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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周小六:舍不得“以身相许”,就没有男生愿意帮我了

周小六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周小六,77级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做病理医生,1988年晋升主治医师。1989年研究员身份赴日,1990年就职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病理部。1998年移居加拿大,现在大学工作。


原题

向青春道别

与单纯再见




 作者:周小六



岁月的行囊承载着我们的曾经。有激情和豪迈,有光环和挫败,有理想和绝望,有消沉也有成长。

知青,是美丽的年华和青春。插队,是风云变幻的风景,让我们在盲目中觉醒,在绝望中奋进,在困顿中反思,在艰苦中博弈,在恶劣中茁壮,在渺茫中绝壁逢生。

社会是老师,教我们成长和蜕变,让生命倔强和顽强,面对突如其来得心应手,对未知具有感召和免疫,使强者更强。适应了卓绝的生存,经受了艰辛与磨难,便可笑傲险恶,云淡风轻。

不求上进是可耻的

我有五个姐姐,她们上大学,工作,插队,留城,恋爱和结婚,浸染着我儿时的记忆。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的人生。我也不会偏离这个人生轨迹:优秀是正常的,学习好是理所当然的。努力是必须的,不求上进是可耻的。


我们家是一个有背负的存在。我爸出身于封建豪门,大学毕业后为国民政府工作。历史的污点像幽灵一样,影响着家庭的命运和姐姐们的前途。文革前,她们上学,由于政审的牵连饱经挫折,全家也差一点被动员到乡下。后来,我爸单位要去“三线”,他是技术骨干,必须得去,单位千方百计地为他的历史做了结论,定为一般的历史问题。他躲过了“文革”,我们这些小的没有更大的伤害已是庆幸。这里有太多的故事。

在这种家庭背景下,我们不可能张扬,只能不被关注低调、内敛的悄然成长着,对我们来说光努力是不够的,只有优秀才可被认可。也许是这种惯性的驱使,最终,在文革前和改革开放后,7姐妹都相继搭上了大学的列车。

高中毕业,又到了选择!我有十二指肠溃疡,虽已无大碍。但是用这个说事,足以赖着不去。动员也早已不像以前那么狂热。我妈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我可以等着接班,但要从基层做起,我不甘心还没做任何尝试就屈就于只有个工作,不想让梦想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三姐1968年因病留城,两年多才就业。我四姐去插队不到一年就抽调到政府机关。我放假还在她插队的地方呆过一个多月。那里依山傍水,空气清透。江畔风清水秀,吊桥摇坠。山上特产遍布,自然壮观。种水稻,吃贡米。

那些男生彬彬有礼,女生文静平和。他们也茫然,也苦闷。但吹吹口琴,唱唱歌,来消化烦恼和寂寞。没有争吵也没有野蛮。所以,给了我插队就是这个画面的错觉。中学以后,到工厂学工劳动,可累了,特别枯燥。不是向往的生活,心有不甘。

渴望上大学,可以加入优秀的群体,人生就可有更多的选择。大的姐姐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从小就耳濡目染,同学们的自信,儒雅,文质彬彬让我念念不忘,谈吐、举止和思维也让人耳目一新,这些都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破学校,没有人好好学习。没有优秀的朋友圈和志同道合的发小。虽从来都是毫无悬念的学霸,但彰显、华丽和优越从来都与我无缘。那种飘零感,精神上的漂泊和游离,情感上的疏离和置之度外,让我孤独和饥渴。失去和优秀群体一起竞争和成长,没有机遇得到高质量的文化熏陶是我人生的缺憾,一直都不能解脱和释怀。

高中班主任找我谈话,他不是为了任务,他自己两个与我差不多的孩子,都义无反顾去插队,只是想扑捉那微乎其微的机会。即便他不说我也决定要去。因为,如果不插队,上大学的希望就是零。对我来说最差的就是将来当工人,这已经是人生的底线。

集体户里遭遇困顿

我姐的同事家在农村。离家近,只有100多公里。就到她家的那个大队去插队。我一直身体孱弱,当时体重不到80斤,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我姐去送我,老乡以为我是送姐姐的。

集体户都是来自郊区工厂、煤矿的子弟,六个男生一个女生。见到他们之后,我心里凉了半截,他们过于成熟了,我置身其中,有一种“老鹰捉小鸡”的感觉。我就好像到了贫下中农之间,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了”。担忧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他们。

