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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紀前的編舟記:《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背後的人和事 | 林語堂逝世45週年

港中大出版社 不激不随 2021-07-15

文 / 慕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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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台北,陽明山。山腰上一座別緻的院落中,七十五歲的林語堂和七十四歲的廖翠鳳遇到了麻煩事。

 

本來他們的生活過得愉快美滿。1966年回國定居,林語堂不僅建起了稱心如意的別墅,還能時常和張大千、蔣復璁等好友相聚。他先前在美國頗有鄉愁,而現在周邊的村民都說閩南語,讓他覺得好像回到了福建老家。

台北林語堂故居,這是林語堂最後十年在台灣的居所。故居採用中國四合院的架構模式,立柱則是西班牙螺旋柱。林語堂非常喜愛這裏的居住環境,他寫過一篇〈來台二十四快事〉,最後一件就是寫這棟建築:「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圖片來源:林語堂故居。


就在前一年,林語堂和廖翠鳳還一起慶祝「金婚」,他們的三個女兒也早已成年,都有了自己的事業。雖然只有長女在身邊,但次女和幼女都在香港工作,見面倒也不難。


1969年8月9日,金婚宴席上林語堂和廖翠鳳喝交杯酒。座椅靠背上的圖案「鳳」,是林語堂專門為廖翠鳳設計的,可視為林家的「家徽」。圖中林語堂的左邊是長女林如斯。圖片來源:林太乙《林語堂傳》。


可生活總是有時天晴有時下雨。幾年前,林語堂夫婦還在紐約的時候,他們把一大筆積蓄投入了Investors Overseas Services互惠基金,以作養老之用。1970年,基金會出事,他們的辛苦錢血本無歸,經濟壓力陡然增大。這對於年逾古稀的林氏夫婦來說,當然是很大的打擊。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比經濟損失更讓人神傷。大女兒林如斯頗有文才,寫過小說,譯過唐詩。她先前就有精神方面的嚴重困擾,近來又變得狀態很差。林如斯在台北故宮上班,家裏和單位之間只有三公里路程,自家又有轎車,可她不願意在家,堅持住在故宮的職員宿舍。

 

關於如何幫女兒放鬆心情、恢復心理健康,林語堂和妻子還出現過分歧。廖翠鳳像嚴母,她告訴女兒「你要學會照顧自己,自食其力。我們是沒有什麼積蓄的。你爸爸的工作是絞腦汁,你不要使他煩惱。」把家裏的困難亮出來,讓女兒自己為父母著想,這是廖翠鳳的方式。林語堂則是慈父,他告訴女兒「人生快事莫如趣,那就是好奇心。你對什麼最感興趣,就去研究,去做。趣是最有益身心的。」

 

雖然心裏為這兩件事發愁,林語堂的工作可一點也沒有耽誤。他早已到了退休頤養的年齡,卻為了正在進行的《當代漢英詞典》時常每天工作八小時甚至十二個小時。如果說語言是人類的靈魂,那麼七十五歲老翁林語堂每天所做的,正是靈魂的探險。這一項詞典編寫的計畫,來源於五年前他和李卓敏的一次見面。

 

林語堂在台北居所的書房編寫詞典,1967。圖片來源:林語堂故居。

林語堂興趣廣泛、多才多藝,他求學時主修英文、比較文學和中國語言學,是科班出身的學者;在創作方面,他寫小說(《京華煙雲》),寫人物傳記(《蘇東坡傳》、《武則天傳》),也寫專著(《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而寫作幽默小品更是他的強項——正是他把英文的「humor」一詞譯成中文的「幽默」。此外,他還英譯了大量的中國古典作品(先秦諸子、傳奇小說、《浮生六記》,還有已經完工但未能出版的《紅樓夢》)。他也是發明家,曾經傾家蕩產研製中文打字機。 




