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会】刘川｜五言绝句粥饭读（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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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10 刘川诗评万象

导言：因近期开始学写五言绝句，故茶余饭后，信手随缘读明清及更早的诗人作品，多涉猎五绝，随记几笔读后感受，且多有演绎发挥，呈与大家，闲读可也，不是赏析与学术研究。请批评指正，候教处：1203068559@qq.com。

——粥饭

江船

徐渭（明）

警雁避罗舠，江长起未高。

眼拼一饷后，看到入云梢。

【读后感】小船来时，一雁惊起；长江浩渺，雁小如一粒，它起飞并不高；拼尽目力，定睛细看了一会儿，直看到它飞入云梢。此诗真有趣，一老翁看雁初起，眼神不济，便盯着看。江上行舟，移舟换景，两岸青山迎送，应该不缺风景喂眼，但仍如此兴致勃发、好此闲趣，也真难得。古诗中不摆空架子，而纯以生活发现入诗的，不多。诗，不仅仅表情达意、抒心言志，还要发现生活。发现，是对自我的发明（启发、阐明），也是自己对世界内涵和外延的开拓认知，每得一新意，生命便被更新，新生命当为大诗意也。

秋浦歌

李白（唐）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读后感】谪仙人悲慨发问，难道我全身都是“愁”做成的，所以长出这三千丈的白发？接着发问，这朗朗乾坤、这浩大人世、这明亮的镜子，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一抹秋霜？作者不写自己须发皆白，而问镜中秋霜何来，难道暗喻自己是天地间唯一的赤子，自己的白须白发是天地转秋的征兆与先机？不得而知。此千古一问，当列入屈原“天问”当中。如此大诗人、大手笔，实难有二。在此，向太白先生郑重一拜！

题寿安甘棠馆二首选一

刘禹锡（唐）

公馆似仙家，池清竹径斜。

山禽忽惊起，冲落半岩花。

【读后感】山中别院，临岩傍水，小径蜿蜒斜穿竹林；此处但静中也有闹，却不是市井之闹，而是几只山禽不知被何惊动，忽然飞起，扑喇喇的翅膀冲落了半壁山崖上的藤花。好诗！读罢满心热闹顿时清凉。山水有乐。真正乐乎山水者，仁者智者也，知道自己如何放下而又真实地活。再看《题寿安甘棠馆二首》的另外一首：“门前洛阳道，门里桃花路。尘土与烟霞，其间十余步。”已经是直写和论述“甘棠馆”的世外价值了，诗意与前作比，已然逊色许多了。

壬寅长至抵崝庐谒墓（三）

陈三立（清）

“贫是吾家物，宁敢失坠之。

江南可怜月，遂为儿所私。”

【读后感】长至指夏至，夏至白昼最长，故称。陈三立的父亲陈宝箴把自己建南昌散原山脉东南角的小洋楼称之为崝庐。1902年（壬寅）夏至这一天，三立回崝庐，给父亲扫墓（陈宝箴1900年去世），遂有此诗。这是坟前告慰、与亡者交心之诗，故采用了告白手法：“父亲，贫寒清苦，原本就是我家世代所传，我怎敢失去它？你看，江南这块穷得并无余物、惟有一片孤光的月亮，已被儿子我所私存独占了。父亲啊，放心吧！”沆瀣之世，大诗豪不追名逐利，宁可独守清贫，清贫就是道德与节操。此诗看似“哭穷”，实为以一身清骨来祭奠父亲——秉承遗志，“儿子”做到了。陈三立这块“江南可怜月”是不是欺世盗名、蒙蔽世人呢？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平、天津相继沦陷，日军欲招致三立，时已85岁高龄的三立为表明立场绝食五日，忧愤而死。道德、文章皆做得的，近现代如三立者，实在不多。