跟他们在一起我显得很无能,锅大得能煮一头猪。不踮脚够不到锅底,特别害怕没站住把自己煮了。不知道锅要烧热,凉锅就贴饼子都掉到了水里,也不知道和面的软硬度,打开锅一圈惊叹号。不知道要放多少柴禾,烧的饭只剩一点,锅巴可以当盆用,又糊又夹生。每次都灰头土脸也做不出像样的东西。

有一次,玉米面发霉了,贴出来的饼子是红色的,他们异口同声的声讨我,说放太多的碱,我说放的不多,他们根本不相信,觉得我不虚心。第二天,我只放了一点碱,那贴饼子酸酸的,还是红红的,他们一下子没声了,也没人说一声对不起。我那时候每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哪一件事又做错。
 
第一年国家给商品粮,刚开始生活还好,只是精神上很苦闷,特别想家。因为吃高粱米,玉米碴,胃经常隐隐作痛。那些男生很糙,抽烟,喝酒说脏话,吃饭的时候,当着众人故意放屁,然后哈哈大笑,我真笑不出来,精神上特别摧残。因为完全是陌生组合,我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户长原来是郊区高中的学生会主席,官迷,整天端着,一副能改造全人类,心中有远大宏图的架势。事无巨细的参与,他们之间特抱团,对我这个外来户重点防范。

正是农忙季节,学大寨搞疲劳战术,早上4点多就下地,扛着锄头还在睡觉。铲地特别累,每次都在最后,队长看我把苗铲掉了,一直在吼。休息的时候,社员打情骂俏,那些孩子娘还扒男人的裤子,说的话我也似懂非懂。有一次在草丛中睡着了,醒了之后天黑了,贫下中农都回家了,失去半天再教育,还被扣掉了工分。

开始时集体户男生帮我,但我一直舍不得“以身相许”,就没人帮我了。有一次我到地头却一个人都没有,都到另外一块地里,又害怕又难过,忍不住一边找他们一边哭。顾不上幻想了,梦想也扼杀在萌芽之中。后悔来插队,自作自受。盲目的抱着满满的希望,却迎来了赤裸裸的现实。
 
男生不愿意做饭,借机就让我和另外的女生轮流做饭。我就只剩下做饭了。实在是不能就这样被鄙视下去,就去问老乡。看着看着就觉得不那么难了。我从六七岁就得自己做吃的,但是用煤气。掌握烧柴的火候很重要。在生存面前,人的潜力真是取之不尽。悟性还是帮了大忙,没多久,我就熟练自如,还可以有闲下来的时间。我做饭又快又好,男生再也没声音了。
 
另外的女生压力很大。一个特别高胖的女生,做饭使蛮力,每天忙得鸡飞狗跳,到饭点了还没揭锅,男生开始牢骚满腹,背后骂人。我和那个女生关系不是太好,也不愿意帮她。她是靠大队领导的关系来的。
 
我有两本日记莫名失踪,特别心疼,耿耿于怀。那是我灵魂的记载,也是隐私。后来发现她把我写的诗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居然抄了一大本给那个大队领导看,还加上一些拍马屁的话,很肉麻。绝妙到完全改变了风格。知道这件事后,还问过她,死不承认剽窃,我也死无对证,哑巴吃黄连。从那以后我特别恨她,女人渣。
 
与劳动的疲劳相比,精神上的疲惫更加煎熬。由于心情不好,还得吃高粱米,玉米碴饭,胃病时时发作。生活的单调让那些精力充沛的男生无所事事。其它的男生还好,讲点黄段子打打牙祭,粗俗也不幽默,还有点猥琐,但跟我没直接关系。
 
只是由于狼多肉少,户长以权谋私,假借谈工作为由,总是在晚上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谈话,先贬低我一通,然后一副救世主保护弱小的架势。特别腻歪,心生厌恶。这种时不时的骚扰令我特别郁闷,心理压力很大,每天都绷着神经,特别崩溃。那时,其他男生还挤兑我,说我跟户长谈恋爱,气死我了。就是我想谈恋爱也不会这么重口味,那双小绿豆眼和满口豁牙,配上那张油腻的脸多看一眼都是损失。度日如年呀。

也许自己精神上有洁癖,被伤害过,就再也不会回到原点。上大学以后还在街上碰到过他,连招呼都没打。就是现在想起来还是有吃了苍蝇的感觉,不堪回首。

我从小就叛逆,一块小滚刀肉,跟姐姐们斗智斗勇,最终都不能耐我几何。但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一种被绑架,又无力反抗的窝心。但我也深谙沉默就是最好的摆脱,等待他自己燃起的火焰自己熄灭掉。
 