2


1965年,香港,中文大學臨時辦公室。一年前上任的李卓敏教授是香港中文大學創校校長。他專研經濟學,曾在南開大學、西南聯大和他的母校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教書,抗戰後的幾年還擔任過國民政府官員,教研和行政的經驗不可謂不豐富。即便如此,執掌一所剛剛創辦、百業待興的大學,仍然讓他備感壓力。雖然中大獲批在沙田馬料水建校,但是新校園尚未動工,那裏還是一片荒嶺。大學的心臟——圖書館倒是在四月間成立,卻只能租用九龍市區一座大廈作為館址⋯⋯這些校務紛繁複雜,令人頭痛。

 

在這繁重的校務之中,他延續了自己從小愛讀字典的興趣,逐漸發展起一項與眾不同的減壓方式:編寫中文字典。他每週花在這項業餘愛好上的時間,少則三小時,多則十小時。後來他回憶說,在擔任中文大學校長的十多年裏,編寫字典是「最有效的神經鎮定劑」。

 

李卓敏油畫像和香港中文大學校門。圖片來源:《中文大學校刊》,1991;中文大學資訊處。

李卓敏(廣東番禺人,1912–1991),他在專研經濟學之外,也寫得一手好字,中文大學校門石碑上的題字就出自他的手筆。


雖然擔子重,好在肯幫忙的人也多,香港四大家族之一的利家就對中文大學貢獻甚鉅。大哥利銘澤是中文大學最高權力機構——大學校董會的副主席,除了捐獻巨資以供興建校舍,他還多次出面與港英政府斡旋,為大學爭取優惠政策。

中文大學今昔對比。圖片來源:中文大學資訊處。

大學能夠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拿到馬料水的一大塊地,離不開利銘澤的爭取。除此之外,利銘澤更是讓自己的兒子利志剛入讀成立不久的中文大學,以示對大學的信心和支持。利志剛也給中大帶來了一樁戲劇性的故事:他和爸爸說起學校宿舍的床墊睡起來不很舒服,利銘澤馬上出資更換了全校的床墊。

利氏家族及其鼎力相助中文大學的故事,寫在利銘澤女兒利德蕙所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香港利氏家族史》一書中。


除了籌措資金、興建校舍、成立各種部門,招募人才自然也是校長工作的重中之重。1965年底,林語堂來香港探親時和李卓敏見面,這是「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大師遇上了以「結合傳統與現代,融會中國與西方」為使命的大學校長,也是兩個詞典狂熱愛好者的相聚。就是在這次面談中,林語堂向李卓敏說起他編寫漢英詞典的夙願,此後,這一項目逐漸有了眉目。1967年1月,林語堂受聘為中文大學研究教授,聘期三年,專門在台北編寫詞典。因為詞典編纂的相關經費不在校務預算之內,中文大學找來了利家的利希慎置業、太古輪船和星系報業三家公司,分別捐助十萬港幣,以供詞典項目的花費。

 

林語堂說編寫詞典是他一生的夙願,這可一點也沒有誇張。



3



1918年,北京,清華園。23歲的林語堂(當時他名叫「林玉堂」)一邊在清華學校教英語,一邊在業餘時間鑽研語言學。

 

1917年《清華年報》中的林語堂。他的信息寫的是科目「英語」、學歷「聖約翰大學文學士」。這張正裝照片可謂人如其名,頗有幾分「玉面書生、儀表堂堂」的模樣。圖片來源:1917年《清華年報》。


他在中學時代就覺得通行的部首檢字法不夠方便,比如「巡」字不在「辶」部,卻屬於奇怪的「巛」部,如果不知道一個字屬於哪個部首,查找起來非常麻煩。就此問題,他寫下了第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漢字索引制說明〉,主張把漢字用第一筆的筆畫來分類,以此改良部首檢字法。他鑽研漢字分類和字典編纂的學問,從這時候就開始了。這篇文章獲得蔡元培和錢玄同的賞識,發表在了赫赫有名的《新青年》雜誌。

 

林語堂在研究上初試啼聲就一鳴驚人,而他在教學上也深受學生認可。那時的清華學堂大致相當於中學,錄取小學畢業生入讀,學生在畢業後前往美國讀大學。林語堂在清華的學生、日後的另一位文豪梁實秋就說他「不但學問好、教法好,而且熱心教學,是難得的好教師」。

