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大岛渚
他用赤裸与暴力的镜头语言，揭示人性深处永恒的孤独；又以深刻隽永的文字，诠释忠贞不渝的爱情。他是为与黑泽明、小津安二郎齐名的国际巨匠导演，大岛渚。“ 我之所以拍电影，就是因为这么做能抚慰生者与死者的灵魂。同时，通过发现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寻找着能抚慰自己灵魂的方法。”
大岛渚的风骨
青柠 | 文
《我被封杀的抒情》
（日）大岛渚 著
周以量 译
新星出版社
2016年6月版
作为日本新浪潮的开路者和旗手，大岛渚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与小津安二郎相当。他用摄影机作笔，以叛逆的姿态和激进破格的电影语言，表达他对性、身份、权力的反思。当初激进的左翼意识，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经失去其意义，但贯穿他一生的反抗成规俗见的观念，不媚俗、不妥协、不犬儒的战士本色，才是让人心折的地方。大岛渚多才多艺，如果不当导演，他会是著名的影评人，或者是杰出的思想者，甚至是一位优秀的随笔家。《我被封杀的抒情》正好体现了他这三位一体的实力和功力。
本书收罗了大岛渚不同时期的文章，全与电影相关，可视为他对电影的告白。书中文章分几类：他对电影的私人剖白，他对电影同盟者和同道者寓批判于其中的追怀，他对电影人的回忆，还有他犀利的影评文章。文章发表年代不同，应是从他多达二十多种的文集精选的，尝鼎一脔，也可以见出他的火气和他的风骨。散落于文章中的，是现在仍不觉过时的金句： “失败者没有影像”、“没有权力的人是没有快乐的”、“电影评论也是一种正面战斗”、“批评也是行动的一种”、“正因粉饰太平，歌舞升平才会成为当今艺术界的现状”……
大岛渚是一个行动者和思想者。作为行动者，他一生二十多部电影构成了行动的丰碑；作为思想者，他将自己对电影的思考，延伸到了对历史、社会、体制的思考。行动和思想于他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东西。书中第一篇《我的思索，我的环境》写于1970年，既是作为导演的行动者纲领，又是思想者大岛的“电影就是革命”的宣言。为什么“拍电影是一种犯罪行为”？拍电影需要劳力和经费，在资本主义会社会，导演若不考虑电影的收益和市场，就是一种缺德、一种犯罪，而他更还要将自己的思想灌注进电影里，就更是犯了大罪。
为什么他认为电影是革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成为革命家的他，在电影里却可以将内心对革命的渴望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尽管如他的作品《日本的夜与雾》、《东京战争战后秘话》等所悲观预示的，到最后他面对的必将是一个革命和电影双重惨败的现实，但这无损于行动者和思想者的存在意义。
《日本的夜与雾》 1960年
《东京战争战后秘话》 1970年
四方田犬彦指出：“大岛渚无论任何情况下，都是对日本的无情的批判者，伟大的谩骂家”。对于他憎恶的，他批评的子弹呼啸而出，这不会让人奇怪。他对曾经的电影同道者和同行者饱含共鸣却又绝不手软的批判，才让人意外。书中对影评人斋藤龙凤的追怀，对增村保造作品的批评，是充满情感又颇理智之文。大岛在这里的潜台词是：先锋和前卫派是不能停步不前的，抵抗庸俗与保守至死方休。
大岛特别看重作为个体的自我的行动自由和精神自由，强调个体具有的主体性，所以他认为既然增村保造在电影中确立了自己的导演主体性，那他就不应该去拍为了突出三岛由纪夫而失去了导演主体性的《焚风小子》这样的片子。出于类似的理由，他赞赏仲达达矢的演技：“仲代达矢的美是坚忍不拔的美。他的外表美是由其内在美支撑的，而所谓内在美，就是指被解放的自由肉体和精神。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可以自由地想其所想的人，因而也是一个能自由行动的人。因此，他的外表美就拥有了丰富的表情。”他指出演员要不囿于既定的形象，不断更新和变革，因为“只有否定和变革现实的形象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对一段时期专演恶女被定型化的冈田茉莉子来说，他指出，她需要革新自己的形象，要尝试表演一些背负着生活重担的形象。他在《卡门回乡》中看出高峰秀子形象的改变，即讽刺性地扮演了与其以往明亮形象不同的“低沉、安静、稳定、内向”的形象，借此来否定环境，演员通过批判性的眼光看待自己，才会成长起来。
看大岛的电影，我们会以为大岛是一个严肃到刻板，冷酷到无情的人。然则，正如在妻子小山明子的眼里，他是一个害羞的人一样，现实中的大岛，是一个文静有礼的人。书中关于川喜多和子及关于当红明星的几篇随笔里，大岛渚流露出了感性和动人的一面。在《坚强、温柔的女士们啊》一文中，他先引了导演伊丹十三的关于“何谓最好的女人”随笔的有趣一段：
我正在寻找配偶，需要是在优越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但又是不畏贫寒的人；气质像好气味一样的人，而且要有一个可爱的脸庞，同时具有撩人色欲的肢体；会演奏乐器（但口琴、尤克里里、曼陀林除外），喜爱巴洛克音乐；性格开朗且低调；按摩手艺好；孤身一人或家庭成员有极大魅力（漂亮的姐姐和妹妹）；喜欢穿Lou牌内衣，手拿爱马仕手包，脚踏Jourdan牌鞋子；最喜欢的小说是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言谈中夹杂着几句外语；当然要能喝酒，还要会做饭。但不知为什么却不擅长做炸面包、牛肉大和煮等贫民食物；爱猫；不一定要化妆；脑袋聪明却又有愚笨的地方；没有发觉自己长得漂亮；认为伊丹十三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人；比我小两轮。就是以上这些。唔，掐指算一下，很遗憾。十年前出生的人是不行的，算一算，比我小两轮，她现在才九岁。
他揶揄伊丹十三道，伊丹那位已经分手的妻子川喜多和子，恰好符合作者文中所说的“最好的女人”的条件。大岛渚没有庸俗地一一对应伊丹的文章去印证川喜多和子的“最好”，却满怀深情地回忆起川喜多和子大力向海外推广日本优秀文艺电影，也大力向日本引进世界优秀电影的事迹，川喜多和子有极高的电影品味，极开放的电影眼光，又有极为干练的能力，在世界奔走，推动好电影的交流。
左起阿兰·德龙、川喜多和子、弗朗索瓦·特吕弗导演。1963年
在大岛的眼里，川喜多和子的“最好”，不是伊丹的男人自我中心眼光下为了取悦男人满足男人的“最好”，而体现为她作为独立个体表现出来的行动自由和心灵自由，以及对电影的大爱。我认为全书中最为感性的这一段话，不仅是大岛的独白，也是献给类似川喜多和子这样的以推动好电影的世界性交流为志业的致辞：
“与生者交流爱，恐怕会极大地伤害彼此，因此我将所爱的的人当作是死者封存。我之所以拍电影，就是因为这么做能抚慰生者与死者的灵魂。同时，通过发现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寻找着能抚慰自己灵魂的方法。”
这是大岛渚——一位孤高的战士，骄傲的“武士”——对电影之爱的没被封杀的最高抒情。
大岛渚
1932年生于日本京都。日本著名导演，新浪潮运动领军者。与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并驰世界影坛，曾提携北野武等导演。一生执导三十余部电影，鲜有失手之作。
最为国人所熟悉的就是这部
《感官世界》（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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