苦闷的时候,我就写日记,给家里写写信。带去了方格本写写字,没有书报可看,油灯也不允许用太多,日子特别难熬。没来前憧憬出来的美好画面,一个都没有出现,活生生的现实远远超乎了自己的想象力。

我第一次回家,我妈吓了一跳。圆圆的脸又红又黑,柴禾妞一枚,跟呆在城里的同学一比,富强粉和全麦粉的馒头。同学还在待业,我也一起到居委会转转,看到她们在写通知,毛笔字好丑,我就说:“我帮你写。”一会公社主任回来了,看我正在写,很是吃惊,那惊讶的眼神,在努力试图把那张通知与我这个黑不溜秋的小丫头联系在一起。当时留在城里的同学有点优越感,但我仍旧没有羡慕,那毕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初试笔锋让人刮目看

插队后主管书记和知青父母单位的人,到集体户问候。组织我们座谈。从小到大一直没闲着搞运动,又讲用,又斗私批修。还有高中后区里每年有教具展览,我都要去解说,早已练就不知道紧张,害怕为何物,就是后来到公社发言,我从来没有稿子,就这点小儿科,自然是闪亮登场,我平时不太说话,与其他人基本零交流,但这颗闷雷却突然炸响了。

书记让我们把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感想写出来,贴在队部的墙上。读书无用见了成效,男生写的都是小学生水平的文章。都是一些小口号。

那个女生好很多,但跟我仍旧不是一个段位,我拿出看家本事写了很多,那些感想,心理变化和体会经历,无论谁看都是真情流露。当时看上去字写得比他们好很多,虽然现在看也不怎么样,但对于18岁的我,还算是拿的出手。正好有一本大一的笔记本,有图有真相。见下图。

 
自己当时特别弱势,日记本丢失特别伤心,户长总挤兑我,其他人都是一伙的,在我面前满满的优越感,我被边缘化,特别挣扎,严重的挫伤了我的自尊心,山穷水尽的感觉,特别压抑。“实在是不拿豆包当干粮”。

不给点颜色瞧瞧,实在是找不到存在感了。现在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激扬文字,漫山遍野的文人墨客时,也为当时的小家子气感到汗颜。当时还窃喜没有涌到人才济济的群体,才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拔得头筹,实在是有点胜之不武。

这次以后,大家不得不重新审视我的存在,收敛了很多。主管知青的徐书记是有文化也有魄力的人,从那以后他记住了我,我的命运就开始了悄悄的转变。也许是上天在眷顾我的无助,让我用自己微薄之力才可以活下去。
 
两个月后,部队来这里拉练,大队让我代表知青,给军人谈接受再教育大有作为。一个排工整地坐着,都是一些跟我年龄相仿的战士,我没有压力,就是真情流露。诉说意料外的艰苦,还说做饭时出的种种洋相,他们跟着笑,给我鼓掌,表达对我的认可,让我有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与军人的近距离接触。
 
那些天心情特别好,在枯燥无味的生活中絮入了一丝新鲜,体会到了以前说的军民鱼水情的感觉。他们走了有点恋恋不舍,没人帮我挑水了。那个排长特别秀气,书卷气,跟电影里的严厉、勇猛完全不搭界。
 
我们大队很落后,邻队土地荒芜,一天只挣一分钱。长期返销粮,以前怎么也无法想象什么叫一贫如洗,没饭吃,没衣穿,光腚的孩子在土炕上撒尿沾一身泥。没人干活,一副坐吃等死的架势。
 
给基层干部当写手

县委,公社领导重点蹲点整顿,来了专案组搞社会调查,我被抽调出来,帮着抄写调查报告,跟着这个调查组到处走,都是中学老师和公社的干部,很意外农村可以聚集这么多才华横溢的人,彻底颠覆了对农村“脏乱差没文化”的概念。那个党委秘书字和文章好到让我惊讶,都暗自为自己的自鸣得意感到脸红。跟他们呆在一起很放松,但也真是不可多得的历练。
 
我是慢热的性格,有欺骗性,让他们觉得我稳重、成熟。后来一步步的走过来也许与性格的欺骗性有点关系。我在日本时,以前一起蹲点的知青,通过我姐联系到我,还提到这个秘书调到县委,后来退休了。还让她带话给我:“如果回国,有机会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头”,他居然还记着我。

学大寨,批林批孔到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从未间断。大队干部整天开会,我基本上就成了所有干部的写手。没事就在卫生所,兽医站帮点小忙。反正比集体户吃得好,有工分挣,也自由,在集体户时不胜其扰,终于逃出虎口了。
 
