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丨高文军：我在日本放歌《恶魔的饱食》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高文军，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78级。1992年赴日本名古屋大学留学并获博士学位，现为日本樱花学园大学教授。兴趣在集索郁达夫留学名古屋时期（1915-1919）资料与足迹，2015年《且吟且啸 斯人独行－郁达夫在名古屋》一书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发行。同年正值郁达夫来名一百周年，以此为契机在名古屋大学和名古屋市中央图书馆举办了纪念展览。
原题
我在日本放声高歌
“Mama, do you remember, 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
依稀记得，我们上大学时，校园大喇叭成天没少放这曲子。听得熟了会哼两句了，日本作家森村诚一和他的《人性的证明》也渐渐融入记忆。仅此而已。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大学毕业了居然会来日本，更没有想到来日本后会和森村诚一意外“相逢”！
事情是这样。去年12月，我所在的城市名古屋依照惯例有个南京大屠杀证言集会的活动，我参加这个活动已经十来年了，有时去当当翻译什么的。那次活动时，会议资料里有一份传单吸引了我的眼球：请参加“恶魔的饱食”大合唱！
合唱活动海报
“恶魔的饱食”！这有点瘆人的名字我是听说过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森村诚一。在国内时我一直以为森村诚一是个推理作家，《人性的证明》与另外两部“证明”（野性，青春）是其代表作。来日本后听一位同事说起，才知道他还是一位严肃的社会派作家，影响最大的就是《恶魔的饱食》。
据说，1980年代，森村诚一在执笔活动中接触到一些原731部队的老兵，发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惊悚事实。他以惊人的毅力和勇气做了绵密细致调查后，纪实小说《恶魔的饱食》赫然问世，在日本掀起轩然大波。一般民众大多是第一次知道731部队以人体做细菌实验的事实真相，深为震撼。右翼们则对他恨之入骨，诬蔑、盯梢、恐吓是家常便饭，据他自己说有时甚至不得不穿上防弹背心出门。
《恶魔的饱食》日文版封面
至于这“恶魔的饱食”后来怎么变成合唱曲的，我就不知其详了。看着眼前的薄薄一纸传单，我很动心：一是自己来日本20多年了，日常上班教书过日子，跟日本人打交道比较浅表，没有融入其中有过更深的接触，始终觉得是个缺憾；二来嘛，听说这“恶魔的饱食”大合唱已经唱了20多年（我孤陋寡闻一无所知），全国各地包括外国巡回演出，来到我所在的爱知县是第一次！
几下一想，不禁心痒难耐。可我又知道，日本人做事认真是有名的，参与其中者，水平都很高。而自己别说唱歌烂得不行，连五线谱都还不认识呢！犹豫再三，好奇心占了上风，打个电话投石问路。人家很热情，说先来看看吧。我拉了一个平素要好的朋友，两人不知轻重深浅，一头就闯过去了。
谁知到了练习会场一看，组织者二话不说就说没问题，并且把我们分到高音部，还向大家介绍。才知道这是第一次有中国人参加，人家又是鼓掌欢迎又是让我们做自我介绍的。受宠若惊之余，俩鸭子这就算是被赶上架啦。
时间长了我稍微了解一些过程。森村诚一《恶魔的饱食》问世后，热情的读者和一些团体给他写信，说为了让更多的日本人了解事实，希望他写成诗写成歌可歌可吟。这可不是件容易活儿！他最初写成16段歌词，全部唱完需要四五个小时。太长啦！后来压了又压挤了又挤，终于成了现在的规模：7段31分钟的四声部混声合唱组曲。题目与书名完全一致：恶魔的饱食。
1995年首次在日本国内首演以来，今年是第22年。除了日本国内每年一或两次，另外在中国演出三次，还去过俄罗斯、韩国等，已演出26场。今年的第27场，就在我们爱知县举行。
