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丨golo
王达往北京打电话,不接。往北京写信,不回。十一过完,王达收到北京寄来的一盘卡带。打开一听,原来是自己那句马丁路德金:I have a dream ——
1
小时候在东北,十月飘雪,三月开化,一年中的小半年,我们县都是天寒地冻。
天气一冷,我家就上顿下顿吃豆腐,我喜欢吃,母亲也乐意给我做。又肥又白的豆腐,腾腾冒着热汽,就像刚出锅的方形馒头。
县里有不少卖豆腐的,大多上了年岁,推着板儿车,“豆腐、豆腐”地满街吆喝。现在想来,他们之间像有行规,事先分好了地盘儿,你卖一中南边那片平房,我卖北二道街的家属楼,切豆腐一样把县城切成大小若干块儿,这样大家才都有得吆喝,都有得卖。
在我家那片儿卖豆腐的是个四川女人,面相老,个子小,腰又直不起来,远看不像推车,倒像趴在板儿车上。她那吆喝也是奇了,叽里咕噜一长串,跟唱戏似的,绵远悠长,颇具穿透力——听不听懂无所谓,反正她卖的是豆腐,也吆喝不出油条浆子就是了。但她动作可是不慢,在家里听见吆喝,等拎着盆儿冲出去,人和车就常常出了胡同口了。
豆腐分老嫩,我吃不大出来,母亲却很在乎,总嫌四川女人卖的豆腐不够嫩。每次给我零钱时,母亲都嘱咐我,要挑板儿车中间的豆腐拣,因为边儿上的都“让风给吹老了”。
我就觉得好笑:那豆腐难不成是人脸,风一吹就老了?但还是拎盆儿冲出去,让四川女人挑中间的拣。女人就停下来,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像是抱怨我挑三拣四,又像在辩解她磨的豆腐没半块儿是老的。
她摘下手套,手指又红又粗又黑,活像刚挖出来的胡萝卜。掀开棉被,棉被下是透明塑料布,塑料布下是土黄的帘子,帘子底下才是白白的豆腐,娃娃似地被包了一层又一层。豆腐冒着白汽,她的嘴里也呼着白汽,眉毛鬓角挂了一层霜。
我冻得抱肩缩脖,又听不懂她嘟囔什么,拣了豆腐就往家跑。刚跑两步又听见她吆喝,也不绵远悠长了,而是又急又冲,猛一回头,才想起忘给她钱了。
那时豆腐很便宜,两毛五一块儿,一板儿车豆腐也就百十来块,满打满算也就是二三十块钱的买卖。母亲给我买豆腐的钱,也就块八毛的,虽然一大早出去觉得屁股拔凉拔凉的,我却还是很乐意去拣豆腐,因为能克扣个五分一毛的,好混游戏厅。
一个币子两毛五,一块豆腐也两毛五。人生这点乐子,打小就是用钱算出来的。还记得那时语文课本上的《卖炭翁》,配了插图,牛和炭是黑的,老头儿胡子眉毛是白的。我看着手痒,就用涂改液把黑牛涂成花牛,黑炭涂成豆腐,又歪歪斜斜添上:“一车豆腐,一百个币。”
2
好景不长,我在游戏厅被母亲逮住,揪耳一问,才知道我买币子的钱居然是从拣豆腐来的。打那以后,她就自己拣了,还是挑中间嫩的拣,嫌人家手脏,自带铲刀。
可她能听懂四川女人的嘟囔,两个人竟在胡同口唠上了,一个靠着板儿车,一个拎盆握着铲刀。也不顾娃娃般软嫩的豆腐,硬是让风给吹硬了,吹老了。
母亲回到家,一边添油炸锅,一边说那四川女人。说她本是一家四口闯东北,丈夫病榻数年没了,剩她卖豆腐供两个儿子读书。老大上高中,聪明,用功,将来一表重点打底儿。老二还在初中,学习一般,但是听话,帮家里干活。
从厨房说到餐桌,母亲啧啧不已,既夸人家孩子有出息,更数落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我默不作声,连挖两大勺豆腐,跟碗里的米饭搅成糊状。
四川女人第二次见到母亲,嘴冒白汽,语调像是在唱戏,说她家老大叫王达,英语“全县第一”。
母亲回家问:“你们学校有叫王达的么?”