年底,省歌舞团来慰问演出,全是帅哥靓女,特别养眼。可能是情感上的焦灼和饥渴吧,他们来了,竟情不自禁的有一种亲切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炒了玉米粒给他们当零食。当时特别感慨,看看自己皮糙脸黑,那些女孩如仙女一般,觉得自己特别丑,有一种隐隐的自卑。
 
大队领导发言时,我在屋里听他们说:”农村干部还真有水平,能写出这么好的发言稿”,我差一点没忍住想显摆说出来,也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虽丑,但也不是白开水一杯。现在想想,好像当时脑子还没发育好,成熟稳重的外表之下是青春期的那种焦虑和躁动。因为不用干活,又有工分挣,这份差事对我很受用,只是晚上还是要回到那冰窟窿的集体户,戴着帽子睡觉,早上睫毛都冻在一起。

开春了,通知我参加路线教育宣传队,其实就是互派到各大队的眼线,吃百家饭。只是精神有压力。因为总要开会,逼迫队长按上级精神密植。队长和社员都不接受,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邻队一个女知青特较真,整天跟队长吵架,必须一板一眼的照搬,队长快气疯了。我们队长觉得特幸运,对我特好,总把我派到好人家吃饭。

为了蹲点的生产队,我到我四姐工作的市委,去求领导批化肥,真是使出了全身解数。农民特别感激,因为有化肥就能多打点粮食,增加点收入。

整个心思都扑在工作上,完全不顾及健康。有一次,手上扎了一根刺,发炎了,肿得钻心疼,也不敢请假。后来发烧挺不住了,到我姐的附属医院引流出半碗脓。
 
还有一次,眼角膜发炎也没当回事,过些天突然看不清东西了,特别紧张,赶紧回家到医院看医生。瞳孔被被白膜覆盖,医生说再晚些时候就没办法了。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因为总是住在老乡家,洗澡是天方夜谭。洗头都是很奢侈的事情。跳蚤咬得不能睡觉,虱子也会爬到身上,奇痒无比。前些年,女儿的学校给家长特别郑重的发简报,图文并茂的告知发现了虱子的踪迹,让我们不可掉以轻心,一旦发现就上报云云,孩子如临大敌,特别紧张。我告诉她:“我得过,农村到处都是,没啥了不起。”她却很惊讶地问我:“你没有去看医生吗?,它们会吸血的。”她不会想像出来我们是在怎样的环境下生存的。
 
当时,农村的干部都在比谁更左,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一颗巨大的杏树被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砍掉,大妈抱着树哇哇大哭,到处打狗几乎绝种。肥沃的土地被修成梯田。批斗地富反坏,要拉我蹲点生产队的一个80多岁的老地主批斗,老地主特可怜,都已经站不稳了。有人来接他时,我说:”这么老了,斗死了还得担责任。”他们一看实在太老了也就作罢。老地主感激得直给我作揖。
 
一次,抓到赌博的,集体户的男生负责看管,就拳打脚踢,我看他到院里拿了一根四棱的桌腿进去,就跟进去把他叫了出来,对他说:“要是把人打坏了,到时没人替你担责任。”有一次赶集,一个男人见到我就跑过来说:”小周,太谢谢你那次救了我。”我不记得认识他,他就说明原委千恩万谢。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本能吧,害怕血腥和残忍。

当上妇联主任

妇联主任走了让我接替。大队干部家里都很多孩子,计划生育举步维艰。反正有县妇联在这蹲点,有人扛着。
 
那时,有5个县里的女干部长期蹲点,跟他们在一起能让我暂时的逃避我不想做事。因为我是在纯女人的家庭中长大,跟女人打交道没有阻力,很快就融合在一起了。好几个都还没结婚,什么都聊。都是女人, 聊穿戴,聊时尚一下就拉近了距离。她们经常觉得我的衣服好看,互相穿。她们喜欢也就送给他们。
 
这期间县妇联主任问我:“要不要调到县妇联当干事?” 我说:“不去。”我二姐毕业时,我妈带头积极,就把我姐发配到县城。30多岁才结婚,十多年才调回来,气质都变了,我才不会重蹈覆辙。我要如果去了,把他们替换下来,常年到农村蹲点,终身制了。
 
我们大队久治不愈,成了省里的改造目标,来了工作组。有一个省委宣传部的老大学生,40来岁了还是独身,当时觉得他特“矫情”,上个厕所也要告诉别人“我要去大便”,农村的厕所特脏,他死活也不去,拿着自己从城里带来的手纸,跑到老远的青纱帐去。大家都要等他一起开饭,他却洗起手来没完没了。现在看好像没什么,但当时就特别能理解共产党的工农干部为什么看他们不顺眼了,太不接地气了。
 
