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颗颗米粒晶莹,蛋成碎成丝,嵌在饭里,杂夹着红的干椒碎、绿的葱花,出锅时点几滴香油,大瓷碗盛着放在面前,小锅热炒逼出的葱香、辣香以及芝麻油香扑面而来。
人间有味 | 连载47
城东那片民居还未拆时,是一条小街,唐婆婆的小店就在小街临河的一边,在张文家的斜对面。
唐婆婆店子的位置,既是出城的道,也是进城的道,生意自然好。她的店开在自家的木楼里,上了年纪的木梁木柱就像城东的老樟树,处处显出衰朽、皴裂的样子。
唐婆婆的店子做早餐,主食只有面条,面是素面,可做干拌,碎杂菜(腌制素菜,类似于坛子菜)、香菜、干椒粉任加。面的味道并不很好,可店门口还架着一个卤锅,煤灶小火煨着。内里的卤味早已熟了,锅盖半开,老卤水香味浓郁,就在小街上散开,像一道无形的网,丝丝蔓蔓地勾住过客。
卤锅里只有两样卤味,鸡蛋与豆腐,豆腐是嫩豆腐,切成三指大小的方块,放在卤锅里煮着,初时一毛钱一片,后来一元钱五片。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物价,和旧街、木板楼一样,保持着朴素的样子。
二十多年前,小城里做卤味的店并不多,早上集贸市场里有一两家,夜里老友谊门口刚刚出现的夜宵点也能吃到。
然而在菜农遍布、饮食业萧条的城东,唐婆婆的卤味,恐怕是独一份。
1
张文刚搬到城东时,上初三,搬进了那栋父亲单位新盖的楼,各种不顺。走路跌倒,骑车摔跤,成绩倏地下降了许多,鼓起勇气表白隔壁班的女生,对方的回信里放狠话说,去当尼姑也不要跟他好。
有一段时间,张文忽然对一切都无所适从,精神也一度差到夜不能寐的地步。母亲吓到了,她宿命地将这一切归咎于水土不服,去城隍庙请了符,贴在儿子的卧室门口,找了肉联厂相熟的朋友,借来一把杀孽甚重的杀猪刀,报纸裹着,塞在儿子枕头底下,用以挡煞。
这个时候,张文已经练武多年,在学校里是个乖孩子,从未打过架,勤勤恳恳地把自己练成了一个灵巧的胖子。
张文在城东有两个朋友,大树与钢皮,张文搬来一个月了,大树才想起要请他的客,庆祝他乔迁之喜。
大树带张文去了唐婆婆的店。那天,大树开货车跑长途的父亲回来了,为了弥补儿子,给了他超出平常的零花钱,于是,大树下了血本请客:一人一碗面,桌中间摆着一大碗卤豆腐,六个卤鸡蛋。
张文第一次吃唐婆婆的卤豆腐,就喜欢上了。
大的青瓷碗里,一块块的卤豆腐打着叠,豆腐砌成的褐色小山颤颤微微,冒着热气,山尖上一顶红绿,堆得满满的干椒末与葱花,又浇上了一勺老卤汤汁,香得人口水满溢。
张文不急着吃面,先夹了一筷子卤豆腐,豆腐表面有一丝略略的韧劲,小心翼翼地递到嘴边,一口咬下,烫!嘬着嘴吸气,不舍得吐出来,卤汁是慢慢渗入的,豆腐本身的豆香味并没有完全被卤味盖住,中间的清甜和周边的咸鲜相混合,糯糯软软,真是入口即化。
2
彼时,张文的学校离家不过两三里,骑自行车是几分钟的车程。
每天中午,母亲从公司回家给他做饭,父亲也能回来吃。偶尔母亲忙,早上会将饭菜做好,放在灶台上,不过是炒两样菜,一人份量,荤素搭配,盖在饭上,回家开了煤火,隔水蒸热即可。张文吃完了,收捡桌子,洗好碗,再去上学。
他也常常自己动手,将一个人的中餐,做出些花样来。烧红了锅子,将饭菜倒进去炒,吃起来像杂烩炒饭,若是再磕个鸡蛋进去,会更香。
有一天中午,张文没能进得了家门,钥匙不见了。
下了楼走出院子,腹鸣如鼓,却并不着慌。外婆前几日托人偷偷捎了五元钱给他,即使上街,也能吃顿好的。
刚出院门,他就被一阵卤香吸引住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卤香中带着丝丝肉香,诱着张文不自觉地进了唐婆婆的店。
阴暗的店里并没有客人,唐婆婆坐在靠里的桌子前,就着几块盐浸萝卜,吃着一碗油炒饭。
正值秋末,乍寒还暖,唐婆婆瘦津津的一个老妇人,穿着肩上系扣的粗布衣,慢慢地扒着饭,抿着嘴细细地嚼着。
唐婆婆吃得慢条丝理,格外认真,张文走到近前,她才恍然看见。
“细伢子,吃面吗?”唐婆婆撂了筷子,站起身来,“没码子噢。”她的声音软软的,腔调有些绕,带着丝丝的外地腔,哪里的听不出,倒是顶好听的。
“婆婆,中午想吃饭。”张文有些不好意思。
“蛋炒饭好不?”唐婆婆搓着手,“加一块钱卤豆腐做菜吃?”
