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许鹿希
原题
她一直生活在邓稼先的世界里
——记邓稼先夫人许鹿希
一身年代已非常久远的灰色化纤女便服,一头花白的短发,一副老旧的近视眼镜——很难相信,应邀来开会的这位朴实无华的老人,就是为中国的国防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两弹元勋”邓稼先的夫人、“五四”运动学生领袖许德珩的女儿许鹿希。
多年前,邓稼先的家乡安徽在北京召开会议,会前商定由我去邓家接老人。她的家位于北京北太平庄的九院宿舍,这是一所灰蒙蒙的很普通的大院,但这所普通的院落并不普通,九院就是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是中国核武器研究的“心脏”,担任九院院长的邓稼先与无数同事曾在这里为中国的核武器事业殚精竭虑。之前中美“李文和间谍案”闹得沸沸扬扬时,驻华的西方各大媒体想打听中国方面反应,首先想到的就是打电话到九院探探风声。
青年邓稼先夫妇和一对子女
去邓夫人家我是第一次。独居的许鹿希把我们迎进二楼的家中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原中央委员、卓越的科学家邓稼先的家!这个家简朴得无法再简朴,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三室一厅的房子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造的,水泥地,白灰墙,每个房间都特别狭小,客厅只能放下一张餐桌,时值寒冷的冬季,阳台也没有封。整个家里没有任何装修,最显眼、最“豪华”的家具就是卧室里两个陈旧的单人布沙发。
由于时间紧迫,我们没有久坐。许鹿希与我们一起出门时,拿了一只塑料袋,一把长柄雨伞,我以为老人有点胡涂,就善意地提醒:“邓夫人,今天不下雨……”她说:“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每次出门拿着雨正好做拐杖。”——她不是买不起拐杖,也不是买不起皮包,她只是对物质生活没有要求。
但就是这位朴素之极的老太太,走进几百人的大会议室时,会场掌声雷动,热烈经久,这掌声既是对赤子邓稼先的深切缅怀,也是表达对邓夫人的深深敬意。在主席台上,她从塑料袋里拿出自己亲手写的致家乡人民的贺信,代表邓稼先宣读,读着读着她就泣不成声:“如果邓稼先现在还活着,看到家乡安徽一年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不知该会……”会场里一片寂静,许鹿希对爱人的爱、对爱人家乡的爱,深深打动了在场的人。
晚年邓稼先与许鹿希
开完会依然是我送老太太回家,在车上,她对我谈起了不少往事,我也问她:为什么至今天还住着这么简陋的房子?她说:邓稼先是1986年因核辐射过量患癌症去世的,这么多年来,为了纪念他,家里一切摆设全按他生前的样子没动,“就好像他还活在我的身边。”那对布沙发,现在看起来是太过时了,可那时邓稼先每次从戈壁荒原里的核试验基地回京休假,最舒服的时刻就是在家里这张沙发上躺一会儿。
他们那时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多少年是连一张正经的床都没有的。“邓稼先曾对我说过:沙漠里常常狂风大作,大家钻进帐篷躲风,风过后,大伙一边吐着满嘴的沙子,一边钻出帐篷一看:咦,外面的军车怎么面目全非了?原来狂风夹带的砂石把军车军绿色的漆皮全部打光了!”那时候能回京休息几天、在布沙发上躺一会儿,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邓稼先在工作中
社会上也流传着不少谬误,如下面这段:
1958年,邓稼先接受国家最高机密任务——秘密研制原子弹。随后他人间蒸发,隐姓埋名,进入与世隔绝的西北戈壁。整整28年,邓稼先生死未卜不知去向,他的夫人许鹿希信守离别时相互托付的诺言,带着两个孩子无怨无悔痴情等待。
真实情况是:尽管家人不知道邓稼先所从事的工作,但并非是28年一直未相见,邓稼先还是经常能回京休假的,但家人之间闭口不提他在做什么。两人的女儿邓志典十几岁就插队去内蒙古,数理化底子很差,考大学之前,甚至是邓稼先这个大物理学家亲自给女儿补习初中、高中物理。
邓稼先许鹿希与儿子邓志平、女儿邓志典
许鹿希安于清贫,淡泊名利,但她一直忠诚维护着邓稼先的英名。她告诉我:邓稼先去世后,曾有记者到家中来采访,他们无不惊讶于邓家家庭条件的简陋,遂提出:能否把邓稼先的生活照片提供给他们,他们负责把照片合成在宽敞的屋中或庭院里。“他们认为邓稼先出门一定要有车队、有警卫、家里要有洋房草坪,否则怎么能代表我国取得的成就呢?”但许鹿希拒绝了,她说:“他们怎么弄别人我不管,但我决不答应他们对邓稼先这样做。邓稼先生前从不追求物质享受,一生实事求是,如果我那样做,是对邓稼先的侮辱。”
1971年9月26日许德珩全家合影。前排左起许德珩、劳君展,后排左起邓稼先、许鹿希、许建国、许进、邓志平、齐淑文、许中明、许苏苏
许鹿希一直牵挂邓稼先家乡。她甚至仔细问我:邓稼先的故乡五横在安徽的什么位置?离县城远不远?五横的经济发展怎么样?遗憾的是我很早就离开了家乡,也不太清楚一些地方的具体位置,只能大致说一点。后来觉得自己实在说不清楚,就快言快语地说:“邓夫人,您如果方便,什么时候回家乡亲自看一看新变化吧,家乡的父老乡亲们肯定会以最隆重的礼节热情欢迎你的。”
没想到我的话又触动了她的悲伤,她再次泣不成声:“我确实很想回稼先的家乡看一看,我从来没有去过,但是我不敢去……我怕看到稼先的故乡,又让我想起他……也许我是个脆弱的人,不够坚强……”
在老人的抽泣声中,我一直沉默。这个时候用任何堂皇华丽的词语来安慰她,都显得多余。在这绵绵无尽的爱面前,语言是苍白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邓稼先去世后许鹿希举着邓的照片代为领奖
许鹿希虽然是名门之后、名人之妻,自己也身为北京医科大学教授,但从不居功自傲。每每有VIP们去看望她,她总是认为这是人民给予邓稼先的尊重和尊敬,她只是代他领受这份厚意。
邓稼先以他对事业的无限忠诚和深厚的科学造诣光照史册,他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有最高奉献精神的儿子,而许鹿希也无愧是邓稼先的忠诚伴侣,她对爱人的爱也如大地一样厚重、深沉、无尽。
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许鹿希一直沉浸生活在邓稼先的世界里,很苦,也很甜。
邓稼先(右2)、许鹿希(左2)同著名科学家杨振宁(右1)
原载微信公众号有风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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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