 

和梁實秋一樣,1918年在清華的學生中還有潘家的一對兄弟,他們的父親是前清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如今安排兒子上了新式學堂。後來,兄弟兩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又分別和林語堂產生了重要的交集。1932年,林語堂創辦了著名的文學半月刊《論語》,潘光旦就是此刊的一位核心作者。潘光迥和林語堂的密切來往則要更晚一些。

 

潘光旦(1899–1967)、潘光迥(1904–1997)兄弟。

潘光旦1913年入學清華,1916年因為受傷感染,一條腿截肢。好在他開朗樂觀,拄著拐杖和同學們爬山,甚至走得比別人還快。徐志摩戲稱他是「潘仙」,因為八仙中的鐵拐李也拄拐。潘光旦不僅和林語堂相熟,也和李卓敏相識,在西南聯大,他們曾是法商學院的同事。


1924年,潘光迥在上海一家銀行實習,後來他把心得發表在《清華週刊》:「我對於此次暑期工作之感想,不外左列四點。一、世界上有才識的人不可謂少。清華學生不應自滿。二、出洋遊學非易事,清華學生尚欠充分之準備。三、社會視察入微,清華學生應處處自愛,勿忘本。四、留學生中派別極多。待人接物,感受困難。而清華份子尤宜注意。」圖片來源:1924年《清華週刊》第240期。


次年八月,林語堂和她的福建同鄉、鼓浪嶼姑娘廖翠鳳成婚。他的愛情故事不無曲折。在聖約翰大學讀書時,林語堂愛上了同學的妹妹陳錦端,可是陳家是大富豪,陳父斷然拒絕了林語堂,還把隔壁廖家的女兒介紹給他。林語堂一開始完全不同意,後來經過家人的勸解,接受了和廖翠鳳訂婚。林語堂前往哈佛大學讀比較文學碩士,又在德國萊比錫大學讀博士,專研中國語言學,廖翠鳳一路都陪著他。1923年,林語堂學成回國,任北京大學英文系教授。


林語堂留學時寫下的收據,1920年。當時他一度遭遇公費暫停,胡適約他畢業之後前往北大任教,並且以預支工資的名義資助他。這些錢有一部分是胡適自掏腰包,林語堂後來如約赴北大教書,也還清了借款。如果沒有胡適當時的慷慨相助,也許就沒有今天我們所知道的林語堂,也沒有他的漢英詞典了。

圖片來源:《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9冊。


1925年,林玉堂改名林語堂;1928年,清華學校升等之後改名清華大學。清華的大名在中國自然是無人不知,但是在二十世紀的歐美,林語堂比清華、也比出入美國上流社會的胡適還要出名。他是當時全世界最著名的中國作家和學者。林語堂的祖父曾希望他寫文成名,他一定無法想像,日後林語堂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在美國都能成為暢銷書的作者——《生活的藝術》(The Art of Living)出版後,僅僅兩週就賣出八萬七千多冊。這樣的成績,對美國作家來說都是奇蹟。

 

雖然林語堂的事業如日中天,他編寫詞典的心願卻一直未能實現。1930年代,他請三哥林憾盧編寫了一部國語詞典,可惜六十冊的書稿大多毀於戰火,最終只留下十三冊。如果說林語堂和廖翠鳳的戀愛開始雖不完美但是結局美好,那麼他和詞典的「戀愛」還要坎坷得多。要等到1967年和中文大學簽約之後,林語堂和詞典才得以再續前緣。



4



1970年6月,東京。在林語堂投入詞典編纂的時候,潘光迥也在日本來回奔波十多天了。曾經的清華青年教師林語堂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人,而當年初入社會的清華少年潘光迥,此時也是飽經歷練、年近古稀。

 

