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首 | “我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蜡烛。”
曼德尔施塔姆︱我多么爱这重压之下的人民
王家新 译
我多么爱这重压之下的人民,
他们睡眠,叫喊,生儿育女,
被牢牢钉进这片土地,
并把每一年当作一个世纪。
每一种越过边境传来的消息,
听起来都那样美妙;
黄疸病,黄疸病,黄疸病,
在诅咒中,芥菜长成了丛林。
达维什 ︱想想别人
当你做早餐时想想别人。
别忘了喂鸽子。
当你与人争斗时想想别人。
别忘了那些想要和平的人。
当你付水费单时想想别人。
想想那些只能从云中饮水的人。
当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时,想想别人。
别忘了那些住在帐篷里的人。
当你入睡点数星辰的时候想想别人,
还有人没有地方睡觉。
当你用隐喻释放自己的时候想想别人,
那些丧失说话权利的人。
当你想到那些遥远的人们,
想想你自己,然后说:
“我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蜡烛。”
米沃什︱使命
杜国清 译
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
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
揭示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囗舌尖叫,
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
谁就自认为是个失踪的人。
卡尔维诺:蒙塔莱︱也许有一天清晨
黄灿然 译
也许有一天清晨,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气里,
我会转身看见一个奇迹发生:
我背后什么也没有,一片虚空
在我身后延伸,带着醉汉的惊骇。
接着,恍若在银幕上,立即拢集过来
树木房屋山峦,又是老一套幻觉。
但已经太迟:我将继续怀着这秘密
默默走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回头。
北岛︱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帕斯捷尔纳克 ︱二月
荀红军 译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一直到轰响的泥泞,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辆轻便马车,
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
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
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
在那儿,像梨子被烧焦一样,
成千的白嘴鸦
从树上落下水洼,
干枯的忧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处泛着黑色,
风被呼声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实。
并被痛哭着编成诗章。
辛波斯卡︱对统计学的贡献
陈黎 张芬龄译
一百人当中
凡事皆聪明过人者
——五十二人;
步步踌躇者
——几乎其余所有的人;
如果不会费时过久,
乐于伸出援手者
——高达四十九人;
始终很佳,
别无例外者
——四,或许五人;
能够不带妒意欣赏他人者
——十八人;
对短暂青春
存有幻觉者
——六十人,容有些许误差;
不容小觑者
——四十四人;
生活在对某人或某事的
持久恐惧中者
——七十七人:
能快乐者
——二十来个;
个体无害,
群体中作恶者
——至少一半的人;
为情势所迫时
行径残酷者
——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即便只是约略的数目;
事后学乖者
——比事前明智者
多不上几个人;
只重物质生活者
——四十人
(但愿我看法有误);
弯腰驼背喊痛,
黑暗中无手电筒者
——八十三人
或迟或早;
公正不阿者
——三十五人,为数众多;
公正不阿
又通达情理者
——三人;
值得同情者
——九十九人;
终需一死者
——百分之一百的人。
此一数目迄今未曾改变。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暴风雪
王家新 译
我们听着音乐——
一点巴赫,一点悲伤的舒伯特。
有一瞬间我们听着沉默。
而暴风雪在屋外呼啸,
风把它蓝色的脸
压在墙上。
而死者在雪橇上疾走,
边走边把雪球扔在
我们的窗子上。
金子美玲︱积雪
吴菲 译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光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布罗茨基︱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黄灿然 译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泔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1980
译注: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次回顾。
奥拉夫·H·豪格︱别带着所有的真理向我走来
董继平 译
别带着所有的真理向我走来。
如果我感到口渴就别把海洋带来。
如果我需要光芒就别把天空带来;
然而带来一种暗示、一些露水、一粒微尘,
如同鸟儿仅仅从水里带走几滴水,
如同风仅仅带走一粒盐。
杨键︱ 你会吗?
一片芦苇的,
或是一只母羊的,
你会留下这样的声音吗?
你会吗?
母亲在巷子里喊着孩子的乳名,
那孩子隐身在一条小船里,
故意不答应。
如果这孩子不答应,
母亲会永远喊下去,
永远喊下去的母亲的声音
触摸着我,比什么都神奇。
你会吗?
在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死人那里得到,
在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自然中得到,
在自然那里得不到就在神灵中得到。
你会吗?
长年累月的墓土上柔和的枯草
使我们的脚步舒缓,
而那些死去多年的人在我们的心里酿蜜,
直到我们彻底放弃了,
才能与他们见面。
你会吗?
秋风啊,你要将我们的心吹得发出古时候的声音。
古时候,时光的流逝靠活人来提醒
通过寂静,和一只木梆
在一个深夜里传得很深、很远……
你会吗?
米沃什︱梦痕集之 :九月二十三日
一列长长的火车正停在站上而月台上空空荡荡
冬天,夜晚,冰凉的天空充满了红色。
只能听到一个妇女的哭声。她正在乞求什么事情
向一个穿着石头外衣的官吏。
汇集: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
十三首和同仁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