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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王骥:村里死了一头牛

王骥 新三届 2020-07-0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王骥,1949年出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4年7月调回北京。做过医生、上过学、参加拳击训练、当过运动员、教练员;国家拳击队教练兼医务监督,奥运会医务仲裁,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1994年到中央电视台体育中心担任制片主任、编导、节目统筹等,至今在做《谁是球王》系列。


原题
村里死了一头牛




作者:王骥



到陕北插队第一年的九月份,夜晚,山沟里的气温已经很低了。一天后半夜,裹着棉被睡意正酣时,仿佛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离我们知青宿舍西面60米的牲口棚里有人说话,马灯(手提煤油灯)的光亮在我们的院子里晃来晃去,这大半夜的牲口棚里出了什么事?村中消息闭塞,没有电、没有收音机、也没有近期的报纸,中苏边境珍宝岛战役不知道打得如何?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又有什么新动向?是不是公社领导连夜来部署安排?躺在炕上,我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后半夜就没有睡好。

第二天清早刚一起床,就听到一个坏消息,我们村里的一头大黄牛死了,就死在离牛棚最近的河滩上。我们男知青拉着架子车,跟着放牛倌老宋叔来到了河滩,和村里的青年社员一起,把死了的牛抬到架子车上,知青葛家璐拉着车,大家帮忙推着向村里走去。


十几分钟后,那头死去的黄牛,被运到了我们知青宿舍后面的篮球场上。那是一只被锤过的大公牛,乡亲们告诉我们,锤过的公牛是在牛的幼年时,用金属工具把牛的睾丸揉碎,这样牛会长得更高更大,耕地时也更有力气。李队长和村里所有的干部围着它,有人用手摇一摇牛的耳朵,有人用手试着掰开牛的眼睛,同时还悄悄商议着什么。“是被毒蛇咬死的?怎么就没救过来呢?”“养了十几年了,怪心疼的。”“咱们村要是有个兽医就好啦。”

四周的人都默默地看着这头已经不能喘气的黄牛,似乎它带走了全村的欢乐,整个球场上鸦雀无声,老乡们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李队长看着地上的牛,转过身来对乡亲们说:“这老牛为咱们庄稼人辛苦了一辈子, 现在走了,本来应该给它个囫囵身子,可是考虑到大家日子过的都很清苦,给各户各家都割上一点肉吧。大家都干活去,每户留下一个人等着把肉拿回去。”

民兵连长老乔又补充了一句:”这牛可能是被毒蛇咬死的,肉要多煮一煮再吃。”生产组长卢友良指挥着两个社员,准备给老黄牛剥皮了。

篮球场边上就是小学校的教室,李队长走到教室门口,招了招手叫出来正在上课的梁老师,和他低声耳语了片刻,梁老师回到教室对孩子们宣布:“今天上午不在教室上课了,咱们进沟里去拾柴火……”学生们一片欢呼声,跟随着梁老师,拉上架子车渐渐远去了。李队长向卢友良组长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们可以动手了。

村里有不少乡亲经常在山上打猎,都有剥野鹿皮的经验。这时,已经有人在靠近东边篮球架的地上铺了一张用芦苇编织的旧炕席,炕席上又顺序地放了几排木板。只见两位乡亲每人各持一把尖刀,年纪大、高个子的是杨杰他大(陕北话,父亲),富农成分,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群众监督的对象,因此像剥牛皮这样的活,安排他去干,会干得很仔细。另一个持刀的村民是个子不高,长满络腮胡子的程元理,他在抗日战争中是一名传令兵,跟着傅作义参加过绥远抗战,山西保卫战……抗战胜利后回乡务农,是文革中挖出来的“国民党残渣余孽”。

这时候,只见程元理用尖刀先割开了黄牛颈部的气管和动脉,牛死的时间太长了,几乎没有血流出来。接下来,他们用刀从牛的前胸位置,直线挑开前腿皮直到前蹄,再从肛门直线挑开后腿皮,直至后蹄,不偏不斜,利索地剥下了牛四条腿上的皮。

