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书店三则

刘恩平 群言杂志 2022-07-27

原载《群言》2017年7期



01


老街是无奇的。如果你自小生长于斯。


街长约三里,分东西两段。西街多为民居,砖墙青瓦,几乎家家门前有水井一口,汲水,淘米,也洗濯。小孩在木盆里欢腾,姑娘的头发越篦越长,男人一桶清水从头浇下,便宣告盛夏的降临。东街是典型的前店后宅,一层或两层的木构,沿街一溜儿排门,门板一扇扇打开,生意一点点苏醒。烟杂,香烛,卤肉,谷酒,铁器,裁缝,各式竹草布艺编织,卖针头线脑起家的“陈老发”,都经营了百年。


老街两端,天然地交替着日与夜,动与静,连亘起来的是一方方青石板,石下流水,蜿蜒东向,接内河,通长江。远乡邻省,杂货鱼鲜,商旅穿梭,老街因港兴市,时称“小汉口”。彼时,隔壁的汉口犹似黄鹤楼边的一朵云,在我,老街是这座城市的一切。吃饭,睡觉,念书,成家,一生。老街是一件反复洗晒的衣裳,它旧了,你大了,总有几粒纽子遗落不觉。新华书店就是绕不开的一粒。


全城独此一家。飞檐翘角不识烟火,花格窗棂隔断春秋,店员倚着柜台织毛线。这店是热闹中的孤零。是上小学了,父亲牵着我的手,第一次走进,他说,你读书了,可以买书了。我盯上了一册连环画,《章鱼闹海》,彩色的,很“贵”,壹角玖分。这是今生拥有的第一本书。多年后,我把它送给了乡下的堂弟,满满一箱子的小人书,堂弟一并喂给了柴灶。



书店两侧的窄巷子里,住着好些小伙伴。有一个绰号叫“萝卜”的,被奶奶拉扯大,生得人高马大,讨厌上学,偷东西,打群架,也欺负过我。奶奶故后,萝卜辍了学,想开家书店,说懒洋洋的,舒服。我笑他心大,你就想想吧。他骑着辆三轮车,在江边小树林外,摆了个租书摊,两只可折叠的木箱子打开,三五格书架,插着很多小人书,平放在门板上,周围扔六七把小矮凳,就算开张。他让我去看书,不收钱。我放了学,常去。


江边的少年好勇,爱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有时就到了江北,有的就看不见了,上下溯游,还不一定捞得上来。有一回暑假,我在萝卜的摊儿上看书,他忽然一指小树林,叫了一声,低低的。我跟着他跑过去,见一个男孩子,躺在草地上,像一条睡着了的大白鱼。那草,绿得很深。萝卜不做书摊了,也挣不了几个钱。他去给人搬砖,头顶的水泥板塌了,结实地压在萝卜身上。


书店卖书,也卖盒带,最多的是楚剧。老街最流行的声音,不是骂娘,不是叫卖,是楚剧的悲迓,女腔,这是最楚人楚歌的声音,凄怨流连,钻心钻肺,刚烈之至化缠绵。屋里的往生道别,屋外的新婚哭嫁,住家娱情,店铺招客,满街是悲迓的调,日子是万年的长。我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是长歌当哭。


02


你是怎么觉得自己长大了呢?有那么一秒,你非常渴望有一辆单车。小学与初中,都离家不远,走着去。单车,意味着你可以走更远的路。


市区扩张,中心南移,老街旧了,书店搬了。父亲把他的那辆老爷车给了我,永久牌,“二八”式。我驾驭它着实困难,它桀骜不驯,横冲直撞,屡屡将我摔倒在地。越是害怕摔跤,越是摔得鼻青脸肿。有一次,我火了,啥也不顾,豁出去了,双手拧住龙头,左脚蹬下踏板,驱动惯力,顺势身体前伸,右腿后扬,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骑到座上,车子飞驰而去。


觊觎已久的升级版新华书店,占据了一个楼面,我买了一套《歌德诗集》,上下册。但我对这种“大而全”的书店。日渐兴致索然,触目都是教辅与试卷。课堂是战场,一入学校,我们都是童子军。玻璃球暗了,滚铁环锈了,游戏机火了,晚自习的灯彻夜不眠。父母们要从孩子身上争夺逝去的时光。我的老爷车奔突在堤坝、山麓、湖畔、乡野,十里荷塘,千峰叠嶂,说不出的话,关不住的心。你还是不知道世界的辽阔。


体育馆外侧,有条狭长的小路,卖的多是小吃、文具和玩具。小清新的礼品正在兴起,我溜达进一家贺卡铺子,花鸟风、水墨画、“四大名著”绣像,好看得很。想要什么?一个长发的小伙子卷着碗热干面,趿拉双拖鞋出来。随便兜兜,我有点不好意思。里头看看?他表情莫测,令人失措。他放下碗,只顾朝里走。


穿过几米黑黢黢的走道,右拐,见一面厚布帘,他撩起一角,进去吧。我犹犹豫豫,登堂入室,帘子在身后垂下,斜光从天窗洒落,两三张陌生的脸漂浮在尘埃里,谁也不说话。我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咳嗽,打喷嚏。一个大胡子朝我笑笑,习惯了就好。他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儿。房间不大,约十平米,四壁橱架都是书,地上也堆满了书。发黄的,残页的,被水渍油渍黏住了的,封面打了浓黑“×”的,扉页盖着某某学校、某某图书馆印章的,那些印章,圆形的红已近赭石,方形的蓝已类藏青,全是旧书,莫知来处。


我挑了几本,有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一抬头,屋顶那盏白炽灯亮了,泛着黄光。那条路叫“信息巷”,未知名从何来。


