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封神榜上的山河《寻访终南隐士》

张剑峰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第六章 封神榜上的山河 《寻访终南隐士》

自古以来，中华民族总与隐士有着隐秘的关系，在轩辕黄帝向隐居在渭河上游的广成子问道大约一千五百年之后，另一位隐士在终南山下隐居，那时候秦帝国还没有出现，终南山的名字也还没有被秦岭所替代。三千多年前的终南山的范围几乎与昆仑山重合，它包括了中华民族起源中那些最伟大的人物（如伏羲、女蜗和中国古老神话传说最核心的部分）。

三千多年前，华夏大地的主宰是帝辛（商朝人称呼自己的君王为帝, 而国君的名字叫辛）。商朝君王的名字一直是以天干命名的，他们不光把握着天下同时还兼任祭司，以便使人们相信殷商的江山是受神护佑的。“商纣王”是周朝人对他的一种蔑视性的称呼，因为纣王辛在晚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宠幸妲己，造酒池肉林，滥用酷刑，并且杀死了自己的叔叔比干，囚禁了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贤人，如西伯侯姬昌和箕子等。在被囚禁期间，姬昌，也就是日后著名的周文王在伏羲的基础上对中华文明最核心的《易经》进行了整理和发展；箕子是纣王的叔父，他在商朝的都城被攻破后获救。作为中华第一哲人，他带着一部分商朝的遗民远走朝鲜并被当地人推荐为国王，建立东方君子国。

虽然西伯侯是在散宜生、姜子牙等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周的首都西岐,但是西伯侯和姜子牙的相遇，酝酿并演绎了一个流传千年的经典。

山岚

姜子牙到了八十多岁的时候还在过着流浪漂泊的生活。早期，他曾入昆仑山修道，离开商朝首都朝歌后又在渤海隐居了四十年。商朝一千五百多个诸侯国中，西伯侯领导的西岐被认为是最有潜力替天行道解救天下的诸侯国。周的祖先古公，名亶父，早期带领他的部落居住在渭河北边的高原上，并在那里建立古豳国，他是农业始祖后稷的第十二代孙。后来因为不愿意与狄发生战争，于是带领部落沿着泾河迁到岐山下的周原（今陕西岐山北），建筑城邑，设立官吏，改革戎狄风俗，开垦荒地，发展农业，使周族逐渐强盛起来。

《封神榜》上说姜子牙是受师父元始天尊的托付才下山的，任务就是助周伐纣，并且在这一场人神大战中封三百六十五位正神。

姜子牙在距离西岐十多公里以外的磻溪隐居，西伯侯有时会去那一带游览。与其他的垂钓者不同，姜子牙钓鱼有几个特点，他只选择一块特定的石头跪在那里背对着水面将鱼竿扛在肩膀上,鱼钩离水面三尺而且还是直的。对于别人的疑问，姜子牙的解释是“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愿者上钩。

有一天，他的直钩竟然钓到一条鱼，在鱼的肚子里有一本兵书。当天晚上西伯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高人对他说会有一位贤人来辅佐他。

西伯侯立即着人前去寻找，后来听说磻溪边有位用直钩钓鱼的异人，他直接就找过去了。姜子牙向西伯侯讲述了自己的抱负，而西伯侯也正在为讨伐纣王搜罗人才，所以就对他说我的先祖太公早就寄希望于你了, 后来的人们因此称姜子牙为太公望。西伯侯授予他极高的职位，并在他的帮助下消灭了商朝。一百三十九岁的时候，这位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隐士留下遗蛻在渭河边上，回到神仙的世界中去了，儒、道、法、兵、纵横诸家都认他为宗师。直到今天，中国民间认为几乎所有行业的神都是他封的。

在中国的版图上，被文王的辇车压过的西周大地上，苦菜一茬又一茬地在历史的夹缝中生长着，这些野菜不仅养活了周还营养了秦帝国, 养活了后来中国历史上最辉煌和强盛的王朝。

磻溪现在叫钓鱼台风景区，在宝鸡市虢镇，从太白山西面的青峰山里流淌出来的磻溪水在二十里外汇入渭河，我和摄影家郭风计划先到宝鸡寻访一位民间的隐士，之后再去磻溪拜访姜太公。

在孙居士位于渭河边的家里，我们看到了很多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留下来的经书，以及很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古老的修行体系。在堆积如山的书垛里，孙居士拿出一本册子，那是姜子牙留下来的打醋坛法和打神鞭法，以及《封神榜》里的截教和阐教的经书。面对这么强大的信息，我的脑子半天反应不过来。以我的常识实在不能接受这么多传说中的秘籍现在竟然真实地集中在一个人手里，这使我有理由相信在三千年前应该有更多源的文化，而这些文化后来慢慢地汇入了道家文化的河流,但是它们有些仍然像暗河一样在民间继续流淌着，以恰当的方式滋润着中国的主流文化。