我打着哈欠:“有吧。”
“英语是不是很厉害?”
“不知道。”
“你跟这样的孩子多学学吧!”
那时我上高一,英语烂泥扶不上墙,音标都摆弄不明白。班主任偏又是教英语的,他最得意的门生就是王达,英语课代表,学习好,爱给人讲题,很受同学欢迎。王达有个弟弟叫王进,读初二。他们家到底多穷,没人知道,只知道王达就穿两套衣服,一套过去初中的校服,一套现在高中的校服。好在两套换洗得够勤,闻不出半点豆腐味儿,他自己又守口如瓶,谁能想到他家里竟是卖豆腐的呢。
期末考试王达学年第一,我英语没及格。家长会上,四川女人和母亲坐一起,一个昂首挺胸,一个闷闷不乐,一个被班任请上面介绍经验,一个跟老师各种做保证。
母亲回家没骂我,只是和父亲商量要请状元一家吃个饭。这可不得了,比骂我一顿还难受。
● ● ●
那时我喜欢班里一个女生,头发很短,男生们说她是假小子,还说她胖,其实心里都觉得她好看,而且丰满,最能激发各种联想。那女生英语也厉害,能报奥赛。
当然,我喜欢她的方式,不过是上学放学跟在人家后面走,不远不近的——太远看不清她书包上星星的颜色,太近又怕被她回头看见。
英语奥赛将近,班主任想制造气氛,发动同学起英文名。王达是课代表,又是全校的种子,当仁不让起名叫Adam:既是A排在首位,又和达字发音接近。那女生也不客气,站起来说她姓夏,就叫Eve。话音刚落,王达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心下一沉,回家翻开从未碰过的牛津英汉双语词典,才知Eve是夏娃。往前翻到Adam,果然,Adam不是别个,正是天杀的亚当。亚当,肋骨,夏娃,裸体。以我们当时的水准,大概没几个人知道这典故。王达和那女孩心有灵犀,却恰巧被我用千页厚的词典砸开而已。
奥赛在省里举行,班主任领他俩坐火车去的,还一人做了一套手工西服。女生们说亚当穿上西服真帅,男生们笑夏娃的裤裆太瘦了。无论哪种说法,我都当没听见。
胡同口,四川女人也不再迎风吆喝了。板儿车上绑了电喇叭,清清脆脆一童声:“热乎豆腐,两毛五一块儿!”
母亲笑问这是王达么。女人摇头说,老大不在家,参加比赛了,老二给装的,怕我天天顶风喊伤了脾肺。母亲说要请客。她笑说客气啥,等老大比完赛回来再说。
“什么比赛?”
“英语比赛,国家办的,国家掏钱让我儿子去的,来回报销吃住,还给做衣服,取上还给发奖金。”
“哎呀,就算自费也得去啊!”
“自费可不让他去,那得推多少车豆腐噻!”
说得实在高兴,她就拣了板车儿当中最嫩的四块豆腐送给母亲。那天干冷,我在门后都能窥见豆腐和四川女人的热乎白汽。
3
亚当从省里得胜归来,带着他的夏娃。
学校大操大办,主席台上发奖状和现金,还把县电视台的摄像机架进我们班。于是在我家那台十八寸上,母亲第一次见到王达。他看起来和平时不像,很腼腆,半低着头说感谢县里,感谢学校,感谢他家里。母亲正想看看他家里到底什么样,镜头一切,换成班主任和那个姓夏的女孩。母亲问,谁家姑娘,脸这么圆。我说那是我班学委。
母亲又提请客的事,我扒过早饭,匆匆出门了。
那天有点古怪,莫名其妙起了暖意,整个胡同被雾填满了,湿暖暖的空气吸到胸肺里很舒服。电喇叭照旧“热乎豆腐,两毛五一块儿”,听起来却有气无力,想是要没电了。
穿进白雾,先入眼的却是满地豆腐,然后是七零八落的板儿车。四川女人仰面躺着,身上是雪白的豆腐,脸上是血,像遮了面小红旗。电喇叭还在叫着,不知被大雾埋在何处。
站着三三俩俩的路人,发表着见解。有说司机缺德,撞完就跑;有说街上哪辆车蹭了豆腐,就是哪辆车肇事;还有摇头叹道:“这就是卖豆腐的点儿背。”说完各自钻回雾中了。
我怕雾散尽,低头往外闯。可雾中到处都是染血的豆腐,到处都是王进吆喝的电喇叭,拖音变了形:两——毛——五……—块儿!