县里有个女主任35岁,有点钟情于他,当时觉得特别乌龙,世道把阶级都混淆了。女主任是挑大粪的劳动模范,大字都不识几个,太乱点鸳鸯了。后来,还真有人帮着问了。男的说,他在南开上学时的女朋友,因政治问题在监狱服刑,他要等她出来,不会考虑别人。我突然对他产生强烈的好感,好感动,原来真有患难见真情。
 
我当时就是干杂事,其他人都轰轰烈烈去了。小学涨工资,都怕得罪人就派我去。组织宣传队,让我带他们练节目,写3句半台词。修梯田,我得带人先测量、拉线。还得写那些虚头巴脑的文章,让人拿喇叭广播。竣工后,再写稿子让领导领功。
 
有一次带着民工去修路,住在外大队,民工和老乡对面炕,半夜民工就到对面把老乡的老婆睡了,她还以为是自己的老公,到早上才知道。老乡不依不饶,要送公安局。大队干部都来了,差点没把那个小伙子打死,也没送去法办。也许太穷了,光棍特别多,各种各样的犯罪经常发生。那次带的粮票都被偷走,差一点没饭吃。
 
这些杂事,从来都毫无悬念地落到我头上,我每次都躲不掉,心里特别不情愿,但没选择。每天都觉得暗无天日,日子过得好慢。好在那些县里和公社的女干部经常在这里。公社的女主任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特别知道进退。跟我关系挺好的,私底下也告诉我:“别太拼了,抽空也歇歇。”后来她调到市法院工作,老公也是我们这出去的,在大学当老师,我放寒暑假还到她家玩。当时,大家都知道那种落后局面积重难返,也都在混,彼此心照不宣,对我来说能躲一会都阳光灿烂。
 
那时,遵照6.26的精神,省市医院的医生护士都下放到公社卫生院,他们下到生产队,在炕头上给农民做手术。就是做绝育、疝气这些小手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手术是在这里,颇有感触,觉得当医生真伟大、好帅。但如果让我选不会选医学院,还有下放到公社卫生院的风险,不想再尝试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还真被分配到医学院。
 
我们大队是多民族,还有朝鲜族队和回民队。
 
朝鲜族队刘队长,大树般的存在。身体力行,笼住社员同心协力,是最富裕的小队。老婆是延边知青,长得有点像朝鲜的功勋演员,筋道又好看。朝鲜族女人真好,温柔、勤劳、整洁又懂礼仪。女人都烫着头发,家里都特别干净。
 
这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村子在小河的一隅,与大片的稻田交相辉映,图画般的田园风光。因为运动似乎与这里隔离,更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对于吃货来说,见到好吃的比任何事都有兴致,两眼放光芒。特盼望有啥事可以留在那里吃饭。十几种小菜,和那好喝的汤,配上油汪汪的白米饭,真是人间极品美味。都说日本米好,但比起新米用柴禾烧熟的米饭,还是逊色了很多。我再不曾找到那种久远的原汁原味。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他们男人、女人不同桌吃饭,所以,每次给我一个人放边上一个小桌子,我倒是乐得其所,一个人体会着安静和悠闲,不用顾忌自己的吃相。享受着美食带来的那种久违的欣快。

我不喜欢去回民队。回民队的人无论多穷都喝茶,我不喜欢吃羊肉,他们用做饭的锅烧水,茶特别膻。回民小孩长得好看,大眼睛双眼皮,睫毛很长。
 
大队干部中居然有3个是来自于这里。副书记、主任和民兵连长。主任在我到那年就被推荐上大学了。另外两个都是能力强,但品德不太好的人。
 
副书记还是光棍,一喝酒就丑态百出,有一次满脸淫笑的向我走来,我赶紧后退,他没站住,一个大马趴。醒酒后他见到我怪怪的,从那以后关系就有点微妙了。特极左,抓到犯事的人就像打了兴奋剂,尤其抓到那些通奸的,好像中大奖似的,非得“逮着青蛙攥出尿来”。他其实“底儿潮”,年轻时偷东西,所以整别人的时候更狠。
 
民兵连长长期和小三厮混,到外大队修梯田,带着情妇到处吃喝,度蜜月的架势。看来贪官长相都是一样的,都没什么创意。
 
苦熬中的女知青

我们大队有四个集体户,还有三个1968年插队的女生。岁月无情的侵蚀着她们的青春,泯灭着她们的单纯,已无法还原她们当初满怀理想,青春勃发的样子,漫长的岁月里,艰苦的生活练就了她们的顽强,在绝望中仍旧等待太阳从东方升起。
 
