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闫画晴的诗 | 春迟
闫画晴，女，1999年生，四川大学中文系在读，作品见于《草堂》等。获第九届中国校园双十佳“十佳诗歌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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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丧
“这世界……
而您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愿上帝保佑您”
——弗朗索瓦丝.萨冈
先生，一种阴冷的疲惫渗入了我
像风湿病一样，与我的骨头唇齿交缠
久久不散。在这座阴雨的小城里
我总是站在顶楼，看着人们鲜活地
嫁接于世，我是湿漉漉的柴禾
是绑在石头上的风筝，如来又如去
我总是等着有人带着我逃离
这生活像我七年之痒的丈夫，我木然
看着他在我身上起伏。而当我深夜坐起
心血来潮，想反身拥住他时
他却早已鼾声如雷。一夜雨声
先生，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多么像轮回，可我的眼泪
不能两次落入同一条河流
那些曾让我眼含热泪去奔赴的暮云
如今纷纷化成雨水砸落，加重了
夜色下青石板的悲凉。稚嫩的童声
反复唱着《送别》，檐水落下来时
我总是恍然。先生
我落泪或是无动于衷，这世上
一切仍然在发生着：
他们的血清避过假疫苗，肠胃
过滤掉毒奶粉和霉粉条，阴道
与性侵失之交臂。带着劫后余生的
忐忑，走向下一个明天
先生，几度秋凉染尽了我
最近我又重读了《山河岁月》
“这年胡已六十六岁，仍抱着满腔
没有名目的大志，好像
天下事犹未晚似的”
多年前他的窗外
那些因久久凝视而沉默的雨水
一直落，落到如今
哀矜
“如得其情，则哀矜
而勿喜”
多年后她读到这句诗
总会想起，残留的尊严
是怎样噬咬着她的手，迫使她
从意犹未尽的拥抱中
抽离。回到久长的黑暗中去
夜空下无边无际
走不出去的蓝
她看着空空的手面，生出
温暖之感。泪水无声地涌入海浪
而黑暗，淹没在一息光亮后
更深的黑暗
歌哭
——致孙频
你写到吕梁，于是我看见
天寒地冻中的火光。这些年
你反反复复地在写一个故事
写雨水里的人怎么点火，沼泽
里的人怎么起舞，手持
火种的人，摇摇晃晃走过水面
走向她虚无的爱人。那些蒲公英
怎么轻盈地飞向永逝，以
远离神祇的方式与祂在一起
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
又是怎么把自己献祭
在大火中泪流满面，涅槃
性总是有救赎意味。火光
舔舐着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肉身
他们流着泪，以疼痛
一遍遍确认自身的存在
我已经很久没落过泪
一个精神上的吕梁人，在南方
无休无止的雨水磨蚀着她的钝痛
而重生，是不是要以劫难的方式到来
那天她以一分钟的忐忑等一个结果
终于，一道杠渐渐浮出水面
想象中的狰狞与对峙没有发生
一切在黑暗中过了一遍然后烟消云散
她在黑暗中静坐，一种大解脱
让她虚脱，然后泪流满面
*先后致敬孙频的《祛魅》《天体之诗》《凌波渡》《同体》《我见过草叶葳蕤》《松林夜宴图》等。
春迟
“我居然爱上了她
像歌唱一样就爱上了她”
——李志
先生，我居然爱上了他
这生命的哀意逐渐显山露水
像一家狼藉的夜店亮起来
的过程。而你无法阻止这光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
于光亮中无处遁形。在三月
那么多少女奔向他
又慌张，又笃定。
支持这笃定的，是容颜
是身世，是清白童年
或无瑕未来。先生
我居然爱上了他
在春天我是被吹落泥沼的风筝
再飞不起来。这春风和暖意
让我只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那些年我对命运以暴制暴
这罪与罚，一直是悬悬欲坠的巨石
在惊觉他的瞬间轰然砸落
我居然允许我自己清醒地沉溺
和不动声色地抽离。我居然
容许我自己不假思索的天真
这可耻的，以更久的黑暗为名
从命运手里当来的天真。
先生，他看不见笑容里掉落的雨水
而先生，我再次站上顶楼
已经是五月了。春日迟迟
饮北国冷暖（组诗四首）
没有故乡的人
他没有思过乡，一次也无
虽然他在异乡灯火辉煌的楼顶
夜风侵衣，眼眶涌起泪水
却不是为了故乡
这眼泪
在故乡惊起的寒夜里
窗外一轮冰凉坠落时
也有
终别
那年你把我送到门口，彼此无言
你以为我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我没有
那年你把我送到门口，身后有氤氲的汤
和暖黄色的烛火
出了门，骤然寒彻
入夜，走廊开着窗
顶楼望去，满城繁星与灯火
我把头靠在门上
立了许久
无关
她读到潘洗尘的诗：
他写病中的母亲，要亲耳
听见他的发动机在家门口
熄火的声音，才肯睡去
这个晚上，她读得温暖黯然。
潘洗尘是哈尔滨人，她知道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车轮
咯吱咯吱辗过雪痕，车灯闪一闪
映亮夜空下，茫茫的人家灯火
整个童年，她无数次
祈祷这熄火的声音再晚一些
它意味着开出租车的父亲
在下一秒脸色阴沉地推开门
一眼看见危坐着，一言不发的母亲
煤气的闸门打开：
危险倾巢而出。它们弥漫
在他们之间
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
并虎视眈眈，伺机爆炸
时隔多年，她在成都
被这熄火的声音惊醒时
也会下意识地一阵心悸
继而才觉知自己
在异乡深冬的夜里
知遥
我十七岁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当我费力去想时，总想不起他的样子
