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欧根·奥涅金¹》
三
他的父亲拿退职书回了家,
每年在家中开三次舞会,
经常挪借度日,终于无法
清还他的债务累累。
奥涅金受到“命运”的照顾:
起初是“马丹”把他看管,
继而“麦歇”取代了她的职务。
这孩子可爱但却贪玩。
“神父”先生,一个潦倒的法侨,
生怕他的学生感到苦恼,
一切避免严格的法规,
一半儿哄着,一半儿劝诱,
对他的顽皮只轻轻责备,
然后再领他到夏园走走。
四
可是等欧根逐渐发育,
澎湃着青春不安的热情,
心里交织着憧憬和悒郁,
先生就被撵出了门庭。
于是,从此,我们的奥涅金
就在社交场上崭露头角。
他的发式剪得最时兴,
他的衣着象伦敦的阔少,
他能用法文对答如流,
就是下笔也畅达无阻;
跳起“玛茄卡”,妙曼轻柔,
他的鞠躬是多么自如!
够了!上流社会一致鉴定:
说他是又可爱,又聪明。
五
一般说,我们都东遴西捡,
一鳞半爪地学一点皮毛,
因此,感谢上帝,谁也不难
把自己的学识向人炫耀。
奥涅金,据很多权威大士说,
(自然,这意见有些苛求,)
他们称赞他年少而渊博,
但却又嫌他过于学究。
他有滔滔不绝的口才,
对任何话题都应付自如。
每逢重大的争辫,他会面带
一种老练的、学者的肃穆,
而突然,俏皮地说句冷嘲,
使夫人和小姐抿嘴而笑。
六
现在,拉丁文已经过时,
因此,说老实话,他的拉丁
不多不少,刚刚够解释
卷首的题辞、文章的篇名,
他也能谈起玉外纳,
在信尾写上拉丁字“肃侯”。
伊尼特史诗多少背一点儿,
虽然其中免不了遗漏。
对于过去历史的陈迹,
他并没有那么大兴趣
去翻动故纸堆里的灰尘,
然而,从罗慕路斯直到如令,
凡是名人的软事和趣闻,
他都已一一牢记在心。
七
对于韵律,那高尚的娱乐,
他还不能驾驭,也认不出
什么是抑扬或扬抑的音格,
无论你怎样替他辩护。
费欧克利达令他厌恶,
荷马也不喜欢,却读得下
亚当·斯密,因此,他是个
异常渊博的经济学家。
这就是说,他会对人议论,
说明一国怎样能致富:
它需要的并不是金银,
反而是什么“天然的产物”。
他的父亲越听越糊涂,
索兴把田产一齐典出。
八
欧根的学识是包罗万有,
请原谅我无暇一一缕述。
然而,他有个最大的成就,
那是他的天才,他的长处,
从儿时起,他就在钻研,
这是他的工作,痛苦和快乐,
它占去了他日夜的时间,
代替了他沉思郁郁的懒惰—
这学问就是:爱情的艺术。
它曾被奥维德化为歌颂。
为了这,那苦难的人被放逐
结束了灿烂而动荡的一生,
就在摩尔达维亚的草原上,
诗人忍受着孤寂的流放。
九
…………
…………
十
很早他就会虚假和装佯,
心头的意愿从不透露,
他会教人信赖,再使人失望,
他会装作悲哀或者忌妒。
你看他多么高傲,多么顺从,
多么屈意奉承,又多么淡漠!
忽而他懒懒地不做一声,
忽而热情迸发,口若悬河,
他的情书是多么一泻如注!
仿佛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上,
呵,他只是爱你,为你而受苦!
他敏捷的眼神一会儿卤莽,
一会儿羞涩、温柔,有时候
如果需要,他也会热泪倾流。
十一
他知道玩弄新的花招,
让天真无邪的心感到惊奇,
他会以绝望吓人一跳,
也会用阿谀讨人欢喜。
他会趁着情感脆弱的时机,
以机智和热情、微笑和温柔,
让稚弱的心,不自主地
解除了她的防范和娇羞。
他等人对他亲热和爱抚,
他要你吐诉真心,以便聆听
这心灵的初次表白,并迅速
获得了密约、幽会和谈情……
而随后,再一次秘密的会晤,
他会默默无言地让她清醒!
十二
从很早,他懂得怎样逗引
惯于谈情的风骚妞儿上钩,
还有意惹得她心神不宁,
然后踢开心目中的敌手!
他非议起情敌是多么刻毒,
他安排了多巧妙的圈套!
至于你们,呵,婚姻美满的丈夫,
你们准能和他异常友好:
那久经大敌的情场老手
足智多谋,也会对他甜情蜜意;
多疑的老头会对他牵就;
而至于那头戴绿帽的蠢驴,
永远庄严、自信、毫无烦忧,
对妻子和饮食都异常满意。
十三,十四
…………
…………
十五
经常是,他还懒懒地高卧,
信函和短简已送到床边。
怎么?又是邀请?老实说
已经有三家都在同一天:
不是跳舞,就是庆祝一晚上。
我们的公子到哪里去胡缠?
