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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半生,再没有酸菜馅花饺子丨人间有味

2017-07-15 齐文远 人间theLivings


《山河故人》剧照


每年除夕下午吃团圆饭时父亲总让我们兄弟留点肚子到了晚上八点全家就开始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了。母亲和面父亲剁馅我和哥哥唱歌。

 人间有味 | 连载22


1


我出生于1975年。小时候,母亲常说,我5岁之前最爱吃肥猪肉。过年时,给我夹块瘦肉,我都撇嘴不开心,说不香,还塞牙。

但那个年代,肥猪肉可不是经常能吃到的东西。

据母亲说,那时国营肉店的售货员是个非常腼腆的年轻人。每每肉店一开张,大家都争先恐后,手里挥舞着肉票,抢着要肥肉。小伙子常提刀四顾,茫然无措。后来,肉店领导只好规定,得按排队次序来,前10名才有资格买到肥猪肉。

一到冬天,小城动辄就是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凌晨六点多,母亲就赶紧起床,急急地给我和二哥烤点馒头干。然后就全副武装,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路小跑着奔向肉店。

如果运气好,买来了肥猪肉,母亲会非常开心,一边哼着歌,一边将肥肉用清水洗净,切成小块入锅。待油一出,满室飘香,即可翻动,同时再加上一勺盐。熬到肥肉一点点变硬,瘦身成功后,再将油渣捞出,将猪油小心翼翼地倒入到油罐中。

可不要小瞧了那一勺盐,加了它,熬油时,肥肉就不会爆裂得油花四溅。而且猪油冻结后味道更香。冷却后的猪油,雪白、晶莹、温润。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做什么菜,母亲都会小心翼翼地在油罐里挖出一小勺猪油,这样,再普通的菜也都像是被点了睛,有了魂。

油渣更是好东西,每天晚饭前,母亲会和父亲一起,对我和二哥一天的综合表现打分,得分高的才能吃到两三粒。

1980年冬,姥姥来我家小住。有一次,母亲有事带二哥外出,姥姥就在家熬猪油。当她将肥肉倒入锅内,肉刚刚出油,转身去找盐时。一直站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我再也忍受不住那香味,用筷子飞快地夹起一块猪肉就跑。

姥姥大骇,急忙说,“可不能吃啊!肉还没熟呢!”可我哪顾得了那些,一张嘴,就吞了下去。也就是几秒钟时间,我就张大了嘴,吐了个稀里哗啦,连浅绿色的胆汁也吐了出来。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吃不了肥肉了。

过了两个月,到了腊月,二哥过生日时,母亲狠了狠心,特意做了七八块红烧肉。看到我对红烧肉敬而远之,二哥吃得也是索然无味。二哥开始不断怂恿我,最后,趁我不备,将一小块肥肉嵌在了一大块炒鸡蛋里,故意放到了我面前。我没有防备,一口吞下,当即就吐了个稀里哗啦。父母目瞪口呆,二哥则无比心疼那块肉。

那年除夕,照旧包猪肉酸菜馅饺子。

母亲破天荒地拌了两种馅,一种是纯瘦肉馅,包了二十个,一种是肥瘦相间的。第一锅先给我煮,煮好了我先吃。可旁边的二哥按捺不住,生生抢走了我的五六个大饺子。二哥只比我大一岁半,母亲也无可奈何,只是以后在包饺子时,会在我吃的纯瘦肉馅的饺子皮上捏几个褶子,包成花饺子,然后一锅煮了。

 

2


那时候,每年到了秋天,家里都会买二百多颗大白菜,用来腌酸菜。

从每年的11月到来年的5月,家里的蔬菜主要就指望它和土豆了。10月间,母亲就会将腌酸菜的大缸和压菜的石头取出来,用热水烫两遍,晾干,然后在缸底均匀地撒上一把盐。父亲和二哥会沿梯而下,从菜窖里取出三十多颗大白菜。去掉老帮、菜根,轻轻将白菜撕开,洗净。母亲再将它们错落有致地摆入缸内,每两层就均匀地撒上一把盐,最后压上石头。待8个小时过后,再往缸内倒满清水。

一个月后,酸菜做好了。颜色嫩黄,酸香脆爽,无论是炖还是做馅,都是人间美味。每年腌酸菜或者从缸内取菜,母亲总不让父亲经手,说男的手上油多,一旦进了缸,酸菜容易烂。

那时每年除夕下午吃团圆饭时,父亲总让我们兄弟留点肚子,到了晚上八点,全家就开始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了。母亲和面,父亲剁馅,我和哥哥唱歌。