班里早自习和往常一样,夏娃和亚当又坐在了一起讨论题目。王达倒很专注,但他每说一句,女孩都会跟着笑,毫不掩饰,生怕全班没听见。我翻开课本,反复读着那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直到校长和教导主任进来招呼:“王达同学请出来一下。”
雾已散尽了。我隔着窗户上那层过冬的塑料膜,影影绰绰看见王达走在校长前面,弯腰上了警车。姓夏的女孩跑到我这儿,同学们也围上来。车开走了,女孩拨开众人,冲了出去。大家七嘴八舌起来,被班主任推门一声怒喝,“各回各位!”
我溜了眼窗外,那女孩已冲出校门外。
整整一天,王达没回来,女孩也没回来。下午放学走到胡同口,豆腐,板车,电喇叭,四川女人全没了。夕阳斜下,路人匆匆。
回到家里,母亲和父亲也没说什么。直到准备晚饭,母亲见碗里还剩着早上的海带豆腐汤,才问我早上看没看见。
“看见了。”
“她儿子呢?”
“被叫走了。”
海带豆腐汤谁都没动,被母亲倒掉了。
4
老天无常,起完雾,又下大雪。
姓夏的女孩来学校了,圆脸肿了,眉心上的疖子触目惊心。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整整一节课都没出来。
王达还是没来,有人看见他站教育局门口,高举纸牌:“还我母亲”。王进也在,也举着牌子:“严惩凶手”。雪花又大又沉,直直地往下砸,哥俩每举一会儿就得拍身上的雪。好在没风,对面又是客运站,门口就卖烤地瓜。
母亲下班路过,说王达跟电视里看起来不像,王进没长开,根本就是小孩儿。又说,顶雪看热闹的不少,教育局门卫披着大棉袄,时不时出来撵人。有人问哥俩儿为啥不去公安局门口,王进说公安局把我俩撵走了。再问县政府呢,王达就把他喝住了。还是门卫给出了官方说法:“局长知道当哥的学习好,让我照顾照顾,要不早撵回家了。”
“俩孩子冻完了,最后是被教育局小车拉走的。”母亲洗手准备晚饭。
“肇事儿的是县里的丰田大吉普,够呛。”父亲脱掉交警队的呢大衣,换上棉服,屋外扫雪去了。
我翻开英语阅读理解,一道也做不进去。
那晚吃的酸菜粉条,拣豆腐的铁盆摆在碗架柜上,洗得干干净净。
● ● ●
第二天雪还没停。
下午王达来学校了,没有我们以为的垂头丧气,反而气象一新:新羽绒服,新毛衣,新皮鞋,连书包都是新的。班主任把王达叫到办公室,我们都看前排姓夏的女孩,她只埋头在本子上划着。王达一会儿就出来了,没人敢问到底说了啥。
政治课上,校长背手进来,身后跟着教导主任和班主任。校长摆起手,长篇大论,讲了许多我们似懂非懂的话——比如王达是咱县的骄傲,他家里遭受不幸,学校和县里会关心他们。再比如王达和他弟弟将会住校,食宿全免。
校长说完了,王达站起鞠了一躬。政治老师带头,全班跟着鼓掌,只除了姓夏的女孩,一直瞪着王达。
下一节体育活动,男生出去踢雪球。姓夏的女孩一屁股坐到王达身边,别的女生赶紧都出来了。大家站雪里,仰头看雪。有几个男生往女生身上扬雪,尖叫后一阵哄笑,球也不踢了,干脆男女生混成一处打雪仗。天短,雪密,一会儿就看不清人了,雪球在嬉笑快活中飞来飞去。
不一会儿,雪影中又多出个人影儿,大家一起扔雪球,那人影儿也往回扔,边扔边笑。我一跤绊倒在雪里,才听出那个人影儿就是姓夏的女孩。
那次夏娃玩得很疯,都快成雪娃了。大家都说她是在教室里被王达搞定了。