接着,在牛的两条前腿之间和两条后腿之间,横着各划了一刀,又从牛脖子下面那条横刀口,一直向牛后腿之间的横刀口,竖着划了长长的一刀,顺着划开的刀口,一点点地剥去牛肚子和脊背上的皮,很快,一整张牛皮被剥了下来。

杨老汉帮着程元理先将牛皮有毛的一面向下平铺在地上,再用尖刀割开包裹在关节部位的牛肉,划开骨头之间连接的牛筋,牛的四条腿和牛头,很快就与牛的身体分开了。这娴熟的手法,有条不紊的步骤,正所谓“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啊。

两位操刀的乡亲选择了一块厚木板,接着在这块厚木板上,用斧子砍、用刀剁,连切带割把一头整牛分成了几十块大小不同的带骨牛肉。每一块肉切下来,就依次放在芦苇席上面的木板上,两位生产组长在那里监督分肉的整个过程,其中一位组长高声公布每一块牛肉的重量。“2斤7两”、“3斤8两”……大队会计杨振海拿来一些两寸宽的小纸片儿,用毛笔小楷字工整地将每块肉的重量分别写在小纸片上。“5斤3两”,这是牛后腿上的一块肉,肉厚骨头少,我真希望这块肉是分给我们知青的。

一头牛全部分割完之后,会计拿出了一个账本,本子上记录着上半年各家所积累的工分总数。根据每家的工分及人口,算出一个平均值,既要考虑到工分多少,又要考虑到人口多少,尽可能的做到分配合情合理。村干部们快走到“5斤3两”那块后腿肉的时候,我上前走了一步,说:“这块肉是分给我们的吧?”

几个村干部都笑了,李队长说:“给知青吧,他们在北京经常吃牛肉,到咱们这儿也快一年了,没尝到过牛肉味。”其他村干部和乡亲没有一个人提出意见,感谢李队长,感谢乡亲们。

可是善良的贫下中农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北京也很少有机会吃牛肉,在北京主要是吃猪肉,得凭肉票去买,有正式户口的汉族居民每月供应半斤猪肉,不供应牛肉和羊肉,只有回民是供应同等数量的牛羊肉。

记得有两年,到春节每个汉民家庭给增加半斤牛肉或羊肉解解馋,街坊邻居们拿着副食本和刚发下来的春节特别补助牛羊肉票,互相转告着,提醒赶早买回来,千万别让肉票过期了,那个高兴劲儿全挂在了脸上。

村里的贫协主席赵才不知从哪儿又拿出了一根牛肋骨,放到了我们那一块肉的位置上,还特地用斧子把那根牛肋骨剁成了三节。女生的嗅觉也很敏感,不一会她们就端着一个专门做饭用的洗脸盆,来到篮球场把那块5斤3两重的牛肉和剁开了的肋骨放进盆里,拿回灶房准备改善生活了。

乡亲们陆陆续续地领走了各家的牛肉,没有一个人嫌自己的肉不好或者数量少而发牢骚的。一张空牛皮晾在了篮球场上,当然是有牛毛的那一面贴着地皮。在牛皮的正中央,也就是牛的脊背处的牛皮里面,我发现了有几个像指甲盖大小的寄生虫,最小的也比西瓜子大。上初中时读过一本小说叫《牛虻》,我问了几个老乡,“这种小虫子是不是牛虻?”他们摇摇头说:“这叫牛蜱虫,几乎每头牛都长这种虫子 。”站在我身边的杨杰接过话头,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

杨杰是我们村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农民,1957年他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由于同情农民的生活,说了一句“农民生活还是比较苦的”,因此被定为右派学生,遣返回乡务农。虽然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右派,可是没有一个人歧视他。

他婆姨叫刘花枝,以前是村里的妇女队长,他俩到公社办理结婚登记,当时正抓阶级斗争,公社领导劝刘花枝放弃这门婚事,“他是富农出身,本人是右派,你是贫农,又是妇女队长,正准备发展你入党呢。”“我啥都不要,就要这个男人。”刘花枝态度坚定,和杨杰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杨杰告诉我们,“这种虫子的排卵管从牛背里插进去,在牛皮里面产卵,幼虫寄生在牛背部的皮下组织里,长成之后,再从牛皮里面钻出来。牛背上有了这种寄生虫,又疼又痒,它自己摸不到,用舌头也舔不着,特别难受。难受也没有办法,只能忍着,还要任劳任怨地耕地、拉车,辛苦劳作到死,死后还难免不被屠宰,用来丰富人类饥荒的餐桌。”

