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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克兰诗21首

美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传奇


真实垂入寂静,如同一面镜子

被认为拥有的寂静,依凭……

我还并不打算悔改;也并不

与遗憾相伴。因为飞蛾

也还并不比那依旧乞求的火焰

更加卑曲。而那些在飘落的

白色雪片中颤抖的

吻,它们——

只有它们才配得那一切赐予。

这种劈裂,这种燃烧

它们将被学会——

但只是被那个将自身

再次耗尽的人。

再次,再次

(又一次那冒烟的纪念品,

流血的幻象!)又再一次。

直到那光耀的逻辑得胜

不带一丝低语,如同一面镜子

被认定的形象。

然后,泪滴接着酸蚀的泪滴,完美的

一次哭泣将拉出不间断的和弦,——

无情地取悦所有那些人:他们正踏着

自己年轻的传奇,一步步走进日午。




黑色小手鼓


地窖里,属于一个黑人的利益

在这世界关闭的门上刻下迟缓的审判。

小飞虫摇荡在瓶子的阴影中

一只蟑螂爬过地板间的裂缝。

陷入沉思的伊索,和乌龟

与兔子一同发现了天堂;

他的墓地被狐狸尾巴和母猪耳朵覆盖

而混杂的咒语正在空中播放。

这个黑人,被遗弃在那地窖里

徘徊在某个临界的王国中,黑暗,介于

他挂在墙上的小手鼓,和非洲

一具被苍蝇扯醒的尸体之间。




行为的徽章


漫游者坐在一枚半岛旁边,画着

起伏的溪谷中的坟。当使徒

给温顺者以施舍那火山勃发出

硫磺和金灿的岩石……

因为在巨大的遮盖物下快乐的旅行

正诱惑生活,进入心灵之门。

演说者们遵从天地

并向人们播报全部的法。

那使徒传达思想,穿越律令。

杯碗带着爱慕,盛满历史学家——

迟滞的嘴唇正在纪念心灵之门。

后来,那漫游者选择在这里休憩

这里那大理石般的云支撑着海

这里那被选定的英雄最终的家园。

在那时,夏日和烟雾已经逝去。

海豚们依旧在嬉戏,拱起海平线,

但只为了建造心灵之门的回忆。




我外婆的情书


今夜,没有一颗星星

与记忆无关。

而在微雨那轻柔的环绕中

又有多少空间属于记忆。

甚至还有足够多的空间

留给我母亲的母亲伊丽莎白

留给她的情书,

它们在屋顶的角落中

压藏了如此之久

变得棕黄、松软,

变得如雪一般易于融化。

脚步必须轻柔地,踏过

这间隔的伟大。

它完全是被一根不见的白色头发悬起。

它颤抖如桦树的枝条缠裹空气。

而我问自己:

“你的手指是否足够长,足以

弹奏那些唯有回音的古旧琴键:

寂静是否足够强大

将那音乐带回它的源头

并带回给你,就像

带回给她?”

而我愿意牵着我外婆的手

穿过那么多她并不知晓的事物;

我为此绊倒。雨仍在屋顶

带着一种声音:轻柔的、悲悯的笑。



周日清晨的苹果

——致威廉•索默


树叶将在某个时刻再次落下,并且

为大自然的绒毛充满意志:充满

你诗行中丰富而忠诚的力量。

但现在,那是对春天的挑战

在成熟的赤裸中,当头颅

高耸

进入剑的王国,当她紫色的阴影

猛然在这世界的冬天打开

这世界的白喊出对雪的轻蔑。

一个男孩和一只狗在太阳前奔跑,骑跨着

那塑造了他们独立轨道的自发

他们自身的光的恒常

就在你所居住的河谷之中

(人称布兰迪万河)

我曾见过那些苹果,它们掀动你的秘密——

可爱的、因季节而疯狂的苹果

它们用空想的美酒使你的质询满足。

把它们再次放在水罐旁边,刀的旁边

让它们摆出饱满的姿态,准备爆裂——

那些苹果,比尔,那些苹果!




瓮的赞歌

——悼念厄内斯特·尼尔森


那是一张宽容的北方面孔

混杂在这些被放逐的伪装之中:

皮埃罗那不熄的眼睛,还有

卡冈都亚的,那嘲笑者的眼睛。

他的思想,传向了我

从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

而今我知道,它们是遗产——

是风暴易碎的骑手。

曾有一次,那在倾斜着的山上的

倾斜的月亮,将我们推向

被死者看护的、依旧活着的预感,

而这些灵魂的估重

休憩在火葬场的大厅,就像是

不懈的时钟触发着评论,

它也同样触动我们

对时间之辉煌的恰当赞美。

可是,当金色头发在脑海浮现

我依然无法去看那破损的额头

我想念蜜蜂那枯燥无味的声息

延伸着,划过一个透明的空间。

将这些善意的、习熟的言辞

散进那烟雾般的、灌满郊野的

泉水,——它们将在那里迷路。

它们不是太阳的战利品。




果园抽象画


那在树枝上的苹果是她的欲望——

闪光的悬浮,太阳的拟状。

树枝获取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

默默地将她头顶枝条的倾斜

与上扬连在一起,模糊她的眼睛。

她是树和它绿色手指的囚徒。

于是她将自己梦为树

风持有她,编织她年轻的静脉

将她举向天空和天空迅捷的蓝

在阳光中浸透她双手的狂热。

在足下的草与阴影之外

她别无记忆,别无恐惧,别无期望。




僵死者


爱人之死,多么平常

当抛起的泉水与太阳那

更僵冷的痕迹以某种方式

渗入我们,在我们醒来之前。

当它刺目的光焰日复一日循环

那在黑暗之中加入的手掌仍无法

回答:那火,那来自更多急迫空气的

冷静的尸体解剖。

是分离的时候了……

在绿色的丝绸床单下面

她的未被送达的生命的坟冢

冰冷地覆盖着她——仍无痛苦。

而她将会醒来,在你离去之前

几乎没有声息,在她的门外

每步三阶地走下楼梯

直到你踏上那沉抑的地板——

她将会笑,会叫你的名字;当你

还回答着她微弱的告别,

她将找到那条街,只是为了

用损毁的眼睛看那些门和石头。

走吧,现在,标注下爱人之死。

自此之后她的记忆将比你的

更多,在哭喊中,在狂喜之中

你将永远无法试图分享它们。




卓别林式的


我们做出我们温和的调整

满足于那随机而至的安慰

如同风,沉积于

那些柔滑的、太过宽松的口袋。

因为我们依然能够爱这世界,我们

在门阶上找到一只饥羸的小猫,并且

知道:如何在狂怒的街道之中为它寻找栖所

或温暖的、破损的臂弯之下的保护。

我们将回避,并浪荡地玩弄那来自无可避免的

拇指的厄运——它慢慢地摩擦着皱起的

伸向我们的食指,直到最终的假笑

我们将面对那些呆滞的视线,带着怎样的天真

怎样的惊异!