等到放晴,王达搬进了宿舍楼的单间。没多少东西,俩包外加一行李卷。姓夏的女孩戴着遮耳的橙色棉帽,帮他拎了包,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走。大家在教室里看着,说,“这对象搞得,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我哈哈大笑,终于死心了。
王进却还在草房里硬挺,自己烧炉子。班里有人说,肯定是老大学习太好,老二就缺心眼儿了。话音刚落,姓夏的女孩一把将手中的书飞了过去。王达倒是没什么反应,胳膊上戴孝,皱眉背着他的单词。
四川女人的丧事是县里给办的,没有大人,哥俩一个捧遗像,一个捧骨灰。去了不少老师,还有教育局的人。
我母亲也去了,天冷,又没几个认识的,随了五十块钱,就回家了。
5
元旦迫近,王进还守着磨豆腐的草房,举过的纸牌丢在当院,残雪半掩半埋。大家本以为他有志气,岂知这小子往游戏厅钻的时间远多过在学校。有邻居送面拉煤拎大白菜给他,也有人怕他偷自家东西,里外门都上了锁。县领导看不入眼,初中又没盖宿舍,电话就打到我们高中,校长只好找班主任,班主任又把王达叫办公室。
哥哥穿羽绒服回草房,好说歹说差点动了手,才在节前把弟弟说通。
学校想安排哥俩一屋,王进死活不干,只好安排去了二楼,跟一帮高三复读的同住。偏偏复读生大多是老油子,熄灯前麻将扑克,熄灯后开窗往下跳。刚变声的王进也跟着跳,踏雪跟进一小黑屋,烟雾缭绕中屏幕发出蓝光,里面的女人喘息蠕动,屏幕外的男人们年龄不一,个个屏息静气。
好在王达有出息,胳膊上戴着孝,和姓夏的女孩参加英语演讲比赛。学校先过了一遍,女孩被刷下来,却心服口服。班主任亲自给王达润稿,开头就上马丁路德金的“I have a dream”。省里决赛,出发前又在班里比划一遍,既是热身,也算壮行。王达挥舞着胳膊上的黑纱,那句“I have a dream”气势如虹。有女生哭了,他的夏娃却面带微笑。
王达不负众望,省里拿了奖。有人说这是照顾他家特殊情况,也有人说是县里给做了工作。但不管怎样,高考加分是实实在在的。
王达再一次出现在我家那台十八寸上,看着他被表彰,母亲停下织针,“家都没了”,旋即,织针在母亲手中又飞了起来。
胡同口换成了一个老头儿推板儿车卖豆腐,吆喝不动,只能挨家挨户叫门。母亲嫌他磨的豆腐牙碜,一大早开门又烦,就不大买豆腐了。
于是,我早上吃豆腐的习惯,渐渐成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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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下半年,我搞明白音标,英语不拖后腿了,当然,跟王达绝没法比。他和姓夏的女孩如神仙眷侣,依旧把持着学年第一第二,甩第三名二三十分。大家都说他俩要一起考北京,学校也早早锁定了两个进京名额。
王达又上了几回电视,还是那么腼腆,半低着头说感谢县里的支持和培养。他成了县里的名人:或许并非人人晓得他学习多好,但肯定人人都知道他,“就是被撞死那个卖豆腐家的老大”。至于“那家的老二”,却像臭了的豆腐渣一般无人关心。据说王进初三没上完就不念了,从宿舍楼里搬出来,在街里新开的电脑游戏室打杂看宿,管吃管住,不给钱。
