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和万宝先生(文、图、歌)
原载《丽江日报》2012-06-08
我与和万宝先生的交往是在改革开放后他脱掉了“地方民族主义分子”的大帽子之后,对他全力致力于丽江文化教育事业印象深刻。他对东巴文化的抢救整理所付出的心血居功至伟,没有他的努力,东巴文化研究所也成立不了,东巴文化的抢救整理工作也不会有如此成效。和阿老去世已经23年了,谨以此旧文缅怀他。
和万宝先生(右)和曾任丽江地区行署专员的木荣相(纳西族)在和万宝先生家乡大来村的家里。(1993年摄)
到今年6月,杰出的纳西人和万宝先生离开我们已经16年了。
和万宝先生是我怀念最深的纳西人之一。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常常听到我父亲和他的朋友同事谈论到这个纳西人中杰出的革命者,说他在上世纪 50年代被打成了“地方民族主义分子”,被发配到邻县山里去劳动改造了。又说他是个毕业于西南联大的很有才学的人。在我幼时的心目中,他是个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
20世纪 70年代末,中国脱离了“文化大革命”苦海,和万宝也“平反”了。有一次他来家中看望我父亲,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传奇人物,他已年近六旬,但思维敏捷,谈笑风生,十分幽默。丝毫看不出20多年风风雨雨磨难的痕迹。
1985年春,我从联邦德国从事纳西文化研究回来,他到我家中来参加一个亲朋好友的聚会。一见我,他就笑说我是个“国罗莫居”(guof loq me jjuq)两年的人,这是个纳西人常常说的熟语,有两重含义,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在(自己)的国度”的意思,实际上这个短语是讽刺那种有些大大咧咧云里雾里的“马大哈式”的人物。他以这个有双重含义的纳西熟语调侃我,显得十分幽默,听到的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和万宝先生任丽江地区行署副专员之后,常常听到他的一些趣闻。比如,他看到市场上有的人卖猪头,把连着猪头的脖子肉割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猪头,他在大会上批评这种算计消费者的卖法是“卖猪脸”而不是卖猪头,引得与会者大笑。
大约在 1982年,当时在家乡听到一些人的议论,说和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抓地方的教育和文化事业,而不是先考虑发展生产、农业等,那时大家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发展经济,所以有些干部认为和万宝成天把教育和文化挂在嘴边,有些因小失大。其实现在想来,他的眼光是很独到,有前瞻性的,看到了丽江的特点和发展丽江的文化资源优势。
1993年,加拿大学者采访和万宝先生,我充当翻译。
和先生一生对纳西族、纳西文化的命运一往情深,为之倾注了毕生的心血。 1980年,西德学术代表团来云南大学访问,其中有曾作为洛克博士助手、致力于西德国立图书馆收藏的纳西东巴经典编目工作 10多年的著名学者雅纳特( Janert K· J)教授,他此行是为推动西德与中国学术界之间的纳西学合作研究而来,经方国瑜与和志武先生提名,我作为他们的助手参加了一段时间的学术交流活动。当时,和先生和方国瑜教授正全力奔走,致力于推动成立“丽江东巴文化研究室”(东巴文化研究院的前身)。我后来听他说,他陈述成立东巴文化研究室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指出东巴文化在国外学术界所拥有的重要地位,强调国外重视和研究东巴文化都已经很久了,国内不应落后于洋人。
当时东巴文化刚刚脱掉那顶戴了很长时期的“封建迷信”帽子,和万宝能那样全力推动成立东巴文化的研究机构,在当时的领导干部中是不多见的。因此,我对这位被人们戏称为“纳西头人”的和万宝以及在 20世纪 60年代第一个敢于组织东巴经的收集整理翻译工作的丽江县委书记徐振康这两个共产党人非常钦佩。