这么长一部合唱曲，四个声部，难度是不用说了。开始我想得简单：再不济，还有我们中国人都知道的那成语呢：滥竽充数。可是练着练着发现不行了。别看来参加的上年纪者多，看起来也都相貌平平衣着平平。一张口，人家高音高得上去低音低得下来，美声悦耳，别提有多专业了！这滥竽，看样子是充不得了。硬起头皮，练吧！CD盘放在车里，上下班路上反复听。听着听着渐渐记住些。晚上泡浴缸里，没事抽两嗓子。这也是日本人传授的经验。
冬去夏来，我们参加练习整整半年。请来的两位老师轮流指挥练习，各有窍门不同。说实话，这合唱曲歌词的内容比较沉重，有的地方让人想着就难过，更别说反复唱了。老师可不管，一句一句、甚至一字字地抠，反复练。时不时又来点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虽然每次一练就是两三个小时，心情却很愉快。重要的是，和这些日本人一起唱着唱着，心与歌声，流到了一起。来日多年，对否定或无视历史的日本社会风潮，我们始终如鲠在喉。而且很遗憾的是这股风潮在安倍政府的搅动下，正甚嚣尘上。
可眼前这些日本人不同。他们旗帜鲜明，反对安倍的倒行逆施。有的直接说：我们就是要跟安倍对着干！平时我们说日本人这啊那的，泥土之中，人家也有人家"民族的脊梁"啊！
“恶魔的饱食合唱团”全日本纵断演出，得到许多有良知的人们的大力支持。倡议者中有知名学者、教授、律师、议员等，还有许多艺术家。我们中国人熟悉的山田洋次、栗原小卷、仲代达矢、森村诚一、黑柳彻子、导演高畑勲、竭力揭露南京大屠杀真相的资深记者本多胜一等赫然在列。我们爱知地方的名人，有名古屋大学诺贝尔奖获得者益川敏英，爱知教育大学前校长松田正久等。
我们这个团里，就有不少是教师、大学教授或现役医生（在日本医生社会地位很高），团长是医生，还有不少诊所关门后匆匆赶来的也是。当然，更多的是普通的男男女女，普通得你都想象不出歌声是怎么从他们嘴里飞出来的！良知，连接了素不相识的我你他；正义之歌，托举着人们的灵魂升华，再升华！
7月2日下午，在位于名古屋市中心部“金山”的市民会馆音乐大厅，演出拉开了帷幕。
会场的规模，在名古屋是数一数二的大型音乐厅，一共有2295个座位。前一天，组织者高兴地告诉大家，所有的入场劵已经出售一空，超过了原定目标。用日本人常爱说的一句话，叫"高兴的悲鸣"（担心买票观众无座）！要知道，因为这种活动不是商业行为，入场券需要合唱团的人自己推销出售。开始觉得希望渺茫，谁知坚持到最后，迎来这个辉煌的结果！
知情的友人说，这么个大厅，票只卖出一半是常有的事。在安倍接二连三开历史倒车大失人心的大背景下，这样厚重的内容，而且是全国巡回演出以来第一次来文化氛围浓郁的爱知，是博得人气的主要原因吧。
从一楼到四楼，煌煌两千多人的音乐厅，座无虚席！站在舞台上的我们，面对这个阵势，不由得紧张万分。人群中的那股热情，对着舞台直扑而来。不发挥到百分百，就对不起在炎热中排了一个小时队的观众啊！
合唱演出观众席
这次演出，我们爱知县本地的有120人。头一天下午，全国四面八方赶来声援的人员陆续到达，从日本最北边的北海道，一直到最南端的冲绳，一下子来了250人！转瞬之间我们的队伍变得兵强马壮，阵容可观！
这些各地赶来的人们，不用说有着共同的信念。大老远的，坐飞机坐新干线，路费住宿全部是自己负担不说，有的唱完了立刻往回赶，到家必是深更半夜。只为来唱一次歌吗？就是为唱而来！这一组合唱曲里，融进了太多的情思感愤，也凝聚了多少善良纯粹的人心。
有个长野县赶来的大妈，在自己的衣服前后两面各缝了一块布，上书：反对安倍政权！从长野县一路过来，不避人目，这得多大的勇气，多么坚定的信念啊！
370人的大型合唱团，共同练习只有一次！能行吗？后来知道，这些人都是“老演员"啦。今年这里，明年那里，队伍滚雪球般壮大着。而且出发之前也都反复练习了，来了，一拍即合！站队时，本地人站前排，外地的站后面，偏偏我和朋友人高马大的，把几位从九州佐贺赶来的妈妈们遮得个严严实实。我们挺不过意的：人家大老远赶来的，连个脸都露不出来。可人家一点也不介意，幽默地说，只要让我们看到指挥就行！
合唱演出现场
