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美国的“左”与“右”——历史与现实

Original 28rcm 秦川雁塔 2021-01-24

费城独立宫会议室

本月初应不少网友要求，我在线上做了次关于美国大选的讲座，后来又回答了一些网友的题问。现在这次大选的结果逐渐尘埃落定，但它引起的争论并不会消失，而且影响会很长远。因此我感到有必要选择一些问题与大家继续讨论。

其实我也知道，大选问题在美国造成了严重的撕裂，尤其在华人自由派中造成的撕裂就更厉害。一般而言，谈这么撕裂的话题是有一定的风险的，尤其是我也没有专门研究过美国的大选。虽然我并不是最适合谈论这个问题的人选。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这些争论，的确双方都有人走火入魔了。这种现象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确实令人担忧。我觉得令人担忧的不是美国，而是我们中国，尤其是中国自由派本身。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把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跟大家交流一下。

我们今天可以把问题的范围扩大一点，即不仅是这一次的大选，而是从美国的政党政治的角度来谈一下；然后具体谈一下我对特朗普执政这四年的一个大体的评价；然后再谈谈这次大选中的一些争论；最后我要简单的讲一下造成这种争论背后的深层次背景。这的确对于现在的宪政民煮制度提出了很多挑战。

首先我来谈一下美国的这种政党政治。大家知道美国长期以来一直都是两党政治，这和欧洲很多国家是不一样的，欧洲很多国家，尤其是议会制的国家往往都是多党制，某一党很难得到多数票。所以一般来讲都是政党联盟对政党联盟，这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而美国从很早开始就比较简单，就是所谓的两党政治。这两党政治容易被不了解的人理解为是两极政治，尤其是最近的大选中，经常有两个词是经常出现：一个就是所谓的保守主义，似乎美国是全世界保守主义的大本营，是最保守的一个地方，或者说是“极右”之地。

美国独立战争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有一些自认为是保守主义的朋友，又对美国的“白左”描写得非常之夸张。说美国的白左好像控制了一切，而且他们说那些美国的白左就是极左，他们经常在美国政治中用“极左”这个词。

这里我要讲，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有极左极右的人。美国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要说美国的极左极右和其他国家相比，那当然应该是最不成气候的。这个应该是实事求是。要说美国有白左甚至极左，要说美国是保守主义甚至是极右的大本营，我觉得从美国的历史上讲，其实都是不对的。

因为研究美国政治的一些学者早就指出，美国政党政治和欧洲尤其是和美国原来的宗主国——英国相比，它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如果按英国的标准有左派右派的话，美国似乎是只有中派的，既没有典型的左派也没有典型的右派。

本来英国，包括殖民地时代的英属北美，就有英国式的两党制——当时北美既有英国的托利党，也有英国的辉格党。如果按照后来的说法，辉格党就是自由党，托利党就是保守党。前者代表平民，后者代表贵族。北美殖民地虽然从社会经济意义上难说有什么贵族，但思想观念上维护“都铎传统”、体制上强调等级秩序的“贵族派”还是有的。所谓美国有保守派、自由派两大党的说法，也是这么来的。

18世纪后期北美通过独立战争脱离了英国，这场战争又被叫做美国革命。我们有一些朋友认为，所谓的美国革命只是一场独立战争，与社会变动是没有关系的。一位朋友就明确地讲，与法国革命不同，美国革命不是社会革命。这个说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美国革命带来的社会变化的确不是非常激进，但是要说它完全不是社会革命，这显然也是说不通的。

像李普赛特就认为，美国革命深刻地改变了美国社会的面貌，同时也改变了美国的政党政治。因为这场革命一方面是北美殖民地人民反对英王统治的斗争，但另一方面也是殖民地内部“平民派”反对“贵族派”、辉格党人反对托利党人的斗争。因为当时辉格党都是赞成反英，赞成独立的，而托利党，也就是保守党是支持英国的。所以，最后独立战争美国取胜，或者说北美殖民地取胜以后，那些忠于英国的人，基本上都是托利党人，就都离开了。当然有的也被杀了，美国人也并不是我们想象的温和，有时候他们也有比较激进的做法，尤其是在战争时期。于是北美托利党受到很大打击，要么在美国本土的就被消灭了，要么就是跟着英国人回英国去了。