清華畢業後,潘光迥和哥哥一樣,入讀長春藤盟校達特茅斯學院,後來獲得紐約大學商學博士學位。返國後,他在國民政府任職十多年,當過交通部總務司司長。據說他風趣幽默、談吐迷人,野史傳說,在陪都重慶的某次宴會上,潘光迥講的笑話讓同桌笑成一團,引來了坐在另一邊的宋美齡,她也聽得哈哈大笑,不願離去。蔣介石看到這一幕,一怒之下責令交通部不得聘用潘光迥。不論是什麼原因,潘博士在1946年離開了政府部門,投身商界,最終前來香港發展。

 

李卓敏認為,新成立的大學需要一間出版機構,到建校後的第四年1967年,中文大學就籌備成立出版部門,1968年1月,中文大學出版部正式成立。李卓敏延聘的出版部主任,正是潘光迥。漢英詞典是這一時期中文大學頭等重要的出版計劃,自然也就由出版部負責。

 

潘光迥工作照,1977。圖片來源:《中文大學校刊》,1977。

1969年,出版部成立一年後,就出版了如下期刊和專書:《中國文化硏究所學報》(共兩期)、《唐寫全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校箋》、《實驗近代物理學》、《黃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中國大陸的戲曲改革》。可以說,出版部一成立就奠定了延續至今的基調:既有期刊又有專書,文理兼備;重視古典文化的傳承和通代的中國歷史研究,對於從堯到毛的歷史都有著述。此外,日後出版部還會刊行英文書籍、期刊,成為一家中英並呈的學術出版社。

潘光迥除了擔任出版部主任,也兼任中文大學就業指導處主任。他熱心公益事業,曾創立香港首個儲存及供應眼角膜的慈善機構「香港眼庫」,並擔任香港低能兒童協會副主席。


潘光迥在日本一共停留十二天,期間除了聽過一次貝多芬200週年誕辰紀念音樂會,他一直在來回奔波。此行他身負重任:為林語堂即將脫稿的漢英詞典尋覓合適的印製機構。

 

詞典本擬於1969年年底完稿,因工作量太大,延長至1970年年底。因為篇幅浩大,所用字型複雜,對排版、用紙、裝訂等各方面的要求都很高。他考察了三省堂出版、富士精版印刷等幾家印刷廠,與牛津大學出版社等同行交流,自己也研究了一番中文排版的重要問題,最終他認為著名的字典印刷商「研究社」(Kenkyusha)最為合適,也把這一結論和赴日考察所得詳細匯報給了李卓敏。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部公文,潘光迥(Francis K. Pan)寫給校長(Vice-Chancellor)的考察報告,第一頁。圖片來源:「香港中文大學 大學圖書館 大學檔案」


5



1970年下半年,香港港島,《讀者文摘》中文版辦公室。總編輯林太乙時常掛念台北的父母。身為林語堂的女兒她是幸運的,父親是大名人,又寵愛她。她是秀蘭·鄧波兒的粉絲,父親就能安排她和鄧波兒見面、合影。可是幸運背後也有負擔,在別人眼裏,她始終只是林語堂的女兒。1962年,她隨丈夫黎明來港。黎明的事業在此地獲得很大發展,日後將成為香港第一位當上新聞處處長的華人,而在1966年,林太乙也獲聘為《讀者文摘》中文版的總編輯,她終於有了「林語堂女兒」之外的身分。

 

古人說「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同樣的,林語堂全心全意投入辭典的編纂工作,她一方面為父親的精力充沛感到高興,卻也擔心林語堂身體吃不消。


林語堂與林太乙,1940年代末。圖片來源:林語堂故居。

1947年,林語堂花費鉅資研發的中文打字機終於告成。圖為林語堂請林太乙使用打字機寫信,父女二人的愉快之情溢於言表。


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有一天,母親打來長途電話,告訴她,父親生病住院了,醫生說是中風的初期徵兆。林語堂編寫詞典廢寢忘食,到了最後的階段,眼睛連字都看不清了。這天早上,廖翠鳳發現林語堂臉漲得通紅,嘴角有點歪了,立刻送他去醫院。

 