然而,这些微小的衰败并不比任何

柔软藤条的芭蕾旋舞拥有更多谎言;

我们的葬礼,在某种程度上,无关紧要。

我们可以规避你,规避一切,除了心:

如果心活着,我们还能被什么谴责。

游戏强索着假笑;但我们曾经看到

那偏僻小巷中的月亮

让一个空的烟缸变为盛满欢声的圣杯,

而穿过所有快乐的声音和追索

我们曾经听到:一只荒野中的小猫。



田园曲


不再有紫罗兰,

这一年

破碎,碎进烟雾的嵌板。

如今森林记得什么

她的呼喊,她的热情。

树液与树叶的仪式

被太阳取出,

并结束于这晚来且低抑的

青铜与黄铜。而风

勒住了缰。

如果,我忍受一幅

比这满是灰尘的,比这

已然衰败的收获更甚的景象

我将唯有质问:“傻瓜——

你是否回忆得太过久远了;

或者,对于安逸或决绝

你都言说得太少——

夏日堪堪到来

而紫罗兰

只被采摘几朵,余下枯亡么?”




在阴影中


置身在迟迟的琥珀色的下午

迷惑于菊花丛中

她的阳伞,一个苍白气球

像一枚等待中的月亮,在阴影中游泳。

她隐秘的饰带和雾般的头发

遮蔽了花园的日晷提取着

阳光,——又随即撤回,按照

她的意愿再一次穿上阴影。

轻柔却突然地,那来自

群星的光辉铺开她的阳伞。

她听到我的脚步在那绿色夕光

身后,比阴影更加安静地,落下。

“来吧,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已不能让光的衰退独自冒险:

已不能让夜晚更长久不能再等待”——

但她自己的话语却是夜的,是我的。




蕨类丛生之处


那在她的眼镜片上穿行的光

此刻,偶然地,遇见她眼中的一面镜子。

而它的偏转,如同你可能偶然在她和她的

蕨类丛生之处旁边举起一叶荫蔽,追随着

那迅速围绕干燥嘴唇的曲折路线——露出

黑暗,经由一个瞬间痛苦编织的花环。

——所以,当新鲜的阳光把湿润的绿劈开

我已经知道:自己是一个侄甥,隶属困惑

它有时会定居下来,并且为那尚不够灰的

王冠而君临——噢残忍而齐整的头发!




北拉布拉多


倾斜之冰的土地

被石膏般灰色的天穹拥抱,

静静地将它自身

摔进永恒。

“难道从没有人来到这里

赢得你,或者令你微光的乳房

显出朦胧娇赧的红晕?

难道你没有记忆,噢黑暗的光明?”

冷,而静,只有那片刻时光的移动

其旅程的终点不是春天——

不是生,不是死,不是时间或太阳的那种移动

作为答案。




河的休眠


柳树带来一阵缓慢的声音

风的萨拉班德舞曲在草场割刈

我再也想不起

沼泽地上那火热而沉着的平整劳作

直到岁月把我带给了海。

旗,野草。还有关于陡峭壁凹的

记忆,那里柏树分享正午的

暴政;它们几乎将我拖进冥界。

而那些攀爬着硫磺梦境的巨大海龟

已屈服,当太阳的淤泥泛起波纹,将它们

分离……

我本该交换来多少东西!黑色的深峡

和山上所有令人惊异的巢穴

那里,海狸学会缝和啃。

那有一次我走进又迅速逃出的池塘——

如今我记起环绕它的歌唱的柳树。

而最后,在那记忆中一切都在看护;

当我将最后一座城市抛在身后

当烫伤的药膏抹开当烟飞射而出

有季风于海湾的门前

切过三角洲……那里,在堤岸之外

我听到风撕剥着蔚蓝,一如这个夏天

而柳树已无法留住更多沉着的声音。




释义


一次沉稳的、眨眼般的跳动,在心脏

的紧缩与舒张之间,如车轮上的辐条

夜里,一次从床发出的冲锋

或许会发现这插在他灵魂之中的履历。

双脚之上,聪明的布片

守护在生命的那些整数之上:守护着

那在舒展脚趾,与将手置于无目的的

休息——这两者之间浮掠而过的东西。

但是,舌头如何在它的托架之中说话

当机械的破晓注定将在某个时刻淹没

枕头——光多么绝望

它不该醒来,多么微弱那乌鸦的苛责

就像你的头,当被那南极的光焰震惊

对脉搏无动于衷,它已然

被空气挖尽,它贴出一条白色的释义

在那纸糊的墙上,那瘀伤的玫瑰之中。





拥有


现在,来见证这信托!那

轻柔地偷走方向

和钥匙的雨,触手可及——纷落

片刻之间,在(最可怖的)献祭中

穿越一千个夜晚,肉体率直地

为了那隐隐徘徊的门栓

发起攻击,——噢全无方向如同

天空,在它的黑色泡沫中没有双眼

给这贪欲的不移之石……

将这样的片刻积攒,成为小时:

将这抖颤表格的总和计数。

我了解那帷幕,那遥遥飞行的葬礼安息号

和那挥摆着的、尖刺的混合——

还有仁慈,女性般的仁慈,它停留

如同它早有准备。

而我,走进,捡起那石头

安静地,像你将成就一个男人……

在巴勒克街,依然在空虚中尖刻

被言辞带来的恐惧所伤

我将石头举起,面对一面光的圆盘——

我,转动,转开烟熏的分岔尖顶

转开这城市顽固的生命,欲望。

辗转在这些号角上,谁流血而死

谁就一无所有,除了洒在纸上的哀怜许可

在那纸上,盲目的金额终于烧毁

狂怒的记录和局部的胃口。

那纯粹的拥有,那包容的云

它的心是将会到来的火焰,——白色的风抹去

一切,除却我们欢快的戏剧之中那些明亮的石头。




LachrymaeChristi


发着白光,当汽油

从月亮上漂洗而下

溶解一切,除了工坊的窗

(正在里面的机器

仅仅静止,并

凝结在那流泻出它的

一次不屈笑容的窗槛上)

完美的毒束缚着

狐狸的牙,黝黑的刺

则在这一年的第一滴血上

得到梳洗。从没有防护的两翼

春天那红色的背信在山中

被亿万次地拨响。

而那正在打开的夜晚

为金字塔赞颂,——

擦拭上神圣的无辜,——召回

音乐,并追索那些曾被伪誓镀在

双眼之上的东西。

当下方

与四围的钟声

淬出仁慈,——蠕虫们

不可闻地窸窣着,挖掘的

不是忏悔

而是歌,一如这些

永不停歇的喷泉,葡萄藤,——

你的拿撒勒人和火种般的眼睛。

(让那来自死亡的成熟琉璃苣的

斯芬克斯将我的舌头洗净

一次,再一次;让害虫与枝条

不再约缚。一些来自眼泪的

有知觉的云在肌腱般的土地上群拥而过:

被暴露的石头慢慢开口。)