美国的托利党人也是爱国主义者，他们爱的是英国。辉格党人也是爱国主义者，但是他们爱的是美国。独立战争以后，美国就没有了托利党，只剩下辉格党人。所以后来美国的各个政治流派，不管是在讨论制宪问题上的汉密尔顿派和杰斐逊派，还是后来的民煮共和党、联邦党，以至于最后的所谓民主党和共和党，其实他们都是从老辉格党人中再进一步细分出来的。而英国则正好相反，大家知道，英国不仅始终都有托利党——就是后来的保守党，而且辉格党——后来的自由党以后还被认为是不够激进，辉格-自由党逐渐衰落了。而比辉格党更为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也就是所谓的工党，成为了英国两党制中的另外一翼。原来比辉格党更左的工党和原来就站在辉格党右边的保守党成为了英国的两极。

美国革命后逃往加拿大的托利党人

但是在美国，这两极都是没有的。在美国只有一个中派，就是辉格党。你可以说，在辉格党中比较左的一翼，就成为后来的民主党，而比较右的一翼也就是偏保守的，后来成为共和党。但是美国这种最保守的政治派别也比英国的保守党要激进，而美国最左的政治派别也比英国工党要右。

如果按李普赛特的说法，美国没有社会主义。而没有社会主义的原因，就是因为美国没有本来意义上的保守主义。他认为社会主义就是对保守主义的反弹。当然你也可以反过来讲，保守主义就是社会主义激发起来的另一极。但是这两个都没有，美国没有托利党，北美殖民者社会一开始就比较平等，后来赶走了托利党，就更没有什么贵族了。

李普塞特

既然一开始就比较平等，美国的社会主义就很难有土壤，于也就用不着那些特别保守的人。所以，如果按他们的分析，美国政党政治的特点就是实际上只有中派。当然你可以说有中左派或者中右派，但是与欧洲相比，美国左也没有欧洲左，右也没有欧洲右。

我们知道曾经在中国有一个争议：有人说在中国搞民煮应该循序渐进，应该一开始搞党内民煮-党内有派。但是有些人就反对说，党内民煮就不是真正的民煮，党内民煮是不可能变成真正的民煮的。其实如果真的要从美国历史来套的话，我倒觉得美国这个例子，就是从党内民煮发展成多党民煮的。可以说美国在独立战争以后就是只有一个辉格党。但是辉格党内是可以分派的，辉格党内的一党多派于是就逐渐发展成为美国的两党制。也可以近似地讲，美国的多党制就是从原来辉格党的D内民煮中发展起来的。

所以我认为，所谓的D内民煮，如果指的是党内可以存在着竞争（竞争性政治），哪怕就是政治局中的竞争或者中秧委员会中的竞争——当然更不用说是全党范围内的竞争，这里我要讲选举不选举其实都是表面上的，如果选举你只有一个候选人，等于没有。但是如果你是有对手的，真正有竞争的，从D内民煮发展成全社会、整个国家的民煮，其实从逻辑上来讲完全是可能的。美国其实就是这样，美国的民煮就是从辉格党内的一党多派发展成为两党制的。如今的共和党是中偏右，民主党是中偏左，如此而已。如果与欧洲的相应的政党相比，其实他们的距离是更近的，这也是使得美国后来的陷政民煮一直比较稳定的一个原因。

当然这种政治分野在美国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就是美国由于他有殖民化，有奴隶制，所以一开始就存在着阶级政治和身份政治的二元分野。而且这个二元分野从某种意义上也导致了美国的所谓左和右与欧洲是不一样的。比方说我们很多人都讲在南北战争时期，民主党是很反动的，因为他们支持奴隶制或者说主张包容奴隶制，但是共和党，尤其是以林肯为代表的主流共和党是坚决反抗奴隶制的。从欧洲的角度，比如说从马克思的角度讲，他就对林肯的评价非常之高。如果按照马克思的标准，那林肯就是一个很左的人，他把林肯称之为美国工人阶级的优秀儿子。