我第一次感觉到,牛的一生好可怜。怪不得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杀牛时要用布把牛的眼睛蒙上,要不然怎么面对老牛那哀怨的眼神。我们经常用“牛脾气”来形容那些在某些事情上非常固执的人,这似乎不太准确,牛哪里有脾气呀!这分明是对牛的诬陷和栽赃嘛。

各家各户的牛肉都领走了,还剩下一份儿没有人领,纸条上写着的名字是“张明昌”。“张明昌是谁?”我问周围的乡亲们。“就是咱生产组长‘牛’,他家不吃牛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告诉我。这家人真够傻的,怎么会不吃牛肉呢?都知道回民不吃猪肉,没听说过有汉民不吃牛肉的。

 当年那位被称作“牛”的社员张明昌


“牛”家为什么不吃牛肉?乡亲们说,大伙儿叫他“牛”,这“牛”可不是外号。牛他娘生他的时候是在自家炕上,村里没有医生,也没有助产士,连个接生婆都没有,邻家的一位婆姨烧了一锅开水,帮着他娘把孩子接生了下来,整整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生下来之后,他娘也就断了气了。他大(陕北话:父亲)张道胜用苞米糊糊喂他,越喂越瘦、越喂越干巴。

也赶巧了,村里有户人家的黄牛生下了一头小牛,张道胜就去找那养黄牛的人。有牛的人家看着张道胜的孩子没有娘,没有奶吃,实在可怜,就让张道胜的儿子和刚生下的小牛犊一同吃那母牛的奶,“牛”的这个名字就是这么落下来的。和他一起吃母牛奶的那个小牛犊子,可能是由于奶水不够,后来死了。

张道胜带着儿子,两个人艰难地过日子,他们家从来不吃牛肉,甚至不用一件牛皮制品。牛长大了,为了便于户口登记,他大(陕北话父亲)又给牛起了一个大名“张明昌”,可是周围十里八乡的还是习惯叫他“牛”,很少有人叫他“张明昌”,他自己也不习惯人家叫他的大名。

“牛”二十多岁时去县里抓药、去公社赶集,看到同龄人穿的再破,腰里都系着根牛皮带,显得十分威武,而他的腰里系的永远是一根麻绳,或者是棉线绳。以前村里分牛肉,他们家也不来领肉,但是每次村里分牛肉,还总给他家分出一份。

现在的“牛”张明昌

牛肉分完了,大家把铺在地上的那张芦苇席和放牛肉的那几块木板都冲洗干净了,不知道是谁发了放行令,一直围在篮球场周围的狗,转眼都涌进了球场,它们舔着地上的牛肉残渣,贪婪地喝着冲洗过刀具和放肉木板的血水,乡亲们开玩笑地说这些狗怕是一辈子都没闻过牛肉味儿。为了防止村里的狗咬破或抓坏牛皮,几个乡亲登着梯子把一整张牛皮晾到了东面篮球架子高高的篮板上,准备风干后,制成牛皮绳或者其它生产用具。

牛肉的诱惑太大了,因为急于品尝这道美味,这天的午饭是我们知青一起动手做的。葛家璐劈柴,褚永琦挑水、切牛肉,叶尔强添柴烧火,伏永泉掌勺。女生负责蒸大米饭,我去老乡家要青蒜。

路过小学校的时候,看到孩子们从沟里拾柴火回来了,正在上最后一节课,是梁老师特意增加的一节美术课,让孩子们每人画一头牛。村里的孩子没有钱买画笔和图画纸,就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图画纸,大量的纸张,都被全国的红卫兵和造反派们用来写大字报、印传单了。没有纸,孩子们只能将自己心目中的耕牛,用树枝或者石块画在地上。

