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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蛋的饺子回家的面,我只学会了一样 | 人间有味

2017-11-17 艾小夜 人间theLivings

图 | golo

 

我看着这半盘剩饺子,突然意识到,我爸的离开意味着我后面的生活将要发生多大的改变:这个我从小熟悉的、可以放松的家,以后我回来还能看谁呢?


 人间有味 | 连载41

 

1


2011年,是我而立。

三张的年纪,不少同学已经小有所成,结婚生子,志得意满。但对我来说,或许只能叫刚刚转运:大病初愈捡回条命,辞去了原来体制内杂志社的工作,在朋友的引荐下去了一家影视公司审读剧本;与女友几年的地下恋情,终于耗软了她父母的心,领证的日子都算好了,女友正式升格成为未婚妻。

清明短假,开着准岳父给我们的二手凯越,第一次从北京回到300公里外的家。毕竟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未来的儿媳知根知底,看见不算争气的儿子总算有了走上正轨的样子,独居多年的老爸难得在我回家时不再叹气。

然而喜悦只是精神上的,我知道我爸和所有身患严重心脑血管疾病的老年人一样,正在忍受着节气变化带来的不适。以往回家,但凡能动,我爸都会拖着关节炎的腿,下厨给我做饭,但这次,他一脸病容,躺在床上说,着凉了不舒服,饭不做了,你自己解决。

第二天下午就要回北京,我爸一早醒来,躺在床上说,“今天还是不舒服,咱爷俩别包饺子了。”

滚蛋的饺子回家的面,是我上大学之后放假回家的标配。看着我爸虚弱的样子,想到下午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我强颜欢笑说,“中午我来弄饭,你也尝尝你儿子的手艺。”

我开车先去了市里一家清真烧麦馆,这是中学时代我爸常带我来吃的地方。打包两笼牛肉烧麦,又开车去了菜市场,买了一斤鲜切面,十块钱纯瘦的里脊和一些青菜。回到家里,在狭小的厨房里洗了菜,切葱花蒜末姜片儿,里脊切丝。准备完毕,拧开煤气罐,热锅。

听见我的动静,我爸从床上下了地,在厨房的门口伸头看了眼菜板,说,“你这葱花切得够多的,顶我两倍了。”然后又说,“倒油前先关门,别把油烟都放进客厅来。”

“你起来干嘛,再去躺会儿。”我回他,然后关门,不忘拿窗台的纸壳塞进门缝儿。油热了,葱花炝锅,肉丝翻炒,酱油、盐、鸡精,加水成汤,汤沸打荷包蛋,然后是青菜和面。

肉丝汤面盛到搪瓷小盆里,点几滴香油。照旧,父子俩在毛主席画像下的圆桌上开了饭——父母都曾是知青,对那个时代有情结。这幅画像原本是1990年代某一年挂历上的一张,他们觉得主席坐在藤椅上抽烟很是精神,就裁剪下来加了幅相框,挂在饭厅墙角。

我爸戴上假牙,没动烧麦,左手拿起筷子挑了一小口面,吸溜进嘴,嚼了嚼,咽下去说,“行啊,儿子,你这面条味道不错。”

我也呼噜吸了一大口,说,“跟你自己在家做的没啥区别吧,不就多了点肉丝儿。”我爸笑着说,“比我做的好吃,面条里有肉跟没肉,味儿能一样吗?”

身体不舒服食欲也差,我爸勉强着吃了小半盆面条,就放下了筷子,“吃不动了,面条胀人,我不能多吃,剩下的留着晚上我自己再热热。”

洗好碗筷,时间也差不多该启程回北京了。我家在一楼,发动了车,我爸就在我卧室的小窗那里看着我倒车,我按下车窗,跟他大声喊:“我开车你就放心吧,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就拿手机给我打电话,别心疼电话费!”

