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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事先张扬的殉情 | 人间

2018-02-25 尧十四 人间theLivings

 《我爱你》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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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是走了啊,我也不活了。”

“爷,你这是要殉情啊,哈哈哈哈。”

“你们看着吧。”

  


1


我上初二那年,姥姥小脑萎缩,身上长了疮,在老家的炕上躺着。当时几个儿女家都没什么钱,大夫说年龄也到了,建议舅舅们把姥姥带回家照顾。

姥姥已不认得人了,把小辈们忘的忘、混的混,胡乱叫着,也没人去纠正她,都胡乱地答应着,还能张口叫人,总还是好的。姥姥倒是还记得我,口齿不清地发着我名字的声音。她身体吃不上劲,只有脖子能动,为了看我,她需要用头顶抵着炕,用颠倒的视角找寻我。


●  ●  ●

小时候家里条件差,妈妈要去干活赚钱,没时间做家庭主妇照顾我,和我们一起住的奶奶精神也不太好,妈妈只能舍近求远,把我送到了百里外的姥姥家。

姥姥算是赶上了封建社会尾巴的一代人,被她父亲给裹了脚,解放后后拆了裹脚布,虽然脚趾还没骨折,但走路多少还是受了影响。幸好,38码的大脚也足够她下地买菜,或者去村头儿李奶奶家玩儿一种叫“胡”的纸牌。

姥姥没上过学,不识字儿,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只会写一个“孙”字,那是她的姓,提起它的时候,姥姥脸上还带着一点羞涩,声音低低的,头也埋起来,好像自己不配拥有它一样。

听我妈说,姥姥、姥爷是包办婚姻,结婚那天两人才头一次见面,“不也一起过了几十年”。

我那时候还小,这句话听不懂,我从妈妈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好恶,不知道她对这桩包办的、但却从一而终的婚姻是什么看法。我猜我妈的态度颇为复杂,以至呈现出一种中立的样貌来。

至于这种复杂情感的来源,我也听我妈说过一些。

姥爷是个暴脾气,怒气几乎都长在脸上,三角眼,粗眉,肤色黝黑,一眼看上去,就好像要和你发火似的。

妈妈的脾气也有一部分遗传自姥爷,但她觉得自己都用在了正当的地方——姥爷的脾气则是没由来的。年轻时候,姥爷是生产队队长,仗义、会管事,护着自己队里的人,大家都敬着他,争着抢着请他吃饭喝酒,拿家里最好的东西款待他。

虽然姥爷常常不在家吃饭,可他喝了酒后耍的酒疯却都耍在家人身上。那时候,姥爷喝醉回家,常常面露凶相、张牙舞爪地逗年幼的母亲,把她吓得动不敢动、哭不敢哭;要么就动手打姥姥,酒喝越多手下得更重,姥姥也不反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平时就穿长袖的衣服遮住。

年幼时,妈妈总是在躲在门边,怨恨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在心里发暗誓:长大要护着妈妈,不再任何人欺负她。

妈妈也确实做过不少这样的事儿,不过那是她成年以后了。十八九岁的妈妈像是从姥爷那脱胎而来,把家里对姥姥不好的人挨个单挑了个遍——那是她憋在心里多少年、终于有条件说出来的话:“我长大了,谁也别再欺负我妈!”妈妈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姥爷也要让着她几分。

其实那时候,姥爷已经不怎么动手打人了。他脸上的皮肤耷下来,眼角也有点下垂,年轻时怒气冲冲的眉眼少了些,但脾气却一日古怪似一日。

等姥爷的牙掉得要没了,味觉系统似乎也退化了,对盐的需求日益增长起来,连白粥里也要放。妗子(舅妈)每餐前都记着这茬儿,但仍赶不上姥爷味觉退化的速度,常人吃着齁咸的粥到了姥爷嘴里还是寡淡无味,吃一口就要发脾气。但为了健康考虑,妗子既不敢放太多盐,但又怕姥爷发脾气,每次都胆战心惊地在桌子旁等着,手里的抹布都捏出浑水来。

一旦姥爷不满意,不仅会把粥碗打翻,还要拍桌子离席,剩一桌小辈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这时候就要靠姥姥主持大局了——姥爷越老越像个小孩,只听姥姥的话,只要姥姥发了话,不那么咸的粥也肯喝了,脸上挂着委屈的表情,像全家人都合伙欺负他似的。

 