在孙居士那里，中国传统文化像五行和五味。他说酸、甜、苦、辣、咸，你不可能只吃一种调料。在这些调料里，盐代表着君子，它具有隐士的精神，任何菜都需要盐的调和，但是最后却尝不出盐味。中国的文化是交融之后才形成流派的、在老子、孔子和释迦牟尼佛之前他都曾经学习和吸收过其他文化，他有十多位老师，有道家、佛家显宗和密宗的师父，以及其他古老的文化体系的传承。他从一大堆书籍里找出几本送给我，其中有《张三丰谈玄录》、《性命圭旨》、《性命法诀明指•翕聚祖炁》等。在一些资料里，我第一次看见佛教和道教的密切关系，自宋元以后道教全真派提倡性命双修。性命双修的代表人物从吕洞宾之后有陈抟、全真七子、火龙真人、张三丰，以及他的传人伍冲虚。伍冲虚的弟子柳华阳由儒参禅，后来皈依道教，他主张清静修持，仙佛一家。不谈阴阳男女，强调修丹只用先天，重视“一点真阳”之先天祖窍的炼养。

钓鱼台

柳华阳的弟子是一位佛教高僧了空法师，他传法于千峰老人赵壁尘。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实修体系一直在传承着，从来没有断掉。在民间一直以来就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默默地继承着中华民族最隐秘的传统，但即使他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在金庸的小说里，南帝身边有几位高人，从表面看去他们是渔夫、樵夫、农夫和普通的读书人, 但内里乾坤，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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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居士的老师是四川一位隐士，在一些民间的隐士那里保存着几万卷中国古老的书籍。为了收集这些古籍，十多年来他跑遍了中国北方的大部分乡村。孙居士说如果我们不是要上山去的话可以背两口袋书回去。

也许是读金庸小说留下的后遗症，我们对剑仙派很好奇，孙居士说剑仙是练肺精以杀人。剑仙派在青城山和汉中有传人，但他们基本上不会给你机会找见其踪迹。

告别孙居士，我们站在黄昏的街道边拦了一辆公共汽车，这个城市没有多少现代都市的气息，反倒像一个乡村，人们脸上看不到焦虑，每个人的灵魂似乎都在另一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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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叫磻溪宫的小旅馆，这里距离磻溪还有二十公里, 在北面五里以外是丘处机曾经隐居的地方。八百多年前，丘处机在给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守陵三年之后来到磻溪，他隐居的目的是要降心化性。总是喜欢热闹和群居，排除安身所需要的最简単的条件，隐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降伏来自内心的孤独。在这里他写了一首诗：

酷爱无人境，高飞出鸟笼。

吟诗闲度日，观化静临风。

杖策南山北, 酣歌西坂东。

红尘多少事，不到白云中。

在磻溪隐居的六年中，他每天在磻溪河边背人过河。道教典籍里记载，他“不设箪瓢，日中一食，乞讨于磻溪。夜间胁不沾席，一蓑一笠, 寒暑不变，人称'蓑笠先生'”。

离开磻溪之后丘处机继续往西隐居龙门洞。在那里生活了七年之后, 应成吉思汗邀请带领弟子行程万里穿越今天的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沙赫里，到达阿富汗的大雪山。那时候成吉思汗的大军已经占领了欧亚大陆，他向丘处机请教怎样可以长生不老。丘处机告诉他没有不死, 但是可以长生，长生的秘诀是清心寡欲不滥杀。成吉思汗很认可这位修行者的意见，改变了在战争中大规模屠城的做法。在此之前他曾经计划着在占领中原及中国南方的大片土地之后，杀掉那里的人并且将农田变成牧场。得到成吉思汗的支持和推崇之后，丘处机释放沦为奴隶的汉族和女真人三万多人，并解救了大批汉族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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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多的时候，我们穿越一片开满油菜花的田地和村庄，站在姜太公钓鱼台风景区的大门口，磻溪被一堵墙遮住了，只能看见后面的青山。风景区售票的地方连一只猫都看不见，我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听着磻溪的涛声，不觉进入了乌有之乡。突然出现的几个人打断了我的神游，他们似乎很感兴趣：我们背着笨重的行囊来得这么早为什么？交谈之后，其中的一位说自己就是这个风景区管理委员会的主任，他带我们从一个可以不买票的侧门进去了,那是领导车辆的特别通道。

几乎与我的想象一样，磻溪是一个幽静的地方，除了涛声和波光剩下的就是宁静。如果是秋天，水面上升腾着云雾，鸟的鸣声使气流回旋成微风，我会甘愿住下来，在这里做个清道夫。

找到姜太公当年垂钓的那块石头，我终于扔掉了行囊。不能成为一个像太公那样的隐士，但在这里我可以做的是借着这山水照见自己。石头上有两个一寸深的、被膝盖磨出的痕迹，据说是当年姜太公留下来的。我在那里坐下之后，感觉周围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自己。

在太公钓鱼石下据说有一个泉眼通往东海，有一年庙里的旗子被风吹进溪水，有人在东海边上拣到了。钓鱼石附近的山崖上有一些摩崖石刻，上面写着：苍崖如有迹、大钓本无钩。

这是一条被赋予太多寓意的溪流，虽然它的水面不是很开阔，甚至不能被称为河流，但是这并不影响它滋润无数中国人的心灵。流水开阔的地方屹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它被取名叫“孕璜遗璞”。据说这块约有几百吨的巨石是从姜子牙钓到的一条鱼肚子里找到的，清朝的时候有人在上面刻了四个字，遂成为它的名字。“璜”是未雕琢含玉的石头。“璞”是将要成器的玉石。姜太公在磻溪钓鱼得璜，被周文王聘为国师辅佐周武王统一天下，但是在民间还有多少不愿意被找见或者没有被寻找到的隐士，有的石头虽然怀着美玉但是它们并没有以此为美，所以永远没有人知道。