自你双眼剥落的姓名

和它们永不变暗的、火焰的栅格

在手掌和苦痛之中拼写

这时岁的强压,噢拿撒勒人。

在昏黑中长久地倾羸,细长的枝干

却不曾平息,且明亮。一如夜晚

在你完美的球体中被划燃,

在淡紫色的翡翠般的呼吸中,大地的圣杯

再次升起——

你的

来自烧焦劈裂的火刑柱的脸,噢

狄奥尼索斯,你的

未受损伤的示意微笑。




航程


在雪松的针叶分断天空的地方

我听到海。

在群山天蓝色的竞技场中

我注定拥有一个更好的童年。

愠怒着,制裁着太阳

被我遗弃在山涧中的记忆,——

倏忽飞来的虱虫在荞麦中穿织

令围裙轻轻摇摆,让梨子被聚集

在月光映照的容器中

并用一次隐隐的咳嗽唤醒街巷。

夏日危险地燃烧

(我已加入那风的乘行)。

岩石的阴影将我的背部拉长:

在我面颊青铜色的锣上

雨水不带味道地干透。

“那并不很久,那并不很久;

看看那些红色或黑色的

被藤蔓支撑的山谷——”:但是风

这么多年以来,它言说着死去,你知道

而拥抱,人那被煤烟熏黑的心!

为此我辗转,多如你吸烟的次数,并返回

编纂起一部太过知名的自传。

傍晚,是那因高大橡树而茂盛的

山涧中的长矛。而我是否已经走过了

十二时宫那特有的零头?

当触碰到一顶空缺的桂冠,我发现

一个小偷藏在下面,握着我被偷的书。

“你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哂笑一具铁棺?”

“来与桂冠争论”,我回答。




葡萄酒动物园


不变地,当葡萄酒赎回视线

缩紧双眼那芥末的韵律,

总有一只豹在眉骨之下逡巡

在迷蒙的注视中宣称一座幻象。

随后,那映现着街道的、闪光的玻璃瓶

在它们的腹部为我穿上新月。缓慢的

欢呼流进液态的瞩目之焦:

——我被它们阴影的灼热征召。

面对用仿造的条纹玛瑙修饰的护墙板

(涂抹着雪、鸡蛋、纱线、煤和肥料的乳化物)

注视那带走她的、拔除笑容的钳。

撞击的汗水正蔓延到他的头发之中。槌子,

她的眼睛,使世界的一个瞬间恢复原状……

是什么,让蛇在这片堆积之中刺探——

是谁的皮,时间的摹本,拆析开

八角形,天蓝色的教堂袖廊环绕双眼;

——从谁哪里,低语的钟琴得以声言

那飞向遍布羽毛的天空的箭的速度?

对着窗玻璃,狡诈急剧地拽起一张脸

而正当她那嫉妒的壁凹缩回

一个遗失了雪的顽童

将一个小罐子轻轻推过吧台

当八月某片草场紧紧扣住他的额头。

每一个房间,教堂袖廊,有些斜视的硬币,

不知停歇的诗行,铸造着它们各自的愿望——

贫穷不安的身体被放上花圈,被拿下

那些被一一废弃的柱头毫不知情:

玫瑰正在黑色的牙石之间闪耀!

新的门槛,新的解剖!葡萄酒的爪子

将关涉于我的自由建起,并萃取出

这能力——在一滴闪闪发光的泪水中

独自旅行,在另外一个人的愿望之中。

直至我的血梦见一次宽于收容的微笑

那里新的纯洁被捕获;那里钟琴

曾在憔悴的火焰让一枚炮弹安睡之前

被缓缓敲响,或许,被地狱中的每根舌头

——痛苦已极,我那呼吼而出的心智:

“唉,——你技巧的这些冰结的波浪!

发明新的、爱与怒的多米诺骨牌……

红润的,这世界隐晦的牙齿

曾跟随你。虽然你最终知道

并且记数一些来自沙的、暗淡的遗产

可是又有多少能遇到那雪的背叛。

“自时日与碎屑中复活。并离开,

跨过荷罗孚尼的胫骨——

在城墙外,是谁的被切下的头颅

与施洗者约翰的一同漂过。它们的低语开始了。

“——还有,把你的流放折回到你的背上;

彼得鲁什卡的情人正在它的针尖上旋转。”




宣叙调


在这里注视那些俘获,噢亚努斯的面孔

双重,如同扭曲这面玻璃的双手。

你看不到这找寻或休憩中的眼睛;

那吟诵着痛苦或欢乐的,你又怎能忍受!

阴影中双生的两半:那破碎的次者独自

保存着他们各自的皮肤,因此

我将战栗的水银凝硬在一张盘上

带给你裂痕,和那一另半的兄弟。

去问询这如此严苛的、破碎的笑容,

忽略它的鼓点和最黑暗的飘飞落叶,——

虽然,要遵从那眼泪的禁令

使出席者屈服于一个重要的印记。

稳稳地看——风怎样狂飨,怎样转动

那在贪欲面前颤抖的、头脑的圆盘。然后

观察,当黑暗像一只猿猴的脸般渐渐消失

白色楼群则一点一点回应着白日。

令那同样的无名旋涡围攻我们——

就像从一层一层建起的残暴的总和上

将我们悬挂,在那押沙龙般的

不予铅垂的心以一丝流动的钢柄上。

那最高的塔,——让她的肋骨环卫

尼尼微扭曲的黄金;——并留下塔。

码头以远,桥在救难之上摇摆

一阵风持守着你愿望的旗……

难道你没有在交叠的钟声中听到

所有时辰拍打着密集成一个单一的步幅?

原谅我让这些事物重复回响,

并让我们带着平等的骄傲穿过时间。




在麦尔维尔墓前


时常,在波浪底,远离这暗礁

他看到溺死者的骨头做成的骰子遗下

一个使节。当他观看,它们的点数

便落在铺满灰尘的沙滩上,变得模糊。

而残骸驶过,没有钟的声音

死亡慷慨的花萼正在交还

一个破碎的章节,铅灰的象形字

异兆缠绕在螺壳的走廊里。

随后在一条巨大盘线回环的平静中

它的鞭笞变得迷人,它的恶意和解

那是冻伤的眼睛抬起祭坛;