渡海

郑孝胥（清）

积铁黯然流，驾霆与之骋。

时有片云飞，茫茫带孤影。

【读后感】海藏之诗爱用奇语、警词、僻句、冷字，却不硬涩、突兀与怪诞，而更凸显内心之奇，诗风峭刻、带出骨气与不入俗流的美学追求。此诗即是。看他如何写“渡海”：大海青苍沉郁，如同万年古铁积聚，黯然无声流淌，轮船马达轰轰，如同驾驶着雷霆，来在万古巨铁上驰骋；偶一抬头，有片云来飞，在茫茫宇宙，它没有伙伴，只带着自己的一片孤影。这难道不是作者对自己处境与追求的如实描摹吗？大清帝国轰然倒塌后，海藏以遗老自居，出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虽万夫指背而不顾，能够如此大心力，甘作“汉奸”，不知内心作何计算。从此诗看，孤独、高傲、自信、决绝，一去不返，有此等人便有此等诗，与忠奸道德无关。

小岭口

梅际郇（清）

一山十万木，一木十万叶。

叶叶具一青，凑成此山色。

【读后感】妙手为之。居然用了数学里的乘法，十万乘十万，是叶片数量；而这些叶子再分别将自己的青葱集合起来，便凑成了这座大山的清翠，又是加法。此种有趣、活泼、新鲜、富有独创性的手法，古今用者不多。喜欢在手法上变化的，宋有杨万里，他注重通过灵活多变的手法表现生活中的理趣，本诗作者多有技巧似“诚斋体”，却不爱表现理或思，仅仅描绘生活中新发现，并以巧致构思呈现出来，仅此而已。因此，虽然生动有趣，活泼新鲜，却缺少了一些深厚的内涵。

早行

刘子翚（宋）

村鸡已报晨，晓月渐无色。

行人马上去，残灯照空驿。

【读后感】村鸡初鸣，晓月渐隐，行人上马，驿空灯残。淡笔白描，不加粉饰，不直露作者任何情感，却有无限情感留给读者体味、咀嚼。作者勇于留白，但要注意，巨大的留白空间不能是无指向的，要有气氛的渲染，引发读者的情感方向。此诗中，“村鸡”“晓月“残灯”“空驿”都是耐人细品，潜在表现了行客孤单、路程匆忙、住处荒僻，从隐藏的背景语言里，可以读出清冷、孤寂。回首残灯，焉能不感叹人生苦短、此身如寄？此诗似乎受了温庭筠的《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的影响。隽永、有味，在数量巨大的行旅诗中，别具一格。

题狄梁公白云图

赵希彩（宋）

怅望登临日，太行山顶头。

亲帏何处是，一片白云浮。

【读后感】《新唐书·狄仁杰传》记载：“（狄仁杰）荐授并州法曹参军，亲在河阳。仁杰登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文言难懂，不妨白话简译：狄仁杰异地任职，与父母相隔很远。某日他登上太行山，转身遥望河阳，对身边人说：“我的双亲啊，就住在远方那朵白云之下”，并久久注视那块白云，直至它从视野中消逝。此诗即写此事。有典入诗之一句一词，有全诗即一典，此为后者。简洁明了，不作抒情，白描其事，将白云比喻成“亲帷”，合理，巧妙。一般而言，以诗系事，诗有本事，倘不说明，很难知其原意，所以往往需要加留注解，说明其事原委。但狄梁公之“白云孤飞”广为流传，已成客居他乡、思念父母的成语，便好读。类似的“本事诗”还有崔护的《人面桃花》，写的是众口流传的单相思故事。

种竹

胡汉民（清）

种竹北窗前，潇潇清香发。

本以招凉风，反教蔽明月。

【读后感】事与愿违。初心难成。世间事大多如此。种竹可以铲去，而好多事成了便除不得。作者深深一叹。此作写于作者13岁，不知为何发有此等过来人感慨深切之语。

无题

邵经邦（明）

四十明朝是，频闻画鼓挝。

残灯持自照，忽吐两三花。

【读后感】个体生命与忠君报国、苍生大计相较，怎样衡量？在沉重的“大我”面前，多少诗人不写个人悲喜、个人存在。此诗中，诗人面对的恰是大小两个我：一个，明早过四十年生日，小我又老去几分；另一个，听得画鼓频催，连营鼓角声声，那是一个大我。作者夜半寂寞无语，持起残烛微灯照照自己，看见灯焰爆出两三个灯花。这三两个灯花，于残灯中绽放，于命运、前途是什么暗示呢！不得而知。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作者对个体生命的感慨，仿佛吐花的残灯就是自己。个体生命多被绑架到宏大精神里，古人这样直面自我存在的诗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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