那块巨大的石头边有三间庙，里面供奉着姜太公的塑像，我走进去拜访这位三千多前的隐士。看庙人是个地道的关中人，他忘我地在一张报纸上练习书法，我向他打听这附近的一些情况，他说这个庙门前的四棵侧柏树已经有一千三百年了，它们代表日、月、星、辰。这座庙有三间，与道教的三清有密切的关联。这个山谷上面的一个绝壁上有当年那位垂钓者住过的静室，他曾经在那个很小的洞穴中住了十多年。附近还有一些庙，在磻溪的上游政府修了一座水库，从那里坐船进去是当年丘处机住过的洞穴。山谷里有三国时代的栈道，前一段时间夜里下暴雨, 磻溪的水涨起来，从门缝里流进来，庙里变成了河流。他看这座庙已经十多年了，不愿意再回家去了。

这位看庙者说在姜太公离开这里之后，关于怎样直钩能钓到鱼成为了一门学问，人们作出了很多合理或不合理的解释。以前这条溪里有鱼, 在姜太公钓到像文王那样的鲲鹏之后的几千年里，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模仿这位隐士。那一段时间这条河的名字叫“伐鱼河”，后来这条河为了表示无奈只好再次改名叫“乏鱼河”，因为模仿者太多，这里的鱼被钓光了。

“直钩钓鱼”的隐喻是有人做隐士但是愿意被找见，这样的相遇默契而美妙。我们既是鱼又是垂钓者，在鱼的眼里垂钓者是一条“鱼”，因为它只看到了钓钩上的食物；在垂钓者眼里鱼只是鱼，除非他的心里没有得失。

讲完这些他说，与读书、睡觉和练习书法比起来他很不喜欢与人交谈。离开的时候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得到的回答是“山野村夫”，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透明的风从山谷里吹过来，磻溪岸边柏树的种子簌簌落下来，敲打着衣领；绿水荡漾，天下到处都是贪婪的渔翁，没有哪一条河像这条溪水那样想念鱼和一位垂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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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终南山的隐士，经过多年行走和研究，说世界上有三大文化名山，它们分别是喜马拉雅山、终南山和阿尔卑斯山，它们隆起成为地球的最高处，就像额头一样它们代表着神圣和智慧。世界的宗教和人类文明都发源在这三座山脉的周围，直到今日在这三座大山里都能找到修行者们的足迹，而在终南山隐居修行成为最显著的特征。

不管与学者们的意见有多大的冲突，更多的道教徒都愿意将终南山与昆仑山联系在一起，它们几乎是神仙的代名词。终南山的更大范围包括了昆仑山，在地质学上它们是两列独立的山脉，但是在文化上它们是一座山。比起道教传说中的“海外三山”来说，终南山和昆仑山的历史更早，中国早期神话中的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就在昆仑山。

从终南山的最东端河南省的陕县以东，横贯陕西、甘肃、新疆、青海，这一片广袤的群山是中国的道教修行者和佛教修行者及儒家的隐士、基督教徒们公认的圣山。一些道教的修行者在修行到一定阶段后,会选择住在昆仑山的石洞里。在海拔五千米左右的西王母瑶池，至今仍有修行者在岩洞里隐居修持。如果修行没有达到调动身体内的拙火，要住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山洞是不可想象的。但对于修行到一定层次的隐居者来说，寒冷不是问题。

行者（宋艳刚摄）

一位道教徒认为，早期的昆仑山其实主要是指终南山的主峰太白山。那里海拔三千八百米、常年积雪，每年都有登山者在那里失踪或者留下尸骸。《封神榜》一书中写到姜子牙受师父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派遣下山助周伐纣替天行道，完成封神大业。元始天尊门下有十二弟子, 称为“昆仑十二仙”，有南极仙翁、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清虚道德真君、太乙真人、玉鼎真人、赤精子、黄龙真人、广成子、惧留孙、慈航道人、道行天尊。在佛教中慈航道人、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分别是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在一些佛教和道教的庙里他们被供奉在一起。太白山的修行者们都认为道、佛、儒三家本是一体，这种三教一家的思想流传了几千年。具体的演义都能在《封神榜》中找到, 而这部书的作者被认为是明朝的一位道士陆西星，也有人认为作者是许仲琳，但不管怎样都可以确定作者真正掌握了上古文化的传承脉络。

一位隐居太白山三十多年的修行者那里保存有通天教的经典，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些经典的出现年代，但至少可以推断道教没有发展成体系之前，应该有很多其他形式的上古文化存在，它们最后都汇入了道、儒、佛这三条洪大的河流。