她们在微弱的希望,渺茫的盼望中苦苦的熬过八年。我尊敬她们,她们没有被苦难压倒,也没有嫁人,坚守着,等待着,让绝望在这里无地自容。在她们面前我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如果是我的话,不知道呆上八年会不会疯掉。总算老天有眼,1976年有一个被推荐去了县师范,一个病退,一个接班,让她们相继结束了八年的挣扎。
 
我也到过其他的集体户,有点衰败和凄凉,人生没有盼望,激情和活力也消耗殆尽。除了熬时间,拼工分之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挣得一点点的温饱,似乎并没有什么奇迹可以期许。升学永远与他们无缘,在我插队以后从未见过招工。
 
我们大队没有知青嫁给当地人的,只有一对结婚的知青留在当地,女孩是后妈,没有家可回,有一个心上人在一起也算是一点依托。有时路过也会去坐坐,女孩很会持家,虽不富裕,但一家4口也算其乐融融。
 
有一个城镇青年不知什么时候下放到这里的。已经40多岁,城里还有生病的老娘要照顾,一年挣的工分不够买粮。住在一个小黑屋,吃的饭就像原始社会,特别让人同情,这么微小的存在为什么在城里连一个立足之地都不容许,被孤身一人赶到乡下,连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障。看到他,我想起我妈说过:“我们家因为我爸历史没结论,也曾被划入下乡行列,有专人赖在家里动员,我妈坚决抵抗才没成行。太感谢我妈了,否则我们的人生将会被彻底改写。
 
恶狗扑身的危机时刻

我天性胆小,小的时候一个人不敢呆在家里,怕狗到了灵魂出窍的程度。可是,这些都要跨越。因为,这是我生存下去必须要逾越的障碍。
 
每次往返于公社、大队、生产队和集体户之间,穿越夏天的青纱帐就神经兮兮,都是在紧张,警觉和忐忑中度过。经常有强奸案在这里发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毛骨悚然,如果身后有一个人与你同行,就紧张到极限,害怕到屏住呼吸。也鼓励自己要强大起来,但懦弱的印痕刻划在深处,绝非易事。好在那时法律上给予知青系上了安全带,“知青和军婚是两条不能触碰的高压线,一旦触摸,线毁人亡”。所以,就好像救命符一样,作为精神支柱支撑着脆弱的心理,砥砺自己,不至于让精神崩塌下去。
 
一次,返回村里的途中,遭遇两条狼狗迎面扑来,魂飞烟灭般的惊恐,双腿颤抖,汗毛竖立。当一条狗扑过来咬我的时候,我抬脚踢它,被一口咬住鞋子,是那双大头鞋救了我,就在它松口的瞬间,我弯下腰捡起土块就砸了过去,“兔子急了都咬人”,求生的欲望让我瞬间变得狰狞和勇敢。
 
以前听老乡说过,“狗害怕弯腰捡东西砸它”,紧急关头只有一试了。
 
果然,我一弯腰它掉头就跑,我一走马上尾随过来,我只好退着走,边相持着边后退,快要到村子时,我转身撒腿就跑,但不知为什么,狗不再追我了。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坐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后来我问老乡:“为什么狗不追到村里来?”他们说:“不敢来,来了就给打死了。”所以,每年民兵都拿着枪到处扑杀,只是,经常被杀掉的都是家犬,野狗的狡诈让你很难寻觅到它们的踪迹。
 
因为长期处于重点辖区,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件一旦披露,就会变成刑事案件。两个生产队长被判刑。他们利用职权之便搞性勒索,但实际上好多都是女方往上扑,就是为了干点高工分的轻活。留下的老婆孩子日子很艰难,只能找那些老光棍帮着”拉帮套”撑起家来,受外人的非议和冷眼,但在艰难的生活中也是一种互补。
 
有一天,狗从柴堆底下拖出一个死孩子,惊动了大队就去调查,最终找到了出处。是被判刑队长的老婆,3个女儿,这是个男孩,是自己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冰天雪地无处埋葬,就塞到柴堆下。真是人间悲剧。