张文点了点头。
“怎么不回家吃呢?”唐婆婆又问,“跟家里闹意见?那就莫啦,大人是为你好的。”
得知是丢了钥匙,“啧啧啧”,唐婆婆摇着头走到厨后。
● ● ●
唐婆婆独居,早上煮一次饭,可以吃一天。米是托人打的新米,唐婆婆讲究,只吃一季稻。
长大后的许多年里,张文都记得唐婆婆炒的那碗蛋炒饭,颗颗米粒晶莹,蛋成碎成丝,嵌在饭里,杂夹着红的干椒碎、绿的葱花,出锅时点几滴香油,大瓷碗盛着放在面前,小锅热炒逼出的葱香、辣香以及芝麻油香扑面而来,舀一勺吃下,甘甜咸香的米饭里混着鸡蛋淡淡的鲜,相互交织又各擅胜场。
蛋丝吃到嘴里竟然有股脆劲,嚼起来还带着丝丝焦香。咽下一口饭,夹一块卤豆腐,嫩嫩软软的,唐婆婆还贴心地碾了几星胡椒碎,使豆腐在老卤的浓香上再度提味,入口又多一层爽利。
张文吃到一半,母亲寻来了,得了院子门卫的指引,寻到了小店。
“我说家里的饭菜不吃,跑到外面来吃小灶。”大约是碍于旁人在,母亲没有发火,板着的脸挤出笑来,摸着张文的头问,“好吃不?”
“不说好吃,至少放心,”唐婆婆抢着答了,“油是茶油,蛋是新鲜蛋,饭是早上煮的,和在一起炒,炒到最后,放一点点子盐、一点点子碎椒、葱花提味。”
“放点剁辣椒,就不用放盐了。”母亲和她讨论。
“那不行,剁辣椒容易抢味的。”唐婆婆连连摆手。
母亲皱着眉细想了一下,“倒也是。”她坦然承认。
张文扒着饭,看着母亲与唐婆婆聊起来,从炒菜聊开去,直聊到城东这片地方。母亲初来,许多事想要打听,唐婆婆兴许也是孤单惯了,有问必答,唯恐述之不详。说着说着,唐婆婆倒上茶水,从里间端出几盘小碟,与母亲慢慢地唠。
母亲说到张文睡不安稳的事情。
“拜一下树神啊,它就是这一片的土地(神),”唐婆婆拍着手,“周围的人都去拜的,铁灵的。”
3
于是,搬进新家后的第二个月,某个周日下午,母亲拉着张文出了家门,穿过小街,拐进对面一条小巷。两旁的木屋、砖房遮得小巷天光阴暗,母亲拉着张文急急地往里走,到得一个交叉路口,天光更暗了,仿佛黄昏提前到来,他们走进了一棵大树的树荫里。
那是一棵老樟树,几人合抱的树围,老皮皴裂,树干挺直,一笼荫凉遮蔽周遭,树下一个砖砌神龛,简陋的铺沙香案上,插着许多燃烬了的香签。
母亲拉着张文在神龛前跪下,布袋里掏出香烛黄钱,上了香,烧了黄钱,按着张文磕头,“初到贵地,树神保佑,保佑我们一家顺顺遂遂。”母亲碎碎念着。
张文拜完,直起身子,母亲仍然跪着,他也不好就起,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张文就望着那些光影发呆,河风从不远处吹来,吹得大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母亲细碎的话语飘过耳边,像极了催眠曲。恍惚间,张文似乎走入了一场梦里。
那天回到家,张文忽然深感疲惫,吃过晚饭就爬上了床,倒头睡去。一直睡到了第二天。