《封神榜》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太白山，现在山上仍有拔仙台、万仙阵。万仙阵由重约数十吨的石头组成，有时候晴天进了万仙阵也会天气突变，狂风怒吼，并有喊杀声，风厉能削人皮肉。有不少人进了阵中迷失方向，不到一天就会变成干硬的标本。在我们上山前几天，一位游客在山上迷失了方向，那里随时都会下雪。那位游客在大雪中走了三天，庆幸的是他最后找到了有人的地方，并得到了救助。

曾经有一些专业的登山者一开始并没有将太白山放在眼里，有征服过喜马拉雅山的登山者在登太白山之前被当地人告诫，但是他们没有听从劝告，最后他们被这座山征服了，成为牺牲在太白山诸多登山者中的一位。

太白山延绵数百里，跨越周至、眉县、太白山几个县。太白山往西连接龙门洞、倥侗山和昆仑雪山，往东不到二十里是古楼观，沿着山脉继续往东是华山和嵩山，往南是武当山，这个区域是古代的道家最早的活动区域。

传说上古时有两条龙日夜打斗，太白金星将它们降伏，并用山将它们镇住，这两条龙分别是北边的黄河和南边的长江。

山上有五个天池常年积雪，雪水融化汇聚成河流，河水出峡谷被称为“黑河”。关于黑河最早的记载在《山海经》，黑河水在流出平原的地方被拦截并引入山下一百二十公里外的西安、供一千万人饮用。

太白山由两部分组成，东面的部分包括主峰被称为太白山，西面的部分群山被称为西太白，也叫青峰山。它还有个名字叫武功山，不过这个名字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早期的时候，西太白在武功县境内，“武功县”的名字就是因为这座山而得名。明朝王圻、王思义父子编撰的《三才图会》记载，晋朝有一对武氏夫妇修道，夫在武公山，妇在西昌武岗山。后来两人同日飞升，因此武公山称为武功山，西昌武岗山称为武姥山。在西太白归属眉县管辖之后，再没有多少人知道武功县名称的由来了，《三才图会》还记载：

西太白山上有葛仙炼丹池，雷崖洞可容数百人，再上有数十洞恍惚有人居其中，可望而不可即盖为葛仙处。

太白山（郭风 摄）

道教《三十六洞天记》将太白山列为十一洞天。在太白山主峰上的大爷海旁边的山崖上有个洞，据说那里就是道教的十一洞天，有人曾经爬进去过，很快就被冰雪和要命的寒气吓退。

历史上太白山的山神曾经有好几位，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抱节守志，正如孔子说的那样：“朝闻道，夕死可矣。”中国的古人们从来都将死亡看成是对道与自我操守的升华和注解。我想象着太白山的山神们，他们彼此在一起一定是知己，他们长卧在烟霞里微笑地看着红尘的幻灭，如同在看浮游在水中做梦。

最早的太白山山神是太白金星，夜晚抬头遥望天空，西边最明亮的那一颗就是太白金星。太白金星的形象是一位鹤发飘然的老者，一身白衣就像他掌管的太白山一样，它的另一个名字是创造万物的太乙山。

商朝末年，华北平原一带的孤竹国国君有意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 而叔齐认为他的哥哥伯夷身为长子理所应当成为孤竹国的继承人。为了让位给他的哥哥，在孤竹君死后叔齐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来到西周境内隐居，伯夷也不愿即位，他也选择了与叔齐一样的隐居生活。周武王伐纣时，他们两个人跪在即将出征的大军前劝说周武王退兵。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隐居在太白山东边几十里以外的首阳山，依靠采薇度日，最后饿死于首阳山。不过，伯夷叔齐并不孤独，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被元军囚禁期间、曾写过一首《和夷齐西山歌》：

彼美人兮，西山之薇矣。

北方之人兮，为吾是非矣。

异域长绝兮，不复归矣。

殷商灭亡后、纣王的叔父箕子从孤竹国带走数以万计的臣民奔赴朝鲜半岛，并建立东方君子同时也把伯夷、叔齐的故事带到那里。日本德川家族根据孔子评论伯夷、叔齐所说的“求仁得仁”建祠“得仁堂”, 将伯夷、叔齐的木雕像安置在堂内供奉。

唐朝诗人李白一生中曾多次登临太白山，因为其母夜梦太白金星而受孕，所以他也被奉为太白山神。李白在《古风之五》中描述了一位道士，称他为绿发翁。这位绿发翁披着五彩云霞，长卧在绿松之下或白雪之间，神情缥缈，肃然元言。李白长跪在道士面前，请他传授仙诀。绿发翁传授完丹丘真诀，忽如电光，一闪而灭。

明末清初，太白山下的眉县人李柏为躲避清朝统治者的征询，隐居太白山三十八年，自称白山逸人，晚号太白山人。

李柏在他的诗中记载.。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在扬州连续烧杀抢掠的“扬州十日”。满人入主中原，圣贤之道不可能行于世，为了守道他只能选择隐居。对于清朝的统治者来说，汉族的读书人比他们面对的明朝军队更难对付，他们遇到的不合作者比历史上其他朝代更替时遇到的要多很多。在当时的关中一带，与李柏一样的大儒还有李二曲和李因笃，他们一起被称为“关中三李”。

