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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章 2018-05-25

图 | VCG


医院里多了一些穿着蓝色制服的人,逐个病房清点没有登记在册的“黑护工”,愿意被“收编”的,交一笔培训费和保证金,就能转为正式护工,立刻“上岗”;反之,就会被赶出医院。



1


2015年春节前,我因为出车祸住进了医院,母亲刚把我送进急诊室,几个中年男女就围了上来。

“需不需要护工?”

“我们都是经过培训上岗的,很专业。”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相毛遂自荐,都是在这儿揽活的护工。

人群中,一个高颧骨、深眼窝、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很是扎眼,比她瘦小的身躯更吸引人的是她的报价。

“70元一天!”她高举着右手,五个手指并拢弯曲捏在一起,做了一个“七”的手势,嘴里喊道,“这个数我就做。”

这话一出,这群护工顿时炸开了锅,因为这报价比别人足足低了三成。

“她没有资质,是个黑护工!”胖女人指着她毫不客气地说,“这种人怎么敢请啊?万一出了问题,你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人!”

“一分价钱一分货,找护工贪不得便宜啊。”另一个平头男子也帮腔。

“大家各凭本事吃饭,你们做生意也不要中伤我。”那个中年妇女毫不示弱,也提高了嗓门。

眼看这场“拉客大战 ”矛盾要升级到无解的趋势,恰好这时护士喊到了我的名字,母亲二话不说,赶紧推着我的轮椅进了诊室,从聒噪中脱身。

面诊后,医生初步诊断我是右腿小腿骨折,需要做手术,递来一叠单子,让我们去交费、做术前检查,再去办住院手续。

我们刚出诊室,一个人立刻迎了上来,又是那个中年妇女,原来她一直没走,“你们是要去交费,然后拍X光和照CT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既吃惊又警惕。

“我在这里干了十三年,这些检查的流程我太熟了。”她热情地说,“我给你们带路吧,可以帮你省点时间,也能让姑娘少受点罪。”

我和母亲对望了一眼,没有回答,她立马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只是带路而已,不收费。”话已至此,虽然仍有点将信将疑,我们还是跟她走了。

“对了,我姓崔,你们叫我崔姨就可以了。”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很自然地从母亲手里接管了我的轮椅,“先去交费,然后去西院做检查,X光科和CT科在西院都有分部,这点儿那儿的人少。”

她步子飞快,推着我在医院里如入无人之境。母亲很高兴,说没想到她这么熟门熟路,省了不少时间。崔姨得意一笑:“我在这里干了这么久,这点事儿不算什么。”

我们对她有了几分信服,但仍然心有疑虑:“为什么你要价比别人少那么多呢?”

“他们跟着公司做,还要被抽成,所以收费高,我自己单干,当然就比他们低。”崔姨也不隐瞒,“我没任何背景,能在这间医院做上十来年,靠的就是口碑,虽然我钱收得比别人少,但论心力,我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如果你觉得我不行,你说一句,我立刻就走。”

她说得诚恳,加之收费的确比别人低,母亲想了想,还是雇了她。

 

2


人是请了,可母亲心里对崔姨“黑护工”的身份还是有个疙瘩——因为我手术还没做,她已经从别的病患家属那里听来不少关于护工的“内幕”:

有的护工虽拿着“全天陪护”的工资,却趁着家属不在出去揽活儿挣钱;有的护工护理能力不过关,帮病人翻身竟把人翻到了床下,病人病上加伤,他自己知道不妙却跑路了;还有的只是为了利用“护工”身份能住在医院病房的便利,实际上当的是号贩子,晚上排队,白天倒号,每天多赚几百块钱,心思全然不在病人身上。

这些人,大多数都和崔姨一样,是自己单干的“黑护工”。

“看她具体表现吧,不能因为一个身份就把人给否定了。”我安慰母亲,“她要是真干不好,让她走就是了。”

入院第二天,我就排上了手术,崔姨也正式“上岗”了。

手术持续了5个小时,我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麻药劲没过,脑袋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不清醒。迷糊中,听到护士叮嘱:“别让她睡着了,6个小时之内必须保持清醒。”

一整夜我都睡得很浅,只觉得有个幽灵在我身边飘来飘去。一会儿把我裸露的腿盖好,一会儿叫来护士来换吊瓶,不时还能听到她悄悄安慰妈妈,介绍医院的情况,讲解药品的名称作用……

第二天,我清醒过来,崔姨去打早餐给我吃,又给我擦了脸,我才发现她一直睡在医院里那张可折叠的椅子上,眼圈黑黑的。

我说想洗洗已经油了的头发,她就拿来一盆清水,在床边一点一点地帮我把头发捋顺,又抹上香皂,揉起泡泡后,再一点点洗掉。为了不打湿地面,每一个步骤,她都很小心,还要小心别让我动到受伤的脚。

几天下来,见崔姨把我照顾得妥帖,母亲也终于放心了。

 

