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陈鸿仪,出生于上海。1969年3月到黑龙江省逊克县插队落户。1977年3月进复旦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学习,系末届工农兵学员。1979年经考试成为复旦政治经济学系西方经济思想史硕士研究生,1982年获得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89年赴美国留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博士。曾在加州州立大学任教数年,现为美国创价大学经济学终身教授。
原题
劫机惊魂
1995年夏,我所隶属的学术组织应台湾某机构邀请访台。办完一应手续后我先回上海看望了年迈的双亲以及弟妹,然后赴台。因为那时大陆和台湾间尚未有直飞航班,我必须绕道香港才能飞赴台北。应一位在广州高校任职的老朋友的邀请,我决定先去他那里住上两天,游览一下从未到过的广州,再从广州去香港。
没想到这一绕,竟然绕出个惊魂大事来,让很多听说的人咂舌,也让我母亲额前骤添一缕显眼的白发。
8月2日早上是我小弟送我去的虹桥机场。路上我们闲聊,说起前一年这个时候已有10架中国民航飞机被劫持到了台湾,今年倒还没听说。我们聊的时候,永远是“万宝全书缺只角”的开出租的的哥还插了句嘴,说是今年上面下了死命令,绝不允许再有民航机被劫持过去。到机场,安检,一切顺利。我在登机前用机场公用电话向我父母道别,告诉他们飞机准点,到了广州朋友家我会再给他们打电话。
当年保留下来的登机牌
八点钟,我乘坐的东航5379航班准时起飞,起飞后很快爬高。这是架波音客机,过道在中间,过道两边各有三个座位。我坐在19排右面靠窗的座位,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心旷神怡。我的旁边坐着个穿着很正规的年轻亚裔,靠走道的则是位西方人士。他们俩好像是一起的,起飞后曾见他们在用英语交谈。
约摸半小时后飞机平飞了,空姐开始由前往后发送早点餐盒。因为已经在家吃过早饭,我将装着西点的餐盒放入前排座位下的双肩背包里。等我把双肩背包放回座位下坐直之后,忽然发现有什么事反常,那就是陆陆续续有后排的乘客经过我们的座位在往前面移动。再一会儿,正在发餐点盒的空姐也推着餐车经过我们身边往飞机前部走。只是我坐在靠窗座位,无法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有个挺高大的男乘客经过我们这排座位,手里举着一张纸在念。刚走过我们座位不远,他大喊一声“啊?劫机啊!”然后就加快步伐往前面跑去。(后来才知道那张纸是劫机者塞到他手里的,命令他送到驾驶舱去。)他的这一声喊,揭开了劫机的正式过程。
我听到我们后方有个男声在说:我要求这架飞机飞往台湾桃园机场!如果不同意,我就引爆手里的炸弹!我稍稍站起一点往后看去,只见我后面只剩了两排乘客(20和21排),其余位置全都空了。有个个子不很高穿深色衣服的男子站在22排的中间过道上,手里捧着一个方方的包,好像还有什么线之类的东西连在他的手指上。听上去他很紧张,喊话的声音因发抖而变调得有点奇怪。他再次高喊:我要求飞到台湾去!不然就炸机!
这时驾驶舱的广播响了起来,机长说,那位先生你别激动,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好商量。那个劫机者再次高喊:我要求飞到台湾桃园机场去!接着他又喊,所有的乘客们,你们应该和我一起要求,要求你们的生命得到保障!他喊了几遍,机舱里果然响起了呼喊声,先是零零落落的,随后变得整齐而有节奏,“飞到台湾去!飞到台湾去!”
其实那时我并没有害怕。在9.11事件前,国际公认的劫机处理办法是尊重人的生命,按照劫机者的要求飞到他(们)所要求的地方去。只要飞机按照劫机者的要求飞台湾,我们也不太会有生命危险。我有点奇怪我和小弟的议论怎么那么灵验,乌鸦嘴说今年还没听说过劫机,结果马上自己就碰上了!
我心里还想着,反正我正要去台北,无非早两天到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唯一害怕的是万一这个家伙掏出把枪或刀来,以威胁乘客的生命作要挟。(炸机毕竟他自己也得死不是吗?不到万不得已我想他不会做的。)所以我在座位上拼命地往下缩,好像那厚实的椅背可以给我庇护似的。
正在我往下缩的时候,坐在走道边那个座位的西方人却突然站了起来,并且转身向后。很明显,因为听不懂中国话,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那个男声和机舱里的喧哗所以站起来看。我一见他站起来,怕他成为劫机者的目标,赶紧伸手过去拉住他的西装下摆,把他拉了个趔趄坐回到了座椅上。
他不解甚至有点不悦地向我递来一个诘问的眼神。我先是用中文告诉我旁边那个年轻亚裔说飞机被劫持了,想让他翻译给那个西方人听。谁知这个亚裔并不会中文,他也给了我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我只好用英语告诉他们“This airplane is hijacked!”
