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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雅
S校在美國西部是數一數二的。因校園之大,曉月跟许多學生一樣,以自行車代步。那夜在實驗室工作得晚,早上起得遲,她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扶著車把,匆匆上路。等趕到行政樓前的噴水池,車子突然脫了鏈,她忙得手忙腳亂,離教室起碼還有半裡路,可只剩下三分鐘了!
這時,一位開摩托車的男士徐徐停下:“車子出了毛病?”見曉月滿臉焦急,又挎著個書包,他不禁微微一笑:“別慌,去哪棟樓?我帶你。”“南三樓六號。”只見他穿件連帽衫,一个中年人卻是一付學生打扮。他讓曉月坐上後座,這才不緊不慢:“我叫杰弗,正好我也去南三樓。”那天曉月是踩著點進的教室。
入校以來,曉月的生活基本上是四點一線:教室-實驗室-圖書館-宿舍,循环往复。一開始她還蛮得意,因為這旋風般的節奏使她暂时忘了中國,忘了她留在身後的種種死結活結:毕业以后找工作单位总不對口,个人问题到如今也没有得到解决…… 可在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她想好好消停消停,善待自己。
爬上校園的後山,曉月靠在一顆枯樹下閉目養神。忽聽盤山路上一陣“登登”的腳步,曉月懊惱地:“怎麼連在美國也沒個清靜!”睜眼一瞧,竟是杰弗,兩人都有些意外。
“你在白日做夢?”杰弗說話有点隨便。
“不過是鬆弛神經。”
“美國讓你精神緊張?”
“……”
“各有各的緊,是不是?”他朗朗一笑。“我帶你开摩托車去兜兜風,轻松一下。”
曉月頭一個條件反射当然是退縮。看到她明顯的疑惑,杰弗有些急躁地勸說:“來吧,有什麼了不起?要是人都成了機器,那還有什麼活头?!”
這時,一群鴿子翻飛過去,又盘旋归来,在山巒上留下了点影,好像一张大网收了放,放了收,变幻而错落有致。也許正因此,曉月的心情活络起來:“是呀,Why not!” 於是跟著杰弗,奔上了高速公路,有如出弓的雕翎。冷不丁,一輛敞篷跑車跟他們並行,車上的幾個小夥子嗷嗷怪叫,鬧得曉月又紧绷起來,這倒提醒了杰弗他和曉月都沒戴頭盔。“我可不願吃罚单!”話音未落,他已拐進一条鄉間的岔道,接著奔向連綿起伏的山坡。
正值盛夏,北加州乾旱,山上的草木黃中帶綠,不像冬季那樣一派青蔥。看來杰弗是想露一手。他藉著慣性,在山谷裡橫衝直撞,有時只後輪著地,有時又兩手松把,嚇得曉月心驚膽戰,緊緊地摟住杰弗的腰身,他則開懷大笑。這一下午他倆都很開心。
週一,刚進實驗室,曉月就小心翼翼地向女秘書們打聽“杰弗”,如何長相,在南三樓工作…… 女秘書們交換了一下會意的眼神,微笑道:“那多半是P教授。”P教授?就是那個名聲赫赫的杰弗瑞 . P? 不但每個生物實驗室都在應用他發明的那項技術,就連刑警破案、医药生產都不可或缺?
曉月難以置信,所以又格外強調了此人的衣着跟个工友差不多,而且舉止大大咧咧。
“沒錯,就是他!”女秘書們更煞有介事地一齊點頭称是。
然而,杰弗在校的名氣,不单在于他學術上有成就,S校本是盤龍臥虎之地。杰弗盡人皆知,是因為他不拘小節,甚至“有失檢點”:那T恤衫、牛仔褲自不待言(上世纪八十年代,名牌大学的教授们都是西服革履打扮),他常與毛頭小夥子為伍,玩衝浪那些不要命的把戲;到了期中、期末,如果他兴致所致,開晚會则通宵達旦,请各色人種到會,坊間傳闻有吸毒之嫌。但由於他業務拔尖,為校方倚重,警方也好睁只眼闭只眼。
可說到底,还是杰弗那“為人糊塗”,才是真正被人们嚼舌頭的話題。拿曉月實驗室裏一位梳小分頭的博士生的話來說:“杰弗有那麼一項發明,卻昏頭昏腦地賣給一家小公司,小公司由此發成大公司,杰弗自己連個專利也沒撈上!”大有“如果是我”的氣慨。可他又補上一句:“我得承認,杰弗還真是挺能出活兒的!”