而民主党当然就很糟糕了。但是实际上，民主党为什么会偏向于容纳奴隶制呢？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从杰佛逊时代传下来的民主党的农业或农民性。当然我们不能说民主党直接起源于杰弗逊“民煮派”，因为这两者间还拐了几个弯，但是这里头的延续性应该说还是比较强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现代的两党制，一直追溯到美国最早的制宪时期的两派的话，应该说汉密尔顿一派更接近于今天的共和党，杰弗逊一派更接近于今天的民主党。

那时候，民主党杰弗逊号称是代表弱势的，更强调民煮更强调平等，而这个汉密尔顿是代表城市工商业阶层，更偏向富人，他们对所谓的民煮、平等什么的批评就更多。如果从阶级政治的角度讲，亲穷人的杰弗逊是左派，而亲富人的汉密尔顿是右派。甚至连后来的美国共产党都有这种说法。二战期间的美共纲领—“白劳德纲领”，就明确说美国共产党的思想资源是来自马克思、LN和杰弗逊的主张，他们是把杰弗逊当做左派祖宗的。

但是时候杰弗逊所说的弱势者、所说的穷人、所说的多数的民煮社会，主要指的是美国农民。因为那时候，杰弗逊时代，美国大多数人还是农民，而我们知道奴隶制又主要存在于农业中，所以这个民主党一直是比较偏农业、比较偏农民的，在奴隶制这个问题上，比一直偏重于城市、偏重于工商金融、偏重于不搞农业的富人的共和党，在奴隶制这个问题上，它（民主党）就显得更保守。

托马斯.杰佛逊

汉密尔顿

所以你真的要说民主党更左还是共和党更左，我觉得也说不来。我们有些朋友说什么左派就是左派，右派就是右派，全世界的左右派都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其实，不要说全世界统一的标准，就是连一个美国你都很难按照上面这个标准去划分左右派。比如说，杰弗逊是左派还是汉密尔顿是左派啊？在林肯时代，大家知道，民主党可以说更多的代表了奴隶主的利益，或者说代表了南方的利益或农业州的利益。但是，如果按富裕程度讲的话，当时美国最富的人还都是在北方，都不是奴隶主。奴隶主当然也有很富的人，但是最富的奴隶主也没有当时美国最富的工商业者富吧？美国当时从主流来讲，还是工商立国的这么一个状态嘛！所以民主党，从它维护奴隶制这一点来讲，是比较保守的，但是在白人中它又声称自己维护穷人的利益，所谓穷人就是农民，而这个奴隶制当时又主要是在农业中存在。它说你们那些北方人都是一些富豪，不管我们农民的死活。从贫富角度讲，到底谁左谁右？一引进这个身份政治以后，我觉得就更难说了。

杰佛逊名下的农奴名册

我曾经写过南非gcd，他们是支持黑人解放的，但是他们的理由并不是赞成黑人掌权。他们支持黑人解放的理由就是大家知道的那个理论：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因此他们认为，白种工人和黑种工人应该是兄弟，他们既反对白人打压黑人劳工，也反对黑人打压白人劳工。因此在种族隔离制度废除以后，现在最激进的南非黑人政党，叫做“经济自由斗士党”（EFF），它就是彻底地排斥白人的，就是坚决搞身份政治的，而且是身份政治中的激进派。这些人跟南非gcd的矛盾是非常深的。南非共说这个“经济自由斗士党”是所谓的“黑人法西斯主义”。而这个所谓的“经济自由斗士党”就说南非共是“白人的残余”、“白人的走狗”。

所以，我觉得在美国这两者是交错的，并不是左右截然两分。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到了南北战争后，严酷的身份政治告一段落以后，美国两党的差别还是相对小的。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左边的人说右派是极右，说川普是希特勒，右边的人——尤其是在华人中，反川的说川普是希特勒；挺川的说民主党在搞WG，等于说拜登就是M。

哪跟哪儿啊？不能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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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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