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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 | 王梦庆:母亲,不平凡的平凡妇女

王梦庆 新三届 2021-01-0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王梦庆,1953年生,河北阜平人,1970年参加工作,机床附件厂热处理工,车间副主任。1978年考入太原工学院(现太原理工大学)冶金大专班。1982年毕业分配到阳泉市经委科技科,后任阳泉市经委调研室主任。1996以后任阳泉市经济信息中心主任,市发改委副主任,市政府副秘书长。教授级高工,全国信息界百名学术带头人,2013年退休。


原题

九十载辛劳岁月

换来九个月的愉悦时光

母亲:不平凡的平凡妇女





作者:王梦庆


 

前言


母亲离开我们十年了,我经常梦到她,奇怪的是梦到她的情景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悲哀,就像我们平时的日子一样,就像她还活着,所以每次梦到她的第二天,我的心情都很愉快。


母亲去世前病了九个月,这九个月是母亲九十年来最愉悦的时光,所有的儿女全部围绕在她的膝下,轮番伺候,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说:老太太你有福了呀,他们哪里知道母亲这九个月的愉悦时光是用九十年的辛劳换来的。今年是母亲诞辰一百周年,兄弟姐妹们约好写一写记忆中的母亲,用以表达我们的思念。

 

母亲


母亲顾耀英,生于1919年农历10月,属羊,老人们都说女人属羊命苦,母亲的一生的确如此。儿时家穷受苦受累;青年时参加抗战,担任妇救会主任任劳任怨;结婚后丈夫参加革命在外,一人带着三个孩子还要担负婆婆、小叔、小姑一家子的生计,下田,做饭,做针线,当了女人当男人;解放后随丈夫进了城也没享福,又生了四个孩子,一人负担全家八九口人的吃喝浆补;最要命的是四十岁丈夫病逝,母亲守了寡,七个孩子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四岁,人们都发愁这家的日子可咋过呀,母亲硬是把不能过的日子挺了下来,把孩子们一个个培养成才。


母亲在我们心中是座山,她是我们生存的依靠,母亲在我们心中是生命的泉水,她滋润着我们成长。能承受的,母亲都承受了;该付出的,母亲都付出了。作为一种岁月,母亲是爱的象征,母亲是生命的守护神。

 

一、幼年苦难,参加革命

 

母亲的家在河北阜平的大山里,方圆几十里就这一户人家,家里很穷,母亲虽然是一个女娃,但从小就砍柴、放羊,什么重话都干。砍的柴,除了保障自家用,还要由姥爷背到六七十里的城里去换油盐,母亲说每次姥爷背的柴非常多,从背后只能看到两只移动的脚,上面看不见头,像是一堆移动的柴火垛子。母亲在放羊中显现了一个出众的功能,就是记性出奇的好,在一群羊中,母亲能准确的认出每一只的不同,说找那只就能准确地找出来。傍晚,羊群从放牧的山上回圈时,饿了一天的小羊羔们着急的找不到它们的妈妈,母亲能快速准确的把它们配好对。大舅放羊走失羊时,总是让母亲来确认走失的是那只羊。


1937年,八路军打完平型关战役后转移到了阜平县,母亲开始接触了共产党八路军。由于母亲家在深山里,日本人扫荡去不了,他的家就成了八路军伤员的修养处和大部队反扫荡的落脚处,母亲织毛衣就是和养伤的八路军学会的。尽管八路军有的用化名,但住的时间长了就告诉真名了,其中一个住的时间长的干部叫成仿吾。那时候村里发展共产党员都是秘密的,1941年母亲第一次参加党员会,没想到会上碰到了姥爷和大舅,他们也大吃一惊,一家子三个党员互相都不知道。母亲环视了一下参会的人员发现那时候的党员大都是乡村里人品好,既能吃苦又肯帮人的人。


