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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庙宇网络与信用生产

丁荷生 发展研究 2022-03-31

编者按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自2011年开始组办“农政与发展”系列讲座,国内外知名学者的演讲文稿正在陆续结集出版。已出版演讲文稿的精华版正陆续在微信公众号和微博推出,欢迎读者跟随我们一起重温学术大家的思想精华。

我今天要讲的内容是东南亚的庙宇网络,先简要介绍一下在福建莆田做的一些研究:在莆田的调查做了15年,我和厦门大学郑振满教授也合作出版了不少书,其中最重要的是最近关于莆田平原仪式联盟(ritual alliances)的书,以及根据收集到的古代碑铭编成的《福建宗教碑铭汇编》系列。我们在莆田的研究有以下几个目标:提供一个更包容的地方性和跨国性的宗教史与文化史的研究视角;展现地理环境因素对区域史与跨国网络的影响;通过呈现莆田平原与东南亚地区的宗族、士大夫和地方诸神庙宇,分析文化因素的空间分布;自下而上地解读中国的区域史和文化史,为主流的叙事方式提供另类的研究角度;为研究包括前清的仪式理论、图志方式和辑录方式在内的多元化的仪式传统提供新的研究方式。

开展这个研究需要利用地理信息系统(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s,简称GIS)。借助这个信息系统,研究者可以看出一个地方不同层面的文化分布及其互动关系,还能逐渐看到很多新问题,然后研究者需要重回田野,继续做调研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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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的庙宇文化网络

我们的研究地点是莆田平原上的村庄,实际调查了1200个村,但后来只撰写了724个村庄,人口总数约为746495人,每个村庄的平均人口约为1031人。这724个村庄共有153个仪式联盟,意味着平均4.7个村庄会联合在一起举行共同的仪式和游神活动。有意思的是,这些村庄共有2586座庙,即平均每个村庄有3.6座村庙,但也有些村庄的庙宇多达18座。庙里供奉的神像共有10433尊,即每个村庙平均有4.03尊神像,但也有些庙宇的神像多达35尊,每个村庄平均有14.4尊神像。这些神像涉及1000多种神灵,其中大部分是地方性的神,有一半的神灵甚至只出现在一个村庄。另外,这些村庄共有110多个姓氏,每个村庄的姓氏平均数是3.2,有三分之一的村庄是单姓村,但也有些村庄是有多达14种姓氏的多姓村。

首先,我们把153个仪式联盟制成地图,用一种颜色的圆圈代表每一个仪式联盟,再用另一种颜色标记出明朝里社的边界,我们发现,每一个仪式联盟基本都在同一里社范围内。所以,我们的第一个猜想是:仪式联盟与古代里社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民间庙宇网络制度是否从古代的里社制度演变而来?

另外,这个地方水利非常发达,有南洋、北洋、九里洋三个水利系统,所以我们的第二个猜想是:这些仪式联盟是否也与水利系统有关?我们的研究还发现,各村庄之间有不同层级的仪式网络,不仅是一、两个村庄之间,还可以是好几个村庄、好几个仪式联盟合并在一起举办仪式,例如春节当天在村庄内部举行,2~3天后相邻几个村庄一起办,再过几天,在更大的范围内(如9~10个村庄)一起办。

其次,我们研究了地方神的分布。在这里,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个叫“尊主明王,后土夫人”的土地神,因为必须有这种神才能体现一个村子神的完整性。土地神是从明朝里社时期的神演变而来,有诸多种类,而在其他没有经历过明朝里社制度的地方,如中国台湾,土地神就没有这么多层次。第二个最受地方崇拜的是戏神田公元帅。第三个是三一教主,三一教主原名林兆恩,是明末莆田抗倭志士。他建立了三教(儒、释、道)合一的宗教系统,后来他的弟子将其供奉为神。这种神的分布范围也很广泛,几乎每1~2个村子就有一个林龙江庙(即林兆恩的庙),仅在莆田和仙游两个县,就有1000多座。有些神的分布则有明显的地域性,例如齐天大圣孙悟空、猪八戒等。有意思的是,猪八戒主要出现在一些非常贫穷的村庄,但为什么最贫穷的村子会拜老猪呢?这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还有些神的分布与水利系统相关,如钱四娘因修筑木兰陂而被供奉为神,她的庙主要分布在木兰溪沿岸。钱四娘是宋朝时期莆田的一位妇女,曾集资三筑木兰陂,但每次修成即遭水力冲激,石崩陂溃,钱四娘极度悲愤,最终投水而死。

