查看原文
其他

米沃什诗集《此》17首

Czeslaw Milosz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忘却


忘了你

给他们带去的痛苦。

忘了他们

给你带来的苦痛

流水绵绵,泉波粼粼

暗影沉

你忘却了

脚下的大地

有时你听到一首远方的曲子

所唱何歌——你问——歌者何人?

稚子般的太阳暖烘烘

孙儿降生,重孙降生

又一次,你被牵手前行

河川绵延不绝

名字牢记心间

田舍荒芜,城楼改面

你立在门边

无言




真实的自画像

——在明尼阿波利斯市机场,手拿一杯威士忌


我的耳朵能捕捉到的谈话越来越少,我的眼睛已经衰弱,尽管它们仍不餍足

我看到迷你裙、休闲裤、水波布下的双腿

挨个窥看她们的腿和臀,在情色的想象中安眠

老色鬼,你该入土了!别再贪图年少的追逐和欢娱

可我总是听从情色想象力的指派,构筑凡世的情景;一贯如此

准确地说,我想得到的不止这些;我想得到所有,那意味着与万物的融合,令人心醉神迷的融合

我们何以至此?错不在我。静思和欲望平担咎责

要是哪天我能进入天堂,那里一定跟这儿差不多。只是到了那时,我已将麻木的器官和沉重的骨头抛弃

纯粹的审视:那人体的线条、鸢尾花的颜色,还有六月里曙光下巴黎的街头。这一切,我尽收眼底;这一切,我看得见,参不透




溪边


一道深壑穿过一片高大的林木

清澈的溪水潺潺地漫过石头

两岸的蕨草在阳光下闪耀

叶子层层叠叠,姿态无以言表:

像柳叶刀、宝剑

又如心脏、铁铲

凹槽和锯齿一般

参差不齐——谁曾驻足?

瞧那些朵儿!淡白的花序

似深色的圣杯、亮黄群星

丛生的小蔷薇

坐下来,

看着土蜂飞来飞去

蜻蜓舞动,捕蝇鸟张开翅膀

黑甲虫在缠结成团的树枝间忙碌

我仿佛听到了造物主的声音:

“不管是那沉默的岩石,——它自创世之初就已存在,

还是终归殒灭的生命,

让你心狂的是它们此在的美。”




处方


什么都可以,除了自我坦白

生活让人烦恼,诉说

令其不在。

我将得到众多不幸之人的理解:

他们吸毒、酗酒

在城市的街头一路跌撞

溃烂的记忆、负疚的生活

令他们恹恹缩缩。什么克制着我?

是羞于自己的不幸不够

特别?抑或相反?

现在流行哀诉:

童年的灰暗、创伤,诸如此类

纵使我像约伯一样苦难连连

我还是应该保持沉默,称赞万物内部

永恒的秩序。不,有别的东西

禁止我去诉说

受难的人该说真话。必须如此吗?

面对种种掩饰、闹剧和自怜自伤

我该如何才能做到?

感情一旦掺水,言辞跟着掺水

我太看重风格,不敢轻易造次




漆黑的绝望


面对晦暗的疑虑,漆黑的绝望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

我强作笑颜,哪怕欢乐全无

岁月已让哀恸显得多余

问题出现了——谁有答案——

他是勇敢还是伪善?




得克萨斯(Version)


我从得克萨斯回来

我一直参加那里的读诗会

全美就数那里读诗的报酬最高

签完名后,我写上日期:2000年的某一天

年老是黏稠的沥青,缠住了双足

意识清醒,可内心顽拒

我能做什么,向谁倾诉?

最好还是沉默

过往的爱、恨、闯、斗

犹如幻梦一场徒生遗憾

不经意间我已将此生

渡此“渡”非彼“度”。




艺人


艺人,准备好你的工具

巨大的回音从山顶滚滚而下;你听到了春天里湍流的轰鸣

地球将自身之美,第一次展现在孩子们的眼前,正如你多年前所领略的一样

艺人,你在构筑一颗星星。此刻,无数的星星在诞生,你的那颗将在它们中间游弋

当你毫无悔意地抽身离去时,回想一下生活是多么不易

要知道:我们终究得非所愿;最伟大的美德是顺从和坚守

理性不会给我们带来安慰。只有小丑才会在台上靠连翻筋斗,去博取掌声

对自己和他人有了新的认识,可你这认识并不讨人喜欢。遗憾和困惑填满你的内心

你是征服绝望的大师,唯愿在你止步的地方,会有人重操你的旧业

赞美,复生,愈合。心存感激,只因太阳曾经为你升起,也将为别人升起




显而易见


当然,我所说的非我所想

文明社会值得尊重

不论谈话,还是作文

谁都不该袒露我们

体内隐秘的伤痛

我们孱弱无助受人挑衅

将脑袋抬高了一寸

好对绝望中的人宣称:

“我们虽生犹死,但愿命早终”




沉默的地带


真理是很糟糕的事。你若要与人分享真理,那么这真理一定是他甘心接受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袒露我们真实的自己,不能强迫别人接受,不能诱导别人了解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ZygmuntMycielski,准日记


事情不是那样

可没人敢说出真相

我不小了,不该遗忘;

可我跟别人一样,只重复

那些社会认可的词语

因为我无权揭示真相

那对人心太过凶残




反对拉金的诗歌


我学会了与绝望共处

突然在那里发现了菲利普·拉金

他说生活的面目一律可憎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戴德感恩

呼吸本已不易,无需

他用空虚吓人

亲爱的拉金,我晓得

死亡不会放过任何生灵

可不管对于颂诗,还是挽歌

这样的主题,都有失分寸




论人的不平等


我们不只是一团肉身——只会偶尔地唠叨、挪动一下或欲火中烧

沙滩上赤身群集的游客是假象;地铁扶梯里拥挤的乘客是假象

我们不知道身边的人是谁,他也许是英雄、圣人,或者天才

因为表格数据不可信,众生平等是幻影

我好崇拜的冲动让我在不居的等级中体验生存

高贵者的骨灰就藏在我踏足的地球,尽管他们的骨灰不比旁人的保留得更久

我承认于己自重、于人感恩,对这些高贵的情感,我没理由感到惭愧

但愿我能证明自己够格,加入到那高人一等者的行列,牵着国王的衣摆,跟在高贵者的后边




园丁


我们所有人都是魔鬼的臣民。不论在我们的肉体里,还是在处理日常事务的过程中,在魔鬼统治的世界里,我们都是他的客人。作为神,他是我们的主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所吃的面包,所穿的衣服,甚至呼吸的空气,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马丁·路德,评迦拉太人,第三章


创造亚当和夏娃另有目的

不是要让他们向世间的王子兼主人躬身

时间之外还有另一个地球,是送给他们的礼物

那里阳光普照,福佑无边

一个头发花白的园丁,尽职照看着树林

尽管那个世界没有他想要的那样光明

像是戴着野外镜,一天天、一个个世纪从他眼前流走

他盯着所有的活计,一开始就进展不错

对知识的渴求会让心灵难以餍足

让肉身易受伤害

——他如此警告,心想到头来还是于事无补:

他们早有准备,决然上路

他藏在树叶间,陷入沉思的悲伤

他看到喷薄的火焰,还有桥梁、房舍和轮船

夜空中的飞机像是明灭的火星

撑着华盖的床榻,黯淡的战场

哦,我可怜的孩子们:你们为何如此心急

赶着去看大漠之上那具咧着黄牙的头骨?

只为了用衬裙和兜裆布裹住你们的下身?

只为了发现事物因果的环链?

他——我的敌人——走过来了。他会说:

试试吧,只要试一下,你们都能变神灵

种种爱欲和罪恶,像成群的仆人赶来

伺候神灵——没错——可惜他们是跛足的神灵


我可怜的孩子们,要等一座弃园

再度繁盛,路途何其漫长!


你们将沿着菩提树的小径返回一座门廊

园圃里长有洋苏草和百里香,馥郁芬芳

你们真有跃入深渊的必要吗?

真的要构筑体系,弃我

永久呵护的神话于不顾?

因为圣书里揭示了真相:我是人的面庞。




一个酒鬼闯入天堂之门


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一开始就知道

在所有生灵出现之前,你就知道

那一定很恐怖

同时知晓现在、过去和将来

我出生时,快乐自信

相信太阳每天为我而升

花儿每天为我而开

我成天在魔幻的花园里奔跑

我毫不怀疑自己是被你从基因簿上取出

成为你又一个实验的样品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说明自由意志

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你开心的一瞥令我备受煎熬

像一只毛虫,我被钉在

黑刺李的针枝上

我本可以避免堕入虚幻吗?