先去看谁?左右都一样,
反正到哪里都不会嫌晚,
而暂时,他穿上午前的时装,
戴上宽边的玻利瓦尔呢帽。
他出去散散心,安闲游荡。
在那宽阔的林荫大道,
他总要逛到吃饭的时侯,
等怀表一响,才往家里走。
十六
天已黄昏,他坐雪橇出行。
“让开!让开!”一路上叫嚷,
围在胸前的水獭皮领
满铺着冰粒,闪着银光。
他飞快地奔向·泰隆饭店,
他想卡维林已在那儿等侯。
走进去:瓶塞飞向天花板,
“流星”酒的浆液闪闪地流。
侍役端来嫩红的烤牛排,
还有蘑菇,青年人的宠幸,
还有最精美的法国大菜,
和新鲜的斯特拉斯堡馅饼,
林堡的干醉,金黄的菠萝,
各色的美味摆满了一桌。
如果高兴,对谁喝个倒好,
或者就高呼心爱的女星。
(只为了让自已给人听到)。
十八
呵,迷人的剧坛!很久以前
那自由底朋友,辉煌的冯维辛,
曾以大胆的讽刺鳌头独占。
继而有善于模仿的克涅斯宁,
还有奥泽洛失,和年轻的艺人
西敏诺娃,不知引起多少掌声
和眼泪,使他们俩春色平分。
是在这里,我们的卡杰宁
使高乃伊的天才重新照耀;
是在这里,尖刻的沙霍夫斯科
以喜剧引起了人们的哄笑,
狄德娄在这里名扬俄国。
呵,是在这里,在幽暗的厢座,
我青春的日子轻轻飘过。
十九
我的女神呵!你们在哪里?
你们可听见我悒郁的呼唤?
虽然已有少女把你们顶替,
是否你们仍不可能替换?
我能否再听到你们的演唱?
呵,俄罗斯的舞蹈的女神,
我能否再看到你轻灵的翱翔?
对着这枯索的舞合,难道人
拿着望远镜,无论怎样观看,
却只有幻灭,象处身异域中,
只有陌生的跳闹,令他厌倦,
却再也看不见熟悉的面孔?
难道我只能一面看,一面呵欠,
默默地回想过去的光荣?
二十
戏院满是人,包厢好辉煌,
池座和雅座沸腾着人声,
楼厢四处不耐烦地鼓掌,
帷幕“吱呀”地缓缓上升。
呀,你看那伊斯托敏娜
灿烂夺目,神仙似的轻盈,
她听从着琴弓的魔法,
一群仙女把她围在当中。
你看她一只足尖点在地上,
另一只脚缓缓地旋转,
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
象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
她的腰身旋过来,旋过去,
她的脚在空中敏捷地拍击。
二十一
全场在鼓掌。奥涅金进来
碰着人脚,从雅座穿着走,
他用高倍望远镜一排排
瞟着包厢中不相识的闺秀;
层层的楼厢无一不打量。
一切:女人的容颜、首饰、装束,
都使他感到可怕的失望,
这才和男人点头招呼,
和熟人寒喧已毕,他的视线
最后懒懒地落到舞台上。
接着扭转身,打了个呵欠,
喃喃说:“怎么还不换换花样?
我早就腻了芭蕾舞,我的天!
就是狄德娄也令人厌倦。”
二十二
那些魔鬼、小爱神、和妖怪
还在戏台上喧嚷和纵跳,
前厅的仆人早就无精打采,
正靠着主人的皮衣睡倒。
你听到忽而嘶喊,忽而鼓掌,
顿足的声音响个不停,
咳嗽和擤鼻涕震动了全场,
里里外外,灯火正照得通明。
门外的马儿,冻得难受,
在马具下不安地撕扭,
一群马车夫还正围火取暖,
一面咒骂主人,一面搓手
这时候,奥涅金却已离开欢院·
他正赶着回家,更换行头。
二十三
我可要在一幅真实图画中
向您描绘一下他的研究室?
是在这里,这时尚底高材生
把衣服脱了又穿,试了又试。
凡是伦教服饰店出售的货--
换去了多少树木和油脂,
都已经由波罗的海的浪波
运到这儿,让公子哥儿赏识。
凡是巴黎难填的审美力
为了人们的消遣和娱乐,
为了排场和时髦的奢糜,
苦心发明的赚钱的货色—
呵,请看十八岁的圣人的天才:
是这一切装潢了他的“书斋”。
二十四
这里有土耳其的琥珀烟嘴,
桌上陈列着青铜和瓷器,
雕花的水晶瓶里装着香水
散发各种香味,令人神迷。
这里有各种发梳和钢锉,
剪子有的弯曲,有的笔直,
刷子大概三十种,并不算多,
分别应付了指甲和牙齿。
卢梭(我想要顺便提一下)
曾经纳闷:为什么名贤格利姆
竟敢面对着他修饰指甲,
对着他——这善辩的狂夫!
他卫护自由和正义,固然可敬,
但对于这件事却毫不聪明。
二十五
通达的人,我们承认,也能够
想法子使他的指甲美丽,
为什么你偏要和时代别扭?
习俗原就是人们的法律。
我的欧根是恰达也夫一流,
因为他害怕挑剔和闲言,
所以在衣饰上极力考究,
你可以说,他是个纨绔少年。
每一天至少三个小时
他要消磨在镜台前面,
一切完毕,这才走出梳妆室,
好象是维纳斯出现在人间!
你看这女神穿上了男装
翩翩地来到化装舞会上。
二十六
好奇的读者呵,对最近的时尚
我想在这里已让您饱读。
对于学术界,底下的文章
似乎该描写他的装束;
自然,这描写是在我分内,
可是我斗胆也难以写出!