他的手机是今年春节时我刚刚给他买的老人机,把我们在北京的手机号存成了快捷呼叫,我爸看我反复演示好几次才学会,但一直没给我打过。

尽管心里难过不舍,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我们父子在尘世的最后一面。

 

2


回到北京,担心老爸的情绪很快就飘散了。还是朝九晚五,周一周四给家里电话问问情况,汇报一下近况。

从大学开始,我就像那个花剌子模的信使,跟我爸打电话时报喜不报忧,说好听了是不想他担心,实际上主要是想隐瞒自己的各种不上进。

清明回来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22日周五,未婚妻在广州大学时的几位恩师来北京参加会议,晚上8点在三里屯一家饭店聚餐,我也一起赴了宴。到了之后才寒暄几句,上菜前的茶水还没凉,我刚换了没多久的HTC就突然震动起来。

一看手机屏上显示的是“老爸”,我心里莫名一沉——我爸第一次用手机给我打电话,居然是在他平时已经快上床睡觉的时间?

我在餐椅上拧过身去,老爸虚弱的声音在手机里传来:“儿子……我可能又要犯病了,你能不能赶紧回家一趟?”

八年前大年三十,我爸心梗的那一幕瞬间在我脑海里闪过,我赶紧嘱咐他:“你赶紧先平躺,给邻居打电话,我让同学给你找救护车!”

未婚妻看到我脸色大变,赶紧问什么事情,我简短告知,老师们也不再挽留,让我俩即刻开车往回赶。

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给家里的两个发小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开车去我家,先护送我爸去医院急诊。

周五的工人体育馆大概是在举办什么活动,去往东三环长虹桥的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在车里心急如焚,却也只能跟着前车一寸寸蠕动,等上了高速公路,已经是晚上快10点。发小打电话来说,我爸已经进了ICU,正在急救。

这是我第一次晚上上高速,但急切已经战胜了一切情绪,车速提过了140码。那时还没有微信,未婚妻在副驾替我接发小每隔20分钟打来的电话或短信,除了问我们到哪里了,就是说我爸在吸氧,肾上腺素,心肺复苏,电击,总之都是在抢救。

我还安慰未婚妻说,“不用担心我,从大四寒假那次陪我爸进过ICU,这种最坏的情况,心里也不是没有预想过。”

然而路程开到一半,高速公路上居然堵车了,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大卡车,停在那里,熄火等待,尾灯都不亮,即便是紧急行车带,也被大车塞得死死的。

我将车熄火的那一刻,精神有些崩溃,觉得心口忽悠一下,就像飞机起飞瞬间那种失重的感觉。没有路灯,没有车灯,黑暗里柴油的味道混合着周围钢铁机器的冰冷,涌进车窗。

发小又打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哭不出来,叹了口气,对未婚妻说,我爸可能过不去今晚了。

我俩心如死灰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卡车突然纷纷启动,远光灯的灯柱打穿我们车的后风挡,我也赶紧打火,一档半离合起步。一路冲到市人民医院门口,已经是凌晨1点多,准岳父和一个发小早早等在那里,我们下了车,看我居然按着北京的温度穿着T恤,准岳父赶忙把身上的抓绒衫脱下给我,然后钻进车里去停车。

发小则拉着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我和未婚妻,一路跑进医院。ICU在病房的四楼,我跑到二楼,心跳得不行,上不来气,小腿以下仿佛失去了知觉,抬不动脚,只好停下来拄着膝盖喘气,发小焦急而无奈地看着我。我咬着牙爬上四楼。

推开ICU的门,我的眼泪已经失控,我爸就在不远处临时增加的折叠床上躺着,监控仪器已经撤了,只剩下一个医生还在按压他的心脏。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医院的一种人性之举,医生不惜力连续按压几个小时,只为让不能及时赶来的逝者家属觉得,能见上亲人的最后一面。

我抓住我爸已经开始发凉的手,哭着唤他,未婚妻也在一边不停叫爸,我爸紧闭的双目,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见我们在叫他。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抓着我爸的手不放。发小已经悄悄从医院楼下的丧葬品商店拎上来一套寿衣,一同看护我爸坐救护车来医院的邻居李大爷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趁人还软,穿衣服吧。

那是一套做工相当粗陋的寿衣,想必我爸要是在活着的时候自己选择,肯定不会穿。穿戴妥当,值班医生将我带到病房,对着已经呆滞的我拿出急救记录,大致描述了下整个急救过程,中间夹杂着紫绀、衰竭这样的词。