母亲成了妇救会主任后,主要工作就是动员青年参加八路军,组织妇女做军鞋,帮助军属挑水做农活。日本人每年两次对根据地扫荡时她经常一晚上跑四、五个村子,通知乡亲们转移。累了,庄稼地里生堆篝火取取暖,有时几个村干部挤在老乡家一盘炕上打个盹。为了大家顾不上小家,乡亲们转移了,自己的婆婆被日本兵抓住并让她带路,由于小脚走得太慢被一个伪军悄悄地推到浅坑里放了。小时候记得母亲讲这些事时我问她:“你见过日本兵吗”?母亲说:“远远的见过”,“日本兵都是男的你能跑过他们吗”我问,母亲说:“他们可跑不过我,我每天上山砍柴火,背着柴满山跑,日本兵只能让我越拉越远”。

 

二、随夫进城繁重的家务


1950年母亲领着三个大的孩子来到了父亲工作的山西省阳泉市政府。以后又生了我们四个小的,一共四男三女。随后父亲又把老家的奶奶接来与我们同住。全家十口人,穿衣,做饭,担水,拉煤全靠母亲一人来干。父亲太忙,奶奶太老,孩子太小。母亲真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


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做鞋,因为要做十个人穿的鞋一年四季基本没有停过。先是准备鞋底子的布料,母亲用面板做底基,把积攒的布头一层一层码平,用浆糊粘起来,然后按鞋子大小裁好形状,最后粘叠到约有半寸厚,鞋底的布料就备好了。再就是搓纳鞋底用的麻绳,把麻一缕一缕劈开分成三股,把三股麻在小腿背上从上往下一搓一搓,搓成麻绳,一边搓,还不停的往手心上吐唾沫,好像这样才好搓,麻绳要搓好多好多才够纳一双鞋底子。随后就是纳鞋底,先用粗的锥子在半寸厚的布底上锥个眼,锥眼很是费劲,每锥一个眼都象是用吃奶的力气,还不时的把锥子尖在她的头发上蹭一蹭,好像这也是能让锥子好锥眼。锥成一个眼后用带着麻绳的针穿过去,穿针时要用套在中指上的金属顶针在后面使劲顶才能穿过去,穿过去后要把麻绳绕在手掌上用力抽紧,手掌上留下深深的勒痕。


纳好一双鞋底要重复上千次这样的动作,需要半月二十天才能完成。最后把布鞋面子缝到鞋底子上,一双鞋才算做好了。那时候做鞋和做衣服是母亲的大工程。家里没有缝纫机,十个人的衣服也要母亲手工一针一针的缝,真是慈母手中线,儿女身上衣,针针密密缝,意恐儿女寒。

 

 三、大跃进时期的居委会主任


1957年父亲从市政府秘书长的位置调到市工业局局长的岗位,我家也搬到工业局家属院,母亲担任了那里的居委会主任。


居委会党代表合影,前排右3为母亲


那时候居委会干部全是义务的为大家工作,没有一分钱报酬。母亲当了居委会主任后感觉到我家比双职工家里还忙,机关干部除了八小时工作以外,每天还有早会和晚会,从战争年代出来的人工作热情都非常高。我家成了居委会办公室,白天晚上人来人往。我最发愁的是晚上刚盖上被子睡下,一群人来我家开会了,一泡尿憋的实在受不了,她们还不散会,那个年代家里都没厕所,都是一盘大炕睡一家人,想起来憋尿的那个滋味真不好受。


我记得是一个冬天,晚上下着大雪,父亲出差没在家,夜里一、二点时突然后排院传来“来人呀,救命呀”的喊声,母亲着急慌忙穿上衣服就向后院跑去,早上大天亮了母亲才回来。我们问怎么回事,母亲说,夜里吴源副局长的爱人起来奶孩子,突然后窗户上爬出一个男人来,她惊恐地叫起来,那个男人跳下窗户不见了,正好那天晚上吴源副局长也不在家。母亲听她说完就冒雪连夜去了派出所,会同一个警察到吴源家房后勘查,雪地上留着清晰地脚印,她们顺着脚印跟到一片玉米地时不见了。折腾了半宿也没个结果。


