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诗60首

苏州河的哀歌

……

唯有砸碎那面巨大的镜子

才能看到千千万万个我

是耶非耶

钥匙丢了就丢了

说不定因而草地上长出了丁香

也可能罂粟

是耶非耶

火车拖着路旁的风景拼命往前跑

到站了！低头一看

竟是万丈悬崖

是耶非耶

李商隐诗曰：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是耶非耶

一块吊在晒衣绳上的被单

左手被绑住且拉向东方

右手被绑住且拉向南方

左脚被绑住且拉向北方

右脚被绑住且拉向西方

四个方位

四个血痕

一阵路过的风

把他吹胖了

肚皮不断承受捶击

裂了一个大洞

噗地，放了一个

带有青草味的

馊了的

响屁

一度虚胖过的灵魂

猝然瘦了，瘪了

只剩下一具犹散未散的骸骨

吊在晒衣绳上

吱吱作响

城市悲风

大风起兮

满城嚣骚

镇暴水喉射完最后一次精

便此瘫软

一如国会打瞌睡的头

重庆南路刚下过一场蓝色的雨

游行队伍一个个

都跑进积水的倒影中去了

另一群汉子

从股市的废墟中撤退后不再勃起

好像

突然被人拔掉了插销

广场的旗

痴呆地望着天空

回想当年三呼万岁的那种盛况

爱的工作坊尚未开张

子宫已宣告打烊

当所有鲜花都挽救不了镜中的苍白

在众多主义中

我选择一条干净的内衣

我办事从不讲究透明度

绝不让

水族箱的鱼

当众交配

有时无奈

比

无聊好些

有时一盏浅浅的灯

比

一部历史好些

我懂的哲学比时间多得多

电力公司的人爬到屋顶去修理老旧的太阳

而落日

照例按时坠地，铿然有声

此刻，不知你注意没有

最为壮观的

是一群盲了的蝙蝠

从天堂大厦的顶楼旋舞而出

作

死亡之

编队飞行

其中的

我

正脱队

向另一星球加速飞去

在灵魂与空气的剧烈磨擦中

搜寻着

前世即准备来此

应劫的

自己

总之

这里的太阳除了酿酒必须再做点什么

一九八九·九·二三

寄远戍东引岛的莫凡

从激切的琴声中

我听到

你衣扣绽落，皮肤胀裂的声音

啤酒屋里

性征与豪语同惊四座

之后是联考，补习班

是闹钟和脑细胞的叛逆

是春天

春天里内分泌的大革命

之后是失恋

频频用冷水洗头

孩子，搞恋爱怎能像搞夕阳工业

想必这个夏季

你又潦草度过

亦如我这

以语字镕铸时间的人

汗水搅拌过的意象

一句也未发酵

睡在

凶猛的海上

只怕梦

也会把枕头咬破

风，搞不清楚从哪个方向来

你说：冷

只好裹紧大衣

抱住火热的枪

下半夜，以自渎的频率

显示成长

用小刀割开封套

一阵海浪从你信中涌出

那些字