明朝灭亡时，李柏十四岁，偶读《小学》，见古人嘉言彭行，立即焚烧案头科举书籍，发誓效仿。他以渊明为师，在书斋前栽柳五棵，并题诗道:

茅屋果然如斗大, 诗风酒月度年华,

客来陋巷不知处, 五柳柴门第一家。

他一生都在太白山中度过，曾三次躲避乡试，有时躲在野寺内，有时藏在枯井中。母亲去世，他守孝三年；之后脱掉冠服隐居太白山。与清朝的前任统治者不同，康熙皇帝对中原文化的认同感更强烈一些。李柏隐居太白后，不断有关于他的消息从关中传出，并传到康熙皇帝的耳朵里，于是一道又一道的征诏从京城送达关中。但这些并没有打扰到李柏在太白山广袤的群山里继续隐居，恼怒的皇帝下令封山三十年，断绝纸笔和粮食，或许他以为没有纸和笔这位爱写诗的隐士大概会结束隐居。人们在太白山的河边经常捡到一些槲叶，上面的诗句是用血书写的，后来这些诗句被收集起来结集成册。李柏在《槲叶集自叙》中称：

山中乏纸，釆幽岩之肥绿，挹心血之余沥，积久盈篋，遂为集名。

《南游草序》又说：

目击明末盛贼焚劫遗迹，满目伤心不能无言，或晓拾一句，或暮构一篇, 墨以泪和，字以愁结，因成小草。

卧明月，嚼冰雪，抱残守缺，是李柏的一生。《太白山雪月》云：

我爱月下雪，我爱雪上月。

月光荡雪花，乾坤胥白彻。

高士怀素心, 宁与雪月别。

一滴饮贪泉，雪残月亦缺。

太白山的石头像雪一样洁白，流水碧绿像萇弘①的血一样清澈，只有清澈的太白山雪水才适合李柏梳洗，我想象着他常卧在太白山的河流边，顺手掬起一潭碧水，照见满山的白云和天上的一轮明月。

①萇弘（?-前492年），东周著名学者、政治家，通晓天文、历数，精通音律、乐理。孔子曾访乐于他。后被晋国赵氏逼杀。据传三年后，其血化为碧玉。——编者注

有人将终南山称为隐上的天堂。关于终南山最高峰太白山最早的隐居者的记载是春秋战国时的鬼谷子，姓王名诩，号鬼谷子，人称“王禅老祖”，是中国历史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关于他的身份和称谓排起来能写满一张名片。

白云出岫（郭风摄）

因为两名杰出的弟子苏秦和张仪，鬼谷子被尊为纵横家的鼻祖。战国时期他的弟子门人实际上把握了天下的格局。他的弟子中还有像孙膑、庞涓这样的军事家，还有人说商鞅也是他的弟孑，同时他兼有阴阳家的祖宗衣钵，民间还传说鬼谷子是命理师的祖师爷。他著有《鬼谷子》一书, 又叫做《捭阖策》，此书至今仍完整地保留在道家的经典《道藏》之中。

关于他的出生地，几千年来就像一个人参果谁都想咬一口。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抢着跟他认老乡，有记载说他出生在河南，也有人考据说他出生在江西。《眉县志》又说：

鬼谷子，扶风人，自幼入太白山拜师学艺，后传道授艺于眉县汤峪。

在太白山北坡有个山洞，经过考据学者们确认那是鬼谷子曾经住过的。

汉朝时，道士谷春在太白山修道;汉成帝时，人们在太白山建神祠,奉祀谷春神。

东汉时在长安街头卖药的韩康，常年在太白山采药，因不二价而路人皆知。汉恒帝多次请他做官，最后他干脆躲进山里隐居再也没有出来过。

梁代陶弘景隐居太白山多年，采药炼丹。

唐代高道孙思邈，隐居太白山南坡十余年。他前后两次拒绝了隋唐两朝皇帝的征召。在他那里一切有生命的生灵，不分种族贵贱，都要解救。他一生著作颇丰，主要有《千金翼方》、《摄生论》、《福寿论》等, 被誉为“药王”。

唐朝诗人张籍在其诗中描写了一位号称“太白老人”的道士。这位道士头戴竹巾，腰围藤带，修黄符，种胡麻，住在灵泉围绕的茅屋中; 院子里卧着黄犬，屋中的杵臼之声不断。他常和太白山洞府的仙家来往, 壶中的灵药是人间没有听过的名字。

日观东峰幽客住，竹巾藤带亦逢迎。

暗修黄箓无人见，深种胡麻共犬行。

洞里仙家常独往，壶中灵药自为名。

春泉四面绕茅屋，日日唯闻杵臼声。

唐初，岑参写有两首关于太白山的诗，其中一首写了一位自西域来到太白山的胡僧。人们不知道胡僧有几百岁，只见他眉长数寸，用草和树叶做成衣服，经常捧读《楞伽经》。胡僧看见太白东峰上有两只老虎搏斗，在弱者将死之时，用僧杖将虎隔开，使两虎和解。西边的湫池中有条毒龙，为祸一方，胡僧将毒龙收入钵盂中，藏在床下。胡僧似乎是印度僧人，会捕蛇，住在太白山上。

