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民,奋斗目标500万怎么了丨人间
《三峡好人》剧照
我心想,吴墩义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可转念一想,钱对于一些人来说,也许真的比命更重要。在农村,有钱就可以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不被人笑话,死了都可以瞑目。
1
“猪比人享福,人比猪辛苦。”吴墩义站在他的猪场里,指着猪圈里一排排埋头吃食的猪对我说。“我的奋斗目标是500万,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我就周游世界。”
我接着他的话说,“按你目前的大小生猪头数和市场价格来算,你已是身价百万啦,该是最幸福的人,为啥还说没猪幸福?”
他马上说,“农村有句话说,家有千万活嘴的不算。活猪是不能算作财产的,实际上能证明我财产的只有猪舍和两间砖房。如果哪天老天爷来个猪流感,百万就是打水漂的石子,沉到河底都听不到响声。”
但我还是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得意。
他继续说,“您知道我上学不中,小学毕业后,我就弄了这个养猪场,先借了亲戚们30万,后来又在信用社贷款了70万,费尽心机弄到现在这个规模,可滨叔您不知道,这行真不是人干的,我五六年都没回过村里的老宅了。”
他苦笑着看着我,“再说句不怕您笑话的,我伺候它们比伺候我爹娘都用心。”
接着话题一转,“这两年生猪价格猛跌,眼看着就要赔本,我听说您从郑州回来了,就请您来参观下猪场,心里有个数,您在郑州恁长时间啦,动用下您的关系,跟肉联厂介绍介绍,或是在大超市里设几个摊位,卖我的猪肉。”
吴墩义从辈份上说是我的表侄,年龄相差无几,小时在农村一起生活过几年,感情深厚。平时各忙各的,联系不多。2006年夏天,我从郑州回温县探亲,他骑电动车把我从老家载到猪场,这一席话让我明白他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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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猪舍出来,来到他那两间凌乱的房里。房里到处堆放着猪饲料袋子,只在一张双人床可以坐人,床上凌乱地放着被子和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吴墩义叫我去猪场喝了一瓶白酒,我喝得有点高,就宿在了他家。
凌晨两点的时候,乱哄哄地吵嚷声把我惊醒。吴墩义说,母猪要生崽了,得接生。我听了忙爬起身,随他走到猪圈外的一间砖房里,一头母猪正躺地上吭哧,身下垫着一床棉被。空调调到了18度以下。
在等待生崽时,吴墩义说起来,“母猪生崽是养猪场的头等大事,自己不养小猪崽,就得花大价钱去买。我这里有90多头母猪,3头公猪,公猪不仅给自己场里的母猪配种,还给别的猪场配种,配一回咱都要收一定的费用,但很辛苦。”
“有一回,我拉一头种猪去祥云镇给另一个猪场配种,结果半路上猪从车上跳了下来,我撵着它跑了几十里路都没撵上,怕把别人家的庄稼给糟蹋了,忙报了警,派出所出警后,逮了半天才逮住,晚上请他们吃饭都花了500多块。”
正说着,兽医说开始生了,吴墩义忙起身走上去蹲在猪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个血红的小猪崽。满屋的腥臭味让我难以忍受,我走出屋,决定在院里等待。直到天色完全大亮,他们才从屋里出来,疲惫地坐在院里休息。
兽医准备离开时,门外来了辆防疫站的车,从车上跳下三个穿着防疫制服的人,说要对猪场进行卫生防疫检查。
侄媳妇赶紧做鸡蛋茶,热情有加,同时对吴墩义低声说快准备三个红包,吴墩义问我带钱没,先借600块打发他们走,要不然罚起来吃不消。我忙掏了钱递给他,他又递给了媳妇,侄媳妇热情地陪着那三个防疫站的人进了猪舍。
不到20分钟,三个人从里头出来,边走边说,“这次卫生防疫做得不错,以后继续保持。”侄媳妇在后面附和,“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专家来指导,非常感谢。”
当那三人开车离去后,侄媳妇瞬间变了脸色,“一帮土匪强盗,就知道搂钱,呸。”
△2007年时的吴墩义在养猪场,吴墩义家人提供
不久我回到郑州,找了朋友帮忙,但不得要领,一直没能帮他把他的猪肉打入市场。
2007年冬天,我再次来到吴墩义的养猪场。一进了大门,我就感到气氛有点沉重。猪舍里吴墩义和他媳妇正在跟人讨价还价,地上躺着几十头死猪。
我问咋回事?吴墩义用温县土语故作轻松地骂了句,“狗逼掰(叹词)。眼看300万就要走到卡上了,还是没躲过这场疫情,七八年的努力被这一夜的猪发烧都打到土里寻不着了,连我那90多头的种母猪都死了。”
“得的啥病呀?恁严重,说死一起死?”
