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如何撰寫論文
據臺灣“中央研究院”消息,余英時先生已於2021年8月1日早間於美國寓所睡夢中逝世。
【主編按】學習過余先生的一些文章著述,獲得了有關中國文明的新知識。余先生承傳錢穆先生、陳寅恪先生等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對專政制度的批判,對民主和平的倡導,對優秀傳統的弘揚,對文化自信的堅定,厚載典冊,照耀萬世。茲奉錢先生的《如何撰寫論文》,以志悼念。
此文爲很早期錢穆先生致余英時先生書劄,談論文寫作。
關於撰寫論文之體例方面,穆別有幾項意見,供弟採擇:
一、在撰寫論文前,須提挈綱領,有成竹在胸之準備,一氣下筆,自然成章。弟之原文,似嫌冗碎軟弱,未能使讀者一開卷有郎然在目之感,此似弟臨文前太注意在材料收集,未於主要論點可以沉潛反復,有甚自得之趣,于下筆時,枝節處勝過了大木大幹,此事最當注意。
二、弟文一開始即有近人言之已詳可不待再論云云,此下如此語例,幾乎屢見不一見,鄙意此項辭句,宜一併刪去。
三、附注牽引別人著作有一零七條之多,此亦是一種時代風尚。鄙意凡無價值者不必多引,亦不必多辨,論文價值在正面不在反面,其必須稱引或必須辯白者自不宜缺,然似大可刪省,蕪累去面精華見,即附注亦然,斷不以爭多尚博爲勝。
四、正文中有許多枝節,轉歸入附注,則正文清通一氣,而附注亦見精華,必使人讀每一條注語,若條條有所得,則愛不釋手,而對正文彌有其勝無窮之感,萬不宜使人讀到附注,覺得索然少味,則專減卻其先讀正文之影響。何者宜從附注轉歸正文,何者宜從正文轉歸附注,何者宜直截割愛,何者宜加意收羅,當知正文附注只是一片文字,不宜有所輕重。
鄙意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近人論學,專就文辭論,章太炎最有軌轍,言無虛發,絕不枝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搖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體最當效法,可爲論學文之正宗。
其次是梁任公,梁任公於論學內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則長江大河,一氣而下,有生意、有浩氣,似效太炎各有勝場,即如《清代學術概論》,不論內容,專就其書制言,實大可取法。近人對梁氏書似多失持平之論,實則在“五四”運動後梁氏論學各書各文均有一讀之價值也。
其次陳援庵,其文朴質無華,語語必在題上,不矜才,不使氣,亦是論學文之正軌。
如王靜庵則爲文有大可議者,當知義理考據文章,義各有當。靜庵之文專就文論,不在章梁之下,而精潔勝於梁,顯朗勝於章,然其病在不盡不實。考據文字不宜如此一清如水,繁重處質以輕靈出之,驟讀極易領略,細究實多罅漏。近人宜此譏任公,不以此評靜庵,實則如言義理,可效王氏,若言考據,不如依梁較合。
又如陳寅恪,則文不如王,冗遝而多枝節,每一篇若能刪去其十至三四始爲可誦,且多臨深爲高,故作搖曳,此大非論學文字所宜。穆前讀弟討論陳氏所作關於《再生緣》一文,甚爲欣賞,當時即覺弟不僅能發表陳氏之內心,即弟之行文,亦大有陳氏回環往覆之情味。然此種文字,施于討論《再生緣》、《紅樓夢》一類,不失爲絕妙之文,而移以爲嚴正之學術論文,則體各有當,殊覺不適。弟此一論文就穆直感觀之,似受陳君行文之影響實大,此或穆一時覺其如此,弟或不在下輩前有此意想,然弟文之蕪累枝節,牽纏反覆,頗近陳君,穆亦有意爲弟下筆刪去十之三四,而弟文所欲表達者,可以全部保留,不受削減,並益見光采,此層大可留意,不知弟以爲如何也。
胡適之文本極清朗,又精勁有力,亦無蕪詞,只多尖刻處,則是其病。穆此條只論文字,不論內容,弟諒不致誤會,然文字亦大須注意。
上所論者乃大體,此一條乃論文之字句章節,與文體略有辨。穆平常持論,爲學須從源頭處循流而下,則事半功倍,此次讀弟文時時感到弟之工夫,尚在源頭處未能有立腳基礎,故下語時時有病。只要說到儒家道家云云,所討論者雖是東漢魏晉,但若對先秦本源處留有未見到處,則不知不覺間,下語自然見病,陳援庵、王靜庵長處,只是可以不牽涉,沒有所謂源頭,故少病也。
弟今有意治學術思想史,則斷當從源頭處用力,自不宜截取一節爲之,當較靜庵援庵更艱苦始得耳。陳寅恪亦可截斷源頭不問,胡適之則無從將源頭截去,此胡之所以多病,陳之所以少病,以兩人論學立場不同之故。弟今採取之立場,則萬不可截去源頭者,此層盼試細思自可得其意。
弟之才性,爲文似近歐陽,不近韓柳,盼多讀歐陽公文字,穆于歐陽公,常所深契,然韓柳境界萬不宜忽,歐陽不從韓公入門,絕不能成歐陽也。清代文字,最盼能讀《碑傳集》。弟之文路,多看《鮚奇亭集》爲近,自全祖望上參黃宗羲《明儒學案》各家之序,此是絕大文字,以黃全爲宗,再參以清代各家碑傳,于弟此後治學術思想史行文,必有絕大幫助。
治學當就自己性近,又須識得學術門路,穆前舉葉水心、王船山兩家乃參考其意見,至於行文,弟似不宜學此兩家耳。弟之行文,似是近於清深喜往覆之一路。弟近洪,不近龔,此兩家亦多妙文,未有深於學而不長於文者,盼弟能勿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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