1985年 1月,我在西德科隆大学从事研究工作两年后回来,由团地委组织,和万宝先生亲自主持,在丽江安排我和白庚胜(后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两个年轻学人作了一场演讲,丽江地区机关学校和部队的共青团员都来参加了。和老的用意主要是向丽江的青年人鼓动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和了解丽江文化的价值。他在当天会上的讲话中大声疾呼,鼓励共青团员们奋发向上,热爱家乡,热爱丽江文化,努力地为丽江的发展出力。他那个时候就那么强调丽江的文化,使我觉得他是个对故土充满深情而又有远见卓识的领导干部。在我的眼中,一方面,和万宝既是个毕业于西南联大这样的名牌大学,纳西语和汉语的表述口才都相当出色的当代领导干部和文化人,他博学多闻,善思考,言谈中充满机智和幽默,常有真知灼见从他那妙趣横生的言谈中流泻而出。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出色的乡土艺术家,我多次在他家中听到他那地道的纳西传统歌调吟唱,而且常常是即兴创作歌词吟唱。我 1983年赴德国前,他为我饯行,席间长吟一段送别的纳西歌调“谷气”送我。我当时录了音,带到德国,此外还带上了和志武老师的一盘东巴唱腔。这两个纳西长者那苍劲幽远的故土之声伴随我在异国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夜。这两盘带子我至今还珍藏着。
和万宝先生在向国外友人交流他创办“大来生态村”的理念
另一个使我终身铭记在心的印象是,作为纳西长者的和万宝非常看重培养年轻人,年轻人取得一些成绩,他由衷地为之高兴。 1990年的纳西民族节日“三多节”又到了,和万宝决定改变以往一般由年长者主持节日的习惯,叫我们几个纳西中青年学者来主持当年的纳西民族节日“三多节”,我作为当年的主持人,设计了首先用通俗而又稍为典雅的纳西语致词,然后用汉语致辞,并根据有外国朋友参加的情况再用英语致词的模式,结果很受大家的欢迎。记得那次和志强省长和好几个副省长都来参加了,和志强省长原来只安排参加 20来分钟,后来被节日的气氛所感染,坐下来就不动了,后来还应邀到台上兴致勃勃地跳起纳西族舞蹈。
事后,很多纳西乡友到和先生家去,他不在,大家留了很多字条,对当年“三多节”的形式加以赞扬,并对今后如何把“三多节”过得更好提了不少好建议。和先生高兴地对不少乡友说:这是我决策的英明,这几个年轻人使我们的节日充满了激情和纳西味。
和万宝先生和在京的乡友在一起。(车文龙摄影)
和先生一生清廉,两袖清风。在昆看护他的小儿子蹬三轮车卖苦力、小儿媳看管自行车谋生。他平时粗茶淡饭,我曾多次在他家吃饭,一碗红烧肉、一碗家乡的煮豆腐,是他最喜欢的食品。他在吃饭时喜欢幽默地用纳西语劝菜:“大!大!(ddal)”纳西语原意为“砍”,这里的意思是放开肚皮大吃。和他一起吃饭,粗茶淡饭,也觉妙趣横生。
和先生退休后,萌生了回到老家大来村去创办“文化生态村”的念头,想在有生之年在家乡为弘扬汉文化和纳西传统文化中的精华、敦厚乡村的人伦人情、活跃乡村文化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不顾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尽己所能创办了大来村夜校、图书馆、古乐队等,这是一个有前瞻眼光的智慧老人的抉择。我曾和与丽江有长期项目合作的加拿大学者们去大来村看望他,他对促进乡村社区文化建设的观点和做法,给来访的加拿大朋友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不少学者和政府部门都开始重视乡村的文化建设、一些“民族文化生态村”“民族文化保护村”也开始付诸实践,我个人也长期投入到这种弘扬民族地区乡村文化建设的实践中,在这个过程中,往往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和万宝先生,我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事,他早已经在我们之先就身体力行地开始实践了。
1996年 5月,我从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完成研究工作回到昆明,此时,和万宝先生已经重病住院,我几次去看望他,老人凝神望我,相视无言。此时此刻,觉得千言万语皆在心中,但已难于倾吐。我这个长期以来受到他勉励的纳西后生,面对病重的长者,只能执其手默默相望,悲痛中寥寥说数语,权当安慰。
6月 15日,和万宝先生病逝于昆明医学院附一院,第二天,在昆丽江乡友 500多人在医院太平间为他送行,我和几个纳西乡友扶和老遗体出门,一直送到火葬场火化。眼看和先生沉静地融入烈火,我泪迷双眼,眼望融入长空的袅袅烟云,心里默默地向这位我所景仰的纳西智者、长者长别。斯人已逝,风范长存,和老的智慧、幽默、对自己民族的一往深情和责任感、对年轻人的关心爱护勉励,将永远铭记在我的心底深处。
前尘往事,思之不尽,曼吟数句,怀念和先生:
萧萧风中怀先生,
历历往事思不尽。
殚精竭虑为母族,
心系华马思谋深。
兴文重教有远见,
力促研习东巴文。
口如莲花妙天成,
只言片语见慧心。
故园智者留遗泽,
空谷幽香励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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