林太乙和在港大教書的妹妹林相如很快趕回台灣,去醫院探望父親。在通往病房的走道上,她不知道父親的病情到底怎麼樣,擔心得手腳冰涼。進了病房,林太乙看到的是坐在病床上談笑如常的林語堂,她終於放下心來。醫生囑咐休養兩個月之後可以痊癒,但要千萬小心。

 

有人把編寫辭典比做「渡海」,林語堂的編寫之旅,經歷了大風大浪,終於快要抵達彼岸了。



6



1971年1月19日中午,台北,外雙溪,故宮博物院。這天是農曆臘月二十三,林語堂正在和他的老朋友、也是長女林如斯的頂頭上司蔣復璁院長一同吃飯。

 

蔣復璁是林家的常客,有一次,傭人來書房通報林語堂「蔣院長來了」,他也不和蔣復璁客氣,就說「請他等一等」。過了一會兒,林語堂來到客廳,才發現來人並非蔣復璁,而是「行政院長」蔣經國。


林語堂此時的心情應該是放鬆的,他剛從病痛中恢復,耗時四年之久的漢英辭典也已經定稿,馬上要交由中文大學加以編輯、籌備印製了。


林語堂故居的書桌。圖片來源:林語堂故居。

他喜歡整潔的書桌,曾說:「一塵不染的桌面,沒有堆積如山的書籍、信件或稿紙,但卻經常擺上一疊花生、幾塊糖、或是幾片牛肉乾,當然咖啡是不能少的。」他追求生活的舒適,喜歡打開一個抽屜用來放腳。書桌獨特的凹陷也是他專門設計的,他覺得這樣的書桌伏案寫作時更舒服。就是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之下,他編好了漢英詞典。


林語堂、蔣復璁正在吃飯,故宮職員來報,在打掃宿舍時,發現林如斯自殺身亡,杯子裏的茶還是溫的,留下一封給父母的遺書「對不起,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盡了。我非常愛你們。」

 

第二天,潘光迥前往台北,下了飛機就打電話慰問林語堂。和林語堂通話結束後,他又馬上撥長途給非常重視此事的李卓敏匯報情況。1月22日早上,潘光迥參加了林如斯的葬禮。林語堂在如此痛苦和艱難的時刻,仍然在23日下午和24日下午兩次與潘光迥見面,帶他查閱重達86公斤的詞典手稿、商議手稿運送事宜。

 

到了24日,林語堂和廖翠鳳帶著巨大的悲痛搭乘飛機前往香港,去找次女林太乙、幼女林相如,潘光迥前去送機。我們無法想象林語堂在喪女之後到底有多麼傷心,只知道那天飛機在香港降落後,面對前來接機的林太乙,他和小孩一樣撲倒在她懷裏痛哭。

 

花費了四年時間和數不盡的心血之後,林語堂在精神上的孩子即將問世,可他卻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7



1971年8月13日下午,香港九龍。蔣復璁的表弟金庸應邀前往位於彌敦道677號的恆生銀行大廈,不過他要參加的卻是一場文化活動。

 

這年1月底,漢英辭典手稿運抵香港,2月3日,中文大學與日本研究社簽訂印製合約。考慮到詞典出版需要特殊的準備和技術,3月間中文大學成立詞典部(Dictionary Project)。李卓敏希望潘光迥能夠更加專注在詞典出版項目上,潘光迥遂由出版部主任調為詞典部主任。印刷、裝訂詞典的費用達八十萬港幣,恆生銀行幫助中文大學先行支付了這筆巨款(當時的香港物價約為現在的二十分之一),也把恆生大樓的第十二層借給詞典部作辦公之用。

 

到了7月,詞典的設計、抄輯、排印、校對都進展順利。於是詞典部從8月6日到9月5日,在每週四的四點鐘舉行下午茶會,廣邀各界名流齊聚一堂,向他們分享詞典出版的進展,也藉機向大家征求意見。