签了字,拿好巴掌大的死亡证明,礼貌地谢过实施抢救的医生,回到我爸身边,太平间的搬运工已经到了ICU,他们把我爸装进纸棺,抬进电梯,送进太平间的冰柜。

发小开车把我俩送回了我家,说大半夜的什么先都别急,好好眯一下养养神,后面还好多事情等着我办。我和衣倒在我爸的床上,凌乱的被子似乎还有些余温,带着他身上让我熟悉的味道,夹杂着硝酸甘油和速效救心丸的药味。

6个小时之前,我爸还在这里,活着。

 

3


我爸从15岁就成了孤儿,亲戚都是我妈那边的。其中一个表舅跟这边的政府部门很熟,也免得我再去通知我爸的单位物价局了。

发小们也根本没让我操心,7点,主持葬礼的风水先生带着一对出租灵棚的夫妻准时来到我家门口,三下五除二搭了灵棚,支起供桌,点上手腕粗的裹着一层透明塑料壳的白色蜡烛。风水先生姓梁,黑龙江克山县人,东北老乡,一浊一明的阴阳眼,说自己家世代做这行。

他给我大致讲了第三天出殡到火化的流程,然后叮嘱我说,长明烛看好了,不能灭,对了,你父亲的遗像呢?

我一下被问住了,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给我爸拍过什么像样的照片。梁先生大概觉察到了我的尴尬,提醒我说,可以把身份证上的照片放大一下。

在亲戚赶来之前,供桌的香炉后面总算摆上了我爸那张模糊不清的遗照。平日几个与我爸处得不错的退休老头老太太早起出门遛弯儿,看见灵棚和相片,又惊又悲,拉着我就抹眼泪,说,这人咋说走就走了呢,昨天下午还跟他说话来着。

准岳父岳母担心我们,拿来一条用来招待吊唁者们的软中华过来,一个发小买来包子和小米粥,趁来祭奠的人不多,把我拉进屋里,让我赶紧吃点早餐。

看见柔软雪白的小笼包和金灿灿的小米粥,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地捂着眼睛大哭起来,把憋了一晚上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些热乎乎的食物,我爸再也吃不到了。

 

●   ●   ●

亲戚们挨家来了,我爸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也带人来了,客厅里留下一地鞋印。办公室主任看着供桌上我爸的牌位,说,岁数不对,不是56岁,你爸当年为了参加工作,把户口和档案里的年龄改小了10岁,没跟你说过?

我一脸惊叹,只好找人又写了一个牌位。

去太平间把我爸送去殡仪馆,又去派出所销了户,等回到家,租灵棚的夫妻已经把我们需要的花圈如数送到摆好,春风吹得挽联呼呼啦啦响。上香,烧纸,守夜,中国式葬礼让逝者的亲人们一直分散注意力,顾不上悲伤,这一点,我从14岁就知道。

第三天,梁先生掐好时辰,让我砸碎灰盆,未婚妻搀扶起我,车队出殡。想着我爸身上那套丑得没型的寿衣,我猜每次出门都会把裤线捏得笔直的他,肯定不愿意以这样的面目被大家看见,干脆擅自决定,不开那个20分钟长、由工会主席念通稿的追悼会了。

梁先生带着我看我爸最后一眼,我将一早起来从阳台前院子里剪下的四朵正在怒放的白牡丹,轻轻塞到他的胸前。

牡丹是我爸2003年“非典”时在院子里种的,在他第一次因为心梗进ICU之后。从种子到小苗,再到年年四五月开花,整整长了四年时间。家里一阳台几十盆花草,只有这花最适合陪他上路。

梁先生说,咱们起灵,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说完拿起棉签,蘸了清水,擦点我爸的五官:“开眼目,观六路;开耳目,听八方;开嘴目,吃供香……”最后,剪开绊脚绳,把我爸推了出去。

舅舅开车,送我去市里新建没多久的一个陵园放骨灰。没买墓地,主要是真的拿不出10万块钱。梁先生私下跟我说,这个陵园风水很差,你要真想买墓地,就去另外一个区的那个,背山望海,风水极佳。

陵园除了大片还没有刻字的墓碑和空穴,还建了两个巨大的骨灰储藏室,外表看起来像是佛寺的大殿。

我定了一个“双位”的格子,因为半年后,我要把我妈的骨灰盒,也从殡仪馆那个年底要拆掉的寄存室里移到这里,我爸跟我妈,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4


