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严复的“信、达、雅”关于翻译标准的讨论,不能不提严复的“信、达、雅”。严复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提到:“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赫胥黎,2007:141)他接着指出:“《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规,亦即为译事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赫胥黎,2007 :141)严复还提到,求“达”也是求“信”,即“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令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删削取径,又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善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郝胥黎,2007:141)。综上所述,严复倾向于认为译文要“信”、要忠实于原文,这是不言而喻的。为此,他并未讨论为什么要“信”,而仅讨论了为什么要“达”、为什么要“雅”。但是,“达”和“雅”并不是翻译的最终目的,而是手段,“信”才是目的;“达”和“雅”最终都是为了“信”,“信”离不开“达”和“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者是一个整体,目的都是将原著的意思更好地转达给读者。但三者并不在同一层次上。“信”“达”是第一层次,是基础层次:不信不是译,不达也不是译,译必须“信”和“达”。“雅”则属于第二层次,是较高的层次。“信”“达”的译文是合格的译文、好的译文;“雅”则是为了使其“更好”。那么,严复自己的译文是“信、达、雅”的吗?严格地说,特别是按照现在的标准来看,答案是否定的。首先,严复的译文是有删节的。其《天演论》译自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的 Evolution and Ethics,该书最初的书稿为1893年5月作者在牛津大学的演讲稿(以下简称“演讲”),1894年再版时,在前面增加了“Prolegomena”(导论)部分。而严复却将“导论”译作《天演论》(上)(1898年版),“演讲”内容译作《天演论》(下)。其实,通过“天演论”这个题目也可以看出该书不是全译——题目仅是“evolution”的汉译,而“ethics”(伦理学)却被丢掉了。这是因为严复跟赫胥黎的目的是不一样的:赫胥黎的 Evolution and Ethics 是要通过达尔文进化论探讨与此相反的人类社会生存原则——虽然物竞天择,但不适者也应该得以生存,也就是说,让不适者也能生存才是真正合乎人类伦理的社会;而严复则是要用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来唤起国人的忧患意识,推动社会变革,为此,他删除了赫胥黎“导论”第一节第五段中关于“进化”的一个注释①和第七段关于“进化”的正文内容②。他还在“导言二·广义”后增加了1 040字(而英文原文仅为812个单词)的“按语”,介绍了他赞同的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对“进化”的定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天演论》颠覆了赫胥黎的原意,并不符合“信”的要求。《天演论》的“按语”共有17 704字,约占全书总字数33 814的一半以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不是翻译,而是创作。其次,对于英文原文的内容,严复也并未全译。赫胥黎为了吸引听众,也为了把自己在伦理方面的探索比作杰克的上天探险,用“Jack and the Beanstalk”这个故事作为“演讲”的开场白,并贯穿始终。其第一段开头是:“There is a delightful child’s story, known by the title of ‘Jack and the Bean-stalk’ with which my contemporaries who are present will be familiar”(Huxley,1983:104);第二段开头是:“My present enterprise has a certain analogy to that of the daring adventure. I beg you to accompany me in an attempt to reach a world of a bean”(Huxley,1983:105)。这些内容严复在翻译时都未译出。他的《天演论》(下)是这样开始的:“道每下而愈况,虽在至微,尽其性而万物之性尽,穷其理而万物之理穷,……”③(赫胥黎,2007:161)。然后又道:“今夫筴两缄以为郛,一房而数子,瞀然不盈匊之物也。然使艺者不违其性,雨足以润之,日足以暄之,则无几何,其力之内蕴者敷施,其质之外附者翕受;始而萌芽,……”④(赫胥黎,2007:161)。再次,在对全文段落进行翻译时,严复也有很大的改动。例如,“导论”第一段是:“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 two thousand years ago, before Caesar set foot in southern Britain, the whole 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 room in which I write, was in what is called ‘the state of nature’ ”(Huxley,1983:59)。而严复的译文是:“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来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赫胥黎,2007:142)。严复的译文将原文中的人称都改了。对于译文改动这一问题,严复自己也非常清楚,因此,他在《天演论》“译例言”第一段中明确提到:“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鸠摩罗)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赫胥黎,2007:141)从“达旨”这个意义上来看,严复是成功的。若将“信、达、雅”看作一个整体,从这样广义的角度出发,“达”“雅”是为了“信”,严复的翻译也可以说是“信、达、雅”的。特别是从翻译效果看,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他的译作问世后,在当时的中国知识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鲁迅曾这样回忆当年的情景:听说有《天演论》这么一本书以后,他立刻就去买了,读了开头就感叹,“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葛也出来了。”他评价严复的译作“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地)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赫胥黎,2007:136)。不过,总的来说,至少就《天演论》而言,笔者认为,严复的翻译“信不足,达很好,雅有余”。出现这种情况跟严复所处的时代有关系,跟他的翻译目的有关系,还跟翻译的本质有关系。所谓翻译就是用一种语言将另一种语言已经表达出来的意义再表达一遍。由于语言形式发生改变,很难确保原来的意义完全不变。即使是同一种语言的同义词,实际也仅是近义词,完全相同的词也是没有的;不同语言的翻译对应词更是如此。因此,译文的“信”只是相对的,“不信”是绝对的。国外翻译界的传统说法是“Traduttore traditore”(翻译者即反叛者)。钱锺书曾根据《说文解字》中的“囮,译也”,提出汉语的“译”“诱”“媒”“讹”“化”是一脉相通、彼此呼应的(钱锺书,1981:696)。他认为,“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尽贴合原文”(钱锺书,1981:697);“彻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实现的理想,某些方面、某种程度的‘讹’又是不能避免的毛病”⑤(钱锺书,1981:698)。总之,翻译是一项复杂的智力活动,不仅涉及原作、译作的语言和思想,还要考虑时代背景、译者的动机等。上文的讨论已涉及“信、达、雅”的多种含义和理解;下文将围绕“准确性”“可读性”“直译”“意译”“神似”“形似”等概念进一步说明翻译的复杂性,希望读者切勿简单地望文生义。
①该注释的英文原文为:That every theory of evolution must be consistent not merely with progressive development, but with indefinite persistence in the same condition and with retrogressive modification, is a point which I have insisted upon repeatedly from the year 1862 till now. See Collected Essays, vol. ii. pp. 461-489; vol. iii. p. 33; vol. viii. p. 304. In the address on“Geological Contemporaneity and Persistent Types”(1862), the paleontological proofs of this proposition were, I believe, first set forth.(Huxley,1983:62-63)
②这段正文的英文原文是:The word“evolution,”now generally applied to the cosmic process, has had a singular history, and is used in various sense. Taken in its popular signification it means progressive development; that is, gradual change from a condition of relative uniformity to one of relative complexity; but its connotation has been widened to include the phenomena of retrogressive metamorphosis, that is, of progress from a condition of relative complexity to one of relative uniformity. (Huxley,198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