我本可以不用那么贪杯

就能让我的牙齿停止颤抖,让我胸膛的火球蚀融

让我觉得自己能跟别人一样生活吗?

我发觉自己正从一个希望游荡到另一个希望

我向你——全能的你——发问:为何要将我折磨至此?

这是约伯式的考验吗?以致我要将信仰称作幻影

并且宣称:你并非全能,你所谓的裁决也不存在;

人世全由偶然支配

谁能默然注视

痛苦被十亿次地加重?

我觉得不相信你的人

应该得到你的赞扬


也许你是被同情征服

才降临世间,感受凡人的生存

为一种罪恶,承受十字架上的痛苦,可那罪恶因谁而起?


我向你祈祷,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不祈祷

因为我的心追随于你

尽管我认为你不能将我治愈

结果必定是,受苦的人一边称赞着你的令名,一边还在继续受苦




人们


他是他那个小国唯一的诗人

在他之前,没人知道怎么在纸上作记号

他写下道士的咒语和原始的传说:

第一批先民生于花朵

长着发光的翅翼

那时候的天空辰光全无

后来他们吃了一种植物的根茎,知道了罪恶

翅翼丧失,黑暗升起

他们的祈求换来了太阳和月亮

诗人寻思:他该将什么译成他的语言:

荷马?圣经?里尔克?还是萨德侯爵

或许他该创作一首歌颂祖国的圣歌

再设计一面熊饰的国旗?

*

我寻思着语言的乏力

我老了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终究有消逝的一天

那些话语或许是亡者的家园,他们早已过世

而我无法让他们重显鹅蛋形的面庞

眉毛的形状,眼睛的颜色

他们在从前路过的山谷里游荡

未曾计数的世纪、朝代、话语

无法对它们一一区别

跟他们一起,克劳丁,你曾给我写信:

“在我眼里,你是孩子气的男人。也许诗人一生都是如此。纵然他犯过错误,人们也会原谅。不管他做过什么,人们照样爱他。”

那个男人,就是我。在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桦林。我们俩在邻居家吃晚饭,坐在桌旁的长凳上

跟结婚晚宴没什么两样

现在才来讲我们生活的故事,太晚了

我也叫你——罗克珊娜,尽管此时,我还是不想给传记作者留下任何线索

起先,让心跳加速的是因为听到一个名字。后来听到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他们在几个世纪之前,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多年以后,我们也许可以坐在海港的某个角落,追忆彼此间的爱慕

我本来要告诉你我后来的想法,尽管这样,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告诉你我们俩能力无限,对彼此间那高贵的感情无比信任

告诉你两个自恋的人,怎样戴着相同的情侣面具

告诉你我们怎样违背心愿,将心爱的人抛弃,让寒冷给一个活人判了死刑

还有你,总有你——贝烈尼凯。每次说起你的真名,我总要全身发抖

我们像是大雾中前行的两只船,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

悲剧。当认识到自己犯了错,一个无可挽回的错。此刻,内疚已渐消逝,只在过往中落定

是的,年轻的时候,我们没想到同样的灾难会落到我们头上,会降至我们高贵的心灵

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我们将在地下王国的平原上相聚。你走出门来。默然地,迎接我

这一对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不想多谈,也不愿替自己辩解。在我一生所写下的书页里

我听到了唱诗班的赞歌。声音愈发高昂,共鸣愈发强烈。我跟他们一起歌唱

唱诗班的男男女女,在阳光底下翻动着乐谱,就跟在地面上一样

我很宽慰。跟众人相比,我不比他们好,也不比他们差。我跟他们一起期待宽恕

无声的部落从四面八方挺进,青青嫩草将无数的墓石覆没




在堂区


要不是我体质孱弱、内心几近崩溃

我不会想到他们

他们同我一样

我不会为了避免顾影自怜,而爬上教堂边的小山

来到这片墓地

精神失常的索菲们

尽吃败仗的迈克尔们

自毁前途的阿加莎们

躺在刻有各自生卒日期的十字架下面,谁

会去表达她们的心声?

她们的咕哝、哀悼、希望,还有屈辱的泪水?