农村的孩子从小就牵着牛放牧,看它吃草的悠闲神态,听它独特的低沉叫声,牛是他们最熟悉的玩伴,教室门前那块宰过牛,刚清理完的黄土地上,画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牛,有的还真是栩栩如生。

牛腿中的精品被我们切成了肉片儿,加上从老乡家要来的新鲜青蒜,打开了一盒从北京带来的酱油膏,借着灶膛里红红的柴火,炒了一大盘子青蒜牛肉,几乎每个男生都吃了两大碗米饭,女生也没少吃。晚上用带筋的牛肉还有那根牛肋骨,加上刚刚收下的新土豆,熬成了土豆牛肉汤。

说实在的,当时就是在北京,这样中午晚上连着两顿都吃牛肉,也够得上“奢侈”了。舌尖的美食,味蕾的刺激,给了我们极大的满足,一时间,“土豆加牛肉”的共产主义理想似乎不再那样遥不可及,混沌岁月中的我们好像又有了克服困难奋力向前的力量。

第二天,我们全体知青都出工了,吃了这么好的牛肉再不出工出力,有点儿对不起村里的乡亲们,也对不起那死去的老黄牛啊。干活时和乡亲们聊得最多的,也是头天的牛肉都是怎么吃的。有做牛肉面的、有包饺子的,有个婆姨是贵州人,还把牛肉做成了腊肉。

突然有人问起来那牛锤子(陕北话:牛的睾丸)分给谁家了,“夜各(陕北话:昨天)谁把牛锤子给吃了?”有人说:“今天谁干活儿最有劲儿,就是谁吃了。”组长卢友良蔫不出溜来了一句:“吃了牛锤子那人今天干活就没劲儿了。夜各,那劲儿都用在咥活了(陕北土语,做爱),说不定今儿就歇了,没准儿在家修火炕呢。”

乡亲们哈哈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甚是开心。我们男知青也跟着哈哈笑,女知青似乎没听懂。一块儿干活儿的婆姨们听懂了也不好意思插嘴,没有寻下婆家的女子,索性就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乡亲们听说我们用牛肉炒的青蒜,而且加了酱油膏,都非常羡慕。因为在陕北乡下根本就买不到酱油,平时食用的盐,也是从宁夏盐池县拉来的池盐,那池盐白色里透着淡灰淡黄,有些本地出生的人一辈子也没吃过海盐,更不知道酱油是个什么味道。

也许是吃了一天的牛肉,勾出馋虫来了,我居然在公开场合建议,村里是不是可以多养一些牛,经常杀一些牛,好给大家分牛肉吃啊。其实我是一边干活,一边随口说出来的,可是乡亲们都认真了。“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套不能养牛杀牛的道理。“养牛行,但是不能杀牛,杀牛跟杀人一样是犯法的。”

老白个子不高,用沙哑的声音高声说着,“夜各听说,有人虐待耕牛,还关在县大牢里呢。”有好几个人为他作证:“那个人被判刑了,是反革命破坏农业生产罪。”老白一看有人支持他的说法,更兴奋了,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写字,说道:“你们北京知青有文化,一个宝盖底下加个女字,念什么?”“念安,平安的安”,我回答道。“对呀,家里有个女人,这家里就平安了。”

“一个宝盖底下一个牛字念什么?”另外一个男知青抢先回答道:“念牢。”老白眯起眼睛,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前额,说道:“聪明,这就是监牢的‘牢’字。在家里吃牛肉,就得坐牢。”这话引起一阵笑声。卢友良抢过话来说:“咱们公社为啥叫牛武?古代战国时候,这里是给军队养牛的地方,军队拉车,拉粮草,拉军需物资,都得用牛……”

杨杰到底是念过师专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就连我们知青都觉得可信度很高。杨杰说:“咱们牛武公社原来叫牛武城,是古代翟国屯兵养牛的地方,当时的军队都要开荒屯田,自给自足,养牛是用来耕地拉车的。牛是咱们农民的命根子,保护耕牛是有法律条文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咱们延安这块地方以前就是秦朝,商鞅变法的时候进行了很多农业上的改革,杀牛是要判死刑的。以后的各朝各代,虽说杀牛不一定判死刑了,但还是要判刑或者充军的。”