直到长大后,张文才跟人提起那个拾回睡眠的夜晚,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他起了床,走出门,向楼下走去,走到一楼时,一道现实中不存在的楼梯出现了,楼梯深邃,通向阴暗的地下,他继续下行,发现每一层都是幽深看不见底的长廊,两旁是一间又一间的房间,窄小修长,没有家俱,房的正中地上铺着干草。每个房间的门口都站着一个老人,衣衫整洁、面容精致,冲他微笑,像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张文向下走了三四层楼,向每一个人回报以笑容,竭力客套地寒暄着。有些人邀他进屋,他并没有进去,到最后,他不想再往下走了,掉头返回。
自那次梦里的拜访之后,张文感觉就像是与某种未知达成了和解,失眠症不治而愈。
4
吃完唐婆婆家蛋炒饭后的某日,张文跟好友大树和钢皮提起,“唐婆婆家的蛋炒饭最好吃,鸡蛋炒得一丝丝的,”张文啧着嘴,“她家卤锅里还卤肉呢,我闻到肉味了,她倒说没有。”
“她家是不卤肉的啊,她信佛呢,你弄错了吧,”大树笑着反驳,当然,他也不认同张文对蛋炒饭的说法,“最好的蛋炒饭是钢皮家的咧。”
在大树的叙述里,最好吃的蛋炒饭是钢皮奶奶做的,第一次吃到时,他仍住在正东街,上着小学。某天下学回来,与同学钢皮一起去河里游泳,彼时的浏阳河是澄透的一湾水,清清浅浅,人在水里走,鱼在身边游,岸边有洗菜、洗衣的人,还有人挑了河水去卖。
他们一直游到晚霞映红河水,钢皮的母亲在岸上声声呼唤。
“你莫回去了,到我家吃吧。”钢皮对大树说。
钢皮家里,是奶奶做饭,米饭是中午煮的,晚上热一热,接着吃。那天因为大树,改成了蛋炒饭,又临时撮了一碗火焙鱼蒸上。奶奶的蛋炒饭炒得大气,嫩青椒切碎了,下锅爆香,打几个鸡蛋进去,锅铲快搅几下,再将半锅米饭倾入加酱油翻炒,炒好了,金黄的鸡蛋、油绿的椒碎嵌在浅褐色的饭粒中。开饭时,半锅蛋炒饭热在灶上,分小碗装了端上桌,钢皮妈妈给大树装了一堆碗。
大树忙不迭地扒着蛋炒饭,就着蒸火焙鱼以及钢皮家中午的剩菜。在他的印象里,那碗火焙鱼也极好吃,寸长的焙干小鱼,洒上了盐、干椒与豆豉,淋上香油,上锅蒸,出锅时点两滴醋,鱼肉蒸软了,仍带着些微的韧劲,熏香味的咸中沁着丝丝的甜,大树整整扒了三碗饭,才停下了筷子。
那一年的早些时候,大树的父亲与舅舅试水做生意,一车货运来时翻了车,彼时也不知保险,借来的钱全填在货里,打了水漂。债主时不时来家中闹,大树和两个姐姐便时常躲出去,到处吃蹭食。大树父母自顾不暇,只得放养他们。
自从在钢皮家起了那次头,大树便常去他家蹭饭,钢皮奶奶经常炒蛋炒饭给他吃,知道大树喜欢吃她家的火焙鱼,钢皮母亲也很开心,“你彭叔(钢皮父亲)喜欢钓鱼噢,火焙鱼很多,我焙的咧,你多帮我们吃一点。”
“是咯,你来吃咯,不要嫌麻烦。”钢皮在一边帮腔。
大树听入了心,从此去钢皮家吃饭,只当是帮忙,吃得心安理得。