《唐传奇》中记载，贞元年间，有位以壮健勇猛闻名于世的人，叫韦自东。一天，太白山道十来访，说在石洞炼丹时，有妖魔几次入洞, 打翻道士的炼丹药炉，因此前来邀请韦自东除妖。韦自东和道士一同来到洞中，立即有巨虺和美女进洞，韦以剑击退。后来有位道士驾鹤来到洞口，说丹将炼成。韦自东将剑放下施礼时，驾鹤道士突然闯入，炼丹药炉爆裂。

适合坐禅的山石

晚唐时胡音隐居太白山炼药修真，胡音号见素子，又称见素女子。她对道教养生学的基本经典《黄庭经》做了详尽的注解和诠释。

诗人卢纶在太白山西峰住宿时，遇到车尊师和祝尊师，这两位仙翁在石室和卢纶长谈，卢纶却不知道洞府的名称。

20世纪90年代初，太白山道长李志义自称练功时，看见一位太白山道士。前往太白山寻访了几天，一天休息时，有位小道童为他引见了一名两百余岁的老道长。

十多年前，山下一位山民因为家庭纠纷心中郁闷，离家向山上走去。

他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停驻休息时睡着了,之后被一头正在哺乳期的熊抓晕过去。当他醒来时在一个山洞里，一位年轻的道姑用树叶子在岩壁上接水给他喝，并治好了他的伤。下山后他才知道自己在山洞中已经住了几个月，但后来再没有找到那个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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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只有六七月份，朝山的人和游客才能登到太白山顶峰上去。那时候山上的几个驿站会有人准备好食物和棉衣，并提供住宿。其他季节上到山顶需要自己背上帐篷和睡袋，一般上山需要走三天。

四月份的天气山上基本不会有人。我们四处打听住在山上的隐士, 得到的答案有点让人泄气，没有人肯定地说那里有人在修行。有人说在南坡的铁甲树道观有几位道长常住，更高的山上没有人能待得住，但是我听一些经常在山中行走的人说，有人多年前就在太白山的某个常人无法到达的山洞中隐修。我太习惯于对一些缥缈的事情投入热情，这也是很多人的习惯。

从周至县去往太白山南坡的车只有县汽车站才有，开往那里的车每天清晨只有一趟，我们错过了，只好背着行囊望山兴叹，感慨古人的脚力。县城距离我们要到达的厚畛子有几百里路程，在四个轮子的汽车面前我们对自己的两条腿失去了信心。

在地图上，周至境内的几个镇只标有马召镇和终南镇。周至的西边是眉县，从那里上山是汤峪，山下有横渠书院，镇子因为横渠书院而得名。横渠书院的开创者是北宋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关学领袖横渠先生张载。张载在朝廷任知太常礼院。因其弟监察御史张戳反对王安石变法遭贬，于是辞官归隐。张载的学术建树从对《易传》的解释开始，他认为宇宙的本体是“气”，气的本初状态是“太极”，由于气具有阴阳彼此对立的属性，因此永远处于运动状态，“气聚则成万物，气散则归于太极”，由此，他得出“万物本是同一”的结论。张载把天地、宇宙视为一个大家庭，认为人应该亲近同类和万物，“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他曾提出著名的“横渠四句”，认为读书人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死后，南宋的宁宗皇帝赐谥号“明”，宋理宗追封他为“眉伯”， 将他的塑像供奉在孔庙里祭祀。

马召的地名与马融有密切的关系，马融和他的弟子郑玄是东汉时期著名的经学家和文献学家，他在太白山下设帐授徒，门人常有千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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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镇是终南山下唯一一个以终南山命名的镇，我们的寻访从那里开始。

结庐终南

终南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汉武帝太初元年，秦昭王时这里曾被封为上林苑，汉武帝沿用上林苑的名字把这里作为狩猎场。古代这里是隐士羽人上山的驿站，传说中这里有几位隐修多年的道长。

我们向一位卖苹果的老人打听道观的分布，按照指引很容易找到一座破败的庙，庙的名字是火神圣母庙，显然庙里供奉的是火神圣母。庙里的建筑看起来像“文革”前期的，院子里坐满了年纪很大的老太太, 她们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喝水。

我们进庙去看望火神圣母，墙上的壁画告诉了我火神圣母的来历: 春秋时期，晋国发生内乱，公子重耳逃亡，随行的五位贤士中有介子推。有一年逃到卫国，一个随从偷光了重耳的资粮，逃入深山。重耳向田夫乞讨，不但没要来饭反被农夫们用土块当成饭戏谑了一番，几次饿晕过去。为了让重耳活命，介子推将自己腿上的肉割下一块，与采摘来的野菜同煮成汤给重耳充饥。经历了十九年流亡生涯后，重耳最终掌握了晋国王权，但是在封赏功臣的时候却唯独忘记了介子推。当使者寻找介子推的时候，他已经背着自己年迈的母亲在黄河东岸的绵山隐居了。晋文公重耳愧疚，在绵山下三面放火想将介子推逼出山来，但当大火将绵山烧成焦土后也没有见到介子推。人们为纪念介子推，供奉他为火神，其母被供奉为火神圣母。由于民间普遍崇信介子推的“忠孝”精神，人们将寒食节与介子推联系在一起举行纪念活动，