因为至今,我们的俄文词汇
就没有“坎肩,、“长裤”、“燕尾服”。
而且我看到,很对您不起,
让您读这种拙劣的文体:
许多外国字,弄得凌乱不堪,
本来也可以大大地缩减;
虽然,很早我也曾翻遍
那本科学院的俄文大辞典。
二十七
好了,这些事且闲话少说,
我们得快把舞会提一提;
我的奥涅金正雇了马车
风驰电掣地向那里奔去。
在沉睡的街心,不少车成列
驰过一排排黝黑的楼房,
车前的两盏灯射到飞雪,
闪着愉快的、长虹似的光芒。
前面显出簇簇的灯火
照出了门廊,辉煌夺目,
和一座雄伟的巨厦的轮廓;
一排明亮的窗前人影飘忽,
能看见人面绰约地掠过:
是美妙的女郎,时髦的怪物。
二十八
我们的主人公直奔门廊,
飞步跑上了大理石级,
对看门的仆人望也不望,
却用手把头发细加整理,
走了进来。大厅里仕女云集。
乐队的杂沓已逐渐低沉,
“玛茹卡”舞正继之而起,
嘈杂的笑语,拥挤的人群。
近卫军的马靴丁当地响,
美人的秀足四处飞扬,
热情的注视跟着脚飞跃,
紧追着它的迷人的踪迹,
而这时,提琴的轰响淹没了
座中夫人们的窃窃私议。
二十九
以前,充满了欲念和欢笑,
我爱舞会真爱得发狂,
你可以偷偷塞一个纸条,
谈情也没有更好的地方。
敬爱的有妇之夫!您可要
接受我奉献的一点殷勤?
请注意我的这一句忠告,
我希望您要时刻留心。
还有您,呵,慈爱的母亲,
看紧您的女儿,千万,千万!
请时时举起您的望远镜,
否则……呵,否则,上天明鉴!
老实说,我所以写这几行,
因为我早已不再荒唐。
三十
唉,多少欢乐已一去不返,
我的生命也随着掷去!
然而,假如良心允许,我宁愿
把过去的舞会一一温习。
我多么喜爱青春的热狂,
密集的人群,欢笑和轻浮,
我爱女人的别致的服装,
和她们精巧的小小玉足。
走遍了俄国,你难以看到
三双玉脚称得起美妙。
呵,很久以来,使我难忘的
是那一双脚……我虽然忧郁
而冷漠,却难忘情于它们:
它们往往搅扰我的梦魂。
三十一
癫狂的人,到什么时刻
在哪个天涯海掩,你才能忘怀?
脚呀,脚呀!是哪一角落
春日的鲜花正供你践踩?
你一度历尽了东方的豪华,
面在冰雪漫漫的北国
你却不曾把痕迹留下。
自然,地毡上旖旎的生活
更为你喜爱而欢迷无度,
我曾经为你忘了故土,
忘了去寻求赞扬和荣誉,
忘了流放——这才是多久的事情?
草原上消失了你的足迹,
我青春的幸福也无影无踪。
三十二
花神的面颊,狄安娜的胸脯,
亲爱的读者,自然够美妙,
但是舞蹈女神的一双秀脚
却更能让我神魂颠倒。
它给眼睛打开喜悦的门,
任你去遐想,妙趣无穷,
它的美不可捉摸而蕴藉,
不知引动了多少痴情。
呵;你那一双脚,爱丽温娜!
或则踏着春日的草原,
或则露在桌边的台巾下,
在海岸的悬崖,冬日的炉边,
或则从光滑的大厅掠过:
它多么激动我的情波!
三十三
我记起暴风雨来临以前
那驰过海面的汹涌的波涛,
我多么羡慕浪花你追我赶,
怀着爱慕,在她的脚前伏倒。
但愿那时潮水带着我的唇
也喋喋不休地吻着她的脚!
唉,在我那沸腾的青春,
即使热情熊熊地燃烧,
我何尝这样地难以自禁,
这样地渴求少女的红唇?
那玫瑰的面颊,倦慵的酥胸,
从没有这祥令我失神:
呵,激烈的热情从来不曾
这样撕裂着我的灵魂!
三十四
我的心沉醉在既往中:
有时那珍贵的梦依稀浮起,
呵,仿佛我还在扶着马镫,
而她的秀脚就在我手里……
我的幻想又有如涌潮,
我枯竭的心突然沸腾,
这沸腾的血重又燃起了
我的相思、我的爱情!……
够了!我絮絮不休的琴弦
为什么老歌颂高傲的美人?
她们尽管给我们灵感,
却不值得我们钟情和歌吟。
那甜蜜的话语、媚人的眼睛,
和那双脚一样地飘忽不定。
三十五
然而,我的奥涅金怎样了?
从舞会回来,半睡半醒,
他刚刚上床,外面鼓在敲,
彼得堡又开始了匆忙的日程:
商人起来了,街上走着小贩,
马车夫赶忙去到停车场,
近郊的女郎匆匆携着罐,
踏着清早的雪,沙沙地响。
早晨的声音都愉快地苏醒。
百叶窗打开了,住宅的烟
卷卷的蓝柱飞上半空,
那戴棉帽的德国人的面包店
又准时开了张,从门窗口
把他的面包向顾客出售。
三十六
舞会的一夜笑闹和喧嚷
已经使公子哥儿异常疲倦,
因此,这一整个的早上,
他变为午夜舒适地安眠。
直到下午,他才起来梳洗,
周而复始,再到次日天亮。
今天和昨天没有差异,
一样的单调,一样的繁忙。
天天在游乐,随心新欲,
情场的胜利足够他夸口。
然而,我的奥涅金可真感乐趣?
这黄金的岁月有没有烦忧?
在筵席上,他豪饮而愉健,
他的心里可真是那么安憩?