医院里,粪便臭气熏天

她们身子虚弱,手脚扭曲

来世近在咫尺

仪容无存,颜面扫尽

像是被车轮碾压的玩具屋

被大象踩踏的甲虫,被海洋吞没的岛屿

幼稚、愚蠢的我们无法清醒地

处理最后的事宜

她们来不及从生活里抓住

任何东西,哪怕一丁点个体化的原则

我也不能,我能做什么?

我一生都在坚果壳里追逐梦想

可终究枉然,没能成为

梦想中的模样

堂区的教友们,我们就这样步入地下

指望着审判的号角将我们的名字呼唤

不求什么永恒、浮云,或者绿意

那时他们——成千的索菲娅、迈克尔、马修们

成千的玛丽娅、阿加莎、巴塞洛缪们——将会起身

就这样,她们最终知道了何以至此

事出何因?




祈祷


年近九十,仍然心怀希望

但愿我能把它讲述、阐明、脱口而出

即使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至少在您面前

要将心愿了结——是您用蜂蜜和艾汁将我滋养

我感到羞愧,必须认定自己受您的保护

似乎对您有着某种特别的价值

如同那些古拉格的囚犯,我用树枝编了个十字架

晚上在营房里向它祈祷

对于我的祈求,您屈尊回答

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没有理由

出于对旁人的同情,我乞求神迹的显现

可天空和大地沉默不语,一如从前

我的道德值得怀疑,只因我对您的信仰

我羡慕不信者,只因他们对自己已经习以为常

要是我认为宗教只对我这样的弱者有用

那么在神灵眼里,我算是哪类崇拜者?