拜完介子推，我们见到了看庙的道长。他住在这里五年了，很少走出这个庙。他说自己的职责就是照看这里的香火，虽然这座庙基本上没有多少人来烧香。他建议我们可以去豆村找孙道长。在我们离开火神圣母庙的时候，那些坐在椅子上的老人们站起来以道家的礼拱手送行。她们的表情像老祖母一样亲切，

这一带还有几个庙，在终南镇的南面是集贤镇，那里是财神赵公明的故乡。

正午的时候我们背着行囊走在通往豆村的乡村公路上，豆村很早以前被称为“天下第一村”，以人口众多而闻名。据说在古代的时候，村中人口就超过了万人，多年以前这个村子还有一圈城墙，像西安城一样, 它也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和十二条街道。

似乎为了证明与豆子有关系，村子周围几乎全部种满豆子，豆子的花像雪一样洁白。我们向一位老人打听孙道长的庙，那位老人上下打量着我们，说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个村子里我是对道最有研究的人。你们是来访道的吧，然后很激昂地给我们推荐了几位住在首阳山下的隐士就走了。

在距离要寻找的庙不远的路边上，我们遇到一位老道长，他看起来很精神，我想他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正如我想的一样，孙道长说前面不远就是他的庙，他才出门回来，庙里的钥匙没有带，他正在这里等人送钥匙过来。

他住在这里十多年了，这里距离他出生的地方不远，他说在这里他的职责就是解决人们的具体需要。很多人有病就来找他，他不用草药只聊天就能解决病人的问题。人们需要他做些什么他就做些什么，我们请教他如何做到看起来很轻盈的样子，他说没有秘密，吃睡而已，平时无事,自己不找事。他所做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悠闲地度日，修仙不是他追求的, 养生足矣。

村子的街道边开满了桐树的花，从终南山上吹下来的风带着麦苗的清香漫过田垄。我们急着赶回周至县城去搭乘第二天早晨开往太白山的车，于是告别了孙道长。

在车站旁的小旅馆里，我和摄影家郭风脱了鞋子，在脚臭味和鼾声中睡到第二天早晨。开往厚畛子的公共汽车（象一座移动的村庄，几乎所有的人都彼此认识。坐在车里的话题就是拉家常，可以想象厚畛子没有多少人。几年以前，厚畛子是采药人聚集的地方，现在住在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在经营农家乐；已没有猎户，动物被保护起来，没有人对打猎感兴趣了。

公路开通在黑河水边，山谷口是迁徙过的仙游寺。仙游寺过去的旧址被淹没在黑河水底，那里曾经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与她的夫婿萧史相遇并恋爱的地方。弄玉擅长吹箫，通晓音律，住在寺边的玉女洞，据说她的箫声能引来祥龙瑞凤。后来他们到了关中平原东面的华山，在那里隐修成仙骑龙飞去，“乘龙快婿”的典故从此开始流传。唐朝的白居易住在这里后，以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为主题写下了著名的长诗《长恨歌》。

一路上车子不断有人挤上来，车厢里像个压缩包，我不断地扭动脖子去寻找新鲜空气，一面发挥想象尽量使自己周围的环境变成仙境。从山口到厚畛子汽车走了四个小时，最后吐了一口气将我们放下来。厚畛子距离被遗弃的佛坪老县城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车上的一位山民邀请我们去他那里看看，他说他家住在县衙门口，是一号农家乐。那个县城的政府在民国的时候两次被土匪袭击，一任县长被杀后，继任的县长背着印到处流浪办公。镇上留下了一些清朝的老房子，那里同时居住着金丝猴、羚牛、豹子及大熊猫。作家叶广岑曾专门为老县城写了一本书, 很多人因此千里迢迢跑来，坐在水边上看满目青山，闻炊烟的味道。

坐在一家小酒馆里，我们豪气干云，有想模仿武侠小说里那些侠客大喊“小二上酒”的冲动。老板拿上来一瓶啤酒，我就有点醉意了。在做了大量调査之后，摩托车代替我们的脚将我们带到铁甲树道观。这是太白山南坡条件比较好的一处道观，名字是向一棵生长了三千年的树借来的。铁甲树的故事在四川都有流传，据说这棵树的树神在四川一位县太爷洗脸时出现在水中，并且引导那位县太爷来到这里找到这棵树，从此以后每年从几百里以外赶来烧香许愿的人们的红色许愿条挂满了树枝。

道观没有围墙，一位居士蹲在铁甲树下似乎等我们很久了。居士自号云烟散人，等我们拜过了太白山神伯夷和叔齐并说明来意后，他朝河边的树林子呼喊起来，河对面有声音传回来。一会儿孙道长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古代的书生，刚才他去那边采药了。孙道长说传闻山上有座白石头城，有缘分的人能够找到进城的门，那里是神仙的城市。

