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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 白 | 包山底志(组诗)

慕 白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我出生在一个叫“包山底”的地方

 

我的包山底很小,小如一粒稻谷

一粒小麦、一颗土豆

躺卧在我灵魂的版图上

我用思念的放大镜,把这一粒乡愁

放大成960万平方公里的热爱

 

我的血液、火、热情、痛苦

心灵、灾难、命运——

都来自包山底这个地方

我不逃避,反而愿意承担

那血液中的火,骨头里结晶的痛苦

一个湿漉漉的人,不怕爱上饱含雨水的白云

我的宿命如露水,哪怕再短暂——

我也不离开包山底,这个浙江南部的小山村

 

如果让我说出对包山底  更深的爱

我会好好伺候她,像一个苍老的儿子

为更苍老的娘亲养老送终

我搀着她,做她手中的拐杖

成为她凋谢的身体里,那发芽的骨头

 



我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我不用任何技巧,也不用任何

修饰,我喜欢用

傻子那样的眼神,目不转睛

痴呆呆看你

我的喉咙里含着沙土

我的舌尖上着火,我要把你每一棵

高粱中的血液喊得沸腾

我用脏手擦了擦自己的脏嘴巴

把命运中唯一的口粮捧给你

总之,你比你的傻儿子古老、忧伤

但我必须死在你前头

我倒在你怀里时,傻乎乎,痴呆呆,

可能喊你母亲,也可能喊你父亲

 

我就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一颗心在纸上用大白话

告诉我所有的亲人,朋友

同事,甚至陌生人

告诉我的未知的女儿

如果可能

我还愿意告诉我的子子孙孙

 

请你在无边的岁月中珍藏

一个傻子内心的黄金

 


包山底的小溪不见了

 

包山底窄窄的小溪

流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一伸手

就能捉住水中的两朵白云

一朵叫快乐,一朵叫幸福

一闪即逝。隔壁姐姐在岁月深处

浣洗那件衬衣,一直粉红着我的记忆

我悄悄去捉她脸上的红霞

白白的手,像两只嫩藕

长在溪水里。母亲在溪边洗菜

洗她沧桑的容颜

父亲荷锄晚归,在暮色中蹲下抽烟        

一遍又一遍地

擦洗心爱的锄头,溪水就流过        

 

岸边,有人在柿子里点灯

有人在鸟鸣中加入一声叹息

白狗在舔锄头的利刃

但它一点也不感到疼痛

好像贫穷的乡村生活一点也不沉重

父亲使劲掐灭了旱烟

扔到小溪里,我回头看

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不知什么时候

小溪干了,大地的眼眶也干了

那个洗菜的盆不见了,父亲也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变成了水汽

一切都蒸发在无边无际的时空中

 


回乡偶书

 

儿子王发财一十四岁半,嫌弃没有网络

不愿陪我去包山底,他的心里

虚拟着整个世界,我四十一岁半

想天天可以回家,看看老娘

看看老娘种的辣椒、茄子、蒜

土豆、番茄和苦瓜

我不知道

在一十四岁半少年的眼中

我是哪棵葱,还是哪株蒜

 



普通话

 

儿子十个月大就会开口说普通话

爸爸,妈妈。慢慢地他自然又会说

尿尿,吃饭,狗,猫,睡觉……

儿子的普通话很标准,这得归功于电视机

当然,早教机和胎教机这些也都有功劳

 

后来儿子上了幼儿园,然后是小学

他学会了更多的词汇,他的普通话

字正腔圆,翘舌音和平舌音,前鼻音,后鼻音

分得一清二楚

 

儿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先后都放弃自己的方言,他们都很努力

模仿电视剧的对白,用刚学的普通话

告诉小孙子,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尽管他们

分不清什么是声母与韵母,什么是前鼻音,后鼻音

舌头也总是卷不起来

 

我曾经尝试着告诉儿子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管土豆叫洋芋

管西红柿叫番茄,管地瓜叫番薯

因为它们都是外来的食物

但儿子怎么样也学不会

我童年说的回家是“走归”

 


包山底方言:他们

 

方言是一个人返乡的通行证。

其实,它们不是死在故乡就是在路上

 

这些与生俱来的种子,在体内

有山有水的地方,溪水澹澹的心里

在阳光明媚,雨水充沛的故乡生活了十七年

二十一年,年龄最大的已经有五十多岁了

或者时间更长。它们与土豆,黄瓜,玉米是近亲

与水稻,泥土,汗水亲密无间,它们与鸡窝,猪圈,牛栏

称兄道弟,歃血为盟,一直睦邻相处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还是新世纪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它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陆陆续续地出走,有一些已经飞到深圳和北京

另外一些跑得更远,长途跋涉

飘洋过海,到达欧洲,或者非洲

 

深圳和北京到处都是高楼与钢筋水泥

流行播种的是普通话与时髦的广东语

这些山里来的种子,散落在出租屋,制衣厂

打磨车间……只有在午夜与空气的赴会中

看到自己内心的月亮,从高楼与高楼的缝隙中

在下水道浮出炊烟,飘渺地升起,然后像沙漏中的沙子

不停地减少,慢慢地低下去,在另一头又慢慢地积起来

太阳的电话一响,仅有一点点发芽的想法,又被海市蜃楼骗走

 

当时出走多么简单,比一个人偷渡出境更容易

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漂泊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

随身带有手机,开着汽车,却找不到去哪里才能办理返乡的证明

 

欧洲和非洲的土地倒是肥沃,也不缺少阳光

它们想开枝散叶,但没有适合生长的土壤

出租屋里非法生出来的孩子,它们长得不伦不类

像人工培育的豆芽,貌似茁壮,却长不了根

它们大多数水土不服,全身浮肿,甚至患上了严重的肺病

夜深人静,不停地咳嗽,一口痰堵在心与肺之间

无论嘴巴多么努力,就是无法吐出带血的:方言!