沙沙爬行于我心的方格

你说寂寞炒螃蟹

不加作料也很有味道

你把吃剩的一堆残壳寄给我们

淡淡的腥味中

我真实地感知

体内浩瀚着一个

宿命的

孤绝的

海

成长中你不妨试着

以胡茬，假牙，以及虚胖

以荆棘的欲望

以一面受伤的镜子

以琴弦乍断的一室愀然

以悬崖上眺望夕照时的冷肃

去理解世界

刀子有时也很胆小

掉进火中便失去了它的个性

切切记住：

众神额头上的光辉

大多是疤的反射

想想世人灵魂日渐钙化的过程

便够你享用一生

秋凉了，你说：

灯火中的家更形遥远

我匆匆由房间取来一件红夹克

从五楼阳台

向你扔去

接着：

这是从我身上摘下的

最后一片叶子

昙花

反正很短

又何苦来这么一趟

昙花自语，在阳台上，在飞机失事的下午

很快它又回到深山去了

继续思考

如何　再短一点

一九八九·十·廿八

秋之死

日落前

最不能忍受身边有人打鼾

唠唠叨叨，言不及义

便策杖登山

天凉了，右手紧紧握住

口袋里一把微温的钥匙

手杖一阵拨弄

终于找到一枚惨白的蝉蜕

秋，美就美在

淡淡的死

无题

打鼓的

鼓槌请借我一下

掘墓的

灯火请借我一下

放风筝的

天空请借我一下

写诗的

带骨头的句子请借我一下

吹唢呐的

小小的悲凉请借我一下

日落象山

好多人在山顶

围观

一颗落日正轰轰向万丈深谷坠去

让开，让开

路过的雁子大声惊呼

话未说完

地球已沉沉地喊出一声

痛

秋之绝句

秋，悄悄地扑向一丛芦荻

一无惊愕

一无言语

我俯身从池沼中捞起一束湿了的白发

心想

还有什么可说的

信

昨天收到一封信

打开信封发现只有一撮灰

拨开灰烬看到一张脸

果然是你，只有你

深知我很喜欢焚过的温柔

以及锁在石头里的东西

月亮事件

月亮的可读性

全在她那心事的半吐半露

胡适为这个难以实证的命题

争论不休

一直吵到

中秋节

布袋莲的下午

下午。池水中

拥挤着一丛怀孕的布袋莲

这个夏天很寂寞

要生，就生一池青蛙吧

唉，问题是

痰

一种无色黏液

属水

性冷而湿

主油滑狡黠

多潜伏于嗜杀者的喉管

一番如是分析

我决定换个方式活着——

吐血

而后

在一朵鲜艳的大丽花中

仰面死去

冰坠子

屋檐下的冰坠子

化水后仍不甘心就此掉下

悬在窗口　停格

且被特写放大

为一幅涕泪纵横的脸

在半空犹豫了很久

然后才

咚的一声

掉进我久旱的枯井

狂僧怀素

老衲醉矣

脱去袈裟

绝叫数声

他总是以这种借口把数十座粉壁长廊画上一条条须眉不清的墨龙，一只飞鹰盘旋于万丈绝峰，峰下涧水蜿蜒，水边一只瘦猿在摇撼着枯藤，一些苍古的岩石，一些苍古的烟雾缠绕着一些苍古的松树，蛇虺四窜，山鸟惊飞