2


姥爷和姥姥包办的婚姻经历了多年的洗礼,竟然生出爱情的萌芽来,并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十年,迅速生长起来。

姥姥大姥爷三岁,身体先变得不好了,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姥爷竟一改平时的样子,主动担起照顾姥姥的重任来,儿女们从没见过这样的爸爸——看起来倒像个勤恳了一辈子的老人,时刻准备要腾出手干活的样子,每天进进出出,端茶倒水,擦身洗脚,毫无怨言。

可姥姥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了,渐渐连坐都坐不起来了,要靠上小学的孙女背对背抵住她,她才能坐立住,手臂顺从地垂在身体两侧,时不时露出那种智力不足的人露出的笑容,任由大家擦拭她皱皱巴巴的身体。

那对我幼时摸着入睡的乳房垂得更低了,所有的皮肤上都布满老旧的纹路,似乎地心引力在这个躯体上显示出过于强大的力量,让所有的器官和机体都被拽着一般往下垂,单看一眼,就让人禁不住流露出对人世无常的感慨。

妈妈他们常常一边给姥姥擦拭身体,一边说着些关于她的玩笑话,然后几个人“哈哈哈”地笑得开怀,那时的我,对照看我长大的姥姥倾入了自己也数不清的感情,所以我有些反感,拿不解、甚至带着恨意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却毫无察觉,依旧爽朗地笑着。

这种恨意在在某一次事件中达到了顶峰。

快过年了,有天中午,姥姥睡着了,妈妈、三姨、表姐和姥爷凑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聊天,我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姥爷突然说:“她要是走了啊,我也不活了。”

表姐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看着姥爷说:“爷,你这是要殉情啊!?”说完又和其他人互相交换着看热闹似的眼色,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熟睡的姥姥都被着笑声震得动了一下。

姥爷的脸拉下来,甩下一句:“你们看着吧!”

更大的一阵笑声爆发出来,在农村老家低矮温暖的平房里回荡着,和临近的年节诡异地相称着,我鼻子一酸,难以自抑地哭了起来。我把头埋进了手肘,趴在炕沿儿边上假装睡觉,鼻涕和眼泪都混到了一起,可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求这一刻,不让大笑着的他们看到我的样子,再生出另一场笑话来。

那之后的几天,我都用略带怨怼的眼神看着他们每一个人,表姐大概被我看的心慌,直问我妈:这孩子最近怎么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那笑的含义:原来家中有老人生大病,孩子们看着不能好了,反倒会装出一派喜气来,好像这样就能不惊动死神的大驾,就还有机会,把这一条命悄悄夺回来。

 

3


可是那些笑声,大概只能骗得过我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死神应是见多了这样饱含深情和悲痛的大笑,一眼便看穿了。

那天,我正在家里的茶几上写作业,听到我爸接了个电话后就急匆匆地往外赶,我背对着门,感觉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目光一下下抽在我的脊背上,我没敢回头,他一句话都没说,可我却像是全听到了一样。

我知道,姥姥走了。

爸爸出门后,我一个人在家里号啕大哭,眼泪滴在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本上。我要考试了,没办法跟着去,其实潜意识里,也希望爸爸什么也别和我说,好像不说,就可以装作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

我跪在炕上,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磕头,仰头看着灰白的房顶,双手合十在内心暗暗祈祷,让我的姥姥活着,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过了几天,妈妈回家了,眼睛又红又肿,我们默契地没有提关于姥姥的任何事情,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咬着牙流眼泪。

我常常看到妈妈背对着我在菜板上切菜,肩膀抖动得厉害,她大概是咬住了一只手的手背,好把声音吞回去,我没再往前走,退回到卧室里,两个人一内一外地抽泣着。


●  ●  ●

姥姥走了之后,姥爷要殉情的事——这个曾经像个段子一样在亲戚朋友当中广为流传着的事——没人再提了。

从那以后,本来还十分硬朗的姥爷,身体就像被秋风扫过的树叶一样,以肉眼明显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衰败下去。没过多久,那个进进出出给姥姥端水擦身体的姥爷,便也需要人照顾了。

姥爷话变得更少了,缩在炕的一角,靠着被垛,眼睛大部分时间都放空着。他甚至有些糊涂了,有时候沾着泥巴的黑棉鞋都忘了脱,拐杖像宝贝一样随身带着。一开始妗子还会管,后来看不住了,就只好等着晚上睡觉前打扫一次。