 


城中村纪事:告别春天

 

我放下手中刚读完一半的书,准备把另一半留给明天

给素未谋面远在海口的诗人江非发了一个短信

再在新浪微博上写下刚刚从霍俊明的书上读到的一个句子:

尴尬的70后,写下自己的随想和札记。做完这些

我把书房阳台的灯轻轻熄灭,习惯性点起一根纸烟

从嘉盛花园2幢1单元19楼的阳台望向窗外

小区楼下的广场,那些跳健身舞的中年妇女

陆陆续续地走向自己的家

 

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鸣唱

今天是农历润四月十五日,月亮这时候应该还在路上

或许,她与乌云有了更亲密的约会,迟迟不见踪影

对面新盖的楼房很高,挡住了我探向远方的视线

我的目光无法拐弯,只能看见这些

 

一只蚊子不失时机地咬了我一口

我的额头迅速起了一个小小的肿包

又痛又痒的,和我童年时在包山底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举起手想把这可恨的蚊子拍死

它却嗡嗡嗡地逃走,几次三番之后

我不再忍心拍死与自己方言相似的蚊子

于是握手言和,我拿出一瓶珍藏三十年的老酒

想请它陪我喝几杯,倒出来的却只有两滴眼泪

蚊子明显喝不过我,不胜酒力地,从纱窗的漏洞急急忙忙飞走

这弱小的虫子,身上长着翅膀的家伙

把我再次一个人留在今晚,成为自己的过客

 

乡村日渐消瘦,夜色深邃,高楼林立,我居住的地方

被城市包围的城中村,天空已经让人分不清南北西东

蚊子在夜幕下早已飞得无影无踪,我举起杯

遥祝这只小小的虫子,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液的蚊子

千万别忘记来时的方向和返乡的道路

 


一个烟头的乡愁

 

一个烧红的烟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将漆黑的午夜

灼伤出一个红晕:故乡在里边

露出半个面孔

露出我的半个村庄。从夜的中间

我的指头上,升起一缕温暖的炊烟

 

这燃烧的乡愁,照亮

半张游子的脸,照亮半张脸上

全部的疲惫和孤单

坐在这个大城市的屋檐下

这个无处栖身的民工,怎么看

长得都像我来自包山底的兄弟

 

一个烧红的烟头:故乡在里面

 


我把故乡弄丢了

 

走过的路都是他乡

包括村庄,房舍,玫瑰色的少女

我是没有故乡的人

风、云、苍茫的暮色

远行者身影藏匿在一声驼铃的辽阔里

 

我离家时曾背走了家乡的一口井

还带走了包山底纯朴的乡音

一不小心却又都弄丢了

现在,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欠着故乡的债

在这个世界上游荡

像一个被彻底打败的逃兵

 

其实故乡就是一滴泪

悬挂在腮边的

欲落未落

是一颗粮食,梗在喉咙里

难以下咽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风吹过我的村庄

一片树叶飘落水面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风从南面吹起

风从北面吹起

风从西面吹起

风从东面吹起

风吹得很快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很晚的时候,风从我的房子吹过

玫瑰色的黎明

风没有留下一丝尘香

我觉得,有一座房子是我的

我将在它门口坐得很晚

 


一生都走不出你的河流

 

其实,飞云江一直在我的血液里燃烧

我每天八百里快骑的速度

穿行在你身边的村庄

你是我一生走不出的河床

 

在中国的版图上,飞云江

一条小小的毛细血管

和我的包山底一样卑微

很难从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

在文成,在温州,或者在浙江

这么孤独的水

 

带着纯净的品质,贴近大地

乡音是一种永远的河流

飞云江,只有你才知道

我走出家门是左脚开始,还是右脚

 


在路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纪念碑        

 

我们走在路上

从不同的地方出发

走过山川,树林

听见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声

河流不停,溪水淙淙

走过村庄

路边遇见熟人就打声招呼

然后匆匆地赶路

每一个三岔路口

我们都谨慎小心地走过

路总是崎岖不平

从白天走到黑夜

一路上我们忍着饥饿

每一次看到远处的灯火

就以为是今生要去的一个目的地

慢慢地走近了

才发现那还是别人的灯光

 

在路上,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纪念碑

慕白,浙江文成人。

中国作协会员,2014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参加《诗刊》社26届青春诗会,鲁院3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诗歌班)。

曾获《十月》诗歌奖、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李白诗歌奖等。

著有诗集《有谁是你》《在路上》《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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