所以,當曉月那天從信箱裡接到杰弗的邀請,已不甚意外。她覺得杰弗這人挺“葛”,便有心去看個究竟。放暑假的第二天,本科生、研究生裝了三四車,浩浩蕩蕩向杰弗鄉下的木屋進發。只见杰弗一身短打,光著腳丫,熱情地迎候大家。美國開晚會,一般是聚會者各有奉獻,曉月那天捧出簡易的涼拌粉絲。“噢,中國素食,我最愛吃!”杰弗說著伸手要來抓,曉月覺出他有時候是成心。
但杰弗確實不像個正統的学者,他冰箱上橫七八豎地貼滿了去南極或西藏之類的照片,可其中最勾人眼球的一張,是他在熱帶雨林中跟土著們一起,臉塗油彩,身掛羽毛,活像個远離文明的原始人。據說他在那兒度過整個暑假,到了開學仍樂不知返。
想来杰弗喜欢獵奇,曉月估摸着客人多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葩。可到了,却发现今晚的来客,曉月是唯一的“老外”,几乎没有人太出格。“燒肉、啤酒,加上涼拌粉絲,算是中西合璧,陰陽結合,”杰弗這樣向眾人調侃,其實是說給曉月聽的:在晚會上儘管隨和一點,不要老端著個架子,落落寡合。
木屋不大,人聲喧嘩,曉月图清净,捧著罐啤酒走出,坐到屋簷下,任夜風吹拂。没成想,杰弗也跟將出來,在她身旁坐下:“我希望你今晚也能盡興。”
說话间,他的表情竟認真起來:
“你看我们西方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覺得屋子空空的,就請了一堆人來;但馬上覺得太擠,于是出來跟你擠。而不管我們走到哪,總要建這個,造那個, 直到把這整個空屋子填滿了,又去寻找新的空間!”
忽地,音響大作,地動山搖,搖滾樂如潮水般破门而出:一位女子撕心裂肺的傾訴,几段電子吉他激越悲憤的獨白,愈演愈烈。而峰迴路轉地,一男子低聲柔唱,似癡笑,似囈語,令杰弗和曉月不由得洗耳恭聽。歌中唱道:
"......
要想活得痛快点,
就得呆在风浪口。
可要敢当冲浪手,
就得成为短命鬼......"
歌中又唱:
"......
晒完太阳蹲家看雨,
无所事事虚度光阴。
自以为来日方长,
觉醒了十年已过。
没人告你何时开跑,
在起跑点你已输定。
你跑呀跑拼命追赶,
可惜太阳已经沉落......"
原來是平克 .弗洛伊德的《月的暗面》。那歌声渐渐远去,却像勾魂似的,不绝如缕:“……到月的暗面,和你相会……”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大得幾乎要落到地面。月的暗面?曉月望月,只见亮面,米黃色,略帶血紅。夜風沙沙地掃過環屋的高草,像精靈留下腳步。有感歲月蹉跎,曉月黯然神傷。
同樣的月,同样的風聲和夜氣,同樣的癡笑囈語,倒让杰弗思如泉涌,恣意“冲浪”:
“你看,工業革命讓藍領變成藍蟻,可信息革命又讓白領怎么样?一天到晚做工,仅仅是為了錢,然後把自己包裝起来,到街上去賣,待價而沽。錢,錢,錢!到處是錢串子,我們活在一個充满市侩的世界 !”
数学原是杰弗的老本行,他和同事们交流时多半使用公式,这必然“和者盖寡”。可到了社交场合,也没见得有谁真能够跟他进行沟通。要不然,晓月怎就不知不觉地成为听众,听他那滔滔不绝的自话自说:
“也许这跟我祖上是法国人有关,我怎么也看不上美英这两家子的盎格鲁撒克逊文化。记得是拿破仑曾经说过,英国人就是看铺子的(a nation of the keepers of shops)。现在,全世界都在争相变成看铺子的,而且看得其乐融融,全然忘了看铺子本身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窒息的时代!而你知道如今哪位宇航員設計飛船、精於航天、去國會募捐,又能督理天外的部族?”
