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一个复杂而易被误解的概念。它既激进又保守，既回归传统又崇尚创新，既赞扬神力又歌颂人性。
于是，当但丁写下《神曲》的第一个字母，乔托于山野描绘自然的肌理，从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到米开朗基罗的壁画和雕塑；从薄伽丘的《十日谈》，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到伽利略和达·芬奇的发明——
《哀悼基督》 乔托 1305 年
文艺复兴在每一个方面开花结果，塑造全新的人类文明，将世界从晦暗中拉起，人类终于摆脱了厚重的中世纪加诸于身上的厚重枷锁，迎来了思想与灵魂最深澈的自由。
这是一段人类战胜神圣与命运的史诗。从锡耶纳，佛罗伦萨到罗马，文艺复兴走过了稚拙到成熟的历程，走过了萌芽到辉煌的全部阶段。三座城市闪耀着希腊罗马的余晖，也迎来近代变革的朝霞。今年，我再次来到意大利，重新走过锡耶纳、佛罗伦萨和罗马，徜徉于艺术品的圣地中，也算是重新理解了文艺复兴，检视何为人类。时至如今，文艺复兴这个概念已经被大众所熟知，但要说把它说清楚，还是具有一定难度的。领主广场 广场上的科西莫一世骑马像、海神喷泉和佣兵凉廊等雕塑展示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风格和建筑技术。文艺复兴（Renaissance）单词源自法语，追溯这个单词的词源，不管是英文、拉丁文，或者德语，都包含一个“re”，意为“again”，即再次的意思。因此，Renaissance 这个词从本质上来讲就是重复、重新来的意思。但要注意的是，这个单词只是指复兴，它并没有特指文艺的复兴、文化和艺术，是我们把它翻译过来的时候翻译成了文艺复兴。这主要是因为最初中国人或者亚洲人接触这个概念的时候，第一步映入我们眼帘的就是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的画作、巴加丘的十日谈、莎士比亚的戏剧……这些根植于文化和艺术上的杰作为我们赋予了一个观念，也正是因此，我们将这个时期称之为文艺复兴。
达·芬奇, 《蒙娜丽莎》，现陈列于卢浮宫博物馆。
但实际上，仅用文艺来定义这个时期是不严谨的。当我们仔细研究这个时期，会发现它不只是文学和艺术的复兴，这个领域还包括哲学、政治学、科学等等。比如说达芬奇，他是文艺复兴中最被人熟知的一个人物。除了是个画家和雕塑家以外，达芬奇最出名的身份还包括科学家、发明家。
《维特鲁威人》
比如达芬奇画的那张最著名的人体——维特鲁威人。维特鲁威是古罗马的一个建筑大师，他比较著名的事迹除了一座长方形廊柱大厅式基督教堂，就是来自于他的著作——《建筑十书》。
后来达·芬奇根据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中的描述，绘出的完美比例人体，就被叫做“维特鲁威人”。
达·芬奇 配备金属镰刀的武装坦克 现藏于米兰盎博罗削图书馆和美术馆 图源：可心
除此之外，还有战争工具、堡垒等等手稿与发明，即使那个时候没有严格定义上的科学，我们也无法否认在艺术才能之外，达芬奇在机械、技术、建筑等部分有着值得被历史铭记的成就。
这并不是达芬奇的专属天赋，同时期的其他人也有很多是这样，包括米开朗基罗，像梵蒂冈的大教堂的那个穹顶就是米开朗基罗设计的，所以米开朗基罗也是一个建筑大师。
可以说，那个时代的大师们主打的都是一个全面且多才多艺，除了本业的一技之长之外，他们还要研究解剖学、物理学、数学等等等等，有不少人还有着杰出的政治才能。所以文艺复兴可不只是文化和艺术的复兴。