剩下的空白全是天空

云来，就瘦一些

云去，又胖了

星空底下画一把酒壶

壶中卧着

一个鼾声频频的清癯和尚

一九八九·十一·十

伤风的鼻子

没有任何诗集中的任何一个字

微笑的字

示爱的字

体毛任意生长的字

鲜嫩可口的字

喜欢独自发音的字

相信有一天自己会伟大起来的字

能通过毵毵鼻毛的拦阻

一夜之间

柏林围墙垮了

我久医不愈的

伤风的鼻子

一连三个喷嚏之后

豁然

畅通

一九八九·十一·十二

水族箱

透明而又封闭的

无声而又喧嚣的

安静而又惊慌的

坚实而又冰凉的

光滑而又多刺的

鲜活而又绝望的

成群而又孤零的

喋喋而又无言的

愉悦而又宿命的

一座幽禁着

水之幻影的

玻璃城市

诗的葬礼

把一首

在抽屉里锁了三十年的情诗

投入火中

字

被烧得吱吱大叫

灰烬一言不发

它相信

总有一天

那人将在风中读到

空白之书

苍天无言无语

白的部分

是我独拥的一本书

用眼中缄默的黑写成

大凡简单构成的背后

都有一颗

未曾命名的星子

一堆齑粉

博物馆的解说员指着巨大的恐龙

化石对一群学生说：这就是一亿

两千万年前好凶好狠喜欢交配却

不留后嗣且一直把自己庞大的影

子疑为政敌遂吃掉所有的同类而

后当选为地球之王的恐龙

扩音器的声音太大，震得

高及屋顶的恐龙骸骨一阵抖索

稀里哗啦地崩碎为

一堆齑粉

给琼芳

你兜着一裙子的鲜花从树林中悄悄走来

是准备去赴春天的约会？

我则面如败叶，发若秋草

惟年轮仍紧绕着你不停地旋转

一如往昔，安静地守着岁月的成熟

的确我已感知

爱的果实，无声而甜美

我在腹内喂养一只毒蛊

我与众神对话通常都

在语言消灭之后

腹大如盆其中显然盘踞一个不怀好意的胚胎

内部的骚动预示另一次龙蛇惊变的险局

喂之以精血，以火，而隔壁有人开始惨叫

养在白纸上的意象蠕动亦如满池的鱼卵

一经孵化水面便升起初荷的灿然一笑

只只从鳞到骨却又充塞着生之恓惶

毒蛇过了秋天居然有了笑意，而

蛊，依旧是我的最爱

一九九一·七一

所有鲜花都挽救不了镜中的苍白

所谓飞翔，其实是一种危险的实验

有梦若是，醒后总想不起乡愁与一尾

鲜鱼有何关系。据说

花的意义全在那缤纷的结局而这些

都不足以说明换季只不过是换一袭衫子

挽袖向空中大书一个爱字也

救不活一株脱水的玫瑰

不说也罢

了无悔憾我们亦如早年浮贴在

镜面上的微笑

中间充斥时间的腐味以及语言厚厚

的积垢

苍茫中再次看到海面上

白浪举起沉船的碎片

一九九一·八·十一

危崖上蹲有一只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鹰

危机从来就埋得很深

崖高万丈

上帝路过时偶尔也会

蹲在这里俯视诸邦一一在焚城的火中崩溃

有些历史是鼻涕与泪水的混合物

一阵天风把亘古的岑寂吹成

只身闯入云端不知所终的风筝

独有它

与

天使共舞之后，奋力抓起

地球向太空掷去

精确地命中我心中的另一星球

神迹般暧昧的存在

往往比传言还难以揣测

来吧！请数一数断壁上深陷的爪痕

的的确确

鹰，乃一孤独的王者

一九九一·八·十五

我什么也没有说

诗早就在那里

我只不过把语字排成欲飞之蝶

我什么也没有说

诗藏在一张白纸里忽隐忽现

早晨水姜花蓄了一池的泪

就这么坐等日出

在暗自设想池水蒸化后能熬出多少盐

那颗腌咸的头颅忽焉低垂

里面的空间逐渐缩小乃至容不下任何意义

我无需晓晓争辩

只觉得灵魂比胰子沫稍重一些

不可否认，我们的语言本是

过河之后仍留在对岸任其暴露的一截骨头

把玩再三，终于发现

语调不如琴声琴声不如深山一盏灯的沉默

字字如钉拔出可以见血，如要

排斥事物的意蕴岂不只剩下残骸一付

成灰成烟或成各种形式的存在都与

欲念有关

飞，有时是超越的必要手段，入土

之后你将见到

蝶群从千冢中翩跹而出

一九九一·八·廿

做与不做，明天的太阳和老人斑照样爬上额头

做什么都不嫌晚，譬如爱

之后不该发生的也