在成为乔姆斯基神父课上最乖戾的学生之前

我已经开始注目命运那纷乱的涡漩

现在您正在悄悄闭合我的五官

我是一个老人,偃卧黑暗

什么东西一直将我压迫,我把自己交给了它

只为了不断前行,诗作不辍

让我从罪恶中解脱——不论真实,还是想象

让我确知我的辛劳是为了给您增添荣光

尽管您的苦难不能让世界免除痛苦,在我垂死挣扎的时刻

请帮助我——就用您的苦难




迟至的醇熟


不算快。直到年近九十

我才感到心里开了道门,我踏入

清晨的明亮

像轮船一样

先前的生活离我而去

一艘接着一艘,载着忧伤

国家、城市、花园和海湾

它们曾与我短暂相遇

此刻向我靠近容我细看

我从未与众人分离

悲伤与怜悯将我们连在一起

我们忘记了——我不停地说——

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

因为在我们诞生的诞生之地,没有“对”“错”之分

也没有“现在”“过去”和“将来”之别

可悲的我们!漫漫长路,所用天赋不过百分之一。

昨日或几个世纪前的某些时刻——

一招剑式、在磨光的金属镜前

描眉、火枪致命的一击,

被暗礁撞破的轻帆——一切

存于我们内心期待圆满

我知道,向来都知道,我将同世上男女一样

——无论他们知道与否——

成为葡萄园里的一名花匠。


梅 申 友 / 译




误读是一种强调创造性的文学阅读方式,而且随着二十世纪相对主义思潮的兴起和解构 主义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质疑,不少人对文本意义的确定性和作者意图持怀疑态度,进而 怀疑“正读”的可能性,如同布鲁姆所说:“在尼采和弗洛伊德之后,要完全回到寻求复原本文意义的解释方式是不可能的了。误读正在成为意义解读的流行方式。
误读视阅读为读者对文本的修正、突破和创造。首先,从读者和文本的关系看,“一个被重构的问题决不能处于它原本的视域之中,如果我们返回到所说的话背后,我们就必然已经超出所说的话进行追问。我们只有通过取得问题视域才能理解本文的意义,而这种视域本身必然包含其他一些可能的回答。因而,读者的视域与问题总是超越了文本,误读是人类理解和解释不可避免的命运;其次,从文本的意义结构看,优秀的文学文本尤其富于独创性和多义性,向读者的认知和推论发起了挑战。布鲁姆说:“诗可以唤醒我们那些从未有意识了解的东西,或者可以想起我们从不知道的东西,或者它们使我们回忆起我们以为对我们不再是可能的认识种类。这种对人类习惯性经验和认识的大幅度跨越无疑会导致恢复和还原的困难,而形成读者对文本的误读;再次,从文本意义的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组合关系看,文本特别是优秀的或复杂的文本其意义具有无限性,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可供读者发挥各自的能动性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探讨。文学的虚构文本以“文本空间的面貌出现,在这一空间,所有的文本因素都与其余所有因素相联系,因为虚构文本的伪指本质,预先设定每个概念都必须放到所有其它概念的背景下来看。文本作为一个文本空间,其中各种潜在的联系无限制地增衍。从读者的视角看,这种文本乃是一种反思的空间,或反思的媒介。读者可以对它一 步一步探讨,却无法穷尽。正像乔纳森卡勒说的:“给定文本的复杂性,比喻的可逆转性,语境的延伸性,加上阅读之势在难免的选择和组织,每一种阅读都可以说是片面的。阐释者 可以发现一个文本中为早先的阐释者忽略或歪曲的特征和涵义。故而布鲁姆在《误读图示》中把误读绝对化,并把创造性误读作为文学解读的主要途径和文学意义产生的基本方式。 误读者以自已的思想、意图、视界和心境阅读作品,便发现了作者没有发现的东西,因而是对文本意义的一种重新认识和自我限定。
然而,文本空间的各种潜在联系是由不同领域的经验组织而成的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 只有掌握了有关经验准则并经过专门的认知和推理训练的读者(通常为批评家),才能使之与其他更加抽象的联系挂钩。因此,创造性的误读是读者、批评家在某种经验准则和认知范式内的反差相互作用的结果。以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为例,正是批评家各自不同的理论预设和认知系统所产生的意义分析模式,规定了各自不同的释义向度:反动力量过于强大和进步力量过于弱小造成的悲剧(当代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批评),恋母情结产生的自我谴责和良心顾虑阻碍了哈姆雷特的复仇行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评),一部“关于遏制颠覆力量的”作品 (新历史主义),它体现了文本的自我解构性质 (解构主义批评),它是一部“关于性别关系不对称的”文本(女权主义批评),“是关于帝国主义的阻碍的”(后殖民主义),“是关于统一经验可能性的”(新批评),“是关于异性恋根源”的(同性恋研究)等等。上述意义分析并不关心文学意义表层结构的共时性特征呈现,而执着于意义深层结构的各种潜在联系,并使之与各自的理论前提和论证过程相铆合,对同一部作品作出了互不相同的意义解释。
误读的情况多种多样。有的是自觉的,自觉的误读是为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或推动我们的再思考。如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中对孔子的解读,鲁迅的《狂人日记》也是对果戈理的《狂人日记》的一个自觉的误读。大多数误读是非自觉的,即读者以为自己是在“正确”地阅读文本, 其实已经不经意地把本人的视野和先见投入其中,并关注和自己的理解视域相关联的意象内容,从中汲取或生发出相应的意义结论。误读者一般倾向于从当代社会现实所提出的问题和本人的理论需要出发向文本发问,比如马克思主义批评就较为看重文本中的社会政治内容,恩格斯对巴尔扎克作品中经济细节描写的推崇,我国当代学者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描写了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趋势等,就是如此。从误读所得出意义结论看,以对《红楼梦》的种种不同解读为例,有的是把文本意义域放大,如把《红楼梦》看作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有的是将文本意义域缩小,如仅仅视《红楼梦》为曹雪芹本人的自传;有的是对文本意义域的引申,如认为《红楼梦》描写了封建社会的阶级压迫与阶段斗争;有的是对文本意义域的析取,如主张《红楼梦》 写的是爱情悲剧,是“情缘虚幻”等。其中,引申可算作是误读的一种重要模式。引申主要体现为以复现为基础的但又带有创造性质的生发、转换。生发是在文本既有意义的范围内把意义的某一方面加以展开、扩大。越是内涵丰富的作 品越具可开发性,也就越能给读者提供延展意义的空间和机遇。比如,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对梵高的油画《农鞋》所作的分析,使一双普通农鞋透露出深厚的生命和社会意味,就是意义生发的生动事例。此段对绘画的阐释 对文学艺术的意义解读富有普遍价值:“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皮制皮鞋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这双鞋在田野小径上踽踽而行。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意义的转换主要是针对意蕴深邃或带晦涩性的作品。比如李商隐的诗《锦瑟》,便有对亡妻的哀悼、对人生的自我感伤、对锦瑟这一乐器的描写、李商隐为自己作品所写的诗歌体序言、一个思妇对逝去的爱情的追忆等多种解读,各种解读方式又各有其合理性和依据。这类作品由于作者有意淡化其生成背景的特殊性去追求能指的普遍性,虽然对其生成条件和创作意图的探究仍可以作为意义分析的某种路径,但因为作品意指的多值性早已超越了作者的原意,已经使得原初的创作语境和意图变得无关紧要。
正如有人说的,误读的说法本身就昭示了正确阅读的可能性。作为创造性的文学阅读形式,误读还是应当以对文本相对确定的思想内涵的把握为前提,在文本所提供的一个大致限定的语境中去提问。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以自己的视界和方法对之进行阐释和限定。此外,对文本意义的解释必须是合理的。所谓合理,不光是指这种解释在自身的阐释框架内具有自洽性,而且要符合艺术的审美特性。最后,思想与方法论的运用与文本特有的属性应当是铆合的、圆通的,而不是外加的和穿凿附会的。误读总要以某种程度上的“正确阅读”为依据与目标,一旦阅读完全超越了文本,误读就变成了曲解。
曲解可以说是误读的极端化形式。无论是“正读”对文本客观内容的依从,还是误读对读 者能动性的强调,都承认文本自身的内容对文学阅读的制约性,把文本所提供的意义要素作 为意义解读的起点。曲解则不同,它是“借他人之酒盅,浇胸中之块垒”。文本在它那里只是一个手段,其目的是要表达自己的主张。也就是说,曲解在读者那里“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即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
曲解有三个相互联系的特征:第一,游离于文本所提供的客体化内容和规定语境之外,对文本意义作毫无根据的随意的解释。我国古代对文学作品的索隐式解读,在很多情况下就是一种曲解。索隐式解读原起于对典籍的阐释。由于我国文学传统源远流长,不少文学意象逐渐稳固化和符码化,变成在文化共同体中的通行代码,掌握和破译这些代码,有时确实能够增添文学意义理解的维度。但是后来的索隐式解读偏执地以为文学代码必定联系着一定的观念内容,把文学意义的探究变为符码对译的技术操作,偏离文本相对确定的基本内涵,一个劲地把其意指引向政治的和道德的方面,意在立说而疏于实证,自然造成了曲解。汉代儒生解诗便有意识地从作品中引申出政治道德教化含义,并把它与历史上某一仁人志士相比附,以强化教化效果。《诗大序》开首便断言《诗经》“关睢后妃之德也”,之后对《关睢》这首诗的含义作了进一步推论:“是以《关睢》乐得淑女以配君子,优在进贤才,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睢之义也。
索隐比附之风在清代尤甚。比如常州派开山祖张惠言认为词“义有所隐,并为指发。在其所编的《词选》中,张惠言不根据充分的史料疏证,便认定词是对历史事件的隐射。如说韦庄《菩萨蛮》是作者晚年留蜀思唐之作,而高居宰相位的冯延巳作《蝶恋花》意在排斥异己等。似乎结合了他们本人经历,但多有揣度臆测之处,并无实据。
第二,脱离文本的语言建制和审美特征,对文学作品作单纯的历史分析甚至庸俗社会学分析,根据自己的好恶任意肢解文本内容,喜好上纲上线。且不说姚文元写的文艺评论多属此类, 郭沫若在“文革”中出版的《李白与杜甫》,据《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 上三重茅”、“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等诗句,断言杜甫过着地主阶级的寄生生活,并站在剥削阶级立场对劳动人民及其子弟表现出了刻骨的仇恨:“诗里是赤裸裸地表示着诗人的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诗人说他住的茅屋,屋顶的茅草有三重。这是表明老屋的屋顶加盖过两次。一般地说来,一重约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这样的茅屋是冬暖夏凉的,有的时候比起瓦房来还要讲究。茅屋被大风刮走了一部分,诗人在怨天恨人。使人吃惊的是他骂贫穷的孩子们为盗贼,他在诉说自己的贫困,却忘记了农民们比他穷困百倍。这显然是非审美的庸俗阶级分析(它甚至把表示概数的艺术描写如“三重茅”当成纪实描写),它必定曲解文本的意义。
第三,读者、批评家机械搬用新的思想、方法和阐释框架,后者不能有效地与文本的客体化内容和审美特性相匹配,给人以牵强、拼合之感,自然也难以形成合理的结论。我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方法论热”中一些文学研究文章就犯有这个毛病。前些年有人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原理,论证朱自清的散文《绿》中所描写的梅雨潭其实是一个作者本人意淫的意象,便是对该文毫无根据的曲解。
可见,曲解与“正读”和误读的最大区别在于它是结论先行,证据的求索在后,并且这些证据以外部根据为主,外部根据通常是跟作者或读者有关,但一般是“个人私有而非公开的”,这就难免结论和推理上的武断性。当一个人的阅读脱离了文本自身的内容和特性时,其结论就很难说是可靠的。