对于王达的未来,人们本以为会有一个现代“寒门出贵子”的故事,但在高三那年,王达却从宿舍搬到了教育局高局长家的三节小楼。
高局长的儿子就是我班的小高,人挺好,一爱听歌爱打篮球的瘦高个子。头发长,眼睛更长,乍看像《灌篮高手》里某个人物,横遭各路女生追捧。照局长的意思,小高该去当兵,越远越好,不然全县女生都往他家打电话。但高妈妈不这样想,她从市教育局往下找,一路找到我们校长和班主任。班主任又把王达叫办公室,说高局长家管吃管住两年,外加两万现金。
王达一开始不干,姓夏的女孩也不干。班任很为难,小高妈妈表示理解,说再给王进安排当兵。王达心动了,又把现金讲到三万,就搬过去了。
姓夏的女孩炸了,全班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她却要和王达闹分手,全班跟着看热闹。女生们说这是她不想一个人考北京,男生们听了就笑:黄就黄呗,反正她去过王达寝室多少回了。
换成别人早恋搞黄了,学校高兴还来不及,可这是全县第一和全县第二,兹事体大,班任劝她“在北京等他一年”,根本不管用。她自己一人连看三天三场《泰坦尼克号》,看完泡在语音室听My Heart Will Go On,练习簿上划满了“You jump,I jump”。
听说王达给她递了纸条:“我只有弟弟,你有父母,继续作吧。”
当晚两人一起去的影院,手拉手,全县最后一场《泰坦尼克号》。
此后,王达就成了高家的人了。他和小高越来越像,同住一间屋,穿同样品牌的衣服,用同一部深蓝色的SONY Discman,还跟小高学会了反向上篮。就连高妈妈带他出去吃饭,都说这是咱家儿子。县里人都说这才叫视如己出。小高妈妈忙,没法顿顿下厨,就开那辆黑色雷克萨斯接“两个儿子”出去吃。见过几次姓夏的女孩,就叫这丫头上车。女孩开始不去,王达跟她说了,也就去了。前面坐俩,后面坐俩,有说有笑,在我们面前一溜烟开走了。
高三下半年,小高妈妈又给王达加了一万块,让王达好好存着,以后王进也能用。王达的成绩依旧生猛,只是没法再上电视了。县里人倒都理解王达,毕竟他有个“啥也不是”的弟弟,也不当兵,也没搬到高家,彻底烂在了游戏室,嘴角冒出稀疏的胡须,在日夜轰鸣的电子音和温水泡的方便面中度过了变声期。
6
高考,王达走进考场,填上了小高的名字和考号。
班任和别的高中老师随堂监考,校长和市里的什么人物流动监考,频繁地来回走动,肃穆,郑重其事。学习好的自然运笔如飞物我两忘。但对于那些想打小抄的,就面目狰狞如一帮出海的夜叉。风扇嗡嗡转着,不见凉快,只是搅动燥热。有人正擦鼻血,被交卷铃声吓了一哆嗦。
许多人考完都喜欢凑一起对答案,有人对完大喜,有人大悲,还有人对得口是心非。王达不屑这种把戏,他每次考完都和姓夏的女孩坐角落听英文金曲,用她的爱华录音机,女孩家长就在门外打伞等着。
王达钻进雷克萨斯,小高妈妈摘下墨镜笑问:“咱娘俩儿吃点解暑的?”
就为这“知遇之恩”,王达考了全县第十。有人说是天热影响发挥;有人说他跟小高同样待遇,再加四万块,压力忒大;有人说也不是压力大,是条件太好,反倒学不进去了;还有人说也不是学不进去,是替考再考第一,那还像话么?