大半年后,父亲东拆西扯还清了债,腾出空闲来看顾家人,竟发现疏于照顾的儿子,居然胖了一圈。大树憨憨地说明原委,“钢皮家经常留我吃饭,他爸爸钓的鱼吃不完,我帮他吃呢。”他说。
大树父亲的眼睛当时就红了,使劲地揉他的头,直说要记得钢皮是他最好的朋友。
大树上初中后,父亲再度与人合伙,借钱买了一辆货车跑运输,不久,又拉起一个车队,送南来北往的货。一两年光景,大树父亲顺理成章地成了小城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
父亲给的零花钱多,大树用度豪爽,朋友众多,但最要好的,还是钢皮。“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大树后来对张文说,“哪天去我家吃饭吧。”
5
大树能与张文要好,也是因为钢皮,朋友处久了,朋友的朋友也成了朋友。
钢皮母亲与张文的母亲在一家单位,上班坐对桌,同事久了,性情又合,便成了好姐妹。后来各自生子,领下计划生育证,公司效益好时,每年计生家庭都要开会,宣讲老政策,迎接新成员,领导们在台上讲,妈妈们带着各自的小孩在台下听,新生儿家长坐在前排,戴着大红花,满面红光。
会后,大家站在单位的草坪里,在照相师傅的摆布下照相。后排抱,前排站,张文与钢皮从后排到前排,年年相伴,关系铁得不行。
因此,钢皮家的蛋炒饭,张文早就吃过,味道当然好,但并不如大树讲的那么夸张。他还是喜欢吃钢皮家的鲜鱼,都是钢皮父亲钓的河鱼,格外清甜。
张文平素鱼吃得少,馋腥,但凡去钢皮家玩,若是看到厨房水缸里养着活鱼,铁定玩到饭点也不走,只等着钢皮家留饭。钢皮的爷爷又有个书摊,摆在自家门前,出租连环画,爷爷疼孙,爱屋及乌,对钢皮的朋友也慈爱,他的书,钢皮的朋友免费看。有连环画看,又有鱼吃,这地方对于张文来说,简直妙不可言。
在城东住久了,三个朋友越来越要好。大树有底气,好请客,下课时的零食,下午回家筲箕坡口子上玩几局台球,还有晚自习回家路上的宵夜,都是他买单。
彼时,扩建后的圭斋路是小城最好的水泥路,车不多,三人飞车呼啸而过,骑到空旷处,张文喜欢松开手,靠着臀胯的微摆校正方向,夜色下都是返家的同学,有人大声说笑,有人哼唱着时下的流行歌,风从不远处的河上吹来,夏日风凉,冬日风冷,拂过年轻的灵魂,穿过四季,从初中到高中。
唐婆婆的小店三人仍旧常去,吃的不外乎老三样,卤豆腐、卤蛋、面条。只是,再没有吃过唐婆婆的蛋炒饭,她似乎并不爱做,张文常常求她,她只是摆手,“这里卖面条呢,我饭只煮了这么多,给我自己吃的。”
“那回你也做了。”张文叫道。
“那是特殊情况。”唐婆婆笑着说。
6
在城东这条街上,唐婆婆身世成谜,老人们讲,她是突然出现的。
那栋屋,往上数几十年,是县城一家富户的产业,上世纪四十年代,富户举家外迁,房子让给了一个老裁缝,老裁缝无亲无故,几十年过去,都是独自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一日早上店门开启,主人变成了唐婆婆,虽有手艺、却脾气暴躁的老裁缝在比自己小许多的唐婆婆面前,倒是温驯得很。