曉月雖听说过杰弗不合時宜,可怎么也没料到他“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竟到这份上。“莫非你当自己是达芬奇、哥伦布不成?” 晓月忍住笑,没言声。
却见杰弗頓了頓,抬頭仰望月空,似乎夜風和星辰已經開始圍繞月球旋轉,而且越轉越快,他自己也要跟随著騰空離去,飛越到月的暗面……
晓月留意到满月对杰弗的影响,就像江河湖海的潮涨,其实这更像在国家黄石公园里的那道风景:蓝的夜,大的月,山中之狼,对月哀鸣,对月独唱,孤独、执着、悲怆,那嗥声在山谷和夜空久久回荡。
或许也因为月,鬼使神差地,晓月插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杰弗如梦初醒,怔了怔,回答得倒也利索:“噢,我有时口无遮拦,但只爱跟陌生人说心里话。这是我的一种心理疗法,” 他表情很诚恳,说时还带着一丝微笑。
可没等晓月反应过来,他更进一步地实话实说:“我知道你从前是学心理学的。”
啊哈。
敗興的是,一位紮着無根條小辮子的男性黑人出現,抱怨杰弗溜號,未盡主人之誼。杰弗这才被推推搡搡,不得已地跟他進了擁擠的人堆。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曉月見杰弗捱肩擦背地與客人們應酬,想得出他內心的寂寞。
不久,室主任潘恩教授給曉月和兩位從日本來的研究生山本、福田一個共同課題,山本建議三人一同去附近的一間咖啡館晤談。這不是本科生們常聚會的熱鬧場所,而是研究生們的閒談幽會之地。三人剛剛落座,杰弗忽地像從地縫裡鑽出來似的:“你們是談孔夫子,還是釋迦摩尼?”一副打算介入的架勢。山本等見狀,知趣地引退。曉月對杰弗的霸道作風不以為然,也正要跟著退席以示抗議,而杰弗俯下身,誇張地擺出恭請的架势,倒弄得曉月有點下不來臺。
杰弗訕笑:“到咖啡館來談學術?讓我給你來點新鮮的!”
曉月知道杰弗定有許多聳聽的危言,而且他上次似乎言猶未盡,於是索性坐下來,聽他拉開了話匣子:
“你說人們在這裡約會、追逐,圖的是什麼?圖的是性交!而性交又圖什麼?圖的是繁衍後代,保存物種。” 看来他不耽误功夫,直奔主题。
“其實,生物界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可以傳遞基因,比如無性的或自性的,但為甚麼費這麼大勁,非搞兩性遺傳不可?這是由於大自然中充滿了寄生蟲。為了防止被寄生蟲吃掉,物種便設法變換性質,而最與其自身性質相反的,就是異性。如此这般,在與異性交配中所產生的新物種,就可以擺脫掉原有的寄生蟲。”
杰弗兴致勃勃地继续侃,权当晓月是他的知音:
“縱觀進化的過程,雄性的作風是配偶越多越好,這樣能保持基因的覆蓋面大;雌性的作風是擇偶越精越好,這樣能保障後代有良好的身世,強大的庇護,和安定的成長環境。雌雄兩性儘管做法不同,但殊途同歸:保量保质,設法保存精良的物種。更準確地說,雌雄兩性一開始目的不同,但在互相剝削、互相利用的過程中,他們找到了共同點,於是成立了 合作社。”
看曉月真的聽得入神起來,杰弗话锋一转:“你想和我睡覺,對不對?”曉月把眉毛皺起來,搖搖頭。
“这一點也不奇怪!你是雌性的極端,我是雄性的極端。你是‘想睡覺就得結婚’,而我是‘要結婚寧可不睡覺’。所以,我雖然喜歡你,我想你也喜歡我,”說罢瞥了曉月一眼,以为她会被震得稀里哗啦。出其不意,她竟不动声色。
可杰弗并不气馁,反认为东方人都是好面子,习惯于口是心非,所以执意要把话说透:“可你我都太功利了!你只想著終極,忘了過程;我只注重過程,不在乎結果。於是你少了眼前的快樂,我沒有最終的報酬。所以,你我雖互有引力,卻走不到一塊兒。這并不是在說教,只是實事求是的逻辑推理。然而,這次學術演講到此結束。”
說完,杰弗径自大搖大擺地走人,把還沒有完全回過味兒來的曉月“晾”在那里。曉月呆坐著,回味起杰弗的这番“學術演講”,再想想兩人種族、文化、身世之遠,琢磨着杰弗是否下意識地想有一個幾乎是基因突變的後代,任什麼寄生蟲也吃不掉?!呵呵。