后来,吴源和我父亲回来后,夜里拿着他们的手枪在房顶上蹲守了几个晚上,看坏人会不会再来。最后公安局证实了,是一个下了夜班的工人被一个狼还是狗追着,情急之下爬到一个亮着灯的窗户上了,此事才算了结。母亲在群众有难时总是立刻会冲上前的,战争时期是这样,和平时期仍然是这样。


1958年大跃进,母亲更忙了。她带领家属们建起了小卖铺,建设了笊篱厂,组织妇女们到市里的重点工程义务劳动。我那时四、五岁,弟弟梦贺一、二岁,母亲做这些事时都带着我们,这些事都是我亲眼所见。最难忘的是大炼钢铁时期母亲带领居委会干部们收集废钢铁,晚上,从我家拉一根电线到院子里,接上电灯泡,照的院子通明,居民们把家里多余的铁锅、铁铲、铁镐、铁盆……排队交来,居民干部一边登记,一边唱名,孩子们在人群中,在铁堆旁一边吵着嚷着,一边跑来跑去,很是红火。


母亲领导的居委会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经常受到上级表彰,发的奖状在我家的墙上都贴不下了。六十年代初阳泉报(当时叫阳泉通讯)用一个整版刊登了娘的事迹,并且配发了娘的照片,那张照片还在照相馆的橱窗里展放了好长时间。



然而我家的生活困难一点也没减少,人口多,不但粮食不够吃,钱也不够花,尽管父亲是市级领导的工资,由于奶奶去世拉下饥荒,每月从父亲工资里扣,更显的钱紧。母亲想尽了一切办法克服家里的困难。

 

四、箩红薯


箩红薯是指在已经收获完的红薯地里刨找遗漏的红薯。


1959年我五岁多点,家里最大的问题是粮食不够吃。那时国家对每个人的口粮都是定量的,成人每人每月二十七斤粮,小孩递减,那时基本没什么鸡鸭鱼蛋之类的付食,够吃的人家很少。不够吃的问题在我家尤为突出,原因是孩子多,兄妹六个,四男二女,大的十六七,最小的是弟弟梦贺二岁多,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孩子们都在长身体,每天都觉得吃不饱,饿的慌。我家每人每顿饭都是分份定量的。


当时正是热火朝天的大跃进时期,爹是阳泉市工业局局长,那时工业局主管全市所有类型工业,包括煤炭、机械、化工、钢铁、建材等。工作特别忙,每天都是起五更睡半夜,我们睡着了他还没回来,我们醒了他已经上班走了,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我记得娘总是给爹留一碗饭放在炉台角里,有时用细粮也就是白面给他单做一碗,也只是一碗,这就是对一家顶梁柱的特殊照顾了。


爹喜欢孩子,有时碰到他吃饭时我就会走到他跟前,他笑一笑会把自己碗里的饭拨给我些,我那时五岁不懂爹要靠这碗饭去跑许多工厂矿山,要靠这一碗饭的能量去指挥和推动一个城市的工业发展。哥哥姐姐们都懂事,从不往爹跟前凑,现在想起来既后悔又五味杂陈,真想那时能够懂事,不往爹跟前凑,不去吃爹给自己的饭,因为一年后爹因为过度劳累,加之营养不良患肝病去世了,关于这方面的事另说。


院里的孩子们都爱端着碗到大礼堂门口凑在一堆吃饭,大礼堂的门通常是锁着的,我们就背靠着大门坐在门沿上吃饭,有一天中午我端着一碗面条走到大礼堂门前,像往常一样一蹲,背往后一靠,没想到那天大门不知怎么是开着的,啪的一下让我来了个后仰大叭叉,后背后脑勺全着地,碗摔了好几瓣,一碗饭全洒到地下了。那时候孩子不像现在金贵,自己也没把摔伤没摔伤当回事,全操心那碗饭了,爬起来一看一点也不能吃了,饭撒了,碗打了,就像犯了大错一样,也不敢回家,就是回了家也没饭了,我站到家属院门口盼着爹下班回来能看见我,给我吃点他的饭,没想到那天可能他太忙了,匆匆忙忙回来看了我一眼也没顾上招呼我一下,进门三口两口吃了饭又匆匆忙忙走了。让我一下午又饿又委屈。