大队领导也是高危职业,一旦损公肥私将立刻被免职。所以,走马灯似地换干部,大队一把手都是公社指派过来的,一半都是外来户,没人有长远打算,作为跳板升迁是普遍心理。
 
那些农村干部对运动是热衷的,他们似乎就是为运动而生,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热情,也许与自己从小生活在灰色地带有关。但总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没日没夜的开会,感到特别厌倦,车轱辘话就像紧箍咒一样,罩着各层领导。开会时,所有的人都在吸旱烟,屋里烟云缭绕,在阴暗的油灯下,有一种置身于烟道中,被辣烟熏成干肉的焦躁。满身油烟,喉头发紧,消耗着自己那存留不多的水分和能量。不知道中国经济当时怎么运转?靠谁种粮食养活诺大的中国?这不是我想的事情,每天都在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无望,混沌的生活。
 
1976年毛主席逝世,举国哀痛。当天,我在尹大娘家,是我二姐高中同学的岳父家,插队后才知道。她们对我像亲人,在我想家的时候,没饭吃的时候,冬天太冷的时候就在他家呆呆。也让我在那苦闷的生活中有了点慰藉,以排遣心中的孤独。为我坚持下去增加了一点能量。大队的人没找到我,没有参加主席的追悼会。为这件事觉得特别内疚。大队领导虽没批评我,但看出来很不高兴。

跌入雪坑差点冻死

1976年底公社开会,当晚下着大雪,第二天早上大雪覆盖了路面。十几公里路居然看不到路在哪里,我只好就朝着那个方向走。离我们集体户有两里多的时候,我掉到了一个被大雪覆盖的坑里。右脚踝直接着地,当时有一种濒死的感觉,疼得完全不能动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如果不回去就会被活活的冻死在这里。

人在生与死的紧急关头,本能占据了上风,当时想的就是爬也得爬回去。也许是意志的支撑,疼痛的地方慢慢麻木,我就像小脚老太太一样一点一点的蹭回到集体户。
 
坐在炕上暖了一会,突然剧烈疼痛,我脱下袜子一下就惊住了。脚肿的像馒头,青紫色跳着痛。我让队里用马车把我送到大队,赤脚医生一看就说:“你赶快回家吧,可能骨折了。”我特别害怕,吓哭了。大队赶快招调了马车,让集体户的女生陪我,围着被子把我送到家,马车走了很久,到家时天已经黑了。那惨兮兮的情景,就像电视剧里的画面一样。
 
家人用自行车带着我去看了急诊,确诊骨折了。石膏固定后,虽疼痛但不伤感。又回家了,那是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温暖,就像走失的孩子,在外边流浪许久,重新回到家中的那种欣喜和珍惜。终于可以在家过春节了。
 
比起身体上的劳累,当干部的劳心,更让我疲惫不堪。刚开始时,自认被拣选也是对自己能力的肯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沉重的负担倍感心力交瘁。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干着自己并不胜任的工作,精神上的压力,各种关系的纠结,让心理消沉。长期特别压抑,从来都没有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快乐过。每天都得戴着面具,在做别人而不是自己。
 
集体户的同学还可以偷偷懒,挂锄后都回家了,可以呆到开春。可我不能,真的好羡慕他们。所有的时间都身不由己。没有一件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老乡们也根本不把小丫头片子当回事,大队领导心中从来没把我当个人物。
 
可是我别无选择,再难我也得咬牙坚持下去,等待机会的降临,好去追随理想的足迹。我是一个喜欢简单的人,也不喜这么多的压力,却要精心扮演着女强人的角色,倍感力不从心。怪只怪生不逢时,让本该属于我们自己的时光,都挥霍在这荒唐的年代。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必须返回了。终于有借口暂住到集体户,以前的男生一年后都内调到煤矿和工厂,女生到学校代课。下一年来的6个女生和5个男生都是很单纯的城市孩子。跟她们在一起才真正有了融入的感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尽量帮她们。
 
小云胃病办返城,特别老实善良的女孩。怎么都写不出来申请报告,全家老实人都在犯难。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帮忙?举手之劳,就帮她夸大其词,写了3页纸。后来到她家去,她父母特别热情地留我吃饭,使劲夸我,夸得我特别不好意思。
 
有一个女孩有时也祸祸我。趁我不在把我的箱子撬开,不管什么衣服连拿带穿回家了,从来不还,有一种被打劫了的感觉。后来我到她家去过,她爸是文革中的工宣队长,孩子多有点穷。家里没有像样的东西,但是有一张红木雕刻的大床特显眼,文革中花20块钱买的,那张床实在是太豪华了,我忍不住还去看看床头雕刻的图案,用手摸摸是什么感觉。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那些古香古色的东西。所以看到好看的东西就会在意。她家的床一定是强买来的哪个资本家的祖产,可惜了。