又是一個週末,曉月獨自在實驗室裡核對數據,忽見杰弗閃進門來,手裏還拎了一串鑰匙:“去半月灣好不好?我帶你乘遊艇。”曉月探頭望望窗外,晴空中的雲朵奇形怪狀,似冰清的雪峰,似璀璨的宮殿,又似耀眼的满树繁花。倒是不該辜負這好天氣,曉月竟像被催眠似地跟著他走了。
到了海邊,沙灘上遊人點點。杰弗和曉月套上救生衣,跨上了乳白色的滑艇。杰弗先在海灣裡兜了兩圈,陣陣水花濺到坐在礁石上的幾位少女身上,惹得她們嬉笑連天,那粒粒水塵又在陽光中化為道道霓虹。杰弗絕對不放過任何一個自我表現的機會,他掉頭對曉月說:“這回可是玩真格的了,你準備好了嗎?”曉月不由得兩臂環抱住杰弗,他放聲大笑。滑艇如運載火箭,凌波而去。海風,海浪,載著大洋的勃勃生氣,托舉著滑艇,彷彿擺脫了地心引力-奔向“月之暗面”!曉月嚇得閉起雙眼,把臉深深滴埋在杰弗毛茸茸的耳後。
等曉月把眼睜開,他們已停泊與遠離海灘的一座孤島。但見碧海銀灘,一兩個巨大礁石,幾處低低的灌木,到漲潮時分,此地乃汪洋一片。曉月解去救生衣,只剩下梔子色的比基尼,杰弗眯縫起雙眼:“你看去只有十七八歲。”不知是觸动了曉月国人的哪根神經,她沉下臉:“你拿我開心。” 對她的裝腔作勢毫不介意,杰弗更加來勁:“你像只多汁的甜李…… ”“得了,得了…… ”“你的臉燦爛得有如點燃的聖誕樹…… ”“杰弗,你要作詩?”杰弗笑而不語,擒起曉月的一隻手,拉她進入一片叢林。
杰弗寬肩細腰,健闊的胸膛上佈滿金色柔毛,睫毛眉毛淺得幾乎沒有顏色,而眼睛比天空還藍,就像古代北歐的維京海盜。也許是光線的反差,在青天白沙的映襯下,只剩兩個黑黑的人影,連風聲和浪聲都遠去了…… 曉月沈入深邃的海底,浮動的水草,斑斕的魚群,靜謐得無聲無息…… 隨即又漾出水面,迷失在一抹黑林,遠近有野獸奔走,密林間偶爾傳來原始的低吼……
一陣尖銳的鈴聲,驚擾了曉月的迷夢。她踉蹌起身去接電話,鈴聲已斷。曉月睡眼惺忪地打開電腦,下意識地查找自己新的e-mail。果然有杰弗的留言:“如果想通了,可隨時找我。”曉月抹去留言,茫然關機。
此後幾個月,杰弗音訊全無,完全從曉月的視野裏消失。直到某日,聽到室裏的那個“小分頭”透露,杰弗已經退職,或许自己开公司,或許另有高就。 感恩節時,舊金山一位朋友請客,曉月無意間又撞見了杰弗。他似有幾分醉意,挽著一位比他高出半頭的窈窕女郎。打過招呼後,他又掉過頭來,把曉月攔住:
“你看美國人有點抽風是不是?在中國有書生,在歐洲有騎士,在美國只有牛仔!要想保存物種、传宗接代,你就得入鄉隨俗…… ”
曉月沒接茬兒,心說:杰弗你別出車禍,別得上什麼怪病就行了。願你多多保重,好自為之。
可不久,“小分頭”又报道出杰弗的最新消息:他去很冷的地方,上山作了隱士。興許這“小分頭”本是杰弗的“粉絲”,要不然怎麼總知道他的去向行蹤?这年头假新闻满天飞,真假难辨,可曉月还是好奇在美國“作隱士”是怎麼回事? 于是小分頭”解說道,就是不用電、不開車、自己種菜什麼的。曉月聽了倒悠然心會,又得知杰弗听来是平安無事,不由得抿嘴一笑。
但“小分頭”不分青紅皂白,馬上對杰弗進行人身攻擊:“你別信他那一套,杰弗可花哨了,他不會自甘寂寞的!”曉月聽了挺好笑:有些人對杰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杰弗總要找新鮮、尋刺激,否則就會生厭。所以,“入世”久了膩味了,就想“出世”,去修身養性。可等到哪一天攢足了仙氣,或盜得了天火,他還要返回人間,那時定會又有一番折騰,自是“小分頭”們始料所未及。
然而,等静下心来细想,晓月终究认定杰弗是一只对月嗥叫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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