信息巷附近有一所著名高中,我多次经过而不知。后来以考分被录取了,才恍然。只窃喜的是,逛旧书店更方便了。高二开学,分发新教材,很重,我懒得拿回,先放在教室抽屉里。在公交车站遇到一个女同学,书包鼓鼓囊囊。问她,全背回去啊。我正拎着几本刚淘来的旧书。车上又问她平常都看些别的什么,她说什么都不看,学业紧,只读当地日报。那么课外书呢?那都是没用的啊,又不考试。我望着她发际线依稀出现的“少年白”,自惭不已。


我一直在读无用的书。直到今天。



那些旧书、新书,走哪买哪,也走哪丢哪,一读或再读,看懂了没有,我不知道,也无关紧要了。


“我生命中划时代的一切,都是来自邂逅,从来不是来自一种建议。”我从未膜拜过尼采,但他的这句话仍然记得。


03


离了老街,别了老港,乘客轮顺江东去,到上海,念大学。


淮海路是奇怪的。东湖路生生地将其划成两个街区,东区衣香鬓影,朝飞暮卷,戏码日夜轮转;西区敛声静气,出将入相,洋房深掩传奇。


西区是淮海路,也是上海的“附台”。戏剧学院、音乐学院、话剧中心、交响乐团、歌剧院、京剧院、昆剧团、越剧院、沪剧院,经纬星布,步行可至。这里排练好了,到东区演出。淮海路的“上场门”在哪里呢?陕西南路地铁站。


地铁一号线从正北到西南,拉了长长的一撇。这一笔,最有顿挫的站点,不是火车站,不是徐家汇,是陕西南路,散步五分钟便是东湖路。出陕西南路地铁站,一边是老牌的国泰电影院和兰心大戏院,一边是后起的百盛和巴黎春天。上世纪90年代,百盛是时尚更迭的晴雨表,也是情侣碰头的首选地。季风书园亮相地下站厅,得天独厚。它开业时,我面临大学毕业。十年间,大抵沿着一号线,季风挺进了八家分店。这是我去过最多的书店,还在不同的门店合作过戏剧、讲演和朗读活动。



买书,闲逛,逗留,季风与别的书店也没什么两样。无意直奔主题,那一本自己想要而未觉的书,就在那里,默然一现,不惊不扰。如同遭逢对的人,可遇不可求。我在这里顿挫,因为它给予了我安静。


似乎一夜之间,季风七家门店相继歇业,总店迁往地铁十号线的上海图书馆站厅,硕果仅存。但也只能维系到明年元月。“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里,那些闪耀的思想,请最后一次回到我的脚下。”今年春,20岁的季风揭开了倒计时纪念序幕,各种回忆文字,20场文化沙龙,门口贴满留言卡片的玻璃似一段哭墙。季风创始人严搏非说:“这会是一场美的、优雅的、有尊严的告别。”


我感到难过,却无法悲伤,也没了愤怒。


曾经,从隐匿深巷的无名书屋,到繁华大街的轩敞书店,那些年爱读书的人还真不少,人们把它叫做八十年代。季风的华年,却是一支逆生的锦瑟。为什么有的书店还能守住甚而扩张,季风却步步沦陷,无处靠泊,惨淡、悲壮,濒临至此?你要么卖书,要么卖咖啡,要么同时卖,偏要做啥个劳什子讲堂,自以为是地想启蒙天下。所谓“独立的文化立场,自由的思想表达”,你所要的一页哈贝马斯,早已比不过一杯哈根达斯。你更不能想象,剃头刀去兼做手术刀。对不起,我又做了一回戳破窗户纸的老男孩。我忘了父亲的那句话:说穿了,漏水。


前几天我去理发,老板阳阳不在。打电话,他开了新店。我赶过去,果然花篮簇拥,鸟枪换炮。阳阳衬衫雪白、皮鞋锃亮,拾掇得山青水绿。他逢人就屁颠屁颠,我好哥们打的来捧场了。我说理个发,20块,你嘚瑟个啥?他要免单,我说照付。送我出来,正下雨,我等车,他递烟,自己不抽。我说,好好开店,好事。


有朋友说,最近政策利好,实体书店回暖,你又读过那么多书,颇有感触吧。谢谢侬!我乘过无数航班,就能知道大飞机是怎么上天的?我真心波澜不兴。比诸看看街肆上的灯笼,我更愿听听青石板下的流水。


书店是个啥?不就是一爿店呗。


凡得自由生长,即是天道。


(作者单位: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


【更多精彩文章】

陈世旭:读书,使城市永葆活力

陈良 王宁:北魏孝文帝的改革与反贪

何毓灵:牛牲、牛尊与“牛人”

陈益:徐乾学案的背后

罗哲文:万里长城的历史兴衰与辉煌再创

彭俐:法国印象派与中国唐诗

杜鹏飞:走出深闺 创新发展——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时代担当

方李莉:中国要成为文化大国的基础是什么

黄令坦:书中自有黄金屋?看看严复是怎样年入200万的

陈来:“北京文化”的危机

刘恩平:拿什么填平我们常识缺失的沟壑

李乔:拍案读史

凸凹:新在“旧”中 ——读《黎烈文散文选集》

陈益:顾炎武的峻厉

钱念孙:“徽州”地名何时归 

李山 吴娇:积跬达千里:碎片化时代的经典阅读

朱万章:饶宗颐:学者之书与文人之画 

刘恩平:临界1599: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时空对话

姚冰阳:九里山:民谣里吟唱的史诗

何毓灵: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殷墟早期考古发掘人物 

朱祖希:没有了胡同和四合院,还是北京城吗

郭耕:法国仨神甫 博物京津沪

李贯通:朝也西湖,暮也西湖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