俗话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娘想尽办法弄些瓜菜代粮食,哥哥姐姐们去义井村菜地捡白菜叶,嫩的炒菜,老的腌酸菜。家里有一个大水缸我们叫大瓮,这个瓮能盛五担水,一个大人能在里面洗澡,每年冬天我家都要腌一瓮芥菜酸菜。娘琢磨出一种酸菜焖大米的饭,就是米里搅合上酸菜焖熟了,盛一碗连米带菜,量够了,米没多用,节省了粮食。


娘虽然是个家庭妇女但是一个典型的勤劳、善良、勇敢、坚韧的中国妇女,在我的映像中娘一生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皱过眉头,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说过一句怨天忧人的话,就是用自己的行动去克服困难。有一天早上,上班上学的全走了,娘对我说:“今天咱们去箩红薯,中午不回来,他们的饭都做好了,回来热热就行”,娘准备了一把铁锹让我帮她拿着,又准备了一茶缸菜疙瘩,就是菜和面拌起来蒸熟了撒点盐,山西叫不烂子,我们老家河北叫矻儡,是娘、我和弟弟梦贺三个人的午饭。弟弟二岁多,娘背着他,我拿着铁锹在后面跟着。翻过一座小山,下到一个山沟里叫北深沟,那里有一大片已收获完的红薯地。娘找到一个向阳背风的地方,在地上铺了些干枯的玉米杆,把我和弟弟安置好,她就拿着锹走进了那片红薯地。


娘一锹一锹地翻着土地,我跑到跟前看热闹,看了半天,地翻了不少也没见挖出红薯,我看的新鲜劲过去了,就跑到傍边玉米地玩,地里玉米收完了,玉米杆都倒伏到地下了,我就学着电影里拿玉米杆搭窝棚,怎么搭也搭不成,弄累了又跑到娘这看挖红薯,一幅挖薯日当午,汗滴足下土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见娘满头大汗,汗珠一滴一滴掉到土里,不时弯腰拣着,傍边已经挖出了不少小红薯。


中午时分,娘把我和弟弟拢在一起,拿出那茶缸菜疙瘩,开始吃饭。娘用一双筷子在茶缸里边抹一下抹出一小坨菜疙瘩,一递一下喂着我和弟弟,平时我们可爱看娘抹着吃菜疙瘩了,抹一下滿满一口,看着可香了,我们孩子们都想学娘抹着吃总也学不会,都会到娘跟前说娘给我抹一个吧。娘喂着我和弟弟只到茶缸里的菜疙瘩快见底了她才自己开始吃,我和弟弟就像两个小牛犊围在母亲身边享受着舐犊之情。吃完菜疙瘩娘领着我们到一个山泉喝水,我见娘喝了好几缸子泉水,娘是渴的还是饿的?应该是又渴又饿吧。


吃完饭我和弟弟在玉米杆上睡着了,娘继续去挖红薯。现在想起这些心里阵阵酸楚,真想时间退后六十年退回到当时,劝娘多吃几口菜疙瘩,平时娘就给自己盛的饭最少,在红薯地中在大日头下,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秋日长。那怕多吃一口菜疙瘩也能让娘垫垫饥,增加点挖红薯的气力,而不是又累、又饿、又渴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


一觉醒来见娘的前胸后胸都湿透了,娘笑眯眯的看着我,正往洋面口袋里装她箩的红薯,装了满满一洋面口袋,(那时候带洋字的东西太多了,洋灯、洋火、洋油、洋钉、洋面口袋等等。)娘说一会你二姐放学了来接咱们一起回家,原来早上她和二姐约好了。


约莫下午四五点时,二姐梦平和她的同学找到我们,二姐比我大二岁刚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就当大人一样的使唤了,二姐背着弟弟梦贺,娘背着那一洋面口袋箩下的红薯,我拿着铁锹一起高高兴兴的往家走去。