“What?”两人听了我的话同时轻声惊呼,像我一样往椅背下缩去。接着不断轻声向我询问劫机者在说什么,提了什么要求,驾驶舱怎么回答等等。
驾驶舱的广播再次响起,说,那位先生,我们请示了上级,同意你的要求飞往桃园机场。希望你不要着急,耐心等待。与此同时,飞机突然大幅度倾斜做了个拐弯。那个劫机者再次高喊起来,你们不要欺骗!我有指南针的,你们这是在往北飞!要是再不纠正我就引爆炸弹了!
与此同时,机舱里也再次响起“飞到台湾去!飞到台湾去!”的呼喊。在呼喊声中,飞机再次倾斜拐弯。但这次拐的弯比较小。因为我坐在窗边,可以感知飞机实际上拐了好几个不大的弯。这下它究竟是在往北还是往南飞我也搞不清了。
这时从前面几排走过来一个乘客模样的人(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这人确实是乘客还是机上的保安人员)。他走到我们这排的过道停了下来,面对劫机者说,老兄,我们大家都是要命的,会要求飞到台湾去的。你别紧张,别手一抖出大事。我把我这只金表押在你这里,你放松一点坐下来好不好?
那个劫机者拿过金表看了看放入他的兜里,但还是站在过道上不肯坐下。这时劫机者旁边的几个乘客也开始和他说话,反正都是劝他不要太紧张什么的。我呢,趁着这个机会拿出餐盒里的点心吃了起来,因为想着到了台北肯定要被调查什么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午饭。(这个举动后来让我妈说是“心大。死都不肯做饿死鬼。”)
又过了一阵子,驾驶舱再次传出了广播声,说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降落在桃园机场了,请乘客们系好安全带准备降落。很多乘客这时似乎松了口气,而我却突然紧张起来,而且感到了害怕。因为我一直在通过窗口看地面,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们的飞机自始至终都在陆地上空飞,从来没有看到过海,那又谈何跨越海峡到达台湾呢?
我预感飞机将要迫降,而1990年在广州白云机场的那场造成百余人伤亡的大空难,就是因为一架被劫持的飞机强行迫降,撞上跑道上正要起飞的另一架飞机而造成的!
那个劫机者一直站在机舱当中的过道上,根本看不到机外的情景,大概是听到这个宣布有点发懵,没等到他反应过来飞机就急速下降了,是那种类似于直升机的垂直的下降。我感到飞机像下楼梯一样,一步,二步,三步,然后骤然触地,几乎没有滑行就完全刹车停住了。(不得不为驾驶员的高超技术叫声好!)
在降落过程中,我眼前闪过一些地面停着的小飞机,好像是军用机。等到飞机停住,我看到飞机两旁站满持冲锋枪的军人,稍远些则停着很多救护车和消防车。机上传来空姐的呼叫,让乘客赶紧往飞机前部撤离。
这时机上却非常混乱,有人急着开头顶的行李舱,想拿自己的东西。还有几个男乘客往后涌来,把劫机者按倒在地饱以老拳,一面打一面骂:x你妈!打死你!吓都让你吓死了……
空姐们急得直叫,别拿东西了!赶紧走!赶紧走!不怕危险啊?(大概是怕那个劫机者真有炸弹而在混乱中引爆。)我随着混乱的人群往前走,心里惦记着放在双肩背包里的一应访台文件,但在这个时候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哪里还能顾到其他呢?