香港,林語堂在手稿前面露微笑。圖片來源:香港中文大學 大學圖書館 大學檔案。

「著作等身」常用來形容作家學者著述宏富,林語堂所編詞典的手稿重達86公斤,一定遠遠超過他的體重,這也算是另一種「著作等身」吧。


金庸參加的就是詞典部的茶會,他用筆名寫小說,以本名辦報紙。這次他是以傳媒人的身份獲邀,所以在詞典部的來賓列表上寫的是「姓名 查良鏞」、「機構 明報」。這時他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鹿鼎記》正在《明報》上連載,而他與中文大學詞典部/出版部也不止這「一面之緣」。1971年的金庸小說已經吸引了無數中文世界的讀者,但還沒有英譯本正式出版。到了1993年,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雪山飛狐》英文全譯本,成為第一間出版英譯金庸小說的出版社。



8



1972年年底,香港九龍,中文大學詞典部。潘光迥開始向外界發佈《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的訂購消息了。從林語堂在1967年1月受聘為研究教授開始,這一項目在耗時近六年之後,《詞典》終在十月份出版。除了林語堂本人,為此出力最多的應該就是潘光迥。

 

1971年1月,兩萬頁的手稿運抵香港以後,詞典組對此書進行了細緻的編輯,光是校對就有四輪,此外還編纂了英文索引和繁簡字體對照表。參與其中的有資深學者、曾任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的宋淇,也有剛從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的蘇其康,此外還聘請了六到八名主修英文、輔修中文的中文大學大四生當學生助理。至於潘光迥,他既是這一項目的管理者,負責協調各方,同時也是詞典的編輯者,他和宋淇一樣從頭到尾通讀了詞典。

 

林語堂與詞典部工作人員召開會議。圖片來源:香港中文大學 大學圖書館 大學檔案。

林語堂特別喜歡抽煙,即便是工作會議也是煙斗不離手。他習慣右手持煙斗,曾說離開了煙斗他無法安心做事、無法思考。左二為潘光迥,右一背對鏡頭者應該是宋淇,當時他是「校長特別助理」,與潘光迥一同負責詞典出版,在潘光迥外出時代行詞典部主任之職。宋淇是資深的學者和翻譯家,曾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今天他最出名的身分是張愛玲的遺產繼承人,他違背張愛玲的意願,將其遺作整理發表,卻也給張迷讀者帶來了福利。

蘇其康回憶,他們的任務是檢查詞典是否有語意不清、前後不一致的地方,加以記錄,呈給林語堂本人訂正。光是蘇其康就把字典看了四五遍之多,他自己也很享受,把這份工作看成是「中文大學付我薪來讀字典」。當時蘇其康的待遇很好,工資比他在香港當小學校長的父親還要高。潘光迥很關心員工,他知道中文大學在詞典出版後會取消詞典部,特意告知蘇其康會用別的方式繼續聘用他。蘇其康後來赴美留學,回國後曾任高雄中山大學教授。


《當代漢英詞典》每頁分為三欄,收錄了八千多單字和十萬多條詞彙。共有1,800頁,以較薄的聖經紙印刷,布面精裝,開本為7x10英吋,而重量僅有2公斤。在本地由中文大學發行,國際上的銷售則由美國著名的出版公司麦格劳·希尔(McGraw Hill)負責。此書分為標準版和限量版,標準版印兩萬冊,而限量版僅有兩百冊,編號發行,以皮革製作書脊,附有藏書票以及林語堂和李卓敏的親筆簽名。

 

中文大學出版社樣書中的《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

左圖:三種版本的《當代漢英辭典》,從右至左分別為:1972年半皮裝(special leather spine)限量版、標準版,1980年重印版。

右圖:林語堂和李卓敏親筆簽名的藏書票,此冊編號為49。《當代漢英詞典》書衣和藏書票的背景均為鳳凰——中文大學以鳳為校徽,因為鳳凰是「南方之鳥」,而林語堂所設計的「家徽」也是「鳳」字,不知道他是否和廖翠鳳提及過這一巧合。