而且,好像这世上再没什么饭菜能对上姥爷的胃口了,他把能摔的东西摔了个遍,就像是家里的每个人都要对姥姥的去世负责。儿女们每次去看他都带着不少营养品,但却没人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话。他们对姥爷的感情远不如对姥姥深厚,何况姥爷还会没由来地拿手中的拐杖打人。

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只看到他身体的衰败,却一直没能意识到,他身体的衰败大概是从精神先开始的,直到有天早上,去给姥爷送早饭的妗子发出那一声惊恐的尖叫——

姥爷不见了。

地上的黑棉鞋没穿走,拐杖也没拿。

大家慌了神,舅舅嘱咐妗子给亲戚朋友打电话一起找,然后在家守着,说完自己披着衣服就出了门。

不过,还没等舅舅回来,姥爷倒让同村的一个爷爷给送回来了。老人早上出门遛弯儿,看到姥爷只穿着袜子在石子路上走,赶忙把他穿了双鞋送了回来。

 

4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姥爷的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儿女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开起玩笑来,说姥爷大概是相思成疾。又是那样熟悉的笑声,我突然明白,原来长大如此残酷的一件事情,不用动脑子,就能轻松地听到笑声后面的恐惧和失意。

舅舅和妗子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措施,彻夜不敢熟睡,总留着一只耳朵,可不管怎么防着,还是让姥爷又跑出去两次,好在都被村里人送了回来。

后来,舅舅干脆搬到姥爷屋里和他一起睡。

有次舅舅头一天下地干了活,大概睡觉沉了些,早上一睁眼,姥爷又不见了。

那天,舅舅彻底慌了神,不只是因为八十多岁的姥爷就这样在他的身边偷溜了出去,而是他发现姥爷把棉衣、棉裤喝棉鞋都穿走了——虽然这意味着姥爷还残存着清醒的意识,但是相比之前,这又太不寻常了。

后来舅舅说,尽管当时他的心里仍然盼望着自己出门之后,能有个电话打过来告诉他,“别找了,爸已经回家了”,但脑子依旧在嗡嗡作响。

时间像是一点点地过去,又好像是一下子过去的,舅舅也说不清过了多久。他已经找到了村子边上,再往前走,就是另一个村子了,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别找了,爸回来了,你快回来。”

姥爷掉到了一个干涸的河沟里,身上的衣服都蹭破了,脸上和手上都有血,表情还是呆呆的,几乎不和任何人对视。


●  ●  ●

对姥爷的看管再次升级,从那之后他再没能跑出去,不过他好像也不想跑了,自己坐着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姥爷越来越糊涂,想法也越来越难懂,不过也没有人真想弄清楚。一边要照顾姥爷,一边又要打理家里的几亩地,舅舅和妗子被搞得焦头烂额,不但要担心老天爷何时刮风下雨,还要时刻担心姥爷的衣食起居;我爸妈都要上班,还要照顾爸爸这边年迈的爷爷,只能尽力两头跑着;我也被学校越来越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少有机会去看望姥爷。

每个人的弦都绷得紧紧的,耐心和感情似乎不断被消耗着,靠血缘和责任维系。

我那时候也会忍不住会想:大概在姥爷去世后,我除了能听到每个人真实的哀嚎,也能听到他们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悄悄地出了一口气吧?

 

5


直到姥爷去世一个月之后,我才知道了消息。

那时候,住校的我每月回家一次。那天我回到家吃完饭,我妈突然说:“姥爷走了。”

面对没人能够对抗的无常命运,除了眼泪,我们什么也没有。那时距离姥姥离开,不过短短的两年时间。

姥爷离世后的第三个年,大年初二那天,我随妈妈去舅舅家拜年,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表姐又提起那个段子,说:“我爷在我奶走了之后,还说过要殉情呢。”

那时候大家已经适应了姥姥姥爷不在的日子,一边吃一边笑着。

舅舅应是喝多了,可我看到他听到表姐的话后,明显地浑身颤了一下。

舅舅说,他想起来姥爷最后那次被带回来之后,一直在念叨“没有水、没有水”,给他递水他也不喝,大家知道他糊涂了,也没放在心上。

原来啊,原来。

原来姥爷是埋怨那条干涸的小河,只剩下干巴巴的土块,没能把他带到想去的地方,见到他心上的人。

“她要是走了啊,我也不活了。”姥爷的话突然环绕在我耳边。

“爷,你这是要殉情啊,哈哈哈哈。”

“你们看着吧!”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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