孙道长是楼观台监院任兴之道长的弟子，这里很早以前就成为楼观台道院的下院，经常有从楼观台来的道长在这里静修。孙道长的房里挂着一支洞箫，以及两盘棋子。他来到这里五年了，但住在这里时间最长的是黎道长。

孙道长将我们带进一间被烟火熏黑的土屋里，黎道长正在睡觉，土炕边上靠着一把龙头拐杖和一把大刀。一会儿，黎道长突然从土炕上坐起来问你们是要上去探险吗？看到我们抱拳施礼，他松了一口气，我说我们是来问道的。他哈哈大笑，我这里只有酒。

炊烟（郭风摄）

黎道长很符合《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的形象，他穿着黑色的道袍，眼睛很大，目光如电。五十多年前，他在武当山出家，并在武当山后山隐居、习武十多年，近几十年他主要在研究草药。孙道长补充说黎道长在炼制丹药，我联想到长生不老药。我注意到挂在房梁上的大大小小的几十个袋子，那些都是黎道长从山上采来的药材。黎道长说当年孙思邈真人为了达到医道的最高境界，向太白山神借地方培植药材，太白山神将现在药王殿附近周围几十里的地方送给孙真人。这座山上没有一棵是杂草，那一带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在药书上找到记载。在这里三七有九十八种，还有太白米、太肓梅、太白茶，以及紫色狼毒、独角莲、天蓝星、龙凤草、铁筷子等珍稀药材。

两天前，黎道长的弟子刚上山找地方去了，他也计划在这座山里隐居。在三合宫上面还有一位三年前来的修行者，他在那里隐居，基本上没有人见到他，听说修为很高。再往上走两天的路程是玉皇池，在那里不能高声说话，声音的震动会使云变成冰雹砸下来。在山上，风的名字叫“围围”，只有当你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才会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惹恼了风的人会被像树叶子一样吹到空中。那里住了一位道长，是一位老坤道的弟子。在楼观台道院接管以前是那位年老的坤道恢复了这里, 她在这座山上住了五十年，经历了磨难，现在她住在另一个地方。

我问黎道长住在这里这么多年的理由，结果他说哪里要那么多理由。在这里没有时间，白天晚上一样喝酒睡觉，闲时上山采药，以前想要追求医道的最高境界，现在就是喝酒。孙道长在屋子一个角落里找出一壶药酒，酒中的几棵人参是黎道长采来的，每一棵都生长了几百年了。喝酒吧！黎道长说人生就像一场雨、一卷云，一切都很好。

采松果

喝完酒，他拿了几味药材让我们认，孙道长从道观门前的河里提来一桶水开始生火做饭。晚餐是炒白菜、馒头和稀饭，这很符合我的想象。云烟散人替我们惋惜，他说我们要是早来两天就可吃到一种开在树上的花，味道鲜美。那种花花期只有三天，而且很难采摘。我在心中谢过太白山神安排的这顿饭，开始解决眼前的一大堆馒头。黎道长继续喝酒, 他们说他十多年来只喝酒，基本上处于辟谷状态。他一天能喝去好几斤酒，最近酒缸要见底了，所以喝得少了。

吃过饭黎道长上炕打坐去了，我们和云烟散人坐在铁甲树下，听着河水的背景音乐漫无边际地聊天。空气中分辨不出是哪种草木的清香,没有来路，不知去路，时有时无。

云烟散人指给我们看一块大石头，那是黎道长睡觉和练功的地方,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这块石头上睡觉。

云烟散人的家在山下，儿十年来他一直想拜楼观台的任法融道长为师，但是任道长认为他身上的杀气太重了，要好好修再说，他已经等了几十年了。在山下他有很多兄弟，他们有自己的生意，但是也兼有代替警察保护人民的能力，有人会交保护费给他们。但是他说他们也有自己的道，从来不欺负弱者，不主动找别人的麻烦。

道观四周都是山，前面的河流是从云层之上的大爷海流淌下来的。大爷海现在还是冰雪面，一直要到大约一个月之后才开始解冻。河水在阳光里细看，似乎冒着几丝冰凉的烟尘，水边的野花烂漫，松果铺满了草地。我很想找个人在河水中的石头上下一盘棋，云烟散人这时候吟诵出苏东坡的句子：松下围棋，松子忽随棋子落。

云烟散人说河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且冰凉彻骨，手放进去几分钟就会麻木。煮来喝茶倒是很理想，不过这里很少有人喝茶，到处都是仙茅灵药或者松针，煮这些就够了。

夜色像云雾一样从山谷里上升，我们很快躺到床铺上去。有时候,羚牛或者熊会借着月色闯到道观的院子里，睡觉前孙道长将道观里的两条狗放开了，晚上它们会像保镖那样四处巡逻。

第二天我们没有爬到拔仙台去，因为我们没有做任何在雪地里睡觉的准备。东晋时，王子猷看到屋外雪白一片、突然兴起去拜访好友戴逵, 船行一夜，天明才至戴处，而子猷此时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为何，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与不见，又有何妨:，我已经在心里完成了这个过程，现在我心里已经没有痕迹了，进门去是多余的。

吃过早餐我们向太白山神和铁甲树缓缓道别，临走云烟散人在宣纸上写下李白的一首诗送给我们: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