发生了。其实不对

脾胃的食物除了垃圾桶谁也不能容忍

气球为何诱使孩子把梦悬在没有星光

的高空？这种

事情只怕

物理学家也无从解释

一九九一·九·十三

井的暧昧身世

绣花鞋说了一半

青苔说了另一半

井以深沉

的独白述说着一小片天空的

暧

昧。汲水的女子

身子弯得很低才看清自己原是

世上一面破镜

绣花鞋上栽的是什么

花，踏过花丛的鞋是双什么

鞋，任谁也

说不清楚。虽说一

了百了而魂魄仍如水桶悬在半空

一阵寒气自井底冒出竟激不起

半朵涟漪

青衫浮在水面

苔痕爬满了颈项……

说书人脸色乍变手心捏

了一把冷汗

另一只手颤颤地指着远处的

一口黑井说：每逢

半夜，水就开始沸腾

一九九一·九·廿八

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另题：末代皇帝）

我是什么？这个问题不难解答

以前是一株让人躲雨的大树

目前只剩一堆落叶

光看皮肤便知道曾被大火烧过

扫进沟渠才发现耗子也比我神气

过去的不提也罢

那时众神齐怒我毫不在乎

座位后面经常藏着一只爱笑的蟋蟀

石匠竟然把我的名字刻成一撮粉末

壁龛里的列祖列宗都哭丧着脸

上一代的血在体内鼓噪以至我无法

面对剪掉辫子的尴尬。我

即天，天是一块无言的石头

凿开后惊见一只癞蛤蟆跑了出来

成全它我只好鞠躬下台

两个朝代我仅抓到一根尾巴

道路走到了尽头

血统书完全不能证明什么

槽内的猪食我只抢到半勺

一九九一·十·五

我不懂荷花的升起是一种欲望或某种禅

我突然喜欢起喧哗来

不过睡在莲中比睡在水中容易动情

懂得这个意思我们就无需争辩

荷，一遇大雨便开始鼓盆而歌

花萎于泥本是前世注定

的一场劫数

升华也者毕竟太形而上了

起始惹祸的即是这

是非之根

一刀挥去，大地春回

种种恶果皆种于昨天误食了一朵玫瑰

欲念欲念，弗洛伊德

望尽天涯看不到一盏灯火

或一只竹筏什么的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在此坐化

种瓜得鱼不亦宜乎

禅曰：是的是的

一九九一·十·八

裸着身子跃进火中为你酿造雪香十里

裸者

着火

身体化水之前魂魄早已在

子夜时分不知去向

跃起一望，地面不见任何脚印爪痕

进入火焰而又仓皇逃出

火灭时，赫然发现

中间卡着一根生锈的脊椎骨

为何这般爱火？

你蹙眉自问又恍然自答

酿酒不就是麦子火葬的一种仪式吗？

造成如此结局又怨得谁来

雪融时

香气自发梢，自

十指之间袅袅上升。百

里方圆之内，惟你独行

一九九一·十·十六

深山无墓无碑，碑上无名无姓

正所以天长地久

深秋寂寂

山高。从悬崖坠落的月亮

无意中被一只野兔拾到

墓草簌簌当死者翻了一个身

无神论者拔下一颗门牙说是他的

碑

碑石上的字，比

上帝还要苍老

无人在乎时间是死是活

名字通过火焰便自认为不朽

无人在乎

姓风，或姓雨

正确的死就是拒绝视为一种纪念

所有山中的亡魂都没有脸

以后的岁月

天天守着墓草的

长年簌簌

地层下的骨殖

久久不闻一声咳嗽

一九九一·十·廿三

你是传说中那半截蜡烛

另一半已在灰尘之外

你说从火焰中可看到我们野草丛生的来世

是耶？非耶？

传给后代子孙一把智慧的钥匙

说说罢了

中国被称之为瓷器任人敲碎

那种窘态曾惹起镜子一阵脸红

半夜起身小解忽闻隔壁大放悲声，因而

截断了我与故人在梦中的对话

腊梅无语，淡淡地在

烛光下绽放异乡的雪意，遂有了

另一种远方的悲情。如遇凶年

一条纸蛇照样很毒

半夜三更突然在体内四处流窜

已不是怀疑论者之言了

在找到葬地之前我们的心

灰冷如大雪之将临

尘土

之

外，无一物可资取暖

一九九一·十·廿八

我跪向你向落日向那朵只美了一个下午的云

我是一座将融化的冰雕

跪在太阳底下既暖且冷

向来藏在水中最是孤独

你说这一劫数势所难免

向日葵则对此完全不懂

落叶飘在半空犹自惊疑

日色渐冷不知夜宿何处