可当我闭上眼睛时，他的笑容
就猝然漫溯进左心房的位置
那年十二月的雪夜，课上完已经很晚了吧
我收拾好东西走出门时
正好看见他上车离开
他像永远日理万机，曲终人散时
带着些许倦色，亦不妨行色匆匆
车灯闪一闪，街边霓虹
照亮宽阔街道和细碎飞舞的雪花
在茫茫夜色中，车轮碾过两行雪痕
既而那片灯光连他一起很快不见
我长久凝视光亮消失的地方
后来我去冰城看他，板着脸
他说，我们活着不是为了变得多优秀
我说，可是你很优秀
他看着我就笑了
如今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是这样一个清醒又自持的人
但是一回到北国
当影绰雪花在车灯前翻飞时
那种熟悉的暖流
就感觉仿佛有人踏雪而来
在黑暗中，成为我的光
风起
好几年前了。那时学校的最西侧
毗邻一个农场。我喜欢隔着栅栏
看着广阔无边的农场。三月
莺飞草长，总能闻到泥土的清香
那时我残破、疲惫，冷漠不堪
可是有风起时，我总觉得爱人
从远方走来，而自己
回到了童年，是一株草
随风摇晃着
窗外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
只是来回一次次从江安到望江
快乐的，迷惘的
校车最后一排
把头靠在车窗上
窗玻璃上流转的灯光
和昏黄的街灯映照
灯光下年轻的笑脸
一串暗红灯笼把平安举起
才恍然想起，除夕将至
红灯轻轻封住夜色的唇：
停泊的车水马龙，那些
孤立无援的温暖
岁年
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
思君无岁年
——《醉翁操》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
善生，千帆落尽。
那时我自以为离经叛道
背对山河只为走向你
却不知人这一生无论怎么翻云覆雨
不过是在命运手中，沾沾自喜
“唯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
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
哉此贤。”善生，这首词由
苏轼写给欧阳修。无关风月
我想起萨冈，一生仰慕萨特
那个拒领诺贝尔奖的斗士
在他去世几个月前陪他走过
他双眼全盲，便把她写给他的信
灌成唱片来听。这样的情愫
真是窗外雨潺潺，天上人间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
如今我再读起这首词，从夕阳
读到夜深，竟真有山泉潺潺
不知是否幻听。可我知道
不会再有对面的晓风白莲
苍颜白发却身影落落
双眼轻阖，点头微笑
你说好。真好
今我想起那天，亦觉得是
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你走了我便读给山谷，和着月光
觉知经久不息的回声。
大抵既望，山谷如白昼
我沿着山谷向下走
仿佛你就在前面，立在月色中
等我回来。月色如两行水
自我眼帘倾泻
善生。我想喜爱东坡如你
一定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
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
而回川。思君
无岁年
看见神性几种（组诗）
七日
——观摄影作品《海上》
我看见你睡在
打翻了晚霞的海水上
淡紫色的海浪和胸脯起伏
火烧云掉落，以不可抑制的速度
弥漫。天空上漂浮着亲人的脸庞
而你把自己交付海水
沾湿的头发覆在额前
海下睡着众神也睡着嫖客
政治犯或阳痿者
于海浪中无声地拥抱或性交
玫瑰色的战栗后旷日安宁。这天
有海水的预感在你体内翻涌
于是你换了一个睡姿
不觉远离，更深的海岸
祭
---听吉田潔《祭》
当哀鸦低嚎，一种不安
在夜幕中悄然临近
当德米萨米越念越急促
当雷声滚滚，闪电劈亮夜色
当袍四散，裙裾生出枯荣藤蔓
当千百只哀鸦四下逃窜
索亚，索亚，德里亚
喊彻群山。一声令下
排山倒海的秃鹫俯冲
嗥叫中，雨血与尸肉纷飞
而女巫神丈必将涌入苍穹
于曙光尽头击鼓，于黑暗边缘施咒
与风雷电雨交欢的人，从不跪着
骨盆碎裂，向天空忘情呻吟
初民毫不怀疑，将落一场更大的雨
血洗着百无禁忌。如同毫不怀疑:
天亮前没有生灵，只有行尸走肉
天亮后没有生灵，只有漂杵血流
如果清洗我就玷污我
如果孕育我就撕碎我
如果与你抚摸都战栗
如果共你落泪也从容
秧歌
街头巷尾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声势震天
是滚滚霞光中，超度
是庄稼落熟，几万人庆一场腰鼓
是八抬大轿上
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娘
唢呐喜气婉转，吹出生老病死
吹出喷薄的红和铺天盖地的暮云
吹出木讷的荣光和朴实的愚
把红绸绿缎吹成寿衣一样的庄重
属于孩子的一辈子，笑属于几毛钱的便宜
属于一根葱，面红耳赤的命
此刻
却只属于自己
闭上眼，恍若听见深意
睁开眼，却看到天地融为一体
我的眼睛就蓄满雨水
仿佛你就在人群中，笑着等我看完
等余霞消散，夜色四起
你就接过我的手
带我回家
失火
——观刘树春画马系列作品
火焰点燃了马群的尾巴
于失火的草场。马群四下奔逃
践踏着栅栏和及膝的麦田
你想起幼年那次失火
你在推搡着奔逃的途中，蓦然回头
对视上一个婴儿映得
亮堂堂的脸。火光中半咧着嘴，在笑
倒塌的房屋是不断添加的柴
把悸动高高抬起——“噼啵噼啵”
你倾斜身子，三蹄腾空
仿佛下一刻要在金黄中起飞
奔逃，焦灼，欢愉
这生灵涂炭的气味
让我们不由自主地痉挛
撒蹄奔跑，或彻夜做爱
仿佛神在身后驱赶我们
于火光中
马群最后对视浓烟一眼
继而在繁星下，跑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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