飞机前部已经放下了紧急撤离的滑道,我们按空姐的指示一一滑下。记得我前面有位穿着非常时髦的女士,上滑道前被要求脱下细高跟的皮鞋拎在手上。当她滑下滑道时身上所穿连衣裙全部倒翻上来露出了身体,非常不雅。下地后所有人被指示快跑离开飞机,于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一个时髦的女人光着脚拎着鞋一面哭一面跑的情景。
从机上撤离的乘客全部被引导到一座楼里,然后来了很多穿制服的公安人员,将乘客隔开分别询问。我们因为坐的位子离劫机者比较近,成了询问的主要对象,几乎是一对一的询问。
先是询问乘客背景。这时我可不敢说本来是要去台湾访问的,只说是去广州看朋友的,提供了自己上海父母家和广州朋友家的联系方式。接着又问听到劫机者叫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一一如实回答,也就过去了。
问完话,见到在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外籍人士,他们非常真挚地对我表示了感谢。然后又看到那个把金表押给劫机者让他不要紧张的男乘客。他正在抱怨,说劫机者让公安押走了,他都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表要回来。有不少乘客在劝他,说表是身外之物,保住命才是大事。
再又看到有一家四口都在飞机上的,正围在一起流泪,说吓死了,以后绝对不再全家一起坐飞机了……所有人的询问结束,却迟迟没有消息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继续我们的行程。
乘客之间开始互相打听。这时有原来坐在11排劫机者旁边位子的乘客告诉别人说,这个劫机者是第一次坐飞机。因为飞机刚起飞飞到云层上面,他就问旁边的乘客下面的云是不是海,再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个包说要上厕所,就离开座位往飞机后部去了。
也有人打听到我们是迫降在杭州附近一个军用机场,实际离上海并不远。午饭时间早过,已经半下午了,很多人在叫饿,但没有人理会这叫饿声。我很庆幸“心大”的我有先见之明,已在飞机上把餐盒里的点心吃掉了,所以不用经受饥肠辘辘的折磨。这时有不少人在找公用电话,提出要给家人打电话,通报下自己所在之处,或者另行商定接机时间,但统统被回绝了。说事情还未结束,一律不得和外界联系。(那时没有手机,真惨啊!)
快五点时,终于传来确切消息。说原来那架飞机因为紧急迫降,需要进行大检修,无法继续飞往广州。航空公司已经重新调了一架飞机来执行续飞任务。我们被带到一间房间里,里面堆放着我们的随身行李。每个人在认领自己的行李时必须报出里面有什么东西,由工作人员核对无误后才可拿走。
我领回了自己的双肩背包,包肯定被打开检查过,但放在文件袋里的访台文件倒是没被动过,也许是因为检查的目标是和劫机有关的武器工具之类吧。
然后全体乘客被集中起来,一位据说是特意赶过来的上海市副市长对大家进行慰问,感谢大家在事件处理过程中的配合,祝大家下面的行程顺利。更为主要的,是告诫大家不要向别人宣扬此事。
讲话完毕,给每人发了一罐饮料和一盒点心,再加一个包装精美的有东方航空公司logo的钥匙链,说是给大家压惊的。
另一个小插曲是,再次登机安检时我放在包里的一把可折叠的旅行小剪刀被检了出来,被要求扔掉。我问前次登机没有问题为什么这次不可以,回答是前次是前次,这次不是劫机了吗?
我嘟囔了一句“要劫机刚才不跟他一起劫,还等下一次”?把检查的人说笑了,说“那倒也是”。不过剪刀还是被扔掉了。
到达广州已是夜里八点。精疲力尽的我当然没有见到说好在机场接我的老朋友。打了出租车在他那个高校宿舍区里找了很久才找到他家。我一进门他都没来得及让我喘口气就说,赶快给你妈打个电话吧。你妈都快急死了!
我所乘飞机原定上午十点多到达广州白云机场,我的朋友没有在机场接到我,机场的屏幕上没有显示我乘坐的航班的信息,在机场转了个遍也问不到任何情况。他以为我航班有变就往我父母家打电话询问。我妈一听就急了,说我起飞前给家里打过电话,说是准时起飞的。那,飞机去哪里了呢?
我妈急电我小弟,让他打听。小弟找了他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同学。同学问,你姐在那架飞机上?现在只听说那架飞机出事了,出什么事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比没有消息更让人揪心。我妈不断念叨,说飞机一定失事了,失事了……我爸就一直在房间里乱转,我妈嫌他添乱,但看他抹了几次眼泪没忍心说他。
直到晚上快十点了我和我父母通上电话,他们才算是度过了这难熬的一天。第二年我回国,我妈让我看她右额前的一簇白发。那簇白发在我妈还很黑的一头头发中极其显眼。我妈说,这簇头发就是在那天一宿间变白的。
自从有了这次的经历后,我以后再要乘飞机出门,一定穿运动装运动鞋,绝对不穿裙子。一定用腰包把证件时刻系在身上。只有一点做不到,就是不和老伴同坐一架飞机。总不见得两个人外出旅游还要分开买票分头乘机吧?反正呢,老夫老妻了,若真有事的话,能携手同赴下一站也比孤零零地遗世孓立为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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