再次,我们追溯了莆田人向外发展的路线,尤其是莆田人在东南亚的庙宇文化网络的建立。明末清初,这里开始“迁界禁海”,整个海边的村庄都被烧为灰烬,于是村民或者迁移到了内陆,或者迁往东南亚。到了清末民国时代,由于水利组织开始没落,这里又变成了一个械斗场,黑旗联盟和白旗联盟斗,红旗联盟内部互相斗,很多人因此再次移民东南亚。

我们在追寻莆田这些村子向外发展的路线时,发现有的路线可以与宗教发展相结合,例如,其宗教迁移的第一站是新加坡,神童到达新加坡后就开始建庙,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再迁往别处,如印尼的直名丁宜(Tebingtinggi),然后是雅加达(Jakarta),继而是棉兰(Medan),接着是芙蓉(Seremban)和古晋(Kuching)等。目前,单单在新加坡的莆田人就有大约2万人,他们归属于4个不同的会馆,这些会馆之间也存在宗教信仰冲突等问题。而且莆田人在新加坡共建有28座不同类别的庙,如与佛教、三一教有关的庙,或与村庙、宗族有关的庙等。

通过考察莆田人在东南亚各地建立的各种不同的庙宇网络,我们可以寻找一些整体性理论,为这些网络的差异性提供解释。

莆田人在东南亚有一个完善的神童培育系统,还有正式的神童毕业典礼。神童的学习叫做“关戒”,意即关在庙宇里面受戒。神童大概要接受3次“关戒”,每次10多天,在此过程中,他们被关在庙宇里学习念咒、跳舞,有的人还能学会跳神。毕业以后,他们就能穿上神的衣服,在每年举办仪式活动的时候念咒、跳舞。当神童是一辈子的事,他们的毕业文凭会存入档案盒,最终带到坟墓里去。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侨乡的莆田是一个文化多元、混杂化的地方,为了应对政治、经济和社会的不断变化,在东南亚的莆田人一直保持着很开放的态度,他们的社会组织也极富弹性。例如,他们的家族不一定都是血缘家族,还可以是一个合同式的家族,他们会培养一个小男孩(不一定是自己家族的孩子),把他送到东南亚学做神童。如果这个孩子学习成功,回来后就可以在该家族的祠堂里设神主牌位;如果没有成功,他们就再培养一个。如果这些小孩长大后在东南亚跟当地妇女结婚,其所生的孩子跟他们也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还是属于一个家族。

而且,莆田人在把自己的宗教信仰传播到东南亚的同时,也把东南亚的一些宗教文化带回了莆田。例如,在印度尼西亚的直名丁宜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神,叫做欧仙姑,莆田的妇女发现,女性在那里也可以当神童,所以她们就开始拜祭欧仙姑,并把这种做法带回了莆田,还开了一些欧仙姑培训班,丰富了莆田文化。现在,男神童、女神童一起跳舞、跳神,特别有意思。另外,在东南亚的莆田人还发明了“同姓会”,即同一个姓氏的人都属于一个家族,他们可以组织在一起祭拜一个假的祖先——这种更具弹性的社会组织模式也被带回了福建。所以,研究侨乡不能只考虑他们的国家认同过程,还可以思考他们通过哪些措施来发展自己的跨国网络、跨国空间、跨国村庄,以及他们怎样发展一个自我定义的、自我认同的混杂文化。

最后,我们再来梳理一下莆田宗教活动的历史演变。宋朝时期佛教盛行,当时,佛教寺庙几乎占据了莆田近三分之一的土地。明初,朱元璋把很多佛寺的土地都收了回来,很多家族也收回了自己的土地,开始兴建家族的祠堂。后来,因为水利管理的公共事务必须由多个家族共同协调,不能只由一个家族独断专行,所以几个家族合并为一个仪式联盟。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道教和佛教一直没有被彻底去除,还继续在其中发挥着重要功能。所以,在仪式空间的演变过程中,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因素在发挥作用。

上述这些都是比较区域历史研究的重要范畴。各个年代的宗教政策不一样,其背后的各种影响因素也很不一样,要一步一步地研究它,最好的方法就是看当地的碑文,因为地方文献不一定会讲得很清楚,地方志更是一个模仿一个,没有很多新的资料。因此,只有真正跑到村庄里,才能找到很多第一手资料,可以比较全面地理解地方文化和不断变化的仪式传统。因此,现在我们做这种研究的口号是:“进村找庙,进庙找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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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用网络的建立

仪式革命(ritual revolution)一词是由科大卫(David Faure)提出来的,他将珠江三角洲家族的成立看作是一种仪式革命。在我看来,仪式革命是各种各样的,我所提出的仪式联盟也是一种仪式革命,下面我将谈一下这些仪式联盟在东南亚是如何建立信用的。