而寂静的回答已蔓延爬过星群。

罗盘,四分仪和六分仪,无法发明

更多更远的潮汐……在高高的碧蓝色

峭壁上,挽诗无法叫醒水手。

这难以置信的阴影,只存在于海。

徐 钺 译




文 坛 领 袖 约 翰 逊

人们熟知的约翰逊是雷诺兹  画像展示的众生之师形象和鲍斯威尔传记  中描绘的那位口才、见解及记忆都超群的怪杰。画像及传记的巨大影响造成了读者心目中的一个由轶事趣闻堆砌和构造起来的约翰逊,从而冲淡了历代读者群对他作品和文学业绩本身的兴趣。事实上,约翰逊在文学的多个方面都做出了伟大的贡献,成为英国文学史上一代宗师性质的巨人。
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出生在英国里奇菲尔德一个书商之家。幼时患过淋巴结核,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外貌、视力和身体健康,使他成为一个极度敏感、忧郁和早熟的孩子,而且脾气不好,经常冲动。约翰逊很早就显示出超凡的记忆力和贪婪的求知欲望,他先是就读于里奇菲尔德的语法学校,后来在父亲的书店里如饥似渴地读了所有能够得到的书籍,学会了如何迅速地浏览并抓住要害和核心内容。这种能力使他后来得益无穷,知识面博大并且应用自如。起初,约翰逊的父亲打算让儿子继承他的买卖,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约翰逊没有经营生意的兴趣,更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1728年秋约翰逊进入牛津大学彭布柔克学院,但是只在那里念了14个月,据说辍学的原因是羞于鞋子破旧。1731年他曾再度返回牛津学习了一段时间,其父亲不幸在年底去世,此时家业已几乎耗尽,所以他被迫中止了学业。在这之后的五年里,约翰逊同母亲过着贫困的日子,找些类似学校门房的杂活糊口。他作过家庭教师,但是由于态度高傲不受家长们欢迎,而且据说他面部的一种抽搐表情还吓坏了一些学生。这样,他就很难长久从事家教了。1735年在一位朋友的一再请求下,他把神父杰洛姆·洛伯写的《阿比西尼亚游记》(A Voyage to Abyssinia )的法文译本做了节选后译成英文。  这部译作本身并无多大价值,而且是约翰逊在半游戏的状态中口授给那位朋友记录成文的。但是该书的序言却是他最早的笔墨,它已充分显示出约翰逊那持重傲气的独特文风。
约翰逊对待婚姻十分实际,1735年他娶了位比他年长21岁的寡妇,并用她带过门来的一小笔钱办了一所学堂。但是始终学生寥寥无几,入不敷出。1737年他终于被迫离家,口袋里揣着两个半便士,同学生伽利克  做伴前往伦敦谋生,从此与妻子过起两地分居的生活。在伦敦混了数月之后,他在当时享有盛誉的《君子杂志》找到了一份工作。不久,他就成为该杂志的主力,而且帮助它度过了一次严重的危机。事实上,他在伦敦的头15年生活得非常艰辛,白天在杂志社上班,晚上有时无着落地整夜在街上游荡。1738年5月约翰逊匿名发表了一首英雄双韵体诗歌,叫做《伦敦》(London: A Poem in Imitation of the Third Satire of Juvenal )。是模仿朱文纳尔第三首讽刺诗的尝试  。而同一天,蒲柏发表了《一千七百三十八:类似贺拉斯作品的一个对话》(One Thousand Seven Hundred and Thirty-Eight, a Dialogue Something Like Horace )。这一巧合使人们自然地把约翰逊的诗歌与蒲柏的并列比较,当时读者反响甚佳。在诗里约翰逊用不同平素的严肃态度的戏谑语气批评了他久住之后深爱的城市,专门描写了伦敦的犯罪、政治的腐败和肮脏贫困的状况。下面引用的该诗中的一段,充分显示出约翰逊身处伦敦下层怀才不遇的心境:
除去可恶的贫穷遭人指责和羞辱,
无以计数的罪恶在这里通行无阻。
贫穷,只有它受到严峻的法律追缉,
贫穷,只有它招来文人墨客的笑骂。
小心慎为的商贩从梦中回到衣衫褴褛的现实,
发现他辛苦的经营只是一个人生的玩笑。
那身着丝绸、神气活现的朝臣投来嘲弄的目光,
千变万化地设法拿他讥讽取乐。
贫困之人纵有万般痛苦磨难,
哪桩也没有刻薄的挖苦滋味苦涩。
当命运不近人情地掷来侮辱的飞镖,
世间没有比它能更深地伤害一颗善良的心。
难道上苍没有对穷人怜悯,
为他们保留一块未垦之地或待发现的海岸?
难道在无际的海域中没有一叶无人知道的小岛?
难道世上没有一处尚未被西班牙占据的宁静荒原?
快,让我们起来,去寻找幸福的场所,
从此再不需要忍受压迫和欺辱,
尽管处处可见令人伤痛的事实:
真有价值的人因贫困而难以发展,
在这拜金至上的地方,世事甚为艰难,
这里容颜成为商品,微笑上市出售,
通过金钱贿赂,加之阿谀恳求,
仆人们零售着从主子那里得到的恩泽。 
约翰逊不以写诗见长,但是他有几首诗作却十分精湛,为后人称颂。在《伦敦》之后,值得特别提及的是模仿朱文纳尔第十篇讽刺作品而写的《徒劳的人世愿望》(The Vanity of Human Wishes,1749)。它比《伦敦》成熟完美。作者在诗中通观了人生的种种雄心壮志以及美好愿望是如何难以实现,以此来较全面地表述自己的伦理思想、哲学和世界观。据记载,他年轻时曾一度放弃宗教信仰,但是在疾病和贫困的折磨下他不但重新拾起基督教信仰,而且随岁月变迁越来越虔诚。约翰逊虽然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但是他相信人生要经受的痛苦比幸福多得多,因此对人生持一种看穿世事并勇于忍耐的斯多葛式的态度。  我们来读一下《徒劳的人世愿望》结尾处那种类似冥想和祈祷的诗句,就可以进一步了解约翰逊的勇气和坚韧不拔的精神:
那么,希望和恐惧寻求的目标在何处?
是否要让阴暗的悬念腐蚀已发木的头脑?
是否要让因无知而平静,但却无助的人们
在黑暗里顺着命运的洪流滚滚而下?
难道没有因不满引起的惊恐,或出自愿望的呼叫,
来打动上苍的怜悯之心?
探究者啊,你停止吧,但祈求仍旧存留,
上天会听到它,虔诚决不会徒劳。
为了善良的目的继续你的祈祷,
但是让上帝去衡量和选择:
放心地把自己交到他的手中,他的慧眼
能识破彬彬有礼的祈祷中包藏的恶意。
请求他帮助,相信他的抉择,
听凭他的赏赐,他赐给的总是最好的。
当你感到神圣的上帝显现在你面前,
你那炽烈的虔诚向他飞升之时,
倾诉你对健康头脑的渴求。
告诉他你与世无争,心悦诚服,
祈求他赐予能够包容人类的爱,
祈求他使你具备承受巨大灾痛的忍耐,
再祈求他给你企盼处境改善的信念,
能把死亡看作自然要我们退隐的讯号。
上天法定给人类的这些所得,
他赐予你,同时给你获取它们的力量。
让我们用神赐的智慧使自己心静如水,