我爸和我妈说起来也算不上自由恋爱,更像是知青点剩下的两个大龄青年没经得住大家撺掇,最后凑合在了一起,还凑合生了我,既响应晚婚晚育,也执行了计划生育。

在我六岁前,爸妈两地工作,我爸一年回来一次,不苟言笑,挤他的钢笔水玩都能揍我一顿,我每次见着他,就只知道往姥姥身后躲。

即便后来我家三口人终于团聚,我爸对我来说,始终都是个严苛的、无法沟通情感的怪人,而且最可恨的是,他完全没征求我意见,就在上小学报名的时候给我改了一个小学生根本hold不住的名字,整整三十画,比我原名复杂好多,我都不知道下笔顺序。

小屁孩哪懂人情世故,只记得我姥姥对这个女婿常用的评价是,爱干净,皮鞋什么时候都没灰,穿过几年都比别人的新鞋还新。但姥姥也说我爸性子“独”,因为我爸在家里从来不跟亲戚抽烟打麻将。

我初一时,我妈总是莫名发烧,肝脾肿大,被确诊为慢粒性白血病,治疗三年,最终被庸医误导,离我们而去。

在没日没夜照顾我妈的那段时间,我爸的身体也熬出了一身毛病,血压心脏都不正常了。

我妈临走前要我爸保证,在我成年之前不能再给我找后妈,于是我们父子俩就开始了粗线条单亲家庭的日子。我不吃早饭,我爸也就不做不吃;晚上学校提倡家里给学生带盒饭,我则属于揣着零花钱去快餐店吃牛肉面的叛逆少年。到了高考前,发小们都被父母补营养补得虚胖,只有我还是100斤上下活蹦乱跳。如果不是这一年舅妈去北京时,顺道奉姥姥的旨意特地来给我过个生日,我爸可能都没注意我什么时候就成年了。

我倒对我爸没什么怨念,因为我知道,我妈走这事对他的打击也许比我更大,我上高一时,他不知道怎么就弄丢了跟我妈的婚戒,精神萎靡,吃着抗抑郁药,枕头底下还会压着一把水果刀。

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对于这么一个苦命的爸,不能要求更多了。

 

●   ●   ●

葬礼结束,中午在小饭店的宴席没几个人吃,草草散了。舅舅们和姨们难得从东北来一趟,顺道去看长辈的亲戚了。未婚妻按规定没有丧假,也只得赶回北京上班去了。回到家结了灵棚的钱,我一个人倒在沙发上,恍惚睡了过去,梦见我妈从一扇门里走了出来,跟我说,你爸到了,挺好,有点累,正在睡觉。

我一下就醒了,阳光从阳台打进来,屋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趁下午阳光还在,我开始收拾我爸的衣服。那套灰色的中式唐装还板正儿地挂在衣架上,我知道,其实这套才是我爸在离开时想穿的衣服。

我大学毕业刚工作的时候,赶上唐装热,我爸看新闻说领导们穿着挺有气质,我便在过年回家前专门跑了趟女人街,给他挑了一件几百块的唐装。

结果我爸并没领我的情,嫌我买的唐装灰色太亮,扣子也不是他想要的那种,过完春节,他还是去裁缝店自己挑了布料,“量身定做”了一套:深灰色的布料,硬挺挺的棉布质感,扣子是他想要的盘扣。这套衣服后来就成了我爸把自己定位成“老头”之后的场面指定服饰。

把我爸曾经的制服、呢子大衣、风衣跟这套唐装一起,用干净的床单包成一大包,想着等天色再黑一点,就开车去一公里外的路口,把衣服烧了,就像我爸当年给我妈做的那样。

 

5


站起来踱到厨房,想找块抹布擦擦家具上这几天落下的灰,却看到破旧的碗柜里,还有大半盘已经硬梆梆的煮饺子,掰开一个看,白菜馅儿,看饺子皮的厚度,肯定不是我爸包的。

我隐约想起在ICU那晚,李大爷好像跟我说过,那天他和老伴晚上给我爸送了盘饺子,后来吸氧时我爸把饺子吐了出来,我爸一吐,抢救的医生就摇头了。

我爸最后一顿饭吃的原来是饺子,但不是跟我包的。

我看着这半盘剩饺子,突然意识到,我爸的离开意味着我后面的生活将要发生多大的改变:这个我从小熟悉的、可以放松的家,以后我回来还能看谁呢?我爸捏出的那皮儿薄馅儿大的饺子,那最后一顿的味道,永远定格在两个月前的春节了。

我想了想,把它们倒进了垃圾桶。

 

●   ●   ●

我们父子俩包饺子,就像两个资质有限的习武者,最后只练会了一套双人组合拳。

1999年,我一个人拎包去了北京上学,踏进宿舍、面对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的时候,突然想:这一天,只有我爸一个人的家,对他是不是也是陌生的?