三十七
不是的,他的感情早已冷却,
世俗的烦嚣已使他厌倦,
没有一个美人能把他吸引住,
或长久占据他空虚的心坎。
偷情也逐渐没有味道,
更不用说良朋和友情;
因为日久天长,他忍受不了
把牛排和斯特拉斯堡馅饼
浇着香槟酒向胃里输送;
连俏皮话也不太能开胃,
因为有时侯,他会头疼;
而终于,这标准的荒唐鬼
即使对于刀枪和决斗,
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三十八
究竟是什么毛病?这值得
我们及早地查一下原因。
它很象英语斯说的“脾火”,
总之,是那俄国人的郁闷
多多少少地侵蚀了他。
活与不活,仿佛都不在意,
感谢上帝,他倒没有想自杀,
因为这件事也有点费力。
你看他一家一家去游荡,
象个哈罗德,到处懒洋洋,
郁郁寡欢地坐在客厅里;
任你摊开牌桌,飞短流长,
任女人顾盼,调情地叹息,
他都恹恹地毫不注意。
三十九~四十一
…………
…………
四十二
呵,怪癖的、喜怒无常的贵妇!
他首先把你们甩在一边!
的确,我们这时代的上流人物
真是俗不可耐,令人生厌。
偶尔也许有一两位夫人
从萨伊或边沁找出话题,
但一般说来,她们的议论
虽然无邪,却都是胡言乱语;
还要板着一本正经的脸,
步步循规蹈矩,全身都是美德,
多么高不可攀,多么壁垒森严,
呵哈,哪个男子敢不退避三舍!
谁要想亲近,只看上一眼,
她们准能引起你的“脾火”。
四十三
还有你们,呵,漂亮的小姐!
在深夜,在彼得堡的街心
你们的马车象风扫落叶
飞快地驰过,但我的欧根
就对于你们也落落无情。
这个花天酒地的老手
如今退了场,闭门家中,
却忽然动了写作的念头。
拿起笔来,打了个呵欠:
正经的工作也使他厌烦。
写了半天,还是毫无结果,
因此,他还没有当上文会会员,
傲慢的文会我不能说错,
因为我也是其中一个。
四十四
就这样,又无所事事地闲荡,
灵魂里仍旧感到空虚。
奥涅金的雄心值得人夸奖:
他忽然想到了“开卷有益”。
一架子的书,分门别类地看,
他读着,读着,毫无兴味。
不是信口胡诌,就是谎话连篇,
有的没头脑,有的没心肺,
本本是俗套,一切囿于成见,
新曲不过是老调的重弹。
越读越腻,于是他打住,
让一架子书,在灰尘里安睡,
前面遮上了永诀的幢幕,
和女人一样,从此不再理会。
四十五
交际场上的繁文和褥节
我也同样地不能忍受,
和他一样,也把浮华谢绝,
于是我们变成了朋友。
我爱他的沉思的味道,
他那毫不做作的怪癖,
他有冷静而敏锐的头脑,
我怀着愤慨,他有些悒郁。
我们都经历了情海的浮沉,
而且厌倦了生活这舞台,
我们的心早已烧成灰烬,
就在生命之晨,已在等待:
或是人世的恶意的欺凌,
或是命运的盲目的安排。
四十六
只要谁生活过,又能想一想,
他就会冷冷地藐视世人,
只要谁有感情,过去的幻象
怎能不烦扰他的心神:
住事的回忆,带着悔恨,
是一条毒蛇在心里噬咬,
你怎能再有美丽的憧憬?
就是这种种,每次提到
都使我们谈得更契合。
奥涅金的口吻有些刻薄,
起初令人不安,但后来
我也就听惯他那种针贬,
那俏皮的机智暗含着愤慨,
他的笑语里一半是辛酸。
四十七
常常,在安静的夏夜,
当涅瓦河上的天空
柔和而透明,清光如泻,
而愉快的水面的明镜
还没有映出狄安娜的面影,
我们一面以默默的呼吸
把夏夜的幽香恣意啜饮,
一面想起了往日的艳绩,
那遥远的恋情又兜上心头,
令人既伤感而又忘忧。
仿佛一个梦中的囚徒
越出监牢,踱入绿色的森林,
我们随着幻想的飘浮
游进了年轻的生命的早晨。
四十八
欧根住住倚着花岗石栏
默默无言地望着河流,
象一个诗人描绘的那般,
他的心充满了哀愁。
四周静悄悄,偶然响起
岗哨彼此传呼的声音。
突然马车得得地打破沉寂,
从遥远的市街传来回音。
也有时,一只小船摇着桨
划过眼前沉睡的水面:
那角笛声和豪迈的歌唱:
吸引着我们,逐渐渺远……
自然,有时侯,我们也歌吟
塔索的诗行,更令人忘情!
四十九
呵,亚得里亚海的波涛!
呵,布伦泰河!我多么渴望
看见你,并且再涌着心潮
听你迷人的声音荡漾!
那声音,对于阿波罗的子民
是多么亲切、神圣!我已经
从阿尔比安骄傲的竖琴
把你的乐声听了又听!
我愿意在意大利,尽情地
享受它温柔的、金色的夜晚,
在神秘的画艇跟威尼斯少女
一会沉默,一会儿会心地闲谈,
我的嘴唇将向她学习
彼特拉克和爱情的语言。
五十
可到了我的自由之时?
自由!自由!我不断向它呼喊,
我在海岸徘徊,等待天时,
我招呼每一只过路的船帆。
什么时侯我才能获得自由
逃上那茫茫无际的海路,
站在风暴里,和巨浪搏斗?