《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在詞典編纂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晚清以來,漢英詞典多由來華傳教士編寫,在國際上通行的《麥氏漢英大辭典》(Mathews,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出版於1932年,到了二十世紀下半頁,已不能很好的適應時代。《當代漢英詞典》由中文功底深厚、兼具歐美學術背景的林語堂來編寫,被研究者認為,這是第一部運用現代語言學觀念編纂的漢英詞典,其宏觀結構嚴謹,詞條信息量大,還附有「國語羅馬字索引」、「英文索引」,查檢方便。正如李卓敏在序言中所說,此書可以算是「迄今為止最完善的漢英詞典」。

 

林語堂顯然也對這部詞典非常滿意,他和林太乙說這是自己寫作生涯的巔峰之作,也對《紐約時報》記者說這是他事業上的「王冠」(crown)。

 

《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金」字的部分內容。此書既收錄文言、書面詞彙,也收錄當代的新詞彙和口語。這裏既有新詞彙「金黴素」、「金融市場」,也有書面語「金諾」(值得信賴的承諾)、「金甌無缺」。「金牌」則既解釋了今義(競賽中的最高級獎牌),也說明了古義(由專遞送達的皇帝命令)。


詞典順利出版了,但和詞典有關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李卓敏在1978年卸任校長一職,返回加州大學。他來香港的時候,中文大學剛剛成立,一如錢穆作詞的新亞校歌所說「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他離開之時,中文大學的軟件、硬件都已經頗具規模,用李卓敏自己的話來說「大學已經步入服務的新紀元,從此世世代代為中國學生效力」。圖書館、行政樓、中國文化研究所等建築紛紛矗立,各家研究機構也逐漸走上軌道。1968年設立的大學出版部經過九年的發展,到1977年6月1日,中文大學出版社成立了。

 

如果說中文大學是李卓敏人生中的「大作品」——現今香港共有八所公立大學,而中文大學的校園面積超過另外七所的面積總和,那麼他還有一部「小作品」——他在業餘時間編寫的那本中文詞典也已經完稿,可以成書了。自然而然,他把書稿交由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先是和首任社長潘光迥簽訂出版合約,後來潘光迥在1978年退休,由出版社第二任社長續成其事,《李氏中文字典》於1980年出版。這第二任社長,正是林語堂的女婿黎明。

 

黎明(廣東梅縣人,1920–2011)。黎明1942年畢業於廣州國立中山大學,1949年獲哥倫比亞大學文學碩士學位,主修教育學。著有英文版《中國文學史話》(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在他任內,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1982),《近代名人手札》(1987),並重印《林語堂漢英詞典》(1980)。

圖片來源:《中文大學校刊》,1979。


黎明當了九年社長,於1987年退休,後來他和林太乙前往美國定居。也是在這一年,他和林太乙合作修訂的《當代漢英詞典》以《最新林語堂漢英詞典》為名出版(由中文大學出版社授權《讀者文摘》中文版旗下的大盛出版社發行,所以習慣上稱之為「讀者文摘版」)。他又編輯了多種林語堂的中國古典作品英譯,經由台灣的出版社發行。

 

林語堂寫給「快婿」黎明的書法作品。引用荀子的話「大天而思之,孰與物高而制之?從天而須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林語堂說中國人往往講究天人合一,西方人則講究人定勝天,荀子是中國少見的提到人定勝天思想的古人。1993年林太乙去世,黎明將這幅字連同許多林語堂的書畫作品,包括張大千、徐悲鴻的畫作,一同捐贈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圖片來源:大都會博物館。


《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的三種版本——香港中文大學詞典部1972年初版、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0年重印本、大盛出版社1987年修訂版——在港台及海外行銷二十餘年,如今在香港的舊書店也不難見到此書的身影。

1977年,《當代漢英詞典》讀者致中文大學出版部信件及出版部回函。

圖片來源: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檔案。


到了世紀末的1999年,由中文大學出版社授權,中文大學人文電算中心將詞典製作成線上網頁版,免費開放使用(網址:https://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indict/)。當年為詞典的編纂和印製總共花費一百多萬港幣的巨資,而今這一成果真正變成了「天下之公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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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年末,香港,維多利亞港。《當代漢英詞典》出版之後,林語堂到香港和女兒團聚,出了九龍的啟德機場,他們搭乘天星小輪前往女兒在港島的家。在甲板上,林語堂喜形於色,他對林太乙說:「我的工作完畢了!從此我可以休息了!」這可能是他在喪女之後為數不多真正快樂的時刻。