多年后,看到文艺青年们假模假式地讨论“与父辈的和解”,我想,我们父子在情感沟通上的破冰,大概就是在我大学报道当天从那张面值50元的“201电话卡”开始的吧。通话简短,给我爸报了平安,心里想问,我不在家你咋样。但也没说出口。

虽然从那时起,在物理意义上,我和“家”有关系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但心理上并没觉得北京与家有多远,拿着学生证,12块钱车票,在最慢的绿皮火车上咣当咣当四个半钟头而已。

在我离家后,政府机构也开始了“减员增效、下岗分流”,我爸曾对此嗤之以鼻,说“分流”掉的不过是社招来、快到约定年限、该给人家编制的人。当同事们都想拼命保住饭碗时,我爸却乐得申请了减员名额,升了两级工资,回家天天养花看戏。

跟我爸一起包饺子的默契,是在一趟趟回家的短假里形成的。

大学之前,一周七天,学校上六天半课,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次放假回家,我爸说他赋闲后跟邻居老太太探讨了一下怎么拌饺子馅儿才香,就等我这次回来,跟他一起实践一下。

那天,在我准备下午回北京的星期天,他早早起来,擦灰拖地,做完卫生,就进了厨房在案板上咚咚咚地剁肉馅儿,剁烂一遍,平刀铲起翻个个,换个角度继续剁,剁成肉糜为止。然后咔哧咔哧切碎芹菜,用屉布包起攥掉水分,再把两样食材倒进一个大不锈钢盆,加花椒粉、姜沫、油、盐、酱油、鸡精,然后把盆塞给我,说,“搅和。”

我坐在主席像下,攥着一副筷子,把筷子头插进肉馅儿里开始画圈,时快时慢,看着被绿色芹菜覆盖着的红色肉糜,在搅拌下慢慢完成了反噬,变成了一团更大的深颜色混合体。画圈画到胳膊酸,给我爸看了一眼,他说,“可以了。”

在我画圈的时候,我爸在和面揉面。那时的我手无缚鸡之力,和面这种需要手上力道的工序,以及我爸那种两个大拇指加一个食指捏饺子的手法,我一样都干不来。

馅儿和面弄好放在一旁,从阳台的花架下掀出面板,在沙发前的长条茶几上摆好,我爸说,你来擀皮儿吧。我掂量了一下从来没有使过的擀面杖,说,擀不好煮破了别赖我,我爸说,擀吧,破了就当喝面片儿汤。

客观地说,我妈基本没有继承姥姥家做饭的天赋,除了一道招牌的蓑衣黄瓜,给我做拔丝地瓜时连炒糖都能炒糊。至于我爸,少年便无亲无故,在做饭上更是毫无师承,只在知青点做出纳时,跟食堂的大师傅胡乱学了几个招式。而我,就更是一窍不通了。

所以,我第一次擀饺子皮的窘态可想而知。

我爸把面团粘上干面,揉捻了几下,拇指发力一抠,面团变成了面环,搓捏几圈,用力一断,开始揪剂子。我把剂子一掌拍扁,拿过擀面杖就碾,左手倒腾剂子不够快,右手按擀面杖的力度也不够匀,擀了几张,感觉还没用手抻出来的圆。

我爸坐在一旁守着馅儿盆,说,你这擀的是啥,我先擀几个,你看着。

光看也没用,反正那顿饺子,我爸就着我擀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饺子皮儿,捏出来一盖帘的大肚饺子。好在饺子皮儿的形状不影响味道,除了油大点,我们爷俩合作的第一顿饺子算是成功。

 