又过了些时日,唐婆婆的面店开张了,老裁缝做了跑堂,过了几年,老裁缝撒手人寰,面店归着唐婆婆一人操执,幸得有口卤锅,得以惨淡经营。十几年过去,唐婆婆独自住着,不见亲戚往来。
有人说,唐婆婆是富户的小女儿,本嫁去了江浙,丈夫死了,又无子女,索性回乡收回产业,老裁缝本是她家的一个下人,在这里帮她看房子而已。
“富贵人家只这一处产业?”倒有人问,“这里放在从前算郊区了。”
“市区的不是早拆了吗?房子再有人看,也不是个个都是义仆,人人都忠厚。房子都跟自己姓了,还能还给原主。”又有人反驳。
然而说来说去,没个确切,有好事的去问唐婆婆,她从来只是笑笑,问多了,她就摆手,说起话来仍是轻轻软软,一脸的笑容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韧劲,“我是本地人,这是我家的屋。”之外,再不愿吐一个字。
她也确实像是本地人,她和周围的人一样,也拜着屋后的樟树神,也爱大年初一去走一圈城里的庙,给菩萨拜年,从城东的城隍庙到城南的麻衣庙,再到西湖山上的包公庙,唐婆婆大年初一一上午就走个来回。
唐婆婆也爱吃辣,虽不食荤腥,但她的杂菜与剁椒,都是正宗本地做法。
● ● ●
然而,从高二起,唐婆婆的店子,张文仨就去得很少了。只因那里的口味越来越差,不单是面,连卤锅也做得任性了。
客人们发现,唐婆婆做事开始没有章法,许是老年健忘,端上来的面条时常像打翻了盐缸,咸得发苦。到了最后,连带着一锅老卤也被糟蹋了。
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唐婆婆喜欢坐在店面的偏僻里发呆,在天光照不到的角落,她把自己沉浸在阴暗中,目光无神,或者定定地忘着一处地方,像放空,又像在冥想。时常,连进店的客人都喊不应她。
知她没有亲人,街道上想安排她进敬老院,可无论清醒或迷糊,唐婆婆都不愿离开店子。清醒时还晓得与人争辩,迷糊时便会抓狂,但凡有人要她搬,便去厨下拿火钳赶人。如此再三,无人肯劝,干部们终不放心,时常探视,四邻的婆姨们也每日排班,时不时去陪她说说话,终不教店里空了人。
而日复一日的陪伴里,唐婆婆的秘密逐渐被揭开,随着婆姨们的口口相传,在小街上流转。
“唐婆婆果然是大小姐出身呢,她家柜里,旗袍有许多件。”有人说。
“还有老花纹的大瓷碗,印着家徽,只怕是定制的啊。”又有人说。
“里屋还有从前的梳妆台,梳子成套,白里透着嫩黄,梳起头来真爽利。”有人啧啧地说。
“懂什么,那是象牙的。”
“但是听老班子说,那家富户原本姓周。”
“不兴改名吗?从前女人出嫁随夫家姓,也是可能的啊。”
张文家单位楼的院门口,门卫老李开了一家南杂店,那里便成了消息集散地,人们都爱在那里叨叨,有一段时间,说的都是唐婆婆。说来说去,唐婆婆的身世呼之欲出,然而终究还是差了一点点,人们不敢肯定,唐婆婆就是富户家的小女儿,或者,来头会更大呢?