从这以后,那年秋天我们经常跟着娘去箩红薯,每当夕阳西下时总会映出母女四人从红薯地收工回家的身影。我爱人说:“看了梦庆写的箩红薯,最让我感动的是娘看着睡在玉米杆上两个儿子那笑眯眯的眼睛,待儿吃饱娘端碗,娘喝凉水心也安,所有的劳累、辛苦、饥渴在看到儿子后都烟消云散了,做母亲的真正是这样的心灵,为人之母后,有了切身感受”。

 

五、中年丧夫苦撑全家


父亲在大跃进中领导全市的工业工作,忙的昏天黑地,由于工作劳累,加之营养太差,父亲患了肝炎,1959年父亲去北京看病,住了一年医院后,在北京去世。一年里他没能再回来,我们也没有去看他,不是不想看,是没条件,没钱去不起,没人手,孩子小顶不了事。直到病情加重时母亲才带着孩子中的老大和老小去了北京。


娘和大哥、梦贺去北京后,市工业局分成了三个局,有化工局、煤管局和机械局,办公室都搬走了,家属也都陆续随着迁走了,原来的家属院出现了许多空房子,成了孩子们好玩的去处,从这一家窜到那家,进门,爬窗户,玩的可高兴了。特别是玩打仗,一伙为解放军,另一伙为坏人。我是装解放军的,当时特别羡慕解放军的腰带和斜挎着的武装带,那时候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武装带,我就捡人家搬家用剩下的麻绳在身上扎了个武装带的样子,没想到碰到一个大人,他看着我,瞪着眼睛说:“不能拿麻绳往身上扎,不吉利”,说着就给我扯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不吉利是啥意思。


当天,我听见家门响,跑到门口往外看,见娘背着一个红包袱开门进来,头发蓬乱,一脸愁容,见着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爹死了”,我先是一愣,然后扑到娘怀里哭了,娘也掉着泪。难道我扎那一条麻绳就是人们所说的心灵感应。


爹的去世对娘的打击很大,但娘应对这样的打击和其她人不一样,没有瘫躺在床上悲痛欲绝,不吃不喝。每天她仍旧早早的起床给上学的哥哥姐姐们做好饭,等他们吃完,上学走了,收拾完。只剩我和弟弟两个不懂事的小的时候,娘就关住门,躺到床上开始哭,边哭边念叨,爹受了一辈子罪,在老家时那一年收成好了,他又做了许多枣酒,能换钱了,刚日子好转,他当八路走了。现在眼看孩子们长大了,日子快熬出来了,他又走了,这次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直到快做午饭时,娘起来,擦擦眼泪就做饭去了。


爹去世时,大哥最大只有十七岁,弟弟最小只有四岁,娘带着我们六个孩子,所有人,无论是爹的同事,娘的熟人,还是邻居们,一说起我们就说“这家可咋活呀”。


娘领着我们捡过破烂,挖过野菜,摘过树叶,种过玉米和土豆,还养过猪。但是猪肉我们没吃上,那头猪被院里几个干部合伙买了,猪肉分了。那时对我家来说,钱比猪肉更重要。我五舅在粮食局工作,他把玉米脱粒后要扔掉的玉米棒杆子装麻袋拉到我家,母亲领着我们从上面找没脱干净的玉米粒,一麻袋里也找不出十几粒,但我们也很高兴了。


那些脱完粒子的玉米杆的心是软的,可以磨成粉,母亲又领着我们去磨这些东西,难吃不说,还拉不下屎来。我记得一次在学校,我蹲到茅坑,直到上课铃响了还没拉下来,肚子憋的难受,只得一步一挪的回到教室,吴俊德老师问我怎么了?我如实说了,同学们一阵哄笑,吴老师制止了他们,鼓励我再去蹲到厕所默默地背诵课文慢慢拉,这让我很是感动。


我印象较深的一件事是小学二年级时,化工局有一大批过时作废的导火线,导火线中间有一层绕着的白线绳,母亲一点点的把这些白线绳剥下来,但是白线绳上粘着的黑沥青怎么也弄不干净。母亲居然用这些线绳给我打了一件线衣,我穿上别提多高兴了,在学校组织的春游时还特地当外套穿在外边,只是有的同学问我“你的白线衣上咋这么多黑点点呀”?我脸一红不知说什么好。


