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总统钢琴家帕德列夫斯基丨他将肖邦作品中浪漫主义的内涵提升到无以复加的极致丨唱片文献里的肖邦演奏大师（三）
唱片文献里的肖邦演奏大师（三）
黄金时代的钢琴大师们是以浪漫主义风格著称于世的。浪漫主义的演奏风格是张扬个性，强调技艺的光彩性，将主观感情的抒发置于重要地位。与后世忠于原作的观念相对照，浪漫主义的一代钢琴大师更愿意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原作进行创造性的解读，而从不将乐谱上的记号视为不可变更的金科玉律。在这批留名于青史的，横跨十九、二十两个世纪的浪漫派钢琴大师之中，不少人来自肖邦的故国波兰。 正是由于这一精神血脉的关联，他们不但被后世视为，而且实际上也当之无愧地成为肖邦作品的杰出演释者。虽然早在1905年肖邦的嫡系传人米恰洛夫斯基就留下了波兰人的琴声，但真正被后世广为传诵的第一位波兰裔的肖邦演奏大师应属著名钢琴教育家莱舍蒂茨基的高徒伊格纳齐·扬·帕德列夫斯基（Ignacy Jan Paderewski，1860—1941）。
Paderewski还曾主演了一部电影《月光奏鸣曲》，点击阅读原文可以观看
帕德列夫斯基出生于波兰的库雷卢弗卡地区，父亲是贵族后裔。他从小拥有钢琴演奏和即兴创作的天赋，十二岁进入华沙音乐学院就读，先后师从施罗泽、斯特罗布尔、雅诺塔学琴，同时跟随罗古斯基学和声与对位。1878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882年，帕德列夫斯基前往柏林，随弗里德里希·基尔学习了七个月的作曲，并邂逅理查·斯特劳斯和安东·鲁宾斯坦。后者热情地鼓励他开展职业钢琴家和作曲家的生涯。1884年，帕德列夫斯基在波兰女演员莫杰耶夫斯卡的帮助下在克拉科夫举办了演奏会，同年十月赴维也纳拜列舍蒂茨基为师继续深造。虽然后者认为他的基本功太差，一度还劝其改行，最终却还是收下了这个年近24岁的高龄学生。帕氏同时还跟列舍蒂茨基的妻子埃希波夫上课。1885年，帕德列夫斯基在法国斯特拉斯堡音乐学院担任了一年的教职工作，并且刻苦磨练演奏技艺，1887年回到维也纳再度师从列舍蒂茨基，得到这位大教育家的赞许和认可。1888年，帕氏先在维也纳演出，接着到巴黎旅行演奏，在艾拉德音乐厅弹奏了自己的作品，后又先后巡演至比利时、荷兰、德国、匈牙利波希米亚和波兰等国，然后是伦敦首演。这时他已奠定作为一位世界级钢琴家的崇高地位。与此同时，他的作曲家身份也得到了普遍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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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辉煌成功蔓延到新大陆，在美国各大城市巡演一百多场，但他的足迹并未停止，而是乘势扩展到加拿大、南美、澳大利亚以及非洲。在此期间，他创造了歌剧《曼鲁》和《b小调交响曲》。一战爆发后，他放弃舞台生涯，在巴黎和伦敦为祖国筹集战争资金，投入自己的演奏收入以救济波兰战俘。1919年，独立的波兰政府成立，帕德列夫斯基就任总理和外交部长并参加巴黎和会，书写了音乐家治国的历史传奇。但随着他“独立波兰”梦的破灭，帕氏退出了国会，于1922年重返舞台。他的最后一次美国巡演因心脏病发作而中断。在二战之中，钢琴家再次投身政治活动，通过演说和广播援助波兰，而此时他已年近八旬。1941年六月，这位传奇人物在纽约病逝，遗体安葬于阿林顿国家公墓。
帕德列夫斯基是那个时代最走红的演奏明星。同时代弹得比他好的钢琴家不是没有，但在广受大众欢迎这一点上都不如他。在他最辉煌的岁月里，他的演出收入远远超过当时在世的任何一位名家。据闻在二十世纪初，他每次赴美巡演都能赚得百万美元，这在当时称得上是天文数字。在二十年代的美国巡演中，他用自己的私人列车载上了钢琴、厨师、秘书、调音师和演出经理，成为当时轰动一时的事件，也从侧面反映了他在乐坛的尊崇地位。他有着非凡的仪表，更有能在舞台上颠倒众生的优美台风，这也是他的艺术生涯得以长盛不衰的一个关键因素。
帕德列夫斯基是黄金时代钢琴艺术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演奏风格正是“浪漫主义”一词最传神、最极致、最具本质性的注释，是“拟把疏狂图一醉”的精神写照。他的演奏总是散发出摄人心魄的、一听之下便难以忘怀的魅力。他最显著的个性特征在于节奏与速度的自由处理，蕴含无拘无束、率性而为的浪漫精神。他对节奏的处理极为纵情放任，与俄国钢琴家帕赫曼一样喜爱运用突然性的整体速度变化（不同于严格意义上的Rubato）以及同一单拍内高低声部分奏的手法。——俄国钢琴家帕赫曼
由于基本训练上的缺陷，他在应付某些作品的技术性片段时显得不够自如，演奏时常有豁边与错音漏音的现象发生。这一点被某些苛刻的评论家揪住不放。一位评论家在听过帕德列夫斯基的音乐会后，对帕氏不修边幅的弹奏大加挖苦：“这位著名钢琴家弹出的错音和他获取的演出报酬同样可观！”然而，在他最出色的弹奏中，总能带出其妙无穷的情趣与魅力。帕氏的拿手曲目集中在浪漫派作曲家身上，对肖邦与李斯特极为擅长，一些情调浪漫的改编曲也是其拿手好戏。当然，真正给后世留下深远影响，在他的艺术天地中占据最重要地位的，首推肖邦。