 

1976年3月,林語堂在幼女林相如家中生病,在港大附近的瑪麗醫院接受治療。26日,因心臟病併發症,林語堂病逝於瑪麗醫院。到今天整整45年了。

 

圖片:中文大學出版社檔案中所見林家人簽名/簽章,分別為:林語堂中文簽名,廖翠鳳簽章,林語堂、林太乙、黎明(Richard M. Lai)、林相如(Hsiang Ju Lin)英文簽名。


無論在中國還是國外,作為作家的林語堂都要比作為學者的林語堂更出名,可是他把《當代漢英詞典》視為自己寫作生涯的巔峰之作。這是他的哀痛之書,喪女之後,他一邊振作起來投入工作,一邊照顧精神恍惚的廖翠鳳。為了幫廖翠鳳分散注意力,他在校對中文大學寄來的校樣時,每看完一頁,就讓廖翠鳳幫忙蓋一個圖章。這也是他的歡樂之書,他一直覺得編寫詞典自有其樂,可以「尋發真理,如牛羊在山坡上遨遊覓食。」詞典出版更是實現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夢想。

 

林語堂還想過再編一本國語詞典,因為年老體衰只得作罷。他曾花費了極大的心力來英譯中國古典作品,也曾惋惜自己寫作的英文文章不容易與中國讀者見面。如果林語堂再來當年的中文大學出版部/詞典部——如今的中文大學出版社,當他看到《李氏中文字典》、看到《林語堂雙語文選》,看到一本本中國古典作品——從《四書》、《墨子》到《文心雕龍》,從杜甫、李賀的詩歌到清代白話小說——都有英譯本出版,大概他也會會心一笑、感到欣慰吧。

 

《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

香港中文大學詞典部,1972。


林語堂全家福。圖片來源:林語堂故居。

左圖:1940年前後;右圖:1967年台北居所剛剛建成之時。

 

《李氏中文字典》與港中大出版社部分中國經典與文學作品的英譯本。



參考資料

林太乙,《林語堂傳》,聯經出版:1989。

錢鎖橋,《林語堂傳:中國文化重生之道》,聯經出版:2018。

Shi-yee Liu, Straddling East and West: Lin Tutang, A Modern Literatus,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07.

“Lin Yutang, 80, Dies; Scholar, Philosopher”, New York Times, Mar 27, 1976.

《傳記文學》:黃肇珩,〈煙斗、字典、馬——語堂先生的三件事〉,第二十三卷,第一期;秦賢次,〈林語堂與北京清華學校(一九一六—一九一九)〉,第一〇一卷,第四期。

單德興,〈學術志業、編輯之路和心靈提升:蘇其康教授訪談錄〉,《中山人文學報》,47期(2019)。

舒啟全,〈評林氏《當代漢英詞典》〉,《外語與外語教學》,1998年第6期。

耿雲志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黃山書社,1994。

呂文浩,《潘光旦圖傳》,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利德蕙,《香港利氏家族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1。

北京大學等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雲南教育出版社:1998。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檔案:《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林語堂雙語文選》檔案。

香港中文大學 大學圖書館 大學檔案:「校長詞典委員會(Vice-Chancellor's Committee on Dictionary Project)會議記錄」。

《中文大學校刊》:〈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出版〉,1972年十二月號;〈潘光迥博士談中大出版社〉,1977年夏季號;〈訪問大學出版社社長〉,1979年春季號。

《中文大學校長報告書》:《開辦的六年 一九六三—一九六九》、《漸具規模的中文大學 一九七〇—一九七四》、《新紀元的開始 一九七五—一九八七》。

 

致謝

香港中文大學 大學圖書館 大學檔案組

雲南教育出版社「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文獻數據庫」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胡適紀念館 「胡適檔案檢索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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