3


跟着崔姨一起“上岗”的,还有一位神仙——她在病房的窗台上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神龛,里面供奉了一尊观音像。

“这观音长得好特别。”我好奇地问。观音的姿势既非直立,又非打坐,而是右腿盘曲,左腿垂下,斜坐在一朵莲花上,看上去懒洋洋的。

“这是自在观音菩萨。”崔姨双手合十,虔诚地解释道,“这里天天有人来有人走,阎王爷不看僧面也看菩萨的面子,不让他们太痛苦。”

由于医院不能见明火,崔姨每天都要供一个苹果在神龛前,第二天再把这个苹果吃了,再供上新苹果。

我觉得她太过迷信,这里是骨科,虽然住进来的人跟我一样,伤筋动骨遭罪得不行,但重症病人不多,那里惹得来什么阎王?

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久,病房里住进一位老人,他在家摔了一跤,腰椎骨折了,下半身不能动弹,但他家人没给他请护工,只把老爷子往医院一丢,平时就来送个饭。

老人话都说不清楚,瘦成了一把骨头,成天咿咿呀呀地呻吟,到了晚上,叫得更厉害,同病房的人纷纷投诉,护士便找来老人的儿子。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满是黄色的汗渍。

“你们家属最好还是找个人看护吧,白天还好,晚上老人有点什么事,有个照应。”护士说。

“我们都花了住院费的,护理病人不是你们医院的责任吗?”

“晚上值班的人少,有时候看不过来。”

“那我不管,医院收了钱,还让我去请护工,护理费你出啊?”男人翻了一个白眼,“他的退休金就刚够医药费,不够请护工了。我自己平时要工作,有家要养的,能给他送饭已经不错了。”

见这阵仗,大家伙也明白这老人是什么处境了,不好再抱怨。

老人平时就一个人,护士看护不过来,尿袋满了都没有人倒,流到床上到处都是,崔姨看不过眼,便帮老人换了便袋,擦了身子,换了床单。

她做这些的时候,正好赶上老人的儿子来送饭,见崔姨在忙活,他第一句话竟然是:“阿姨,我可没钱给你。”

崔姨沉着脸,没搭话,看也没看他一眼,把老人安置好后便坐回折叠椅上。男人看崔姨没有管他要钱的意思,便把饭放下,囫囵给老人喂了几口,拎着饭盒走了。

大约一周后,老人去世了。

那个晚上老人比往常安静,崔姨多了个心眼,查看了下他的情况,发现不对劲,就连忙叫护士来,但老人已经走了。

这件事给整个病房笼罩上了一层阴影,有些病人家属提出要换病房,但医院里没有多余的床位,他们的要求没法满足。

“医院哪个病房没有死过人?”医生有些无奈。

病人家属们只好作罢,但还是忍不住抱怨,“这些重症病人就应该放到重症室去,在我们这里,又无人看护,那还不得死得快啊!”

“是啊,真晦气!”

“生老病死都是平常事,哪有什么晦气?”崔姨忍不住道,“人都走了,不要再说这些了。”

“崔姨,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高明,日日拜菩萨、吃供品的,有菩萨保佑,自然不怕死人啦!”

“是咯,说自己不怕晦气,还不是找个菩萨天天拜?”

大家不领情,母亲劝崔姨不要多管闲事,“知道你好心,但强出头讨不着好。”顿了顿母亲又道,“不过他们说的不是全无道理,这里终究是病房,不是拜菩萨的地方……”

崔姨神色有些黯然,低声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她把神龛撤掉了,观音像也收起来了。

 

4


也许是没了观音的保佑,崔姨的霉运立马找上了门。

这天,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总”来到我床前,当着崔姨的面向我推荐起了他们公司的专业护工队伍:“我们的护工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护理经验丰富,签订正规聘用合同,有任何不满意,会有保险公司理赔。”

我有些发懵,不知如何回应,末了“老总”还递给我一张名片,“您掂量一下吧,钱没多花多少,最重要是心安。”

整个过程,崔姨就在床边忙碌着,表情很平静,最后还好声好气地送客:“您慢走。”见她这种反应,我心里更觉不安了。

“你们别为难,十几年了,我都不知道让人赶了多少回,习惯了。”崔姨笑了笑,反过来安慰我。

可这只是一场“打黑风暴”的开端。

没多久,医院里多了一些穿着蓝色制服的人,逐个病房清点没有登记在册的“黑护工”,愿意被“收编”的,交一笔培训费和保证金,就能转为正式护工,立刻“上岗”;反之,就会被赶出医院。

同病房的几个护工都交了钱,转做了“正式工”。崔姨还是不愿被“收编”,求我们对外说她是自家的亲戚,我们也不想换护工,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如此一来,她成了病房里的“钉子户”。

“老总”再次来到我们病房时,身后跟了几个中年妇女,领头的正是那天在急诊室和崔姨抢生意的胖女人。她一进门,就径直来到我床前,指着崔姨说:“这个人是‘黑护工’,你们不能用她了,这是违反医院规定的。”

“她是我亲戚。”我说。

“亲戚——?”胖女人阴阳怪气地咋呼一声,转而对崔姨说,“阿崔,你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现在连亲戚的钱都挣啊?那天在急诊室明明是你用低价从我手里抢去了这桩生意,现在你们就变亲戚了?骗谁呢!”