不论那种情况,小高妈妈还是用这分数把亲儿子送北京去学医了。
姓夏的女孩也以全县第一的身份进京了。接到通知书后,她上了高家小楼,整整一夜,和王达约好“来年九月不见不散”。小高妈妈也是真喜欢这丫头,说送一个是送,送俩也是送,你跟我们走吧,别挤那火车了。又叫王达一起去北京玩儿。王达不去,女孩抹泪上了雷克萨斯。
当年国庆,王达重读高三,小高给他带回一件三叶草复古挎包。王达问女孩呢,小高不言语。再问,小高才说,她跟一个德国人爬野长城去了。
王达往北京打电话,不接。往北京写信,不回。十一过完,小高返京,王达收到北京寄来的一盘卡带。打开一听,原来是自己那句马丁路德金:I have a drea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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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寒假,我们每晚都聚在县里新开那家冷饮厅,有K歌的包间,有小瓶的啤酒,有涂满黄油的美式爆米花。王达带着新处的女友,场场不落。那姑娘和他同班,以前看小高打球,现在看王达。我们问小高咋没来?王达说他搬回学校宿舍住了,不知道。我们一听话头不对,没再问。他干掉啤酒,自己又摇头说他们一家去香港玩儿了。我们让他少喝点,问总出来玩儿不怕耽误复习么。他说复个鸡巴习,学校安排保送,让他专心对付奥赛。我们问奥赛到底考些啥。他往嘴里塞着爆米花,笑说,考那些扯犊子的呗,上了大学跟你们一样,还他妈得过四六级。
我出去上第三趟厕所时,发现姓夏的女孩就在对面包间。也是喝多了,灯光又暗,恍惚觉得她瘦了,头发也长了。
“进来一起喝,王达在里面。”
“我得回去了。明儿一大早得赶火车。”
“这么早就开学?”
“回北京办签证。”
她似乎有了京腔。我还没回过神,她便走了。我钻回包间,继续和王达他们喝酒,抽烟,吹牛逼。他那新女朋友,搭着他的肩,自己点歌自己K。
我喝到半夜回家,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煎了盘饺子,再找同学去网吧厮混。碰着王进了,他兼职两份网管,白班去客运站那家,夜班就去北二道街。他长了满脸粉刺,四肢细长,肚子却是圆的,看起来不脏,身上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令人胸闷,是网吧那股恶心味儿吧。他一边重装系统,一边帮我们下黄片儿,自己还挂着俩QQ,滴滴声此起彼伏。单人床上撇着一本翻脱页的英汉词典。我问这是啥意思,他说就后悔没学英语,“没装汉化立马傻逼”。
也正是那个阴风怒吼的早春,我开始琢磨自己到底何去何从了。
7
王达果然保送了,学校牌子不太响,大家以为这回他完犊子了。谁知那学校却和美国大学搞了个“联合培养”,面向所有新生,门槛只一个,就是英语。王达用尽平生所学,在一帮内定生里抢到了名额。
对于飞往芝加哥的王达,那年秋天应该格外阳光明媚。不过,那年秋天在我的记忆中只是一头喀山黑猪,印在A4封面上。当时我每天都去图书馆啃单词,坐同一个位置,喝两块一杯的甜豆浆,对面书架上摆着一本《实用种猪繁育大全》。母亲打来电话,说王达又上电视了。我说是么。母亲说他要去美国了,县里给钱,还让他做报告。我问给谁做报告。母亲说给新一届的高三学生,连家长都去听了。
我们班的人都考走了,可小道消息像是苔藓,阴暗,固执,潮湿,无处不在。有人说王达的新女友别看穿的挺好,其实家里条件一般,高考又砸了,只能留下重读。还有人说王达在上面报告,那女生就在底下听,还鼓掌呢。更有人说拉倒吧,他俩高考完跑江边儿住了两宿,回来就黄了。
至于姓夏的女孩,最新的传闻是她没去成德国。有说是签证没办成,也有说是被德国人给甩了。当时我们建了QQ班级群,所有人都被拉了进来,包括在美国的王达。大家插科打诨,有荤有素的好不热闹。