向空无的荒野坠入空无

那天边的夕阳出奇动人

朵朵鲜红如大地的胎记

只是我体内的积雪太厚

美好的黄昏又忽焉降临

了却此身的最佳方式是

一钟砸碎血肉大呼过瘾

个人的骨头由个人收拾

下辈子是火是水谁知道

午夜一滴尚未结冰的泪

的溜溜滚到枕边天已晓

云路过窗前却无意暂留

一九九一·十·卅

淡水河是一条超现实的舌头

淡灰色的下午

水以自动语言诉说其存在的尴尬

河，潜意识地从两岸升起而自认为

是一首一唱再唱唱得满城愀然的哀歌

一种形而上的无声之唠叨，赤赤

条条地大放其形骸之浪，而后试图

超越它那剥了皮脱了脂的

现代灵魂

实际上淡水河是哪一门子

的哲学哪一门子的主义连自己也不清楚

舌苔发绿

头在一堆沮丧的泡沫中浮沉

一九九一·十一·九

夕阳美如远方之死

（一题二式）

夕暮哀沉

阳光撤退是今天唯一的选择

美好的夏日已逝

如今满掌都是落叶的惊呼

远处一扇门兀自开启而又悄悄关上

方知，昨夜的酒杯

之所以猝然炸裂并非无因，是以

死者一声不吭

今夕何夕

归梦与雁子同时回到衡阳

浪子的故事不一定很美

譬如

童年比雪还遥远

这种事就常发生在骨髓深藏的地方

而蚱蜢青色之

岁月，永远不死

一九九一·十一·十

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

酒在瓮内从不说人世的

是是非非

黄河与血管乍然汇合时我便

昏瞆如一醉汉

时间或可使两岸结扎多年的稻田同时受孕

归途水势汹涌

乡音原是我耳朵里

的一块

小小的平衡骨

路，却越走越斜

一九九一·十一·十五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赠李白）

客人乘醉而去

心情寂寂如廊下罗列的空酒坛

洗手时骤然想起当年

流放夜郎的不甘不快以及一点点不在乎

水盆里从此风波不息

余年的豪情已化作炼丹炉中的袅袅

响亮的诗句如风铃悬遍了寻常百姓的廊簷

入世出世岂在酒与月亮之辨

霜飞发扬，最后他在

钟声里找到赤裸的自己

一九九一·十一·廿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赠杜甫）

感动是乱世中的不治之症

时而春望时而秋兴，时而寒颤时而悲吟

花的伤痛从蕊开始，泪

溅湿不了

泪中的火

恨，习惯无言而且不是

别的任何暗喻或手势所能表达

鸟雀啁啾只不过是一只虫子惊叫的回声

惊叫其实无济于事

心锁早已灌了铅

一九九一·十一·廿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赠王维）

行色匆匆却不知前往何处

到了路的尽头耳边响起破鞋与河的对话

水中他看到一幅倾斜的脸

穷困如跳蚤

处处咬人

坐在河岸思索一个陌生的句子

看着另一个句子在激流中逐渐成熟

云从发髻上飘过

起风

时，鱼群争食他的倒影

一九九一·十一·廿五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赠李商隐之一）

故事讲了一半主角便暧昧地笑了，我的

乡音如呓语早已分不清平上去入

云飞离天空就再也找不到栖所

水无处可去只好痛击两岸，震得

地球在我怀中时睡时醒

归途比天涯还要渺不可及

梦曾多次在窗外偷窥，有些心事

不得不说，又不

宜说破

秋雨浙沥本就是缠绵的陷阱

一九九一·十一·廿五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赠李商隐之二）

沧浪翻滚，你怀中的陶罐裂成碎片

海滩上月光体香四溢

月光是诗人的最好下酒物

明日醒来才发现饮的全是露水

珠子泛黄而时间持续闪光，旧情犹在

有无之间

泪与铜镜之间

蓝色的心情即是飞鸟的心情

田里的水蛇梦见它往日的光荣已随蜕衣而去

日落前人人都拥有一小片美丽的黄昏，读你

暖暖的诗句使我与蜡烛的双脚同时疲软

玉人一病不起

生生世世再也无人能解读你眼中

