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个在冬至的夜里无比清晰怀念的地方
清明,大暑,秋分,冬至,我在他乡的每一个节气里把故乡无比清晰地怀念。我在冬至的夜里看到一样的月光照在那条名叫资江的河流上,静静地流淌着四季的芬芳和乡韵。
我那时十岁吧,也许更小,放学回家经过大安街。那么窄的一条街,我总怕相向而行的车辆会碰在一起,或者是机动车会碰到旁边的行人。没有人行道,没有自行车道,没有绿色的行道树。所有的人流,自行车和机动车在同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穿插交融,似乎马上就要撞上,却总相安无事。两旁是木质的两层楼房,一栋连着一栋,老式的,木头都是黑的,像是随时会垮掉。我最记得那些门板,一块一块,黑漆漆的,堆在一旁。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住在大安街。我去过她家一回,深深的好几进的房子,采光也不好,里面所有的物件便都成了灰的,黑的,如一只褪了毛的老猫,在大安街的喧哗中昏睡着。
有一天,我在那街上看到两个中年女人在骂街。是邻居,两栋毗邻的木楼的邻居。她们声音尖细,一个比一个高,面朝着整条街的车水马龙,跺着脚,指着对面的邻居骂。骂街,简单的两个字,准确地概括了那个场景。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人围得很多,车子都走不动了。公车的司机开始按喇叭。我突然说不出的难受,我走得很远了,才听不见她们的对骂声。
我站在大安街和宝庆西路的十字街头,回头看大安街,我跟自己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那一刻那条老街似乎突然就安静了,所有的喧嚣像潮水一般隐退。
后来,我就真的离开了那个小城,而且越走越远,远得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它了。
后来,我飘洋过海,日子高高低低,平淡琐碎,有笑也有泪。
后来,我开始写字,写散文,写小说,我惊奇地发现故乡的那个小城顽固地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故乡的梅雨天,故乡的炎炎夏日,故乡的冬阳,故乡的茶泡,故乡的麦芽糖,故乡的映山红,故乡的开花的树,像是一个个蒙太奇的镜头,自然而然地穿插在我的文字里。关于故乡的记忆在时光的筛漏下,渐渐变得温暖,动人,质朴,美好,尽管还掺插了些微的潮湿和灰涩。
那座南方的城市,记忆中,春天里会有连天的梅雨,到了三月,就开始下雨,成天的下,你会想,天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水,永远也挥洒不完的连绵的雨水。天空永远是灰的,青的,地上总是泥泞不堪,从家里到学校,走一路,衣服裤子就都湿了。下面穿的水鞋捂了水气,总也不痛快。可是不下雨的时候,我们会去山上摘野果子吃。山上有各色的野果子,刺梨是有刺的,会扎手。红红的莓,像是覆盆子一类的野山莓,甜甜的,汁液饱满。还有野葱,拿回家炒鸡蛋特别得香。
梅雨过了没多久就是夏天。漫长的夏日,一季的暑热。到了三伏天,更是酷热难当。日头永远都是白花花的,道路上的沥青总是泛着光,踩下去软榻榻的,脚似乎就陷了下去。可是夏天也有夏天的好处,最馋人的就是小豆冰棒。卖冰棍的人把冰棒放在盖着棉被的小车子里,孩子们围着他,迫不及待地把五分的硬币递给他,他便从棉被下取出一支红豆或绿豆的小豆冰棍递与他们。沙沙的,甜甜的,凉凉的,那样的滋味,是所有和夏天有关的记忆里最经典最纯正的。记忆中还有冰牛奶,有一年夏天,我们跑了好远的路去大街上的冰镇厂买冰牛奶喝,那时候似乎是个新鲜玩意,可是我还是觉得小豆冰棍更好吃。
大约秋天是最好的,不下雨,太阳也不毒,就是和爽的风。然而秋天那么短,短得像一个童话,短得我都记不住它了。秋天之后马上就是漫长的冬天。南方的冬天是最难熬的,又冷又湿。房子里面和外面一样冷。没有暖气片,没有热炕头,最多是一个生了煤的炉子。一家人就围坐在旁边,烤着手,有时候还会烤上白白的糍粑,烤黄了,洒上白糖,就是冬夜最香甜的记忆。
我也总记得外婆家。到了暑假我们就急忙忙地去乡下外婆家玩了。母亲也是诧异,她说别人家的孩子都不喜欢去乡下,你们几个怎么这么欢喜呢。我们下了长途汽车,要走十几里地才到外婆家。我们是迎着山走的,外婆家后面的山,黛青的山,绵延的山迎面而来,像波涛一样起起伏伏。大山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近得能看到山脊上的黄土路了。山下是清澈的小渠,水总是清亮而欢腾的,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和石头间小小的鱼儿在游。有一年夏天,母亲带我们去大山里捉鱼,扳螃蟹,大山里的水真凉啊。坐在岩石上,脚丫子放在溪水里,凉爽的风吹过来,舒服至极。母亲兴致很高,说她还是我们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去山里捉鱼捞虾,小河虾,晒干了炒辣椒吃再香不过。
记忆中的美味还有米粉。我记起刚回到家乡的小城时,我们每天都要去大安街吃米粉。那家店子在大安街街口,油腻的水泥地,木头的桌子,没有桌布,桌子中间是一个竹筒,里面是一把把发黑的筷子。店子最里头是两口锅。一口里面烧着翻滚的热水,另一口里面是红通通的哨子。圆圆的米粉只需要在热水里过几分钟,便倒在大个的粗瓷碗里,然后加上红辣辣的香油哨子,再撒上些青葱。香甜美味得无与伦比。我后来回老家每次要去回民食堂吃一碗米粉,那里总是人满为患,但是我总觉得不如大安街街口的那家小店的米饭好吃。
大安街居然还在,只是一块块的门板换成了卷闸门。道路还是那么窄,只是公车不从这里过了,而是走西湖路。我念小学的时候,西湖路还是菜田,总是绿油油的,一茬一茬的菜。我想起大安街的那碗粉,曾经的那条老街的喧闹和骂声便静静地涌过来,又慢慢地退去,潮起潮落之间,记忆中的那碗米粉成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米粉。
清明,大暑,秋分,冬至,我在他乡的每一个节气里把故乡无比清晰地怀念。我在冬至的夜里看到一样的月光照在那条名叫资江的河流上,静静地流淌着四季的芬芳和乡韵。故乡在二三十年时光的溪流里洗涤一新,已然变得通透如一滴水珠。我伸出手,触摸着它,触摸着深藏其中的卑微。记忆的水珠终于变得晶莹剔透,而我,像是一条潜水的鱼,终于有勇气逆流而上,找寻到那屹立在高山之巅的故乡之树,那树的根四通八达,深埋在芬芳的土地里,每一条脉络都确切无疑地指向我来时的路。
罗大佑:乡愁四韵,作词: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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