去创造那原本并不存在的幸福。 
这首诗很透彻地展示了约翰逊一生与贫困、疾病和许多艰辛奋斗中显示的顽强和忍耐精神,以及指导他人生的思想,其诗文的工整和精美也是常为人赞叹的。
由于当时的读者熟悉的是蒲柏为代表的轻快、机敏的讽刺诗,《徒劳的人世愿望》触及到他们心灵的更深层面。在内容上它充满着诗人对世界和人生的剖析,在形式上它一丝不苟地遵循了朱文纳尔的拉丁模式,可以称之为英语诗歌中最具罗马风味,最反映拉丁式情感及思想光华的作品。
在接下去的四年里约翰逊忙于撰写议会辩论演讲词和情况报道,并起名为《厘里普特国的辩论》(Debates in Magna Lilliputia )连续登载在《君子杂志》上。除此之外,他还创作了各类杂文和随笔,议题甚至包括中国的建筑。这时他开始同诗人塞维芝(Richard Savage,1679—1743)合作,相处融洽,并相当敬慕这个伙伴。1743年塞维芝去世,次年约翰逊在《君子杂志》上发表了《诗人塞维芝的生平》(The Account of the Life of Mr Richard Savage ),它是约翰逊撰写的篇幅最长的传记,不但生动地介绍了当时落魄潦倒的塞维芝的一生,讨论了他的诗作,而且宽怀大度给了这个毛病很多而遭众人非议的诗人近于偏袒的评价。他对文人传记的兴趣和更多的投入也由此开始。
就在这期间约翰逊生活中出现了一段有趣的插曲。他曾经教过的学生,已成为知名演员和特鲁里街剧院  经理的戴维·伽利克决定把恩师在1736年创作的戏剧《爱琳》(Irene)搬上舞台。这是一个以土耳其为背景的无韵诗悲剧,首演时约翰逊亲自到场,并从该剧上演中获取了300英镑。在剧中伽利克尝试了把勒死爱琳的场面显现在舞台上,这引起观众席上一片嘘声,人们激动得大呼大叫“谋杀!谋杀!”此后,特鲁里街剧院再也没有像这样在舞台上直接表现暴力,而是把哭喊着求救的女主角拉到幕后去了结。尽管伽利克十分卖力气,这出戏只上演了八九个晚上,因为它缺乏有趣的故事情节,人物没有发展,约翰逊又不擅长戏剧噱头,整个悲剧可以说是篇宣讲道德的严肃的对话。但它在悲剧的布局格式和诗文的质量方面都是无懈可击的。
1745年约翰逊曾提出一个新编莎士比亚文集的设想,但1747年出版的沃伯吞版本使他不得不暂时把这个计划搁置下来。于是他把主要精力投入了繁重又艰苦的辞典编纂工作。这就是1755年问世的两卷本《英语辞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这部辞典之所以出名有多种原因。首先,它是约翰逊在极端困苦的境遇中单枪匹马奋斗了七年,才编写成功的。当时,尚在起步之中的约翰逊几乎身无分文,又怀才不遇,急需经济和道义上的支持。他选择了切斯特菲尔德伯爵求助。切斯特菲尔德是18世纪英国的显赫贵族、政客和作家,享有提携年轻文人的盛名。  约翰逊于1747年把编纂英语辞典的计划呈送给伯爵,却受到了后者的冷落。在随后的年月里,贫困交加的约翰逊承受了情感、心灵和身体各方面的巨大磨难,顽强地工作,终于完成了辞典史上的这个伟业。就在这部辞典出版的前夕,切斯特菲尔德忽然在当时畅销的报纸《世界报》(The World ,1753—1756)上发表了两篇文章,极力赞扬这部辞典,奉约翰逊为语言学界的权威。他此举的目的不明,也许是真心地叹服约翰逊的成就,也许希望约翰逊能因此把辞典献给他,令他能够以这部辞典提携人的姿态出现。他的文章引出了约翰逊的著名散文《致切斯特菲尔德伯爵书》(Letter to Lord Chesterfield ,1755),毫不客气地揭露了伯爵的意图,并自豪地宣布了他的独立人格。在信里他伤痛地回忆了自己七年多的艰辛,他是这样写的:
从我等候在你外间客厅,或被拒之门外那时至今,七年已经过去了,我的爵爷。在这期间我经历了千辛万苦,不懈地编写着辞典,那份苦涩就不必再提了。现在,我终于把它完成,到了出版的前夕,而在此过程里,我没有得到一点帮助,没有听到一字鼓励,没有见到一丝关照的笑容。我对这种待遇毫无准备,因为我从未有过一个提携人。
维吉尔的牧童最终认识了爱神,发现他原来是个荒山石堆里出生的人。 
难道一个恩主(提携人),我的爵爷,应该无所动地望着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在水中挣扎,直到他够及岸边时才多余地伸出救援之手吗?您对我劳作的关怀如果是早些时候表现出来,那就非常仁慈了。但是它却迟迟不来,直到我已经对此无所谓,也不为拥有它而高兴;直到我变成孤身一个,也没有人与我分享快乐;  直到我已成名,再不需要这份关怀。我希望这不是我过分苛严,不承受别人的好意。但是我认为,没有受过恩惠就谈不到报答,更不愿让公众以为我的成果该归功于某个恩主。是上天给了我独立完成它的能力。 
这篇信札于温文尔雅之中透露着火药气味,它不卑不亢,锋利又含蓄,用简明有力的排比句式,反讽的语气,充分发泄出一个被人轻蔑过的文人的愤慨情感,并且表现了他不向权贵低头的骨气以及克服困难的巨大毅力。读过之后,我们除了对约翰逊敬佩,为他的成功高兴之外,还体会了他那字里行间透露的受伤害的自尊,丧妻的悲痛,及往事不堪回首的复杂心态。在读过这封信之后,就连切斯特菲尔德也不得不夸奖它。据说他对出版商说:“这个人的功力很了不起,……那些厉害的段落表达得很好。”因此《致切斯特菲尔德伯爵书》一直被各种选读本和散文集子收编,成为流传千古的英语范文。
除了这封信本身的高度文学赏析价值带来的深远影响,约翰逊与切斯特菲尔德的决裂还具有更重大的意义。从中世纪以来英国文人无不需要贵族和官僚提携和赞助,才能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作为答谢条件,他们就必须赞扬恩主。为他们歌功颂德,从而丧失掉创作选题方面的部分自由。18世纪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印刷业及图书市场的繁荣,作家们逐渐摆脱了依附恩主和靠权贵提携的模式。约翰逊从寻求切斯特菲尔德的帮助到宣布不再需要他关怀的过程,实际上就代表了文学史上这一巨大的变化。他的信表现了新兴资产阶级作家向封建贵族宣布独立自主的反抗精神,所以被不少人誉为欧洲作家的“独立宣言”。
约翰逊的《英语辞典》规模浩大,其原因之一是编者把辞典当作规范语言的工具,把推广高品位英语当作己任,因此在编写中作了原则性的改革。先于约翰逊的辞典都是单纯解释词语,而约翰逊的《英语辞典》有意地避开技术词语,并包容了从古代到18世纪的名著中挑选的大量例句及引文。据说,他首先不顾辛劳地浏览了所有的英国作家的作品,从中标出可选用的例句。然后找了六名抄写员,把它们全部摘抄出来。最后一项工作是约翰逊本人来完成的,他细微地查阅每个字的词源,校订拼写和读音,撰写解释词义的文字,然后一一配上找出来的例句。他的这种革新做法使辞典在充当工具书的同时具备了文学赏析价值,并能传播文化知识,起到较广义的教育作用。虽然出于阶级和种族偏见的局限,这部辞典的词语解释不尽如人意,甚至有可笑的地方,比如在解释大麦(barley)这个单词时,约翰逊写了类似“这是苏格兰人和牲畜食用的一种作物”的话,但是他在辞典编写史上的开创性功绩是不容磨灭的。