在莆田,有些侨乡很早就与东南亚建立了联系。我们曾在一块宋朝石碑上看到了三佛齐国(Sri Vijaya)——也就是印度尼西亚的巨港(Palembang)——重修广州天庆观的故事。在莆田发现的另一块碑上,还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天庆观重新修好后,一个莆田商人去三佛齐国做生意,结果他第二年回来时,赚了100倍的利润。后来,莆田人出去的时候都要去参拜天庆观。

另外,从很多碑上,我们发现,在当时的泉州还出现了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的庙宇。不过元朝的时候,由于宗教政策的改变,很多阿拉伯人被驱逐出去。也许他们当时逃到了印度尼西亚的爪哇等地,成了最早在东南亚传播伊斯兰教的使者。

17世纪,清军入关,很多明朝的将军、商人逃往东南亚,并在那里筹资修建庙宇,彼时华人庙宇已经开始零星散布在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诸多国家。18世纪时,几乎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的所有海口都有华人庙宇,马来西亚的沿海地区也增加了很多。19世纪时,因为有不少华人被运到东南亚各种各样的采矿场或大农场做苦力,所以当时华人庙宇的数量大增,而且发展到了整个东南亚地区。到1949年时,又增加了一些。就这样,一个华人庙宇的系统一步一步地发展了出来。到1990年时,又增加了图中的不少,不过主要分布在泰国。我们经常听说,现在东南亚有5000万华侨,从上述过程我们大概也能知道他们主要分布在哪些地区。

另外,在这些国家有很多具体的年代碑文,德国汉学家傅吾康(Wolfgang Franke)花了20多年的时间,已经整理出10余本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的华文碑铭,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目前,还有很多地方的碑铭尚未整理出来,如菲律宾、越南、缅甸等。

那么,华人庙宇究竟是什么呢?庙宇即是会馆,也叫神明会,是一个做生意的地方,当然也会祭拜各种神明。这些神明主要是地方神谱上的地方神,如潮州人会拜潮州的地方神,闽南人会拜闽南的地方神。既然要祭拜神明,就需要长期的财产保证,所以,每个庙宇都会有租屋、店铺、股份、丁口钱,还有董事轮流投资。神明会集中起来的这些钱,如果有人有需要,可以以一定的利息出借,等他挣钱了再归还。因为大部分华侨做的是小生意,只需要一点点资金就可以开一个店铺,所以来自会馆的支持是相当重要的。但会馆为什么愿意借钱给你呢?借钱的人又怎么会信任一个人把货带到东南亚,出售后会把钱带回来还给你呢?在这个过程中,神明成了人们之间建立信任的纽带,他们会在庙宇一起拜神,一起发誓,他们相信,神明会关注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倘若有人违规,就通过庙宇开除这个人,此人再不能参与会馆的活动,也不能与会馆的人联系。当然他们也还有别的办法。简而言之,这些庙宇(会馆)通过各种神明仪式产生了主流之外的贸易信用体系,并能够处理贸易冲突,提供金融支持,开展各种慈善、文化和教育活动

这些海外神谱很多是从侨乡的祖庙分香过来的。自20世纪80年代,华人庙宇网络也开始重新回传到侨乡祖庙,侨乡的庙宇空间也因此扩大成了一个跨国空间。现在,很多人在东南亚出生,在菲律宾读书,然后回来读大学,之后再回到菲律宾做生意——一辈子就这样来来回回。如果在东南亚遇上一些仪式革命,即改变社会组织的创新仪式活动,他们就会把这些经验带回中国。不过,他们概念中的“中国”不是北京、上海,而只是他们的福建侨乡,他们回的也不是大城市,而是自己的老家。所以说,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网络形式,整个网络通过不断地交流成功的商业试验、文化试验和仪式试验,提供了更多元的文化资源和新的可能性,使得闽南文化、广东文化变得越来越丰富和多元。


作者

简介

丁荷生: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教授

丁荷生(Kenneth Dean),1956年出生于荷兰,美籍学者,国际著名的中国民间宗教研究专家。美国斯坦福大学汉学硕士和博士学位。自1988年开始进入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任教。他在中国的福建、台湾以及东南亚地区长期从事田野研究工作,其研究领域包括道教研究、中国民间宗教、中国民间文化与中国文学等,尤其以闽台道教、三一教和仪式网络的研究著称。其早在1993年出版的专著《闽台道教与民间诸神崇拜》受到了西方汉学界的高度重视,《哈佛亚洲研究杂志》发表书评称:“读这本书如同在参观牛津的博物馆”。


作者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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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政与发展当代思潮》

(第二卷)


      主    编:叶敬忠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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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迈克尔·伍兹:全球化进程中的乡村和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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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蒋燕、许惠娇(本期讲座文稿翻译整理:李华、王维、许惠娇、高瑞琴、姚会美)。除作者照片外,正文中所用照片来自网络下载和演讲p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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