当然,我们必须看到,“正读”、误读和曲解的区分是相对的。“正读”代表了一种重视继承和吸收的阅读观念,在依照文本客观内容及其创作语境的解读中,或针对具有较为确定的内涵的文本而言,这种阅读方法常常是有效的。但它并不能保证确切无误地正对文本的思想内涵而且事实上文本也不存在完全凝固不变的思想内涵。误读变以前过份注重继承、吸收和接受的阅读观念为强调变革、更新和创造的阅读观念,具有较强的现代感。乐黛云指出,误读是文化交流与传递中的一种创新机制,“文化之间的误读难于避免,无论是主体文化从客体文化中吸取新义,还是主体文化从客体文化的立场上反观自己,都很难不包含误读的成份。而从历史来看,这种误读又常是促进双方文化发展的契机,因为恒守同一的解读,其结果必然是僵化和封闭。不仅如此,如我们前面所述,误读更是文学阅读的常态形式,是使文学意义增殖的一种创新机制。但是,误读有时距离曲解只有一步之遥。若要达到合理有效的结果,误读尚须以正确阅读和曲解作为两极屏障:“正读”作为一个理想悬设设定了文本客体化内容和审美特性的先在性与合理解读的可能性,曲解则是背离文本客体属性或思想与方法应用失当所招致的不合理或悖谬解读,创造性的误读应当处于这两者之间。