去吧!离开这乏味的国度
和险恶的气候,我要浮过
南海的浪涛,在我的非洲的
赤热的天空下,想着俄国。
我将为它沉郁的土地叹息:
是在俄国,我爱过、痛苦过,
是在那儿,我的心早已埋去。
五十一
我和奥涅金原来的意图
是同到遥远的异邦游历,
但命运由不得我们作主:
转瞬间,我们已各自东西。
奥涅金的父亲忽然去世,
留给他一群无餍的债主。
他们围住了他,各有说辞
和智谋,使他难以应付。
但奥涅金却能乐天知命,
索兴将财产交他们处理。
因为他厌恶纠缠到法庭,
何况这遗产并不在他眼里:
也许因为他早就算定
年老的叔父要一命归西?
五十二
果然,不久他忽然接到
总管的告禀,打开一看:
叔父卧病在床,不会久了,
很想在死前和他会见。
欧根读过了这告急的信,
立即坐上释马车,刻不容缓,
为了财产飞快地驰奔。
但走了不久,又在打呵久;
因为他想到:这事够无聊,
他必得虚情假意,唉声叹气,
(这,我在小说开头已提到)。
然而,等他奔到叔父的村里,
却看见叔父正要进棺材——
等着入土,了却生命的宿债。
五十三
他看见院内满是听差,
还有吊丧的朋友或世敌,
都从四面八方特地赶来,
谁不喜欢参加个葬礼?
死人埋过了,宾客和神父
高高兴兴地坐上了酒席,
吃过,喝过,好象办完正务,
这才郑重告别,各自回去。
于是,我们的欧根就当上
庄园的主人:河水、酒坊,
树林和田野,都归他支配。
这浪子虽然是放荡成性,
却也高兴生活换个口味:
现在,他要试试另一条途径。
五十四
头两天,一切都新鲜不同,
他好奇地望着寂静的田野,
他爱那茂密的丛林的幽冷,
和小溪的清波的喋喋。
到第三天,兴致大为减少:
看着树林、田野、丘陵的起伏,
他就想着应该去睡觉。
而这以后,他完全清楚:
尽管没有诗文和牌戏,
没有大街,府邸、舞会和宴饮,
乡村的生活也令人厌腻。
就在这里,“悒郁”这毛病
象是影子,或忠实的发妻,
也守着他、追着他、把他跟定。
五十五
平淡的生活是我的理想,
乡问的幽静对我最适合,
我的琴声在这里才最响亮,
幻想才飞扬,梦境才蓬勃。
我愿意享受恬适的闲情,
无忧无虑地在湖边漫游,
“无所事事”是我的座右铭,
就是它,每当早晨醒来后,
把我一天的日程规定出:
要少读书,多多地睡眠,
浮世约虚名任由它飘忽,
我要的只是舒适和懒散。
过去那些年,可不是如此
我度过了幸福的日子?
五十六
呵,田野、乡村、闲暇、爱情
和鲜花!多么令我神往!
我愿意随时向人指明:
奥涅金和我并不一样。
假如聪明的读者已经暗笑,
或者哪一个巧妙的诽谤者
牵强附会地把我和他对照,
而从这里看出了我的性格,
我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
别再说吧:象骄傲的拜伦,
我是在涂抹自己的肖像——
仿佛我们绝不会写别人,
每写一首诗,它的主人公
必定就是作者的自供。
五十七
一般诗人,顺便提一句,
都喜欢沉入爱情的冥想,
和他们一样,我常常地
在梦中看到美丽的形象。
于是就在深心里珍藏
那些飘忽的记忆和印痕,
然后缪斯使她们活跃纸上:
萨尔吉尔河边的女囚人
和那山恋的女儿,我的理想,
就这样化成了无忧的歌唱。
最近,我的朋友,你们不断
这样问我:“你的琴是为了谁
而发出歌吟?那群忌妒的莺燕
那一个引动了你的感喟?
五十八
“是谁的顾盼激起了灵感,
用柔情酬答了你的歌声?
你的诗句沉郁而又缠绵,
究竟是把谁永恒地歌颂?”
呵,朋友!实则并无其人!
我爱过,爱情的剧烈的痛苦
不停地煎熬过我的心·
有一种人,我时常羡慕:
他把旋律的热狂织入悲哀,
越是痛苦,他的诗就越工整,
他不但宣泄了自已的心怀,
而且是继承彼特拉克的传统
获得了诗名。然而我
却爱得愚蠢,爱得沉默。
五十九
爱情逝去了,出现了缪斯,
昏迷的神志开始清醒。
这时,我才又舒展,想编织
思想、情感和迷人的乐声。
我写着,但内心已不复悲伤,
我的笔茫然地停在中途,
就在那诗句中断的地方
女人的头脚一概画不出。
谁能让死灰重新燃烧?
我已经没有泪,只有悒郁,
而那残余的心灵的风暴
也很快、很快就要乎息:
是在这期间,我摊开稿纸,
想写它一篇二十五章的诗。
六十
全篇的计划粗具规模,
主人公也已有了名姓,
就这样,我这篇小说
开了头,第一章已经完成。
我严格地审视一下内容,
里面的矛盾可真不少,
然而,我并不想把它改正,
你得尊重检查的律条。
那么,我心血的果实,去吧,
我把你交给了批评家;
去吧,你初出茅庐的作品,
把足迹遍及于涅瓦河滨,
请为我赢得荣誉底供奉:
那无尽的歪曲、叫骂和闹声!