但在纷繁复杂的信息中,张文只确认了一条消息,就是唐婆婆确实会做荤菜,那是秋末的某一天,一位邻家婆婆带着自己的孙儿来到店里,买了一个棒棒糖,坐了半点钟,婆婆才细碎地说起,“今天早上唐婆婆去了菜市场,买了一个生猪耳,烧了毛,洗净,放进卤锅卤了,”婆婆眯着眼睛,像仍在看着那一幕,说等到了晚上,唐婆婆才把猪耳捞出来,细细地切了,放上葱末,浇上香油,用盘盛着,端进了里屋,枕头下摸出一副相框,拿到梳妆台前摆好,猪耳就供在相前头,相框里是个男人,年青帅气,理着西式头,唐婆婆细细碎碎地跟他说着话,又哭又笑的。
“说了些什么?”旁人问。
“讲的都是外地话,我听不懂。”邻家婆婆啧着嘴。
7
二十多年前,小城的发展像坐火箭,旧街老巷逐步拆除。城中心新落成了步行街,大理石铺就的街道、仰头掉帽子的高楼,簇新的商铺,给小城的人们带来了时尚与现代化的冲击。四乡的人往城里涌,城里人往步行街涌。
逢节假日,步行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而浏阳河边,作为城市现代化景观与通衢的滨河路开始兴建,钢皮、大树的家拆除了,搬入了城东兴建的新村。几年工夫,拆迁的进程一路向东,越过济川河上的洗药桥,直扑城东这片老街。不久,临河的民居列入了拆迁的进程。
不曾想到的是,一路顺风顺水的拆迁进程,在老街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临河的居民体现出的反抗精神令当时的工作组举步维艰,协议签订极其艰难。各自生活、看似松散的居民们忽然团结起来,几似铁板一块。
随后的一场洪水,彻底阻断了拆迁,那一年夏天,连天暴雨后,洪水突如其来,城东一片泽国。张文家的单位楼淹到了二楼,不能出门,张文站在自家三楼看水,对面的木楼、砖房沉寂地立在浑黄的水中,冲锋舟在街巷中呼啸而过。老樟树在不远处矗立,枉然静默。
大水在两天后散去,救灾取代了拆迁,城东的居民欣喜于事态的变迁,以为还有转圜。到了年关,大家一起过了一个热闹年,贺年的鞭炮声超过以往,除夕夜里,自发燃放的礼花,频频升到老樟树树梢更高处,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然而,洪水仅仅换来了一年的缓冲,城东的低洼地势坚定了政府的决心,翌年夏天,拆迁人员再次出现在老街,言辞恳切,苦口婆心:这里不宜居,地低平,水来即淹,堤防抬高,再修路,城市规划好,大家就都能安居乐业了。
拆迁人员的劝慰收效甚微,几个月后,强拆搬上了议事日程。
到得那一日,各职能部门抽调的拆迁队伍集合于济川河边,而城东的居民也是有备而来,各类人等黑压压一片,前排都是老弱妇孺,两方对垒的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没挤进来的人,甚至爬上了孙隐山(济川河边的小山坡)。张文就在人群里。
他打眼就看见唐婆婆,她在抗拆队伍的前排,坐在一张竹躺椅上,两根竹竿兜底,两个汉子抬着。唐婆婆仍穿着那件老旧的棉布衣裳,坐在高处,坐得扭捏,惊惶的眼神,左顾右盼。她像是被人按进座椅的,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场面诡异,拆迁人员里领导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举着电音喇叭宣讲政策。
张文看唐婆婆别扭,有些担心,忍不住大声喊她。唐婆婆听见了,目光向声音方向扫来,在人群里逡巡,张文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可她开始捣乱,身体乱扭,使劲地拍着前面抬椅子的汉子的头,汉子吃疼,蹲下了身子,唐婆婆顺势跳下椅子,跨过横杠,往后走,挤进了人群。
电音喇叭消停了。对面的人群并没有散去。
场面一时静默。
半晌,电音喇叭一声令下,拆迁队伍整齐有序地向前冲去。抗拆的人群作鸟兽散。
8
小城在变化中不断翻新,旧街、旧物、乃至旧人,像一幕幕戏与戏中人物,开场、散去。在岁月的画卷里,风物人情都是远景与布局,标记过往,铺展将来。
时间进入了新千年,张文走出小城,求学、就业,融入社会。从一个少年胖子,变成一个青年胖子。