推荐阅读:

米沃什诗13首

切斯瓦夫·米沃什《诗论》

米沃什诗10首

米沃什诗20首

米沃什诗选

米沃什诗18首

米沃什诗100首

米沃什诗抄① 

米沃什《和珍妮谈天》

米沃什《礼物》

米沃什《第二空间》

米沃什《梦痕集》

荷尔德林诗40首

荷尔德林诗50首

维尼诗6首

保尔-让·图莱诗选

瓦雷里诗5首

维庸诗2首

瓦尔莫诗8首

阿波里奈尔诗25首

洛特雷阿蒙诗选

苏佩维埃尔诗16首

龙沙诗3首

勒韦迪诗12首

雷尼埃诗3首

普吕多姆诗7首

马拉美诗全集

亨利·米修诗2首

弗·米斯特拉尔诗3首

缪塞诗4首

奈瓦尔诗12首

佩吉诗2首

拜斯诗8首

埃雷迪亚诗2首

雅姆诗5首

拉封丹寓言诗选

拉马丁诗3首

李勒诗2首

法兰西史诗《罗兰之歌》

法尔格诗4首

保尔·福尔诗7首

戈蒂埃诗11首

安德烈·纪德诗6首

伊凡·哥尔诗9首

古尔蒙诗11首

兰波诗选

兰波作品全集

兰波《地狱一季》

安德列·谢尼埃《青年女囚》

克洛岱尔诗3首

高乃依诗选

德斯诺斯诗6首

波瓦洛《诗的艺术》

勒内·夏尔诗15首

布洛东诗2首

博斯凯诗3首

博纳富瓦诗9首

贝特朗诗4首

杜·贝莱诗3首

海涅诗9首

阿拉贡诗选

马克·阿兰诗3首

卡·瓦拉诗2首

索德格朗诗14首

索尔维格·冯·绍尔茨诗5首

雪莱诗选

艾拉·梅里罗奥托诗5首

帕沃·哈维科诗选

贡纳尔·比约林《唯一的词是我去寻找的》

夏德《我的年轻的爱人》

沙尔维格诗2首

波德莱尔诗23首

雪莱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里夫贝亚《柳树下》

鲍伦诗2首

安徒生诗3首

塞弗尔特诗10首

扬·聂鲁达诗3首

兰波诗25首

魏尔伦诗22首

马哈诗2首

赫鲁伯诗21首

哈列克诗选

爱尔本诗2首

贝兹鲁奇诗5首

雨果诗9首

马拉美诗14首

米赫里奇诗5首

瓦普察洛夫诗8首


我已经开始注目命运那纷乱的涡漩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