1960年代初,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这时候台湾的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娘在1961年和1963年先后送大哥、二哥当了兵。当时她身边特别缺帮手,缺挣钱养家的人。尤其是大哥在北京上学,特地和娘说毕业后回阳泉来工作吧,娘不让,毕业后就当了兵。娘身上一直保持着老区人民的精神,自己的困难从不向组织反映,国家有了难,她会倾其所有冲在前。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最后一尺布用来缝军装,最后一碗米用来做军粮,最后的老棉袄盖在了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送他到战场。当革命需要时她倾其所有,当革命成功后她躲到人后。


为了家里的生计娘在烈军属缝纫厂当过缝纫工,在纸盒厂当过糊盒工。娘刚去缝纫厂时,不熟悉那些电动的缝纫机,一次不小心缝纫针一下穿过她的指头就扎了透了,我们事后听说时,心还紧缩了一下,可当时娘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轻轻的丝了一声,用碎布头把流血的指头包好了,继续干活。对待痛苦和受累在娘的身上就如同人们呼吸空气一样自然,她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受累,只是她能乐观的用平常心对待这一切。无论在哪个厂子母亲都是努力的工作,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后来在纸盒厂工作时母亲常常把原料晚上带回家来糊纸盒,早上再带到厂里,须知那时候是日工资,干的再多也是尽义务。


那时候全国的工厂都频繁组织高产,每逢节日必有高产,高产就是不计报酬的加班加点干活,是思想觉悟的体现。每逢高产,母亲总是早上六点就赶去厂里了,晚上八九点才回来。有一次由于家里那个用了十四五年的旧闹钟坏了,母亲也弄不清时间,夜里两三点,就去厂里了,干了好长时间活,看看天还没亮,这才想起平时早上五六点路过公共汽车公司时都有人上班了,今天路过时一个人也没有,这才知道来的太早了。


后来因为给大哥看孩子母亲要辞掉厂里的工作,厂长不下十次的到我家,动员娘不要辞职,娘不得不背着小孙女去上班。后来我也当了一个单位的领导,深切体会到,像娘那样只会付出,不知索取的职工,哪个领导也喜欢。

 

1972年大哥还在部队上,他把刚出生一个月的女儿薇薇送回来让母亲抚养。那时我已参加了工作,在机床附件厂当了工人。薇薇是我家头一个第三代人,母亲尽心尽力关爱抚养。刚满月的娃娃全靠喝奶粉、白糖、橘子汁老三样,特别是半夜必须喝,只见家里床上一个抱孩子的,地下一个热奶的,喝一会,奶凉了,还的再热,喝一顿奶要热好几次。


母亲和她的孙子、孙女


从那时我学会了两招育儿知识,以后用到了自己孩子身上。一招是掌握婴儿喝牛奶的温度,把奶水滴在自己的手背上,感觉温温的就行了,千万不能用嘴尝,因为大人用嘴试的温度和婴儿的根本不一样。再一招就是,一次半夜给薇薇喂奶,她闭着眼哭着摇晃着脑袋找奶嘴,我偶尔发现用奶嘴触碰薇薇的嘴,碰到右边她的嘴向右歪,头还往右倾,碰到左边她的嘴向左歪,头还往左倾,当时只是觉得好玩。


以后我儿子刚出生时不会睁眼,晃着脑袋哭着找妈妈的奶头,他妈妈也着急的,奶头怎么也冲不准来回晃头的孩子的小嘴,我想起了薇薇小时候喂奶的事,用奶嘴一碰一碰儿子的小嘴,他顺着奶嘴的移动找到妈妈的奶头。每天夜里起来喂了薇薇牛奶,第二天,娘还要背着薇薇去上班,厂子离家很远,要走快一个小时,还要穿过市里的主要街道,母亲学南方人那种背孩子的方法,一块大布抖住孩子,四个角的带子捆在自己胸前和腰上,北方人见了稀罕,老太太背着孙女上班成了阳泉的一个街景了。母亲把薇薇从满月一直带到小学四年级才送回的她的父母那。以后直到娘八十多岁,一直在带我们的子女。