温暖的新集体户

集体户还是我的根据地,每年分的粮油都在这里,我都在外边吃饭,所以回来呆呆也理直气壮。只有在这里我才可以无拘无束,找到存在感。也有知青当干部之后好像与集体户脱钩了,但我还是觉得呆在这里踏实,也明正言顺。
 
户长小杨,比我还大两岁,是在城里呆了两年才来插队的。父亲是厂医,特别厚道的女孩,我每次回去都把户里可能的好吃的做着吃,特过意不去。我也帮不了她们很多。只是,她们都对学习不感兴趣,恢复高考没有人报名陪我一起去。高考前几天,我点灯熬油,也影响她们,但没人抱怨,还鼓励我,说我一定能考上。在这里,我如偶像般的存在,心里还是感到暖暖的。
 
一到晚上大家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又幸福又暖和,感受到了集体怀抱的温馨。她们单纯善良,随和懂事,跟她们在一起没有欺骗和防备,心里感到特别踏实。大家有说有笑。虽然还很冷,没有好吃的,但跟她们一起时才又做回了自己,不用装,卸下面具,享受这暗淡生活唯一的一丝暖意。
 
我仍旧得小心翼翼的做事,忍耐着苦闷和寂寞,这期间我高中班主任来看我,还跟大队领导见面。他来前我并不知道,他来后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但还是感激他远道而来的关怀和那浓重的情谊。
 
我妈不放心,也到农村来看我,感到特别踏实和依托。姐姐们也一直关心我,关键时刻都挺身相助,这种不可多得的亲情并不是在每家都可以存在,看看周围的知青,更感到自己的幸运,有家人的关爱和重视是自己的福气,没有理由让自己颓废。
 
有关爱和亲情,让我焦虑的心情缓解了很多,安下心来坚持下去。盼望着到秋季招生能有机会上学,一直都没有再回过家,想努力把以前失去的表现补回来。就在我还望眼欲穿等待时,恢复高考了。
 
1995年带着我妈,去探望在我人生最艰难时刻,如亲人一样待我的尹大娘一家。那弱小的身躯,为我撑起了停泊的港湾,能让我在疲惫时可以加油、喘息。虽只停留了1个小时,但了却了我对她们的亏欠和感激。


在那里碰到了大队书记,是当初与我一起工作,最正派,最清廉的干部。老百姓心里有杆秤,那些腐败的干部早已回到自己的角落,可他,30年过去仍在工作。他说:“这么多知青走了以后,一个都没有回来过。你出国了还想着回来看看,现在大队有钱了,一起吃个饭吧。”我说等下次吧,可是,也许不会再回去了,因为已物是人非。

有时也在想,如果不去插队,留在城里可能会考更好的大学,生活会更安逸,心绪也没有那么纷乱,没有那么多精神摧残和遍体鳞伤。可是,时光不曾倒流,没有可能去衔接岁月的断片,想有追求就必须付出,付出就要承受代价,心中有梦就要为梦想买单!

自己的人生虽也蹉跎,但比起大多数的知青还算是幸运的。在没有选择的时代中,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追随本心,顺应潮流,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过来,让自己的梦想得以实现。

这些机遇虽与自己的努力不能分开,但家人精神上的支持和经济上的担当,领导的扶持和友情,特定的环境和政治背景,才能使自己的才华得以施展。比起被时代埋没的人才,和那些长期在艰苦的环境中磨难,却没有得到梦想回报的知青,我心中充满感激。

当家人,朋友们每每说我运气好的时候,我百感交集。自己忍过别人不能忍,苦过别人不能苦,想过别人不敢想,博过别人不敢搏,终究让命运眷顾于我。能有机会搭乘生命中的机遇,误打误撞的在一次次山穷水尽之时峰回路转,也不枉自己的执念、坚守、隐忍与执着。虽然要提早的与青春告别,与单纯再见,但仍要感恩,命运没有亏欠我。

从起步于插队的漫漫征程,到高考的惊涛骇浪。从大学5年的知识若渴,到职业生涯的风云变幻。辗转于北京,日本,加拿大,美国的几十年中,努力已成为惯性!

面对人生中的高潮和低谷能泰然处之,困难和挫折来临时也能淡然面对。这些都得益于插队的巩固和奠基,让信念如磐石一般屹立不倒,守护着我的人生。

最后,用作家杨绛的一段话共勉:

在曾经的岁月里, 每个人都会有大小不一的光环, 但这光环已是“过去式”。当光环退去, 谁都是柴米油盐,谁都是一介布衣。“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望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路在脚下,还要继续前行。

2019年7月

写于美国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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