●   ●   ●

从此以后,包饺子就成了我回北京前的仪式。

笨人有笨招,我学会了把剂子在掌心揉成圆球再拍扁,擀面杖也用得熟练了,饺子皮儿终于成了圆形;我爸后来则尝试开发了各种不同的馅儿:白菜太容易出水,牛羊肉不好配菜,韭菜隔天打个嗝还是熏人,都pass。

最后,我们家的饺子只保留了三种馅儿:芹菜,我爸说,要勤勤恳恳;青椒,因为我嗜辣;酸菜——这大概是能寄托所有离开家乡的东北人乡愁的食物,我爸打1990年离开东北,到死,一次也没回去过。

 

6


我爸的身后事还在一样一样继续。

他的单位通知我,要我领走丧葬费和他的公积金,填了几道手续,跟着出纳去了银行,居然取了8万多出来。我才知道,原来平时在工资条上扣掉的公积金是长这样。

去医院结掉抢救那晚的费用,收费单一大叠,但最后钱并没有多少。

把阳台里的花花草草分给了平时照顾我爸的老邻居们,一家拿走三四盆,剩下几盆没人要的,我带回北京;小院里十多株就要开花的月季,全部挖出来,装上远房表舅的皮卡,他要移植到他的鱼塘去。

房子要办遗产继承,公证处跟我说了一下需要的文件,除了证明我爸是我爸,还要证明我爸没有跟别的女人给我留下过什么兄弟姐妹。我不知道找谁去证明,去他的吧,以后回来再说。

回家的路上,我在车里等红灯时想,我爸对我妈的要求算是超额完成了吧?从高中开始,我的老师邻居、他的同事朋友,隔三差五就想给我找个后妈,我爸从来都是直接拒绝。

我上了大学,觉得他一个老头在家需要人照顾,在包饺子时跟他聊过,说我不介意他再找一个,我爸白了我一眼,说,再找一个?这岁数了,到时是她照顾我还是我照顾她?你到时不也还得多操心一个?

 

●   ●   ●

消了气,继续收拾我爸的遗物,打开组合沙发的储物格,把他天天吃的大瓶小瓶七八种药扫进一个大塑料袋,发现药瓶的下面还有一个挺新的病历本。

这几年,我爸每年春天都会去社区诊所输上一星期“维脑路通”,我以为是他社区医院的本子,但一看封皮,竟然是市里的第二大医院。

翻开一看,虽然医生的字迹潦草,我还是看懂了,在我爸去世一个月前,他已经犯过一次心梗,自己去过急诊,然后住了十多天的院。

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我怎么能那么心大?那十几天,我几次打家里的座机都没人接,打他的手机,他要么说在楼下跟着邻居老头们在晒太阳没进家,要么说自己在卧室没听见电话铃声。我居然就信了!

我不敢想象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电话骗我时的样子。

葬礼的各种细节,已经让我觉得我对我爸不够细心,这本病历则像是最狠的一记大耳光。

我们父子间的沟通,还是都各自保留了不少不想让对方知道的部分,只因为怕对方担心。

也许我们父子俩沟通最深的那次,是在我2004年考研之后。

 

●   ●   ●

大学时因为情感问题,最后的两年半时间差不多算是荒废了。大四考研报了名,也只是走了个过场。

大四春节回家心情压抑,大年二十九晚上,强颜欢笑跟我爸聊天,商量着除夕包什么馅儿的饺子,大概是觉察到儿子可能又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那晚我爸谈兴居然出奇得浓,先跟我说起他和我妈经历:在通勤车上第一次见到我妈,我妈很横;跟我妈结婚,条件是我妈必须回城,要不就不要孩子。

然后第一次提到了我的家史:在我太爷爷那辈,我家居然是地主家庭,搬家能搬几十马车的家什,奶奶跟爷爷门当户对,是镇上布铺老板的大家闺秀。但家道中落,毁于二爷爷抽大烟。爷爷从少爷变成了别的地主家的保安,在一次胡子下山的看家护院乱战中,一枪打死了土匪头子,怕被报复,连夜在雪地里狂奔三十里回家,落下了病根儿,最终撒手人寰。

我听得有点儿呆,问我爸,你是不是看了我那本《活着》记串了?我爸说,啥活着?