约翰逊的另一个主要兴趣所在是办杂志。起初他独自创办并独家撰稿地经营了《漫游者》(The Rambler),该刊物每周四和周六发行,一直从1750年3月持续到1752年3月,共计出了208期。《漫游者》创办之时市面上对期刊初始的新鲜劲儿已过。然而,《漫游者》却能够平平稳稳地经销两年,这不能不归功于约翰逊深厚的文学功力。它的劲敌是《旁观者》,不过两个杂志有着基本差别。斯梯尔和艾狄生近乎小说家似地编写散文,文笔轻松流畅,而约翰逊却是正宗货色:工整的文体,平稳洒脱的词语,字句铿锵,气势浑厚,主题滞重。因此人们有趣地留意到《漫游者》从来不“漫游”,这刊号也就变得极不相称。如同他编纂辞典所树立的目标,在办这个杂志的过程中,约翰逊着意献给读者的是正确并具备高品位的文学语言;而在内容上则着眼于探讨人生,宣传做人的道理和苦乐观,并评议文学和社会。经常在当前美国大学课堂上引用和介绍的《漫游者》文章有十多篇,比如第4期的《新现实主义小说》,第32期的《斯多葛主义》,第47期的《谈忧伤》和第60期的《论传记》等,都是很精彩的散文。
这里我们要多用点笔墨介绍一下约翰逊在两篇有关文学的文章里的观点。约翰逊是个道德捍卫者,对他而言文学首先是要起到教育群众,特别是为年轻人引路的作用。在《新现实主义小说》一文中,他指出新小说不同于浪漫传奇,它该反映生活的真实,必须出自对周围活生生的世界的精细观察和广泛接触。它之所以难写,也正是因为它描绘的内容是人人都熟知的。然而,艺术上的精工不如内容的端正重要。对约翰逊说来,虽然一部好作品要让读者喜爱,干巴巴的说教会令人生厌,但它的首要任务必须是宣传和倡导美德,作品的艺术性要服从教化的目的。在文章结尾处他总结道:“因此,必须坚持不懈地谆谆劝导读者,令其认识到美德是认知的最高表现,是伟大的坚实基础;而邪恶是思想狭隘的后果,它以错误为起始,以毁誉为告终。”  在《论传记》一文里,约翰逊为现代传记开辟了通途。他指出传记比史诗、悲剧、传奇都更贴近普通读者,因为人类有共同之处,这样传记记载的个人经历就可以被每个人借鉴。正因如此,好的传记就该写普通人的普通面貌,千万不要重在外表的光华和宣扬粗俗的高官厚禄。他强调描写个性,仔细选择那些说明问题、非此人莫属的细节。在开创性地提倡可用趣味和轶事刻画普通人物的同时,约翰逊也警告了为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无中生有、粗制滥造、牺牲思想性的另外一种偏颇。
1756年约翰逊着手编莎士比亚全集,他计划翌年完工,但是多年在贫困中辛劳地编写辞典进一步损害了他的健康,加上1758年4月至1760年4月他又创办了《环球纪事》(The Universal Chronicle )里的“闲人”专栏(The Idler),牵扯了精力,以至他迟迟不能完成编辑莎士比亚全集的工作。“闲人”虽然只是一个栏目的连载文章,而且约翰逊在这上面下的功夫也远远比不上《漫游者》,但是它的客观效果并不亚于前者。原因有二:首先,此时他在描绘人物方面技巧稔熟,往往把自己老于世故的判断,对人性的深刻理解,以及语言和思维的机敏聪明都用在对人物的分析刻画之中,所以作品生动、充满了智慧;其次因为他不再刻意雕琢,其中多数文章语言较《漫游者》更加明快、流畅、令人愉悦。
就在他辛苦维持《闲人》之时,约翰逊的母亲去世了。为了凑钱办丧事,他用了一周时间每晚赶工,写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阿比西尼亚王子拉瑟勒斯》(The History of Rasselas, Prince of Abyssinia )。这本小说首次出版带给约翰逊100英镑的稿酬,他不仅支付了丧葬的一应开销,还还清了母亲的所有债务。《拉瑟勒斯》于1759年4月问世,其时恰值伏尔泰发表他的名著《老实人》(Candide )三周之后。约翰逊很高兴地留意到这个巧合,并指出如果两者不是这么靠近地发表,那就很难否认后者在构思上抄袭了前者。现代读者很难看出这两部作品有什么相似之处,约翰逊的小说是哲理性的,而伏尔泰却充满机敏及胆识。《拉瑟勒斯》以传奇浪漫故事为躯壳,讲的是被幽禁在幸福谷的阿比西尼亚王子拉瑟勒斯如何出逃,到外面世界去寻找幸福的经历。约翰逊明确声称这本书讲的是如何选择人生道路,“人生的选择”这个词(choice of life)不断在小说中出现,并用斜体字印刷以示其重要性。
故事是这样的:拉瑟勒斯王子被父皇幽禁在世外桃源般的幸福谷里,终日吹拉弹唱,逐渐感到生活极端无聊。他的老师是一位通晓古今、经纶满腹的智者,名叫伊姆莱克。这位老人在陪伴王子的过程中讲了外面世界的各种趣闻,使得王子萌发了要闯荡世界的强烈愿望。于是由伊姆莱克策划,拉瑟勒斯偕同妹妹娜卡雅、妹妹的侍女佩库娅随同老人逃往埃及,登上了寻求幸福的途程。在埃及他们接触了各种阶层的人物,调查研究了不同的社会现象,又经历了佩库娅在金字塔被绑架等惊险,最后回到幸福谷。关于他们寻求的幸福,小说采用了没有得出任何结论的开放式结局。《拉瑟勒斯》出版后很受欢迎,在约翰逊有生之年就再版了七八次。
与18世纪众多知名小说家的作品相比较,《拉瑟勒斯》在情节设计和人物刻画等方面逊色多了,它只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文化巨子奉献的一碟小菜而已。然而,它却独占了18世纪英国哲理小说的鳌头,并且以它那对人生聪慧的见地和深厚贴切的人情赢得了许多读者。故事中长段描绘了不少人间的忧伤经历,每段都很完美,动人心弦,而且其中还时而插入了温和有节制的幽默,让读者在压抑之下也能感到一种酸甜的滋味。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实际回应了约翰逊在诗歌《徒劳的人世愿望》里所表达的内容。它强调了人世上没有幸福,用拉瑟勒斯一行路遇的哲学家、天文学家、隐士和富豪权贵们的故事来说明人生没有绝对的幸福可言。比如,一天晚上当他们沿着尼罗河散步时遇见一位享有盛誉的埃及老者,便邀他回到下榻之处闲谈。当娜卡雅公主提到晚间的散步一定会给一位像他这样有学问的老人带来无限欢娱时,那老人回答道:
小姐,让那些活泼健壮的人从散步中获取快乐吧。我这把年纪只求放松而已。对我来说,世界已失去了它的新鲜。我环视四周,看见那些记忆中曾在快活些的日子里见过的东西:我靠着一棵树,就会想起正是在它的树荫下我曾经同一位朋友争论尼罗河每年泛滥的问题,而那人现在已长眠地下。我举目望天,看着那不断圆缺的明月,痛苦地回首这一生的变迁。我再也不对身边的实在事物感兴趣,因为我不久就要离开它们,这一切对我已无意义。
伊姆莱克安慰他说,无论如何他这一生没有白白度过,因此老年时可以常回忆自己的光荣及世人给予的赞誉。但老者却对世人的赞扬做了如下的评论:
赞美对老人只不过是个空洞的声响。我既没有母亲可以为儿子这美誉高兴,也失去了分享丈夫荣耀的妻子。我的朋友和对手都先后死去,没有什么事仍有意义,因为对我有兴趣的只是我自己。年轻时喜欢别人喝彩,因为赞誉对青年的前程重要,因为青年人的前程尚远大。但是我就不同了,我正在一天天衰竭至老朽,不再害怕受别人伤害,也不在乎人们是否爱我,对我尊敬。他们现在还可能从我这里拿去些东西,但却不会再给我什么。目前财富对我已毫无用处,高官只能带给我辛苦。我回顾一生发现失去了许多好机会,大量的时间浪费在繁琐的枝节小事之中,更多的光阴则在闲适中虚度了。我留下了不少了不起的设想没有完成。我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大的罪行,所以还能做到心里宁静,努力不让自己受希望引诱,被世事烦扰;虽然明知这些思想活动徒劳无益,但是它们仍旧试图要控制我的心,除非平静而谦卑地迎来那自然规律不久就会赐予的时刻,那时我希望能得到在这里没有获取的更美好的境遇,能得到我今生没有造就的美德。 
用伊姆莱克充满哲理的话来总结就是:这个世上不存在没有“负面作用的幸福”(harmless happiness)。约翰逊在书中还借他人之口给诗人定下了任务。他说诗人因此不该只察看个人,而是要研究人类,他不是去列数郁金香花朵上有多少条纹,而是应该解释自然,做个人类的立法者,去驾驭后代人的思想和举止。
1762年,因为编辞典的成就,国王授予他一笔300英镑的年金。约翰逊终于摆脱了需要写文章糊口的压力,便集中编写莎翁全集,于1765年完成了这项工程。他为该集子撰写的前言,一般称作“《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The Preface to "The Plays of William Shakespeare "),是英国文学评论的经典。他从自己的文学素养和常识判断出发,肯定了莎士比亚不受古典戏剧清规戒律约束的胆识。他指出莎士比亚是凭感觉自然创作的天才(poet of nature)。他虽然不时违反了古典戏剧奉为天经地义的“三一律”戒规,仍旧是十分伟大的剧作家。约翰逊开篇明义地赞扬道:
除了正确地表现人性,世间没有作品能让所有人满意,或永远让人满意。特定的言行只有少数人了解,因此很少有人能准确判断到底反映得真实与否。那些随意编造的新奇花样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招人喜欢,人生的贪得无厌使人人都追求那种新鲜;但是靠突然的神奇带来的快感不久就会耗尽,而只有真理才能永远令人头脑满足。
比起其他的作家来说,起码比起那些现代作家,莎士比亚是个地道的自然诗人,一个忠实地在读者面前呈现生活的诗人。
这段英文十分精彩,也常被人们引用,它是这样的:
Nothing can please many, and please long, but just representations of general nature. Particular manners can be known to few, and therefore few only can judge how nearly they are copied. The irregular combinations of fanciful invention may delight a while, by that novelty of which the common satiety of life sends us all in quest;but the pleasures of sudden wonder are soon exhausted, and the mind can only repose on the stability of truth.
Shakespeare is above all writers, at least above all modern writers, the poet of nature; the poet that holds up to his readers a faithful mirror of manners and of life. 
在这篇序言里他指出,为了真实显现生活,莎士比亚把悲喜因素自然地结合起来。因此,莎剧“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悲剧或喜剧,而是一种自成一体的结合物”。就此他提出了悲喜剧这个概念,并且大力肯定莎士比亚的创新。他用诗情画意的语言来描述莎翁和他的作品,他写道:
一位循规蹈矩作家的作品是一个精心构造、勤劳耕耘的花园,园中有阳光和树荫,充满了花香;但莎士比亚的作品是一座森林,林中茂密的橡树枝叶舒展,高大的松柏耸入云霄,在它们的树荫下时有杂草和荆棘,时有长春花和玫瑰,它那庞大壮观的瑰丽令人目不暇接,它那无穷尽的变化令人心满意足。 
约翰逊认为这种多样又博大地去表现人生才最真实,赞扬莎士比亚作品中反映的丰富层次和辩证的人生观,有力地驳斥了伏尔泰等人对莎翁的批评。
然而,作为一个把道德标准放在首位的文人,约翰逊很不赞成莎士比亚戏剧里某些趣味粗俗、是非不分之处。他花了不少篇幅阐述莎剧里结构、人物和语言等方面的优缺点,特别是对莎士比亚为了讨好观众而滥用文字游戏(quibble)这种噱头提出了批评。这些精彩的解析和论断充分显示了约翰逊的深厚文学修养。不少段落字字珠玑,今天读起来仍然余味无穷。他在文章接近尾声处写道:“在所有的现代和古代诗人之中,莎士比亚也许是最博大的、无所不包容的人。”这份赞扬其实也很适用于评论莎翁的约翰逊本人。
约翰逊成名之后享有很高的威望,成为当时伦敦文学俱乐部的领袖人物。在他身边聚结了一批知名的文人墨客,比如作家哥尔德斯密、画家雷诺兹、思想理论家伯克、历史学家吉本等。这些18世纪的文化精英常在茶室聚会,谈古论今,形成一个别致的文化现象。在这种场合里,约翰逊总是妙语惊人,高见如泉涌。而第二天,他的见解就会传遍伦敦知识界,众人无不为之叹服。约翰逊戏称他在这个俱乐部里的地位为“给人幸福的宝座”。在文人朋友中,鲍斯威尔是紧随他身边的崇拜者。他每日详细记载下约翰逊的趣闻和卓识,并陪同他游历了苏格兰。约翰逊逝世后,鲍斯威尔整理了自己的笔记,编写了传记史上划时代的《约翰逊传》,从而给读者显示了生活中既博大又怪诞的约翰逊形象,并且使传记作者自己得以名垂文史。