我们都知道，文艺复兴是一种十分进步的运动。把整个欧洲带到了另一个维度，甚至把整个世界都带到了另一个维度。从文艺复兴开始，15世纪开始的大航海逐渐蔓延了整个世界；16世纪的宗教改革令上帝归还了世俗的权力，成为精神符号。大航海、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启蒙运动……这些运动最后拧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让整个社会的形态都发生了巨变。之后，世界逐渐走向了我们熟悉的近代化生产方式、经济体系，然后政治、宗教、思想价值观……一切都变了，这才形成我们现在如此熟悉的一个世界。佛罗伦萨精致而典雅的圣神大殿 图源：sygic travel那么，面对这场持续了400余年的变革，我们为何要称之为“复兴”？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当这场运动兴起的缘由，是很多知识分子受够了中世纪天主教的思想压迫，开始重新学习逐渐被遗忘的古希腊、古罗马著作，并打出了要回到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旗号。当时已经是公元13世纪了，古希腊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想想那都要回到多久以前了。
古罗马广场曾是古罗马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广场上的建筑遗迹，如元老院、凯撒神庙等，都是罗马历史、文化与艺术的见证
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次“复兴”运动并不是唯一的复兴。在历史上，经常会有这种以退为进的这种运动，就是打着退步的旗号弄一些进步的操作。中世纪的时候出现过很多次复兴，只不过这些复兴最后都没有带来整个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进步，因此几乎总是不被人提起。不过，既然我们知道在中世纪的时候出现过好多次复兴，为什么这次复兴成功了呢？首先，不容否认的是这个时期欧洲的政治格局发生了巨变。其中有一大因素就是蒙古人的征战。蒙古帝国主要崛起在13世纪，自铁木真建立国家，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们一路从亚洲打到了欧洲。这次扩张虽然没有直接影响西欧，也就是没有直接影响法国、德国、意大利这些地方，但是它却灭掉了中世纪欧洲最大的敌人阿拉伯帝国。中世纪欧洲有个响当当的名词叫十字军东征，把阿拉伯帝国当了近千年的假想敌，结果自己还没出手，这假想敌被东边来了一支“外星人”（指蒙古帝国）给灭掉了。
除了这种隔空打击，蒙古人也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灾难——瘟疫，还有黑死病。
《死亡的胜利》 老彼得·勃鲁盖尔的代表作，描绘的是14世纪黑死病对人类社会造成的惨状
这些灾难造成欧洲一半人死亡，一下子打破了中世纪保持了很久的平稳秩序。欧洲各国的君主意识到，一直看着天国是没有未来的，眼前的军队更加重要，得把日子过好了，把军队壮大了，才能活下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中世纪为什么被称作黑暗的年代，少不了对思想的禁锢。为了保证人们思想的纯洁，古希腊、古罗马的那些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的著作已经该烧的烧，该扔的扔，该藏起来的都藏到修道院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读了。那时候，中世纪的欧洲修道院里面可能拢共就那么一两本亚里士罗德，除了非常少的一部分僧侣和持有修士执照的人，也就是专业搞这个研究的可以看一看，其他人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些著作的存在。但这些著作并不是消失了，在阿拉伯帝国就收藏了大量的古希腊、古罗马的著作。随着阿拉伯帝国的覆灭，这些著作就流回到了欧洲。这里要说明，阿拉伯帝国在中世纪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发达而先进的一个国家。他们觉得古希拉罗马特别好，就弄过一个百年大翻译运动，翻译这个古希腊罗马经典。可以说，阿拉伯整个国家都支持知识分子去研究这些东西，是一个特别进步的一个帝国。