“猪发烧,温县的兽医,焦作和省里来了好几个高级兽医,都没诊断出是啥瘟,更不用说治病了,只能眼看着猪们一个个死去……”说着,他抽泣了一下。
我问,“今后咋办?”
吴墩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拿猪头敬神!俺爸说以前就是没敬神才犯了凶煞,得诚心诚意地敬神。我准备把养猪场改成养鸡场,鸡泼皮,不易生病,我计划着先养1万只摸摸道,我只熟悉养殖业。不干怎么办,信用社的70万贷款光还利息了,本金一分还没还呢,幸好亲戚们的30来万刚还完。”
那天,吴墩义用三个猪头和香蕉蛋糕牛肉等18个菜摆了一方桌,点了1万响的鞭炮,又朝桌上的关老爷三叩九拜。关老爷眉头微皱,烟雾缭绕中的吴墩义亦然。
3
我再回温县已是2009年春节。大年初六那天,我去养鸡场找他,刚走到大门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鸡屎臭味,我硬着头皮进去叫吴墩义,他应声而出。
养鸡场里,他指着那群吃着饲料的鸡,“这是清远麻鸡,人吃了它的肉,对心脑血管好。我已跑遍了全县的卤肉烧鸡店,准备给他们常年供应生鸡,已经答应了,现在就差签合同了。”
说着我们走进第二个小园子,“这是坝上长尾鸡,产蛋量高,主要靠它卖蛋。”我们又往前走进第三个园子,“这个是边鸡,也叫右玉鸡,蛋肉兼用……”
我问:“很专业嘛,挣钱不?”
他笑了笑,“两年来基本持平,有小赚,但积累了经验,为以后翻身做准备。我还要靠它们还信用社的贷款呢。”
一晃一年过去了,我从郑州回到温县去找吴墩义。
整个鸡场不再是去年那种封闭式的小院,而是一个通达南北的大院。侄媳妇一个人在喂一群鸡苗。
“吴墩义去哪了?”我问。
“去第三小学大门口卖烤鸡翅了。”
“不喂鸡了?”
侄媳妇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上个月禽流感,鸡苗全死了。成鸡被县里卫生防疫的人就地埋了,这群小鸡娃养在老家的院子里,才躲过一劫。”
我没敢再追问她,“那你喂吧,我去城里寻吴墩义。”
在小学门口的树荫下,吴墩义正摆着烧烤摊。那时正好是下午5点学校放学,接孩子的家长很多,不时有家长领着小孩过来要烤翅,也有稍大的高年级学生结伴过来,生意还不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忙碌没吭声,直到没人时他才看见我,“哟滨叔,咋站在后面学技术呢?”我说,“今天中午去鸡场找你,说你在这卖烤鸡翅呢。还有没有,给我烤10块钱的”。他笑着说,“10块3个是卖给别人的,你吃还能要钱,管饱。”
吴墩义在给我烤鸡翅时说,“今年运气不好,又遇到禽流感了,几万块钱的鸡苗无一幸免,信用社的贷款也才还了20万。想哭都没泪,所以就不哭,生命不死,就得想别的法子继续干,谁让咱运气不好哩。”
他把烤好的一个鸡翅递给我,“前些天,我从焦作那边买了1万个鸡翅,5毛一个,烤后10块3个。但这只有在学生上学或是放学时才有点生意,一上课就没人,不是长久之计。”
“养殖业看来绝对不能再沾手,我得转变思路。听发小说,到西藏高原上去修高速路很挣钱,我准备跟他们几个人一起去干两年,挣点钱先把欠债还完再说。”
我听后觉得这倒也是个出路,“只是那边海拔高,内地人去了不一定能适应,你要注意身体,不适应就赶紧回来,债可以慢慢还。”
4
那年秋天,我接到吴墩义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在西藏阿里措勤县一处没人的荒原上,修筑新疆至阿里间的一级公路。
“这儿平均海拔5000米,是四季都冷得要命的无人区,夏季还下雪穿皮大衣呢。晚上睡在棉帐篷里,半夜能冻醒,早上被子上都结着一层薄冰,吃的面条永远煮不熟。平时不干活坐着都缺氧,工作时更是喘不上气来。不过工资还是可以的。只要能挣钱,咱农村人不怕吃苦。”
我听了,便劝他多保重,气候如果不适应,就早点回来,身体要紧。
那之后,吴墩义和我就很少联系了。
直到2012年,表哥吴天才来郑州看病,我去看他闲聊时才知道,吴墩义在阿里干了两年多,生活条件本就不好,他又舍不得吃。钱是挣了几十万,回家后一直觉得胸痛,到焦作人民医院一检查说是慢性肾衰竭,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那人哪能静下来看病,开了点药就回家了。”
“他在家闲不住,一个月前,跟俺村几个烧窑的师傅一起去俄罗斯海兰泡去烧砖。合同上说干两年,能拿到20多万,如果能拿到这个钱,他的外债就算彻底还完了。他年轻还能干就让他去干吧,在家光看病那心里会舒服?”