整理不整理,倒不怎样重要,
因为他总归是无精打采,
无论客厅是漂亮,还是古老。
三
在他那卧室里,老乡绅曾经
整整消磨了四十春秋,
或望着窗外,或拍打芯蝇,
或者把女管家狠狠诅咒。
一切都很朴素:橡木地板、
羽毛卧榻、桌子、两张柜橱,
墨水的污渍哪儿都不见。
奥涅金翻了翻柜中的杂物,
在一个柜里,是本流水帐;
而另一个:果酒琳琅满目。
还有高坛果子汁在案上,
和一本一八O八年历书。
显然,老人的事情已经够忙,
再没有工夫看什么读物。
四
欧根对着自己的田庄,
起初,仅仅是为了消磨
无聊的时间,他在设想:
怎样给它建树新的规格。
于是这偏远一角的圣贤
就把古老的徭役制度
改为赋税,减轻农奴的重担,
农奴高兴得给他祝福。
然而他的会算计的邻居
觉得这办法有害而无利,
私下里对他怒气冲冲,
有的笑了笑,认为他糊涂。
无论如何,大家异口同声:
都说他是个危险的怪物。
五
一起头,邻居常来到他家。
然而,自从他的后门旁
时常备好了顿河的快马,
只要他听见大路的远方
乡间的马车吱纽地响,
他便骑马飞快地逃去——
这举止实在把人刺伤,
因此,近邻都和他断了关系,
一致认为:“我们的邻居
是个狂夫,一点也不懂礼,
他一定是个共一会党徒。
他独自喝着一杯杯红酒;
总不带敬意说“是”,或“不”;
也从不吻一吻夫人的手。
六
这时,又有个地主乘着车
也飞奔来到自己的庄园,
同样的,他也没有逃过
邻居们的挑剔和针贬。
他叫伏拉狄密尔?连斯基,
是康德的信徒和诗人,
有着被哥廷根大学培育的
一颗心灵,又少年而英俊。
是从那雾气弥漫的德国
他带来了智慧的花果:
他有着向往自由的幻梦,
奇异的神采,兴奋的谈话,
他有着永远非凡的热情,
和垂到肩的黑色的卷发。
七
上流社会的腐败和冷酷
还没有枯竭他的心灵,
友情的殷切,少女的爱托,
还一样点燃他的热情;
他的赤子之心在无知中
还在闪着希望的光辉,
这世界新奇的灿烂和喧声
使年轻的神志不由得迷醉。
假如他怀着什么疑虑,
旖旎的梦想常使他忘记。
我们的生命是为了什么?
这对他是个不解的迷,
他常常费力去想,而且推测
也许有一天会出现奇迹。
八
他相信:在这宇宙间
有一个和他切近的精神,
它时时都在不安地想念
要和他的灵魂合为一身。
他相信朋友都肯为了他
而甘心坐牢、戴上枷锁,
他们连手也不会颤一下
就去诛戮诽谤他的家伙。
他认为:有些人命中注定
该去从事神圣的伟业,
这些不朽的,人类的救星
将不可抗拒地光照一切。
总有一天,我们会得到光明;
而他们把幸福给予世界。
九
他很早便倾慕真、美、善,
那高贵的愤怒、悔恨的绞痛,
那美名的苦恼和甘甜,
早就激动过他的心胸。
他携着竖琴到处浏览;
在歌德和席勒的天空下
他停住,拨弄自己的琴弦,
他们的诗魂的火点燃了他。
呵,命运的宠儿!他的诗句
绝没有辱没缪斯的高曲,
总骄傲地保持艺术的美,
他的情感永远是那么高贵。
而在他蓬勃的幻想里
有着处女的单纯,令人陶醉。
十
他所侍奉的、他的赞诗
唱也唱不完的,是爱情。
他的歌纯洁得象少女的情思,
澄澈而明朗象婴儿的梦,
又象是隐秘和轻叹的女神:
幽静的明月在无垠的天空。
他歌唱别情和悒郁的心,
那若有若无的缥缈之境;
他歌唱着浪漫的玫瑰花
和他飘零过的遥远国度:
是在那里,他的热泪倾洒,
寂静而长久地忍受着孤独,
差不多十八岁,他歌唱着
生命凋谢的暗淡的花朵。
十一
在这村野里,只有欧根
能够赏识他的才华。
邻居的宴会和那群乡绅,
对于他简直是味如嚼蜡。
他躲避他们嘈杂的谈话,
每人一本经,真令人厌腻:
不是谈酒,就是谈庄稼,
或者谈狗,或者谈亲戚。
自然,这种务实的言谈
既没有才华,也没有机智,
更没有诗的炽热的火焰,
也没有社交生活的雅致。
然而,乡绅大太们聚在一起,
她们的絮叨就更无趣。
十二
连斯基既漂亮,又有钱,
早被公认为上乘的女婿。
凡有女儿的,都在盘算
怎样俘获这欧化的邻居。
这本是我们乡间的习尚。
无论他到哪里——主人
立刻把话题转了方向:
先慨叹独身生活多么苦闷,
然后给客人端来茶欢,
于是杜妮亚出来斟茶倒水,
偷偷对她说:“杜妮亚,注意!”
最后拿出吉他,为客人奏一曲,
她尖声地叫着(我的天!)
“来吧,请来到我的金殿!……”
十三
然而,你可以想见,连斯基
还不想拖着婚姻的锁链。
他和奥涅金已经熟悉,
他渴望友谊更深地发展。
他们结交起来。这两个人
比岩石和浪花、冰和炭,
诗和散文,还更有区分,
没一件事有相同的意见。
起初,他们彼此感到厌烦,
但渐渐地,开始有点欢喜,
以后每天骑着马见面,
两个人很快就形影不离。
就这样,人们(我得首先点头)
由于无所事事,成了朋友。
十四
但在这时代,在我们中间,
连这种友谊也不易寻找。
我们看自己极重,不带偏见,
而别人——全都微不足道。
我们都仿效拿破仑,自然,
谁有感情就是野蛮和俗气,
而那些两脚动物,成干上万,
不过是作为我们的工具。
一般说,欧根比较许多人
更有涵养,固然,他早已看穿
而且藐视纷纭的世人——
但是(哪个法则能一成不变?)