姓夏的女孩也在群里,从不说话,黑着头像,不知是隐身还是不在线。她的个人说明是一串谁都拼不出的单词,我猜那是德文。全班四十八人,有次管理员问咋就四十七个了呢,大伙跳出来一报名,才知是她退群了。倒没人说她什么,只是开王达的玩笑:“你俩老夫老妻了,赶紧把她拽回来。”王达只是“呵呵”。大家又说:“别老呵呵,你要能泡个美国妞拉咱群里也行。”王达还是“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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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出国,王达的QQ空间已塞满了芝加哥的照片:雨后初霁的密歇根大道,十五米高的大屏幕人脸喷泉,题着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的唐人街大牌楼。我离芝加哥有两个小时车程,和王达通过几次电话,却没见过面。他一点不见外,给我出了不少主意。说你可以试着去教会,不一定信他们那套,但至少有人带你练车。学生会必须参加,能跟国内保持联系。千万别着急泡妞,把绿卡搞到了,整不好就是妞泡你了。又说多留心房子,金融危机刚过,你又一呆好几年,不如趁早先买,自己有的住,还能往外租。
他在群里异常活跃,升级成管理员,把班主任也拉了进来。当时小高分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去美国东海岸开会,特意拐到芝加哥找他玩儿。俩人去了家五星夜店,把合影传到群里,说美国魔术师一点都不养眼,就是一腿短脖粗的胖老墨而已。班主任留言说:“我为你们俩骄傲,为咱班骄傲。”我们一看是夜店,本想来几句荤的,但碍于老师在,也就忍了。
逢年过节,王达就转发那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小贺卡或小视频。要赶上枪击案,他肯定痛骂美帝日薄西山。他毕业后很快找到工作,做数据分析,在电话里劝我转行:“别在学校里窝着了,将来大数据这行肯定bloody rich(暴富)。”
2010年夏天,王达给我寄了一封婚礼请柬,我却赶上回国,只寄了贺卡和支票。回国后,预约面签需填表格,我去了县高中门口一家打印社,老板面色苍白,正是王进——他的业务庞杂,租碟打印婚纱照无所不包,里屋还挂了层黑帘。我笑问那是游戏还是网吧,他一本正经说这是电脑培训班。没聊几句,帘里转出一个胖女人,怀里抱着个胖娃娃。
“我媳妇儿,”王进两边介绍,“这是我老铁,刚从美国回来。”
“我家宝贝儿,三十五斤,才一岁半就营养过剩了。”他笑着伸手向娃娃脸上掐去。
“赶紧的,里面又死机了!”女人拨开他的手。
他媳妇放下娃娃,帮我收好表格。我要掏钱,她几乎把我推了出去。
8
在美国待到第五年,申请绿卡,移民局需要我在出生地办个证明,母亲手机里存上我的资料,又去了王进的打印社。
“人家又生了个姑娘,有儿有女的多好!”母亲回头跟我视频,羡慕极了。
通常遇到这类话茬,我会和她犟几句。可眼下忙着办证明,刚想敷衍,母亲倒先改了语气:“他家那胖媳妇儿是在网上认识的,他们要不说谁能看出来呢。”
又说:“成家,生孩子,好归好,那卖豆腐的全都瞅不见啊。”
我听了一愣:不吃板儿车上的豆腐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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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知拿到绿卡,自己跟国内联系更频了。等装上了微信,发现我们班同学群也迁了过来了。有人在群里开玩笑问我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我不知怎么回答,倒是王达解了围:“肯定要当中国人啊!”