最初的懵懂已经散去,张文学着入世,学会喝酒,学会抽烟,学会说荤段子,学会狗腿,学会装大尾巴狼,学会隐忍,学会妥协,学会圆滑。学会忘却初心,做成一个少年时讨厌的人。
许多年里,他出入了各种饭局,交了各样的朋友,他喜欢讲故事,有时候是爱情,有时候是美食,“有个女孩为了我要出家啊,那个女孩就漂亮啦。”他曾不止一次大言不惭地说起这段往事,倒忘了那是女孩为了拒绝他放的狠话;他说起自己练武的经历,倒忘了自己不曾经历一场实战、而且早已放了肉(不再练)的事实;他总喜欢说起那碗给他深刻印象的蛋炒饭,倒忘了这些年他已经吃过了无数碗蛋炒饭,饭馆点的、外卖叫的、自己做的,全没有了当初的惊艳,都像他自己的人生一般平庸。
● ● ●
2017年初,张文第一次去了扬州,他在那里住了十天,走街串巷看景。据说扬州话是明代的官话,张文也想听听。可扬州话着实难懂,像麦芽糖,雅正的暗色,粘着牙齿丝丝地往外冒,话音却似曾相识。直到有一天,他独自走在念四河边,看到一个老年妇人逗弄自己的孙儿,那一口软柔的腔调,忽然让他忆起唐婆婆话里淡淡的口音。
又一日,朋友斌哥请他吃饭,带他去了离瘦西湖不远的狮子楼。
同行五人,他们点了一应招牌菜,其中就有一道扬州炒饭。
饭端上来时,张文的眼睛就亮了,那碟炒饭与张文从前吃过的扬州炒饭不同,就是一碗极简的蛋炒蛋,炒得十分精致,细条状的米粒颗颗分离,是珍珠般的色泽,鸡蛋炒成细碎的丝状,嵌着青绿的葱花,除了蛋丝更碎、没有辣椒末,和许多年前唐婆婆炒的别无二致。
张文盛上一碗,舀上一勺吃下,细细咀嚼,香、甜、咸、鲜、脆,记忆中的味觉布满了味蕾,涌起来,沉下去,阵阵冲击,丝丝萦绕。
一瞬间,张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秋末的中午,进不了家门的他惶然地踅进那家小店,唐婆婆给他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蛋炒饭。
遍寻不见的味道,原来在这里。
9
2018年,过了腊八,张文回了小城,他早已打了电话,叫大树与钢皮吃饭,三人去了城东。
临河的屋早已经拆了,抬高的河堤旁一片空地,河堤上绿树成荫,装着水泥护栏。宽敞的滨河路一路向东,在观礼台旁向左拐弯,大道向北。
马路对面的房屋没拆,二十年了,仍是从前样貌,包括张文早已搬出的父亲的单位楼,楼外斑驳,他家从前的房间窗户敞着,阳台的门也敞着,像是久无人居,疏于照料。
滨河路沿线,对河的街面,一线的农家菜馆。随便选了一家坐定,点了五个菜,三人默契地没有喝酒,就着好菜撑了个肚儿圆。
饭后,张文提议去河边散步消食,他们横过马路去。天光已经暗了下来,三人在河边慢慢地走着,身旁堤下,浏河水静静的流淌,沿河一线的景观树,树影婆娑。
或许当下的琐碎无从说起,他们自然地聊起了往事,聊起这一片曾经的民居,小街小巷,聊起童年的简单快乐,聊起素面、卤豆腐,最后,他们聊起了唐婆婆。大树说,他从手机新闻上看过,唐婆婆晚年得的病学名叫阿兹海默症,说老年痴呆其实是对病人的不尊重,那是一种神经系统退化疾病,最终会失忆、失语,甚至失用(动作次序混乱),失认。钢皮一直住在城东,他告诉张文,这一片拆迁后,他再没有见过唐婆婆。
接着往前走,张文远远看到了那棵老樟树,立在一线景观树中间,粗壮的枝干,高高的树梢,虬劲的枝杈伸展着,如暗夜中的巨人般冷峻。想来不久之后的春节,又有无数礼花将飞升到它的头顶绽放。
走到近前,树下的神龛早已不见,树上钉着铁牌,悠长的树龄让它有了户口,受到政府保护。张文伸出手去,抚上坚硬、皴裂的树皮,心下怅然,他倏忽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跪拜,忆起少年时的那个下午,母亲的絮语,以及香烟萦绕间,地上使人沉醉的光影。
一直以来,他始终相信是老樟树的庇佑让他摆脱了失眠的困扰。如今他也相信,老樟树依然在以它的慈悲,看顾着这方水土与这方人,哪怕逝去的光阴早已经使它明白,世事更迭,不过是涤旧生新,而人间喜悲,无非聚散。
(张文即作者,化名。)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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