父亲会先剁酸菜,然后依次是精肉,再是肥瘦相间的肉。馅好剁,母亲再将葱花、姜蓉、花椒、酱油分别加入到肉馅中,再往精肉馅里倒上两勺豆油。我和二哥就会一人抱住一个盆,开始用力搅馅。母亲总会在旁边一再嘱咐,“一定要朝一个方向搅啊!”这时,父亲会坐下来,笑眯眯地抽上一支烟。待母亲检查合格后,再将酸菜分别倒进肉馅里,我们继续抱着大盆不停地搅拌。

9点多钟,我们开始包饺子。我和二哥擀皮,父母轮流包。母亲负责包我的花饺子。饺子包好后。我们会一起打会扑克,玩的是东北地区家喻户晓的“414“(两个四加上一个大A 就能管住两个王的玩法)。父母每每都要故意输上几张牌,我们兄弟俩便会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那时赢一张牌就是一分钱。

快到12点时,母亲就开始准备煮饺子了。二哥力气大,由他负责拉风箱,我负责捣蒜。剥了皮的大蒜放在陶瓷做的捣蒜臼中,用擀面杖轻轻地捣,直至成泥。12点钟一到,我和二哥就迫不及待地穿上棉袄戴上棉帽到院子里放炮,一人放一挂五十响。彼时屋外寒风呼啸,屋里却是暖意融融。

按惯例,母亲会把刚煮好的第一个饺子放到父亲碗里。我们就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等父亲咂咂嘴,说一声,“熟了,能吃了。”母亲就将饺子端上了桌。咬一口,肉的香和酸菜的脆爽弥漫在嘴里,满满的全是幸福。

我们一口一个饺子,风卷残云一般。母亲就在一旁不停嘱咐,“慢慢吃,别烫了嘴。”偶尔二哥会故意抢了我的花饺子,母亲就轻轻地弹他一下脑门。

饭后,母亲让我们喝一碗饺子汤,说原汤化原食。但我们都困了,捧着肚子爬到了滚烫的火炕上。我还记得自己会迷迷糊糊地和母亲解释,“好吃不过饺子,舒服莫过躺着。”

就这样年复一年。

 

3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工作。二哥也成了家,有了孩子。

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我回家过年,初五就离开。母亲从我到家的第一天起,就会在我的旅行箱塞进去各种各样吃的、穿的、用的。每天晚上还要检查一遍。等到离开家的那天,一定会包上一顿酸菜馅的花饺子,还会絮絮地让我多吃再多吃,说吃饱了就不想家了。父亲在一旁也说,吃饱了起码不晕车。

2007年,我的儿子出生。2008年过年,因为孩子太小,我人生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2009年,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我告诉父母,说过年暂时就不会去了,孩子还小,天也冷。等夏天时,我们再回家。电话中,父亲好几次欲言又止,母亲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腊月二十七的晚上,父亲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说希望我们一家还是回来过年,“你妈很想你们,她现在身体不怎么好。”放下电话,我订了机票。

终于,在大年三十的下午赶回了家。刚看到母亲时,我都有点认不出她来。因为糖尿病和并发肾炎的折磨,母亲脸上浮肿得非常厉害,甚至都无法抱起还不到一岁半的孙子。


●    ●    ●

母亲干了一辈子体力活。

小时候家里盖土坯凉房,父亲当时身体不是很好,我们兄弟还年幼。全是母亲一手打的土坯。和泥、拌草、打坯、搬运,每块土坯都二三十斤。到了老年,母亲的身体迅速垮了下来。后来,但凡有人说糖尿病是富贵病,我总会和对方急。

那一年,我们决定除夕夜就包牛肉馅饺子了。这样简单,不用再拌两种馅。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过年不吃酸菜馅饺子,那还叫过年么?后来,她还是坚持亲自为我包了花饺子。

半年后,我们全家从南方回到了父母身边,并且在父母住的小区里买了套房。母亲非常开心,经常和孙子搭搭积木、玩小汽车。

2012年10月9日,母亲突患脑干梗塞,第二天就永远离开了我们。从入院到去世,前后不到24个小时。

2013年过年前,妻子因娘家有事,带着儿子回了老家。除夕下午,我们草草吃了顿年夜饭。母亲不在了,年夜饭永远都不能称之为团圆饭了。晚上,看到心不在焉的侄女剁着肉馅,是肥瘦相间的那种,我默默地去超市买了一袋速冻牛肉水饺。

夜里,我梦见母亲。她站在远处,一直向我挥着手说:“儿子,妈走了。再不能为你包花饺子了。你以后要善待自己啊。”

梦里梦外的我,热泪盈眶。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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