“不关你事。”崔姨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怎么不关我事?我们已经和医院签了合同,是这家医院指定的护理机构,像你这种无证上岗的‘黑护工’,又违规又违法!”她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推了崔姨一把。

崔姨踉踉跄跄还没站稳,同行的几个妇女“呼啦”一下把崔姨包围了,有人揪她的头发,有人撕扯她的衣服,还有人抓挠她的胳膊和脸,场面非常混乱。

我行动不便,坐在床上干着急,母亲跑到外头去喊护士,等值班护士来了,那些女人终于把崔姨放开,那时她已经衣衫凌乱,手上脸上都是一道道血痕。

“现在市里大大小小的医院都在清理‘黑护工’。”护士瞥了一眼崔姨,没对动手打人的“老总”一行人说什么,反而对我和母亲说,“你们私下请了不合资质的护工,出了问题可没人管,这不符合医院的规定,领导也是不同意的。”

“她是我家亲戚,不是‘黑护工’!” 我有些生气,也没松口,怼了回去。

“好,好,好!看你以后还能不能找到那么多‘亲戚’!”胖女人撂下一句狠话,跟着“老总”带着人嘴上不干不净地走了。

 

5


风波暂时平息了,但崔姨的身份依然是个“隐患”。

“崔姨,你为什么不肯跟着他们干呢?这样就不用被人赶来赶去了。”母亲问。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就是在公司里做的。”崔姨叹了一口气,“不过那时也没什么培训,都是一到病房就开始干活,公司为了降低成本,我一个人时常要看护三四个病人。”

“那怎么忙得过来?!”

“这种情况,病人通常都是生活无法自理的,连床都下不了,只要定时喂食喂药、擦身换衣、更换便袋就行了,一个人看得过来。虽说护理的事情不算多,但公司收他们的护理费用,价儿是最高的,普通病人一天100元,他们就得多出一半,甚至翻倍;而且这类病人很多都是得长期陪护,工时稳定。你想想,按低了一天150元算,3个人就是450元,一个月将近1万4!”她边说边比划。

“那你挣了好多钱呀……”我和母亲都吓了一跳。那时,我们当地人均工资也就两三千,每月过万的收入妥妥算高薪了。

“钱都被公司拿走了。”崔姨摇摇头,掰着手指跟我们算,“我们做一天休一天,一天24小时陪护,休那一天没工资,(一个月)辛苦做了15天,公司要抽20%,还有各种各样的培训费、违规费,左扣右扣,到手里都没剩啥了,而且五险一金都没有。单干虽然艰难,但挣得多,只要把工做好,不愁没人找。”

崔姨说,后来她已经干得手熟了,在病人里口碑不错,常有人给她介绍客源,“你别看我没什么资格证,这些年,我是从医生护士那里一点儿一点儿学来的,比他们培训几天就上岗的强多了。”

“可是他们和医院签了承包合同,现在连医院都帮他们,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有些担忧。

崔姨的脸色猛地灰暗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得想办法多挣点钱,我还得给我儿子还房贷……”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是我第一次听崔姨讲起她的家人。

“这有啥好说的嘛。”崔姨有些不好意思。她的儿子前两年刚买了房,离医院不远,但是媳妇因为生孩子辞职了,又要养娃又要还贷,压力很大,“谁挣钱容易?都是为了生活……”

“你家离医院那么近,平时为什么不回去住?”母亲问。

“我在医院干这个,天天接触那么多病人,儿媳妇怕我带病菌回家,把小孩子搞病了。”崔姨的语气里有一丝苦涩,“这样也好,吃住都在医院,倒是很自由。”

听了这话,我和母亲明白了她不愿多说家事的原因,但母亲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不回家住,你儿子怎么也不来看你?”

“他平时都不愿来这儿找我,嫌晦气。”崔姨先是有点失落,旋即又一脸振奋地强调,“其实有观音娘娘护着我,没有晦气!”说着,她突然反应过来那个神龛早就撤掉了,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我和母亲这才明白过来,那个神龛、那尊观音、还有那些每日供奉的苹果,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们别担心,如果这里干不了,我就换个地方干。”崔姨倒是豁达,“凭良心做事,自会有菩萨保佑的。”

 

6


一周后,我出院了。崔姨帮我收拾好行李,又交待了一些护理的注意事项,一路把我们送到医院门口,照顾我们上了计程车。

车开动的前一刻,我摇下车窗,向她挥手道别,“崔姨,再见了!”

她也笑着朝我挥了挥手,瘦瘦的身子,花白的头发,还有刻满皱纹的脸,在车窗外逐渐远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医院见到崔姨。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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