约翰逊的另一位挚友是思瑞尔夫人(Hester Thrale,1741—1821)。她是一位富商的妻子,但是很有文化修养,并十分推崇才智。她与约翰逊交往长久,除了频繁的书信交流之外,她常常邀请约翰逊到自己的花园宅第小住,并于1774年协同丈夫邀请约翰逊出游了北威尔士。当时约翰逊用他那笔年金在家中赡养了一群病、残、聋、瞎的穷人,这些人经常彼此闹纠纷,搞得约翰逊头痛万分。他无处可去,常以酒店茶室为避难所,曾有过“真正人世的福地就是酒家”这种“名言”。因此,思瑞尔夫人的友情及所提供的休假环境对孤独,并且病痛缠身的约翰逊来说是十分宝贵的。然而,若干年后因为他反对思瑞尔夫人寡居后再婚,两人断绝了来往。这对约翰逊无疑是个相当伤心的损失。
因身体所限,约翰逊很少旅行。但是他从广泛浏览中获取了丰富的地理历史知识,享有“椅子旅游者”(armchair traveler)的美誉。不过,鲍斯威尔和思瑞尔夫人提供他的两次出游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他在1775年写出了《苏格兰西部诸岛纪游》(A Journey to the Western Islands of Scotland )。该书不像一般游记,因为除了记载一路的活动和见闻外,他不断地抒发自己的感想及见解,并反映了一个人文主义者努力摒弃自身原有的偏见,对贫困又原始的苏格兰百姓的深切同情。
1777年复活节伦敦一批书商请求约翰逊为他们编写的系统介绍英国诗人的大部头选集逐人作序。此时,约翰逊已接近70高龄。这是除辞典之外他承接过的最辛苦的任务,也是他最后的杰作。1779年至1781年书商把这些序言单独收编成集,总称《英国最重要的诗人的评论和传记性序言》(Prefaces, Biographical and Critical, to the Most Eminent of the English Poets ),后来一般简称《英国诗人评传》(Lives of the English Poets ),是英国文学史上文思并茂的散文及重要文学批评文献。约翰逊一向对人有浓厚兴趣,他为诗人传记所写的每一篇序言都有他本人对所议对象的独特视角与见地。鉴于他的保守政治观点和新古典主义的文学品味,他在作序时也有偏颇。比如他对弥尔顿的微词反倒暴露了他本人无法欣赏《利西达斯》(Lycidas )这种精工佳品的弱点。但是从总体来看,约翰逊对诗人们的介绍是慷慨大度并稳妥持平的。他一共写了52篇,其中的《弥尔顿传》、《德莱顿传》、《蒲柏传》、《考利传》和《斯威夫特传》都是很优秀的散文。总体上看来,他介绍评论大作家的文章常常不如他写到的较次要的诗人,这也许是因为约翰逊对他们更多一份同情的爱心。但无论是叙述生平还是议论诗作,他都有不少文情并茂的佳段。比如在《考利传》(Life of Cowley )里,他对玄学派诗人做了如下有趣的评论:
玄学派诗人都是极有学问的人,而他们所致力的就是显示学问;但是不幸的是他们选择了用韵文来达到这个目的,结果不是写诗歌,而是写了些押韵的句子,而且时常这些句子只经得住手指头的检验,但经不住耳朵的考验;原因是它们的节奏太差,只能靠数音节来证明是诗行。
……
然而,那些不承认他们是诗人的人,同意称他们为才子。德莱顿承认他自己及同人在巧智方面都远远不及多恩  ,不过他坚持认为在诗歌成就方面他们比玄学派占上风。
他接下去给玄学诗人的特点做了总结,指出了他们关键的不足:
但是,才智,如果使用时不顾对诗歌对象产生的效果,就可能变得过分苛严,过分哲理化,而造成和谐的不和谐,成为互不相干的一堆意象的结合,或隐蔽在不相同的事物背后的相似。玄学诗人多半是这种意义上的才智,把最最不着边际的想头生硬地揪扯到一起。为了追求说明想头的例证、比拟和隐喻,他们用尽了各种技艺。他们的学问可以教育人,他们钻牛角尖的本领无人能及,但读者一般认为他们受到益处的买价太昂贵。而且,纵然读者会敬佩这些诗人,他们却不会从读这类诗中得到什么愉快。
虽然约翰逊被他自己的传统文学修养所限,不能欣赏玄学派诗歌。但是不能不看到,他对玄学诗的特点的描述却十分准确精湛。即便到了20世纪,人们的思路开阔多了之后,T. S.艾略特为玄学派重新做了评估,约翰逊所指出的这些问题仍然成立。只是不同于过去人们看重诗歌的赏心悦耳,现代读者更欢迎诗歌对他们的思维的挑战,喜欢从研读技巧中去获取读诗的乐趣。如果约翰逊仅仅停留在按照自己的好恶挑错和批评,那他就算不得一位大家了。他指出了这些诗人的问题之后却能一分为二地肯定了他们的成功之处。他是这样写的:
然而,在超群的能力指点下付出的巨大劳动从来都不会一无所获:如果说经常把才智花在不实在的联想上,他们有时也就会出人意料地击中真理;如果说他们的意境联想太不着边际,它们却经常值得一读,像那样去设计写作的诗人起码要阅读和思考。只靠抄袭别人所作的描绘,模仿别人已有过的模仿,只使用传统的意象和继承前人的比喻,或者延用现成的韵律和别人用过的流利圆滑的音节,这种人没有一个能成为玄学诗人,或自誉为诗人。 
显而易见,约翰逊在此充分肯定了这派诗人的创新努力。整个《英国诗人评传》都是这样充满了思想和智趣。
1782年,长期依附于他的好友罗伯特·勒维特(Robert Levet)去世。约翰逊为此写下了十分动情的一首诗歌,那朴素和婉转的悼念,以及优美的韵律可以同马修·阿诺德  比美。请看:
他的美德在一个有限的圈圈里绕行,
从不停步,也不留下空隙;
永恒的主肯定会看到
这个人已完美地使用了他的才智。
那忙碌的白天,那宁静的夜晚,
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逝去;
他的体魄曾健壮,他的能力曾闪光,
虽然他已接近八十高龄。
然后,没有锐利的疼痛,
也没有冷酷的逐渐衰败,
死亡突然折断路途,
最快捷地解脱了他的灵魂。 
约翰逊本人却没有他的朋友幸运。他一生饱受病痛折磨,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是在孤独和忧郁中度过的。据说最后全身水肿,他经常要用斯多葛精神来强行忍受疾病的磨难。1784年这位文坛巨人在自己家中去世,死时有不少他的知己和亲友在场。死后不久,他亲密的朋友、忠实的追随者鲍斯威尔就发表了《约翰逊传》,一时约翰逊的声容笑貌又好像回到了伦敦的文化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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