他对有些人却很不同,
他也很尊重别人的感情。
十五
他总是含笑听着一段段
连斯基的热情的议论。
诗人的头脑固然有些纠缠,
但那是多么激动的眼神!
这一切对欧根都很新鲜,
他听着,有些扫兴的言论
想要说出,却又留在唇边。
他心想:我何必那么愚蠢
打扰他的短暂的欢乐?
现在,且让他幸福地过活,
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清醒。
且让他相信世间的美满,
哪个青年人不燃烧着热情?
而且由于热情,胡话连篇?
十六
他们两人的谈话一深入
住往引起沉思和争辩。
他们谈着过去的各民族
战争、协议和永恒的偏见,
善和恶,当代科学的成果,
还有坟墓的可怕的秘密,
还有命运,和生命的反搏——
这一切都成了讨论的话题。
年轻的诗人越谈越激昂,
就要忘情而兴奋地朗诵
北方诗歌的几个断章,
奥涅金虽然不太听得懂,
却不愿辜负友人的诗兴,
仍旧耐心地静静聆听。
十七
但是,我们这两个隐士
却更常常地谈到情欲。
奥涅金提起那紊乱的情丝
不禁惆怅地轻轻叹息。
谢谢夭,谁要能一刀剪断!
那经历过情海沧桑的人
有福了,如果终于到达彼岸;
但更好的是从不为此伤神:
别离能使爱情冷到冰点,
恨化做诽谤,心里就舒服;
他对朋友和妻子打着呵欠,
从来没感到忌妒的痛苦;
就是祖先的遗产也很安全,
从没有到牌桌去受风险。
十八
有时侯,我们象溃败的兵
逃到理性的旗下,寻求平静,
当热情的火焰已成灰烬,
而我们看着以往的任性
或热情的冲动,都变为可笑,
并过迟地节制着自我反应——
这时,别人的爱情的波涛
我们住住喜欢拾来聆听。
他的故事,他那激动的言语
会轻轻地煽动我们的心,
我们会象一个被人遗忘的
住在陋室里的残废的老兵,
渴望听听小伙子的经历,
好回忆一下自己的战绩。
十九
另一方面,热情的青年
也不能够把心怀隐藏,
爱和恨,忧郁和喜欢,
他要说出来才感到舒畅。
奥涅金以情场伤员自居,
因此,他住住满面严肃,
听着我们的诗人连斯基
将自己的心怀一一倾吐。
他愿意坦露自己的心,
他多么单纯地信任别人!
欧根把友人的全部情史
很快就知道了,毫无困难;
这自然是有血有泪的故事,
但对于你和我,却太不新鲜。
二十
呵,是的,他爱着,那种爱
早已不适于我们的年龄,
我们认为,只有诗人
能有那样疯狂的感情:
无论何时何地,不改初衷,
只有一个梦想,一个心愿,
无论多么远,它不会变冷,
无论分别已有多少年,
一种忧郁永远留在心坎。
不管他怎样向缪斯供奉,
不管有多少娇美的容颜,
多少学识,多少欢笑的人声
也不能改交诗人心里的
那炽热的初恋的沉迷。
二十一
还在童年,他幼小的心
便已经倾慕了奥丽嘉。
那时侯,还不知苦于热情,
他只高兴伴着她玩耍。
他们常常一起走进树林,
在林荫里游荡和嬉戏。
两个老邻居,他们的父亲,
早已看出这是一对小夫妻。
这女孩子就在乡野间,
在小小的家园逐渐长大,
她天真妩媚,被父母照管,
象是幽谷中的一朵百合花:
蜜蜂和蝴蝶都还不知道,
周围掩盖着密密的野草。
二十二
她给年轻的诗人的赠礼
是初次的热情的美梦;
由于思念她,他的声笛
第一次发出委婉的歌声。
永别了,黄金时代的嬉戏!
现在,他爱在密林里游荡,
他爱孤独,黑夜和幽寂,
他爱夜空的星星和月亮——
呵,月亮,这天上的明灯,
是对着你,我们在夜色中
独自倘徉,并且流洒着眼泪,
那隐痛的心灵的慰籍……
可是如今,人们却觉得
你只是昏黄的路灯的代替。
二十三
奥丽嘉谦和而且柔顺,
她闪耀着清晨的欢欣,
象诗人的生命那样真纯,
和爱情的吻一样迷人。
她的眼睛是天空的碧蓝,
声音和举止无一不可爱,
她棕色的卷发,她的笑脸,
还有她那轻柔的体态……
这一切——但哪本言情小说中
不是描绘这样的女主人公?
她很可爱,以前我也钟情,
可是现在却非常厌腻。
亲爱的读者,如果您高兴,
我要把她的姐姐提一提。
二十四
她的姐姐叫达吉亚娜……
对于言情小说的女主角
我们竟以这样的名字描画,
也许您还是第一次碰到。
但有什么关系?这个名字
我喜欢它的声音嘹亮,
固然,我承认,它未免提示
古老的时代,女仆的住房。
我们该承认,我们很粗俗,
不但是诗句毫不高雅,
就在命名上也可以看出。
我们白受了很多年教化:
究竟从其中获得了什么?