我心想,吴墩义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可转念一想,钱对于一些人来说,也许真的比命更重要。在农村,有钱了就可以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不被人笑话,死了都可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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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吴墩义已是2014年夏天,那天他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您在郑州熟悉,能不能陪我到郑大一附院看看?我从俄罗斯回来小半年了,最近胸疼得实在不行了。”
我听了忙说你来吧,郑大一附院我还真有认识的专家。
我们在郑大附院找到王医生,医生看了检查结果,沉思了半响,“你为什么不及早治疗,非要拖到现在才来?”我说,“他去俄罗斯打了两年工,刚回国就来找您了。”王医生表情有点凝重,“那也不能要钱不要命吧,你要是想要命的话,现在就住院。”
吴墩义跟我商量,说钱带的不多,不想住院,又给他老婆打电话商量,犹豫了半天才决定住院。
我把吴墩义安置好后,又一个人去找王医生,想问清楚吴墩义的病情。王医生说,他的情况很危险,病人已出现贫血、血磷水平上升、血钙下降、代谢性酸中毒、水电解质紊乱等症状,都是肾衰竭的具体表现,必须住院治疗。
吴墩义见我回来,就问我王医生说了些啥,又说,“能治的话就治,不能治趁早回家,咱不能做人财两空的傻事,儿子这两年就要娶媳妇,等着要钱呢。”
我说:“医生说你这是慢性病,需要时间慢慢治疗。只是你不能再去俄罗斯烧窑啦,安心治病吧。这些年你挣的钱把外债都还完了,无债一身轻,好好休息。”
但他一直担心住院费用太高,每天都把护士送来的小票用圆珠笔一笔笔在纸上加一遍,当发现有的药没用就先上帐时,就找护士吵闹,说给他算多了,护士就给他解释,有的药不是当天用,是要提前交款次日用。
那天,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碰到护士长,她对我说:“你家这位亲戚真是抠门到家了。节省医药费能理解,可三顿饭都是馍汤,一块钱的白菜都舍不得买。这对他的病不好,你得说说他。”
半个月后,吴墩义坚持要求出院,说他明显感觉身体好转,加上每天护士摧他交钱,让他心烦意乱,还和主治医生吵了架。医生无奈,让他出了院,叮嘱他回到温县后继续到医院治疗,不可不管。
吴墩义回温县后并没有继续治疗,而是回了他在村外面养猪场的两间房里。他闲下时,去温县人民医院问了肾病医生,医生告诉他说,像他这种病要长期坚持做血液和腹膜透析才能维持生命,还有一种办法是换肾,得二三十万块钱,不仅有副作用,还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配对成功,总之这是富贵病,不能干重活,还要吃好喝好休息好。
吴墩义每天在家,重复着吃药、睡觉或坐在那一动不动这些事,加上情绪不好,原先健壮如牛的人,现在瘦得不忍细看。
新农村医疗报销的额度根本解决不了这样慢性病的巨大花销。家里仅有的一点存款花完后,开始朝亲戚们借钱,这更加重了他的思想压力。
5
2015年夏天,他的病情恶化到喘不气来,不得已再次住院。
一天晚上,快到凌晨了,吴墩义给我打了个电话,“滨叔,我俩叔侄一场,我给你说说心里话。我真不想再看病了,再看下去就得卖房了,可卖了院房,儿子娶媳妇娶到猪圈里吗?我还是死了算了,跳楼最简单,一点也不连累人……为啥非要走到人财两空的地步呢?”
我劝到,“你不要胡想,该看还得看,我给你赞助的那1万块是不要你还的,专门让你吃药用……我问你,你不是计划要挣500万后去周游世界吗,你挣到手了吗?没挣到就好好养病,等病好后再去实现你的目标。”
他听了在电话里涩涩地笑了起来,“那好吧,再去挣500万……”还没说完,他突然停止了笑声,放声大哭起来。我想再安慰他时,他已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10天,到了7月30日那天早上八点多,表哥吴天才给我打了个电话,“给你报个丧,吴墩义今天早上6点在二医院的5楼跳楼了,人已经殁了……”
那年吴墩义49岁,是温县祥云镇大玉兰村的农民,一个读书不多,但勤勤恳恳劳作了一生的农民。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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