说到工作,我爸说,“记住,业务过硬,在单位就没人动得了你,我去年本来想把你叫回来参加公务员考试,给区长去做秘书,但想想,估计你也不会喜欢。”

那天实在聊得太晚,本该9点就睡觉的他,一直说到11点半,后来躺下半个小时,在床上叫我说,不对劲,后心疼得厉害。

那一晚,我第一次跟我爸进了ICU,这个年,我们爷俩第一次没有包成饺子。

护理他的那几天晚上,我通常捧着一本小说杀时间,一天听见ICU的抢救间有动静,我拉好我爸的床帘,在玻璃窗外驻足看,医生护士围在一个胖老头一圈,进行最后的抢救,20分钟后,抢救无效,拔管、撤设备,老头被抬走,抢救台上留下一摊屎尿。

原来人死得可以这么难看。

 

7


一眨眼,已是我爸的“头七”,除了烧纸,梁先生还嘱咐过,这一天要在家门口放一碗水,因为逝者的魂这一天会回家看最后一眼,人走累了会渴。

我在摆水的时候想,我爸也算是在鬼门关溜达过几次了吧,他都没跟我说过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2003年从ICU出来之后,和所有在鬼门关走过一道的人一样,我爸脾气温和了好多,很多人都说他面相变了,原来嘴角眼角 54 45861 54 24857 0 0 6008 0 0:00:07 0:00:04 0:00:03 6008严厉,之后却像个慈祥的老太太。

我与一个在大四政治考研班里认识的外校女生确立了交往关系,在“非典”毕业前,在她学校旁边租了房,准备斩断旧事,好好复习再考一年。

我爸同意我再考一年,但他不知道我有了女朋友。

我们父子再也没有过他心梗前那样深入的聊天,除了每周一两次几分钟的电话,剩下能说话的时间,大概就是包饺子和吃饺子了。

二次考研上考场前的一个月,女朋友变卦决定出国留学,我考完,政治还是没及格。很现实,只能出去找工作。

进了一家报社做了记者,前辈们对我都不错,给我各种采访机会,我爸后来把我“两会”时在人民大会堂里的工作照一直摆在他的床头。

做了财经记者后,看到不如意事多,难免牵扯国事,有时饺子端上来,就喜欢一边蘸着醋和辣椒一边吐槽,我爸总会在那幅画像下面说:“你行你去做领导,怎么不能多看到点好的东西?天天说国外好,你自己也没努力跑到美国去。”

那时我实在太过血气,反驳说,“我们不比外国人笨,为什么不能过得跟人家一样好呢?”

我爸呷了口饺子汤,不言语了。

后来我发现,他其实在跟邻居那帮从政府退休下来的老头老太太们聊天时,还会把我讲给他的消息再现炒现卖一遍。

 

●    ●    ●

后来,也是在一次次包饺子时,我才慢慢了解我爸对我为什么如此纵容。

他说,不知道怎么管你,看你吊儿郎当不好好学习,天天就想着看课外书、踢球,真挺来气的,骂你打你吧,又觉得你没妈可怜,你妈搞不好在那头还得怪我,所以随你去吧,不杀人放火就行。

我也曾有次,在吃饺子时抱怨,说平时高中同学们从家里回北京,都是爸妈一直送到火车站站台,就我自己背着包一个人来来去去。我爸神色有些黯然,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腿脚不好么……”

但从那次回北京开始,我爸都会默默跟我一起出门,拖着关节炎的腿,一步一顿,陪着我走到楼下的大路边,看我上了公交或者打上出租车,才会回家。

我很后悔那次跟他的胡乱抱怨,后来每次离家,在车上跟他挥臂告别后,都是转头就捂住酸酸的鼻子,不想流泪。

 

8


“头七”烧完,葬礼也算告一段落。

我和未婚妻回到北京,想起之前买的“台湾滚石三十周年鸟巢演唱会”的门票还在,想把自己从悲伤中抽离出去,像个正常的人一样。

可坐在现场,看着那些自己曾经喜欢的歌星们卖力地演出,总是感觉无法投入。

“鸟巢”里手机信号很差,我的思绪,也像那发射不出去的信号一样,在钢架与混凝土之间胡乱反弹。

30岁,我爸就这样,把我们爷俩十几年一起包饺子的记忆,带走了。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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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首部合集《人间01: 20岁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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