1980年代母亲和她的部分子女们


1990年代母亲和她的部分子女们


娘在我们心中是伟大的,但是我一直总结不出她伟大在何处,她平凡得不能在平凡,没念过书,农村妇女,没正式工作,每天生活于社会的底层,更不用说著书立说,建功立业了。直到我写这篇回忆,才逐渐的感觉到,娘的伟大是因为她是抚育生命的人,生命在她的抚育下身心健康的茁壮成长。


人类离了著书立说、建功立业的女性是巨大的遗憾,但是人类离了抚育生命的女性就不能生存。娘是善良的人,一辈子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大声的话,与她交往的人总是在受益;娘是辛劳吃苦坚毅的人,她坦然面对任何困难,从无怨言。母亲在漫长的岁月中,担负着最多的痛苦,背负着最多的压力,咽下最多的泪水,仍以爱,以温情,以慈悲,以善良,以微笑,对着人生,对着我们!


我爱人常说,她对娘最大的感觉就是:娘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可是从来没听娘说过一句她自己受累了,吃苦了。倘若没有母亲的付出,母亲的牺牲,母亲巨大无私的爱,我们世界就不会有温暖,有阳光。苍天有眼,母亲得到了最大的回报,她的善良、勤劳、坚毅,僻荫了她的每个儿女:


大儿子,党员,解放军大校,原空军十航校政委。

大女儿,党员,甘肃省财政厅科研所,高级档案师。

二儿子,党员,四川省保险公司总经理。

二女儿,党员,阳泉市人大人事委副主任。   

三儿子,党员,阳泉市政府副秘书长,教授级高工。

三女儿,党员,南庄煤矿高级会计师。

四儿子,党员,县区纪检书记,县区人大主任。


母亲和她的全部儿女


六、一辈子听党话的共产党员


听党的话是娘一辈子的信念,无论是战争时期,建国之初,还是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


娘快七十岁时又担负了居委会的领导工作,这时候全国改革开放开始了,中央号召文明礼貌月,娘带领居民们打扫环境,清理垃圾。为了疏通街上的下水道,娘伸手到污水里捞出渣滓。中央号召经商办企业,娘领着居民们办起了废品收购站。废品种类多,废钢铁、废铝、废铜、报纸、草版纸等等价格繁杂有零有整。娘没上过学,靠着1950年代扫盲认了一些字,很不全,也不会用计算器,上面的字母都不认识。所以,收废品的算账,娘都是靠心算,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每天心算那么多收下的废品账,有整有零都要精确到元、角、分,我想想都头大。


有一次,娘问我,十块九毛八的数字怎么写,那个点(小数点)和98在10的左边还是右边,我听了心头一震,娘不懂小数和小数点居然收了多少年废品,每月还能挣了钱。我们和娘比文化水平高多了,如果以文化基础的和所创造的效益做个比值的话,我们的性价比比娘差多了。


娘最惦记着交党费,她去我姐姐家去住时,第一件事就是交代我们一定要每月按时替他交党费。直到她90岁去世前还让孩子们代她交了最后一次党费。据二姐回忆,娘在她那居住时,前后自学了五本党章。每次新党章出来她都要拿着旧党章对照着一字一字念,不认识的字就问人,她能发现新旧党章的差别。娘从不沾一点国家的便宜,父亲去世后按规定孩子们可以抚养到十八周岁,可当她的孩子们十四、十六岁工作和入伍后她就主动要求政府停发抚养费。三女儿素梅回忆,2008年汶川地震后她已是90高龄,她让孩子们到社区替她为灾区捐款,还打电话让孩子们都捐款。她时时处处想着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在人民遇到困难时要挺身而出,处处体现着一个老党员的风格。

 

七、九十年的辛劳换来了九个月的愉悦,但是,是在病床上


娘真正享受到天伦之乐,是在她离世前那生病的九个月里。自从爹去世后,大哥、二哥和弟弟梦贺先后当兵走了,大姐也随军去了兰州,一家人五十多年没有团圆过。这次娘病时,三个在外地的哥哥姐姐都退休了,回来伺候娘,我们几个小的本身就在阳泉工作,娘才等到她期盼了五十年的全家人的团圆。