时间到。370人的队伍，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地上去了！女的，白衣黑裙；男的，外面一身黑，里面白衬衫黑蝴蝶领带。肃穆，凝重。指挥池边晋一郎的手轻抬、劈下，歌声应之扬起："哈尔滨郊外二十公里……"歌声泄出，一发而不可收。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之势有之，屏息低诉、细若游丝处亦有之。或轻或重，或悠扬或激烈，在偌大会场卷起滔天巨浪，声声震颤人们灵魂。
在这六平方公里的人间地狱里
七三一部队曾干下些什么？
日本人哟
今日好好扪心自问吧！
指挥池边晋一郎
这一张，是友人在台下拍摄、十分成功的一张：指挥池边先生双臂扬起如雄鹰亮翅，透着激越高昂；台前是即将走向死亡的俄罗斯母女；所有的演员表情悲怆凝重。前排，有几位坐在轮椅上的歌者。纵然身体已无法直立，她们的精神却绝不屈服！事后反复观赏，这个瞬间抓得太好啦！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p132677ytep&width=500&height=375&auto=0
演出现场视频
唯一遗憾的是，我心仪已久一直期盼一睹真容的森村诚一先生，因为健康状况不佳，这次不能亲来参加了。合唱开始以来27次，这是他第一次缺席。命运让我失去期待的相逢，歌声却带我走进这位诗人的灵魂。
合唱演出场景。图中第3排正中略高者为本文作者
听懂音乐的朋友说，池边是日本著名的三大指挥家之一。今年来名古屋指挥之前，刚刚获得日本NHK的尾高音乐奖。他自己跟我们说，莎士比亚的几个大部头音乐剧，奥赛罗、麦克白、哈姆雷特等他都指挥过多次。哇，真厉害！难得的是，这么一位大艺术家，政治立场却十分鲜明：坚决反对安倍否认历史的倒行逆施。所以这是他第27次指挥自己作曲的大合唱，已经74岁的他，仍然精神饱满，乐而忘疲。
晚宴（接近便餐）时，与作曲家兼指挥池边晋一郎先生欢谈
演出结束后，亢奋状态一时难以平静。抓到朋友们发来的照片，我立刻就发了朋友圈。我说，“‘恶魔的饱食’今天顺利结束啦！整整半年时间，连五线谱都不认识的我们两个‘老外’（双重意义的）贸然闯进，一个月3~4次的练习，死抽活吊地，居然不仅记住全部歌词，而且跟上了人家的唱法……国内人说起日本依然痛恨或不屑的人有之。但是，我要说，一起合唱的人们，都是有正义感有良心的好人。若非如此，谁愿意对自己民族的旧恶穷追不舍，花时间花精力，辛苦练习，最后堂堂正正地唱于众人前？来日廿余年，与日本人一起完成这一神圣事业，充实、幸福！日本人当中，有正义感有良心的人很多！”
来看演出的中国朋友给我们献花，中间着白衬衫者为笔者和友人
立刻，朋友的点赞如潮水般涌来。此间挚友、同为“78级”的蔡毅教授说：
“我们在台下目睹了两位的投入和激情。演唱者中只有你们两个外国人，你们代表了中国的良心，人类的良心。致敬！”
在名古屋颇有名气的琵琶演奏家涂善祥赞曰：
演出水准非常高，半个小时的组歌，演唱者都能记住曲调与歌词，十分难得。四部重唱，370人的规模，难度非常大，可是却纹丝不乱，整齐划一，天衣无缝，太了不起了！
另一位老师说：今天下午有幸观赏了混声合唱组曲音乐会《恶魔的饱食》。主题是揭露侵华日军731部队用人体进行细菌实验的罪行。合唱中，有史实描述，有自嘲，有站在被害者立场的哀伤与控诉，也有忏悔，有对未来坚持和平的决心。唯独没有辩解，没有自怜，没有对数据的争执。据说每次公演，都是在演出地召募当地人自愿参加。看着台上站得满满的三百七十位合唱团员，我不由地感到：无论他们的政府官员如何发言，民间还有这么多人敢于正视历史并选择不忘记，这个民族还可以走得很远。
老公周先民（同为南师大78级）为我们赋绝句二首。
其一
八十年前有恶魔
活人实验罪愆多
市民四百同心唱
倒海排山讨逆歌。
其二
四部重声织网罗
同仇敌忾捉妖魔
浩然正气盈天地
吾为吾妻鼓与歌
借以为结。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特此鸣谢
域外浏览室
记录直白的历史
讲述真实的故事
长摁二维码 关注新三届
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