[奥斯曼土耳其] 史诗《锡耶尔内比》插画，约1595年，纸本水墨描金水彩细密画结果这个帝国被蒙古灭了之后，这些经典著作回流后，欧洲人就惊了。一看就感觉：我们这不是被骗了吗？这一千年干啥了？怎么还比不上之前的希腊罗马呢？这也就是经典著作学习风潮的开始。再回头看看，阿拉伯帝国被蒙古灭掉了，之后拜占庭帝国衰落后，又被阿拉伯帝国灭掉之后产生的奥斯曼土耳其人给灭掉。这么轮番的征战其实从全方位的促进着包括军事实力、生活产业等等各方面的技术进步，又进一步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和思想的活跃。比如1206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拜占庭帝国已经衰落了，他的很多技术工匠，尤其是玻璃制造的工匠大量流入欧洲，给欧洲带来了玻璃的革命，直接影响了视觉艺术的革命。像玻璃里的透镜，就让后面马萨乔、布鲁内莱斯基等人开始了写实的创作。而通过小孔成像，通过玻璃制造的暗箱，就有了三维立体的写实绘画。玻璃之外，蒙古人的到来还为欧洲带来了中国的印刷术。而印刷术的革命，它实际上是促成后面所有革命的一个先导，一个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可以说，因为蒙古人的到来，整个欧亚大陆的记述开始流通、交换，所以虽然说起蒙古人确实干了很多坏事，杀人、屠城、野蛮战胜文明什么的，但在技术的交流上面，还是起到一个积极的作用。
之前说到中世纪的思想禁锢，为什么呢？主要是因为那时候的国家是宗教至上的。
在中世纪的宗教定义中，人完全沦为上帝的奴仆，人对神的依赖和依附是绝对的，所以，无论你是皇帝还是平民，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人世间一切世俗的东西在神的面前也是最卑微的。
在这种国家里，皇帝、国王见到教皇是要行礼的，国家的重大事件教廷是要参与的，甚至在部分国家，教皇才是人们心中的政治首领。因此，神权与王权为争夺世俗的最高统治权的政治斗争异常激烈。
但随着之前三点原因的产生，十字军开始没落，神权的力量衰弱，宗教逐渐由在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地位和深远影响退缩到一个相对独立的宗教领域里，各个世俗国家开始崛起。
美第奇家族教堂 圣洛伦佐教堂 图源：italia.it
14、15世纪的时候，像米兰公国、佛罗伦萨共和国这些王权大于神权的国家都开始强大起来，不太听这个宗教的使唤了，都把教皇当摆设。
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追溯一下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赞助人，会发现他们基本都来自世俗化的国家。
摩西像，创作于公元1513－1516年（局部完成于1542年-1545年），现藏于罗马圣伯多禄锁链堂，是一尊半神半人的雕像，是基督教和世俗的完美结合形象。图源：陈天任
所以，伴随着世俗力量的崛起，四个原因结合起来，共同促成了整个文艺复兴。欧洲终于冲出了这个农业社会的藩篱，倒向了全面的革命，影响了整个的人类历史。像我们比较熟悉的、反反复复改革来改革去的宗教改革。从这个涅斯托利派，到后面包括英国的宗教改革的各种派别，一直到印刷术的传入带来生活的巨变才算成功。那文艺复兴的改革，比较有代表性的应该就是绘画技法的改革了。改革起源于什么时候，这个部分还有一点争议，有些人认为文艺复兴只指15、16这两个世纪，还有一些人认为文艺复兴可以在更早的时候去寻找，比如13世纪末的时候。13世纪末，也就是1280年，我们确实可以寻找到文艺复兴萌芽的痕迹——奇马布埃所画的《圣母像》，被认为是第一个文艺复兴的画家。他生活的年代和著名神学家托马扎奎纳差不多，所以，他的画还带着中世纪的特征——比较扁平。
那么，其中文艺复兴的要素来自于哪里呢？最大的差别实际上就是它更具有一些这种空间感和重量感。比如圣母的衣服褶，包括圣母手上的这些阴影，你看的时候发现这个人物它是有重量的。圣母抱着耶稣是有在用力的。这个重量就是通过阴影来塑造出来的这种立体感。包括衣服上的这个质感，包括这个黄金椅子，你都能感觉到它是那种特别扎实的有力量的东西，这就是跟中世纪最大的差别。
哪怕从线条、从审美上来看，也许它还不如中世纪的部分作品，但是在写实感、立体感上，它确实是超越了中世纪的作品。