也许是只学会矫揉造作。
二十五
好吧,就管她叫达吉亚娜。
她既没有妹妹的美丽,
也没有她那鲜艳的面颊,
可以吸引他人的注意。
她忧郁,沉默,象林野的鹿
那样怯生,又那样不驯;
尽管她在自己的家里住,
也落落寡合,象是外人;
她从不和爸爸妈妈亲昵,
或倒在他们的怀里撒娇;
就在儿提时,她也不愿意
和别的孩子一块跳闹:
她宁愿独自坐在窗前,
默默无言地,坐一整天。
二十六
从儿时起,她所爱好的
是冥想,这才是她的友伴,
乡村的闲暇悠悠流去,
以幻想点缀了她的时间。
她那两手纤细的手指
从未沾过针线,她从没有
选出各种花样,弯着身子
在丝绸上一针针刺绣。
然而,很早她有个特征:
愿意做个辖人的公主。
她对洋娃娃不断地使用
社交场中的礼仪和谈吐:
而且,她是多么一本正经
把妈妈的教训讲给它听!
二十七
但是,即使是年龄还小,
她也不把娃娃抱在怀里,
她也不喜欢对它絮叼
关于城市和时装的消息。
对儿童的嬉闹毫无兴致,
却很喜欢在冬季的夜里
让人讲述恐怖的故事,
只有这才使她的心沉迷。
有时候,乳母为了奥丽嘉
把小小的友伴聚集到草地上,
玩着捉人的游戏或其他,
只有达吉亚娜躲在一旁,
她厌烦她们的哄笑
和那一场无味的胡闹。
二十八
她喜欢当曙光尚未透露
在凉台等待早霞的彩色,
她爱看星群的圆舞
在苍白的天空逐渐沉没,
地平线跟着缓缓地明亮,
而那清展的使者:微风
吹拂着,使白日冉冉登场。
在冬季,当寒夜的暗影
漫长地笼罩半个宇宙,
懒懒的东方躲在迷朦的
月色里,也比平时睡得长久,
就在这种时侯,万籁俱寂,
她也一样地按时起来,
点起了蜡烛走向凉台。
二十九
她很早就把小说读上瘾,
这对她比什么都更重要,
浪漫的故事吸去她的心,
无论是理查逊,还是卢梭。
她的父亲是个好好先生,
虽然已活在过去的时代,
虽然小说没看过一种,
却不觉得它有什么祸害,
认为它只是信口瞎编、
给人消遣——从不想打听
在女儿枕下,是什么宝卷
秘密地伴着她睡到天明。
而至于他妻子,她自己
早就是个理查逊的小说迷。
三十
这太大所以爱读理查逊
并不是用阅读打发时间,
也不是因为葛兰狄生
比拉夫雷斯更令人喜欢。
而是多年前,在莫斯科,
她的表姐阿琳娜郡主
常常对她提起这些小说;
那时候,她对订婚的丈夫
并不满意,那都是父母主张,
而心目中另有一个情郎,
多情、聪明,处处比丈夫风流:
这个俄国的葛兰狄生
是花花公子,赌博的能手,
而且是个近卫军军人。
三十一
那时侯,她的衣着讲究合身,
和他一样,也尽力追求时尚,
然而,少女并没有被征询,
便结了婚,父母硬给做了主张,
慎重的丈夫看出她的悲哀,
很快就搬到乡间去居住,
为的是换个环境,使她忘怀。
可是,天哪!周围是些什么人物!
起初她嚎啕大哭,非常痛心,
几乎就要和丈夫离异;
可是以后,为家务占了身,
逐渐习惯了,变得相当满意。
上帝本来没给人幸福,
“习惯”就是他赏赐的礼物。
三十二
无论悲哀是多么难于派遣,
“习惯”都能够化为恬静,
而且,有一个很大的发现
使这位大太异常高兴:
在百忙中,她找到一个秘诀
如何把丈夫置于她的股掌,
从此把他管得服服贴贴,
于是一切变得顺顺当当。
各种工作都要她来监督:
到冬天,她亲自腌腌蘑菇,
她记帐,把农奴送去当兵,
生起气来,也打一下女仆,
每到礼拜六,必然洗澡净身,
这一切,全不必去问丈夫。
三十三
有过一时,她用血写的话
给女友的纪念册留下深情,
她管普拉斯科亚叫宝琳娜,
讲话用一种歌唱的声音。
她把腰身也束得很紧,
说俄文要带着法文腔调,
她的H字夹杂着鼻音。
但很快,这一切全都忘掉:
宝琳娜郡主、纪念册、紧身褡,
还有稿本中感伤的诗情
都成为过去,以前的西琳娜
也恢复了阿库里伽的原名。
而终于,她也惯于穿戴了
老式的棉絮睡衣和寝帽。
三十四
但丈夫却·她而又体贴,
从来不干预太太的主意,
因为他信任她的一切,
而且,他进食也穿着睡衣。
他们的日子平静地流着。
有时候,和和气气的邻居
在傍晚,全家都过来做客,
随意地谈心,毫不拘泥;
或者伤感,或者品评是非,
说说笑笑,没一定的话题;
一会儿,让奥丽嘉预备茶水,
时间就这样轻轻地逝去,
刚吃过晚餐,又快要睡眠,
于是客人起了身,“再见,再见!”
三十五
他们平淡的生活的细节
还保留着优美的古风:
每到大斋期前的狂欢节
必定要吃俄国的油饼。
每年有两次他们要吃素,
不但爱听少女的占命歌谣,
也喜欢秋千和土风圆舞。
在降灵节日,谢主的祈祷
听得人们个个打瞌睡,
他们却记着自己的义务,
在草束上洒下两三滴泪。
象需要空气,他们需要酸乳。
在酒席间,按照客人的官级
他们让仆人把莱盘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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