帕德列夫斯基在1911—1930年间为HMV与Victor录制了一批唱片，其中将近过半的曲目来自肖邦的作品。比较遗憾的是，这些唱片里的演奏没能充分反映出这位一代名家的艺术面貌，尤其是他在舞台上迷人的风度，这种风度是构成他的表演艺术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事实上帕德列夫斯基录制第一张唱片时已经55岁了。不过，对后世的钢琴家、评论家、学者和音乐爱好者而言，这批唱片仍然具有非常重大的文献意义。近年来很多老录音经过翻制后纷纷重见天日，帕氏的这些录音也曾被个别专门重制钢琴历史录音的品牌零星地予以发行，但往往数量太少，令人无法一窥全貌。在迄今为止的所有出品中，以意大利的Urania公司最为齐全。除个别曲目之外，帕德列夫斯基的大部分录音均收入该公司2008年发行的三张一套的激光唱片里，价值之珍贵毋庸置疑。
唱片里的曲目录制时间横跨二十年，较为可信地呈现出钢琴家在这段时间内演奏艺术上的微妙变化（可从同一曲目不同年份的录音听出这种变化）。当中的肖邦曲目包括八首《练习曲》、四首《玛祖卡》、三首《夜曲》、三首《圆舞曲》、两首《波兰舞曲》、两首《前奏曲》，另加《摇篮曲》、《葬礼进行曲》及李斯特改编的两首肖邦艺术歌曲《我的欢乐》和《少女的愿望》。
在最早录制的一批肖邦作品里面，我们可以从录于1912年与1917年的两首《圆舞曲》中明显地听出帕德列夫斯基突然而无迹可寻的速度变化，其放纵的程度远远超过今天的任何一位钢琴家。而1917年灌录的《升F大调夜曲》（作品15号之2）音色甜美醉人，如梦似幻。《“军队”波兰舞曲》（1911年录音）弹得生动活泼，但略嫌失之轻浮。
八首《练习曲》大部分在二十年代期间录制。帕德列夫斯基将其中的“黑键”、“蝴蝶”、“三度”、“冬风”四首曲子弹得缓慢拖沓，远不及同辈的莱文或弗里德曼的演奏那样光芒四射。其实要欣赏技巧辉煌的肖邦《练习曲》，大可不必听帕德列夫斯基，因为他在这方面的劣势是明摆着的。不过当我们暂且忽略技术层面的表现时，却或许能从某些段落中欣赏到优雅的的情趣，尤其是作品25号的第二首，听后顿觉耳目一新。而1928年录制的《革命练习曲》又是令人倍感惊讶，很难相信这样强劲的气魄会出自一位68岁的老人之手。
帕德列夫斯基的肖邦《玛祖卡》可能算不上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演绎，至少在权威性上不如同辈的弗里德曼和后辈的鲁宾斯坦。但他的诠释自有一番销魂的魅力，可谓独辟蹊径。其中《降A大调玛祖卡》（作品59之2）的那首至为精彩。钢琴家为这首曲子留下两个版本，分别录于1924年于1930年。后一次录音更加秀丽妩媚、玲珑剔透，充满微妙的色调变化。乐曲后半段旋律线在左右手高低声部的相互对答被表现得生动非凡，其缱绻的韵致难以言传，节奏则是一贯的自由放纵。《D大调玛祖卡》（作品33号之2）起手平实内敛，节拍不露锋芒，却在细微的力度变化上做文章，降B大调中段左手低音的频频跃出实为神来之笔。与这两首精妙的《玛祖卡》同样录于1930年的还有脍炙人口的《降E大调夜曲》和悲剧性的《降e小调波兰舞曲》。前一曲再次展示了这位名家极尽缠绵悱恻之能事的音质，后一曲弹来既深沉又含蓄，悲痛引而不发，格调隽永而高远。
奇怪的是，别的钢琴家常以夸张的浪漫姿态弹奏的《摇篮曲》，帕氏反倒弹得较为工整严谨。改编曲《我的欢乐》与《少女的愿望》是当时的钢琴家们非常爱弹的曲目，几位肖邦演奏大师如戈多夫斯基、罗森塔尔、科尔托等都留下过录音。相比之下，帕德列夫斯基的演绎（1912/1922年录音）可能是最为委婉轻盈的。节选自《降b小调钢琴奏鸣曲》的“葬礼”乐章与帕赫曼的录音相仿，速度快得荒唐，音乐表现毫无内涵可言。帕氏不顾音乐表情而猛赶速度，不知是否因为迁就原始录音的逼仄的时间限制。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样的演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无疑是钢琴家全部录音里最失色的一首。
仅就以上录音所展示的吉光片羽，恐怕还不足以对这位琴坛传奇人物的艺术成就作出客观公正的结案陈词。但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是一位气质独特却并不完美的钢琴家。他的音色精致考究，充满醉人的芳馨，却从未达到能用钢琴施展魔法的程度。他的自由速度自成一格，但每有过份放浪而不修边幅之感。由于基础训练较差，他在速度、光彩与精确性等方面的确不足与同辈大师或后世高手争一日之长短。但他毕竟为肖邦音乐的诠释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其独特性在于，他将肖邦作品中浪漫主义的内涵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他没有留下大型作品的录音，这是一个很大的空白，也为后代留下一个音乐上的哥德巴赫猜想。他传世的录音能够证明，作为二十世纪肖邦音乐的杰出演绎者之一，他理所当然地在肖邦音乐阐释的历史上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编者按：本文作者张靖腾，原载《钢琴艺术》， 2011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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