奇马布埃《耶稣受难图》
除此之外，奇马布埃绘制于1287年的耶稣像也具有这种特征。它位于佛罗伦萨的圣十字大殿里面。不像之前的耶稣板板正正的站在那里，而是以一种无力的扭曲姿势挂在十字架上。
所以说看奇马布埃的作品，看到的就是文艺复兴的第一缕光。
在这之前，你去卢浮宫看古埃及和中世纪的艺术，甚至部分古希腊古罗马的作品，都会觉得很压抑，这些作品大部分都很呆板，面无表情，站得直直的，也没有那种扭动感。
但当你走进下一个厅，来到文艺复兴的时候，你突然能感觉到舒服了。这就是艺术表现出来的终于像人了。
这些作品不仅有阴影，也有立体感，而且也更符合人体的结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有的肌肉，肱二头肌，还有手上的这几块肌肉，还有肋骨、腹肌、胸肌、锁骨，所有的结构也许没那么准，但是全有。
我们知道文艺复兴是一个涉及广泛的运动，它不只包括意大利，也包括尼德兰地区，也就是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等等，这一地区的文艺复兴被称作尼德兰文艺复兴，也出过很多的大师。当然其他地方像法国、英国、德国也都有，但他们都是跟随尼德兰和意大利进入文艺复兴的。所以后人们写文艺复兴的时候，都会以意大利和尼德兰为主。这一次我们主要说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别的不说，光从这里大师的数量，就能看出这里文化瑰宝的丰富。比如我当时去圣十字大殿，它里面有几个房间，有米开朗基罗设计的，也有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可以说是当时顶级艺术家思想的瑰宝。圣十字大殿也被誉为是意大利的先贤祠。这里有米开朗基罗的墓，进去之后右侧，第一个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墓，然后旁边是但丁的衣冠冢，然后还有伽利略的墓，还有马基亚维利的墓，都是意大利赫赫有名的各个领域的这个最牛的人物。艺术领域的米开朗基罗，政治领域的马基亚维利，科学领域的伽利略和文学领域的但丁，这任何一个拿出来在世界上都是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厉害角色。除此之外，还有音乐家罗西尼的墓，墙上的小浮雕是那个著名的物理学家费米，除此之外，还有之前提到的奇马布埃的画作。大师云集的地方还有乌菲齐美术馆，这里不仅收藏着波提切利的《春》、《维纳斯诞生》、达芬奇的《东方三圣来朝》、米开朗基罗的《圣家族》、提香的《乌尔比诺维纳斯》等等。他门口广场的两列雕像更是“星光熠熠”。
包括米卡朗基罗的雕像，达芬奇的，还有马基雅维利的、伽利略的、薄伽丘的，然后乔托的、布鲁内莱斯基的、切里尼都有。
当然，这里更动人的还是传承的感觉。比如圣母百花大教堂，集中了几代大师的心力。比如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钟楼是乔托设计的，穹顶是文艺复兴最伟大的建筑大师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里面的天顶画是米开朗基罗的学生、著名的艺术史学家瓦萨里画的，洗礼堂的门是这个吉贝尔蒂设计的这个制作的浮雕天堂之门等等。乔托钟楼，佛罗伦萨的地标之一，其简洁而有力的线条和生动的装饰图案，展示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对自然和人体美的追求。而它的高度在中世纪教堂建筑中实属罕见所以你看到这就是一代又一代的大师，在各个领域备受敬仰，然后都聚在一个城市里，真的到意大利看的时候，真的非常容易被他们感动。
我们特邀艺术史研究者陈天任老师一起，循着美第奇家族与米开朗基罗的线索，去探寻人类本身迸发出的华彩，追索至今为止西方艺术达到的最高峰，去看那风起云涌的300年，理解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文艺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