烟一般的星图

一九九一·十一·廿六

我欲乘风归去

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赠东坡居士）

我在一阕未完成的词里睡着了

欲飞之前羽毛纷纷落尽于是梦就更为沉重

乘兴与败兴之间

风永远选择逃亡，它的

归宿，与

去年死去的叶子完全相同

只有今夜的月色

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比它更为暧昧的了

琼音缭绕

楼上的箫声洒下一把

玉的寒意，一种

宇宙性的调子

高过了所有人的悲怆

处境如此不堪，而这种不

堪又大大的

胜过

寒夜一盏孤灯的独白

一九九一·十一·廿七

高歌与激辩

无非为了证明我们的血

在雾起时尚未凝结

高原之上，我们的

歌穿过层层的玻璃碎片而抵达风

与雨同时失声的地方

激流中一块石头骤然忘了自己的名字

辩论时只有泡沫站起来鼓掌

无理之妙就藏在

非常有趣的填字游戏中，而布洛东的杯子

为何不装超现实的酒，答案不

了了之，只因文学史里的

证据都被现实主义的白蚁吃光了

明瓷必然好过清瓷这话不免使人失笑

我们从不相信有洁癖的传统亦如我

们不相信肮脏的现代以及不肮脏

的未来。酒之后是烟，烟之后是空无

血的速度比死亡的速度终究慢了一步

在全面崩溃的前一刻

雾伸出手来扶我又慢了一步

起兴于一阵风，任何诗都比

时间短命

尚且一无是处

未知之事才是我们追逐的猎物

凝神细看

结果只是一只电动兔子

一九九一·十一·廿九

玫瑰枯萎之后才想起被捧着的日子

玫瑰的悲哀正由于她的

瑰丽。（落叶听了此话笑得满地翻滚）

枯干形同一堆骷髅

萎弃于地

之前精血早已被一群蜂蝶吸尽

后事便等着浪漫派的

才子佳人前来收拾

想到被刺的异样感觉

起先多少有点心猿意马

被翻红浪是多么要命的骚动

捧起她那贴

着胸脯的脸，失血

的唇，一种

日落黄昏时的妩媚

子曰：慎哉慎哉

一九九一·十二·三

痖弦以泥水掺合旧梦

在南阳盖一座新屋

痖默缘于尘世的

弦断，而内部的喧嚣须

以非耳之耳倾听

泥性与根性同其不朽

水把他送上岸就一直维持着泪的咸度

掺着血的酒脸色越喝越白

合十的掌翻开来随即掉下一捧四十年前的雪

旧是旧了些

梦制的棉袍上缀满了新的补丁

在菟丝花正从

南方回来寻找妹子的时候

阳光温暖仿佛童年。他在水边

盖了一座瘦小的桥

一间青灰瓦屋

座落在忧郁而颤动的红玉米上

新砖旧砖都是大地的骨头，一经砌合

屋顶便爬满了偷窥的天使

一九九一·十二·十六

买伞无非是为了丢掉

买把伞吧

伞黑着脸不表示任何意见

无聊的日子偏逢下雨

非非主义者麇集在成都一家茶馆

是了，这次讨论的主题是

为何人人都需要一把伞，为

了遮风挡雨？不，为了

丢

掉

一九九二

蚯蚓一节节丈量大地的悲情

蚯

蚓饱食泥土的忧郁

一腔冷血何时才能沸腾？

节节青筋暴露

节节逼进向一个蜿蜒的黑梦，一寸一

丈地穿透坚如岩石的时间

量过了大草原，再量

大峡谷，天翻

地覆之后它仰起黯然

的头

悲怆，淡淡的

情感，土土的

一九九二

咖啡豆喊着：我好命苦

说完便跳进一口黑井

咖啡匙以金属的执拗把一杯咖

啡搅得魂飞魄散

豆子在荚壳内刚刚苏醒就有人连

喊带拉地把他推进一座绕

着宇宙转的石磨

我非我，我已被我肌肤的香气解构

好歹我还是我

命，辗成粉状后再也找不到完整的自己

苦涩中已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说禅并不比喝咖啡需要更多一点理性

完全如同河水的独白，句构随随

便便，文法

跳跳蹦蹦

进入内心即结成一粒硬壳的菩提子

一种咖啡心情，或苦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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