大家一看是他,就作罢了。他出国这么多年,人缘还那么好,这个包包那个奶粉的,全找他在芝加哥给划拉。当然,具体代购的还是他老婆——据说人是在国内搬运过去的,看照片岁数比他小不少,群里同学却不见外,一口一个嫂子叫着。这两口子晒吃晒喝晒狗,就是不晒娃。有人转弯抹角问,王达打几句哈哈,也就混过不提了。
那年夏天北京大阅兵,群里跟着刷锅,吆喝军威亮剑。有人问我和王达见过美国阅兵么,王达说美国阅不阅兵干我腿事。又有人说把咱们的剑亮给美帝看看,王达发个笑脸:“然而美帝不用微信哈。”
正扯个没完,有人退群了,又是那个姓夏的女孩。
群里沉默了几分钟。有人冒出一句:“她能待到现在,也不容易。”
有人接道:“我们让她待到现在,更不容易。”
哈哈一笑,大家继续刷锅亮剑。
姓夏的女孩,我加过她微信,头像放大了才看出是一本海涅的诗选,个人说明写着“阿涅丝的减法”。朋友圈从不更新,只贴一张照片:《巴黎雨中即景》,芝加哥美术馆那张镇馆之画。她这是去过芝加哥吧,莫非还单着?我问阿涅丝是米兰昆德拉笔下的阿涅丝么?她一直没回我。
年前爸妈来的美国,他们老了,牙口也不好了,我们去华人超市买得最多的就是豆腐,水豆腐麻油豆腐什么的,全封在塑料盒里,保鲜柜上规规矩矩摆着。买回家调着花样烧,可就是吃不出小时候那种感觉。
看来母亲说的没错,豆腐和人一样,是会变老的。
9
临到春节,王达给我打了电话,说想来我这儿过年,“别麻烦,一张沙发就行”。我猜到怎么回事了,告诉母亲别问不该问的。
大年三十是周一,他周六就开车过来了,后备箱一套拜年的营养品,后座跳下那只我在群里见过的金毛,比照片里大很多,不认生,见人就闻鞋,还爱舔脚。王达自然是一张中年人的脸,却还是少年时模样。
那天我们包饺子,一荤一素两样馅儿。他饺子皮儿擀得飞快,母亲夸他不但从小出息,长大还会做饭。他很有兴致,跟我们一家还有满桌饺子拍照,上传到群里:“给咱班拜年了!”
爸妈吃不下几个饺子,就出去散步了。我启开第二瓶红酒,狗压在我脚上,又暖又沉。
“在美国越待越没意思。”他往蒜末上添了勺辣椒油,“每天出门狗叫两声,回家再叫两声,一到过节就发懵,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该找谁。”
“回国呗,你那方向国内更热。”我开始上头了,筷子反过来,给狗嘴里递了个饺子。
“稍微一动弹,绿卡就没了,熬到入籍再说吧。”他叹口气,借着酒力又说,“回去干毛啊?连房子都买不起。”
“去广州出差,打车,司机开一A6,说赶上城中村改造,连得三套房子,闲极无聊,买一A6跑出租玩儿。”他又说,“早知在国内买个房子,还出个鸟国!”
我俩收拾好碗筷,客厅里接着喝。壁炉里火苗跳出呼呼声,像是狗在喘气。
“它自个儿留家,放点狗粮,两天两夜没事儿。”王达逗弄着狗脖上那块嘟噜肉,“上次我从达拉斯往回飞,晚点了,回家看它在舔自己的屎,还没舔完。可能觉得在家拉,不好,我真不忍心再说它了。”
第二瓶酒也空了,本想说点小时候的事儿,也没什么兴致,嗟叹几句,窗外落起了雪,被灯光闪得点点金星。狗把身子蜷起来,毛茸茸的一大团。
晚上他坚持睡沙发,说在家也是沙发,睡床反倒睡不着。狗在沙发底下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跳起来,跟我俩出去铲雪。王达团了个雪团,砸在树上,惊起两只乌鸦。
母亲熬了萝卜牛肉汤,下了豆腐。王达连喝三大碗,要走。母亲说过完三十儿再走,他笑说明天上班了,趁肚里热乎赶紧走。
王达走了,斯巴鲁的大吉普在雪里四平八稳。车窗里伸出狗的舌头,冒着白汽。
母亲问:“你俩唠啥了?”
“没唠啥。”
“唠他弟弟了么?”
“没有。”
“他妈妈呢?”
“没提以前的事儿。喝完酒,看会儿球,就睡了。”
周日那天又去别的朋友家party,吃吃喝喝年就过了。王达在班级群里发了照片,他和狗在雪中的密歇根湖畔跑步,却没人回复。
也许国内的同学正各自在家过年吧,群里反倒冷清,连红包都抢得寥落。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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