 

身体病了,但娘的心情是在爹去世后一生中最愉快的时期。儿女们,第三代的晚辈们,每天围绕在老太太膝下,一天娘高兴的背诵了一首很生僻的唐诗,我们惊奇的问她什么时候学会这首唐诗的,她说是小悦小时候念书她听会的,我们一算已过去三十多年了,她竟然还能记得。


母亲和她看大的部分第三代


娘最感到欣慰的是她的第三代全部都是大学生,其中有清华大学的博士,中国传媒大学的硕士,还有解放军军校、中国政法大学、西南财大、兰州商学院的学士。孙甥们对她都孝顺。小孙子上清华第一年的奖学金自己没花,而是给了奶奶。


孙子(清华博士)孙媳(清华博士后)结婚日看望奶奶


娘住院期间,我单位团购了带电梯的期房,在住院病房里我扶着母亲走的窗前,遥望着开发区方向,告诉她,以后要住有电梯的房子了,娘会心的微笑起来。然尔,娘没能等到那一天,子欲孝而亲不在,每每想到此事,我的心都在流泪。


我要感谢我的爱人,娘住院后,爱人就和我说,按娘的岁数,以后儿女们怕要轮流伺候了,现在哪个孩子的房子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咱们把离医院最近的那套九十平米三室一厅的旧房子从新装修了吧,将来娘和轮值的儿女们住,哪怕再请个保姆都能住下。装修工作量很大,铺地,调顶,改水暖电,改卫生间,安双层窗户,厨房移到阳台,还要从新拆墙垒墙,需要数月才能完成,我爱人说只要娘能住一天,花多少钱也值得。爱人的这句话让我好感动。娘出院后,在这个焕然一新的房子里由儿女们陪伴着住了六个月,生活条件相当方便,日子过得很愉悦。

 

母亲于2009年8月29日(农历七月初十)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有一种记忆可以很久,有一种思念可以很长,有一种爱叫做“母爱”。母亲的爱,雄伟的像高山;母亲的爱,深厚的像大海;母亲的爱,广阔的像蓝天;母亲的爱,包容的像大地;


母亲的爱,温暖的像太阳;母亲的爱,洁白的像云朵;母亲的爱,灿烂的像鲜花。


写于2019年5月母亲诞辰一百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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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之歌

陈小春:母亲是大右派章乃器的女儿

刘晓阳:妈妈惨死在文革混乱之中

陶斯亮:妈,大哥的父亲究竟是谁呀?

陈虹:我的母亲一生信奉爱情至上

熊晓鸽:平凡的母亲,超凡的母爱

杜欣欣:母亲的歌

 梅长钊:忆母亲,大爱绵长风雪夜

葛有彦:我有寸草心,

却不知道母亲挣扎在死亡线上

珊伊:母亲被称为太行山里的凤毛麟角

顾土:母亲长达30年的交代史

尚晓援:母亲永远活在我的生命延续中

张小雪:缘梦重温——重访上海锦江饭店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蒋蓉:母亲和《读者》

徐建:两代人的四中情

邓天雄:我苦尽甘来的老母亲

冯印谱:母亲的半句遗言

魏达志:母爱伴我风雨行

胡德平:回忆母亲李昭

李如茹: 怕死的我救下妈妈和我两条命

周彩莲:母亲是一颗钻石,引领我们走出苦难

贾平凹:写给母亲 · 我不是个好儿子

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陈虹:我的母亲一生信奉爱情至上

李南央:就《我有这样一个母亲》答读者问

李南央:母亲她终于解脱了

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母亲

吴畏:母亲的大爱薪火相传

周玉茹:母亲的晚年是幸福的

袁澄兰:我苦难深重的母亲

张宝林:清明节前写给妈妈的信

儿女眼中的妈妈林徽因

人最大的教养,是原谅父母的不完美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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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盟新三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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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

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

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

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

……

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

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

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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