卢友良一听说古代杀牛要判死刑,紧接着来了一句唱腔,也不知道是秦腔还是啥,“拉出辕门把他斩……”又是引来一阵笑声。

我忽然想起上学的时候读过李白的《将进酒》,诗里有这样一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我说:“李白的诗里可是这么写的,有宰牛。”杨杰说:“我的北京知青大老爷,李白是斗酒诗百篇,他写的诗都是喝了酒之后写的,喝了酒之后壮了胆,什么话都敢说,还敢让高力士给脱靴子呢!”乡亲们听了哈哈哈大笑。

杨杰又告诉我们:“在古代,只有皇家可以吃牛肉。因为皇帝是真龙天子,龙是可以吃牛肉的。皇家的祭祀首先用牛,其次才是杀猪宰羊,老百姓祭祀就只能用羊和猪了。你们学过《木兰诗》,有这样的话,‘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说的是杀猪宰羊,不可能杀牛,一般的老百姓只能吃猪肉。牛肉金贵,皇上用它来犒劳打了胜仗的将士,你们看那个‘犒’字,偏旁是个‘牛’,犒劳,就是用肉里最高端的牛肉来慰劳。”

我还是不太服气,抢白道:“《水浒传》中说的,武松在那家三碗不过岗酒店,不是吃了四斤牛肉吗?先吃了两斤,又要了两斤,一共四斤。”杨杰一时无言以对。冷不丁,不知是谁冒出了一句“这八成是家黑店!”瞬间,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村里的一位回乡知识青年,他接着说了,“这三碗不过岗酒店卖牛肉,肯定是非法经营,孙二娘还在十字坡卖人肉包子呢,都是犯法的。《水浒传》里描写犯法的故事太多了。”

一聊开《水浒传》,可就热闹了,大伙儿说完武松吃牛肉,又说武大郎卖炊饼,当然潘金莲也没有逃脱贫下中农们给予的历史性批判。还是我们北京知青伏永泉的一席话,对保护耕牛讲的更清楚。“在河北我们老家是不允许杀牛的,杀牛犯法。只有生病或者老得快死的牛,才可以宰杀,还得经过县里或者公社负责鉴定的部门批准盖章之后才行。鉴定的方法呢,是在地上挖一个十几厘米宽的沟,让牛从那沟上面走过去,快要死的老牛和病危的牛是跨不过这个沟的,走到那儿一条腿就掉那个沟里了。有的人怕老牛或病牛死了影响肉的品质,就事先在这些老牛病牛一条腿的膝盖钉上一个小钉子,检测时这牛当然就过不了那个沟了。”

乡亲们听到这儿,顿时,一片骂声崛地而起,“挨毬顶的!”“挨毬货!”“这才是哈怂!”“可怜的老牛……”大家七嘴八舌气愤地议论开了,一致谴责个别人对待病牛、老牛离世前的残忍做法。

在这些陕北庄稼人的眼里,牛是有生灵的,和人有情感上的沟通,牛即是跟着他们在田间辛勤劳作的伙伴,也是他们家庭里的重要成员。因此,他们对耕牛有一种天然的依赖与爱护。我们村负责放牛的宋老汉手里总是拿着一条鞭子,可是从没见他打过牛。我问他:“你拿着鞭子不打牛,天天拿着它干什么?”他说:“给牛轰蝇子,不让那些马蝇、牛蝇落在牛背上,让这些不会说话的哑巴牲口少受点皮肉之苦。”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民间的故事,“杀前遭牛跪,弃刀方显贵”,说的是农村屠户杀牛时,遇到牛下跪流泪,会心慈手软下不去刀,从此不再操刀,与屠夫的行业一刀两断。

庄稼人与耕牛之间这种特殊的情感,随着农业机械化的逐步推广,能够继续延续吗?村里民兵连长老乔总是盼望着农业机械化尽早实现,村里要是真有拖拉机耕地了,还有谁会费神下力养这些耕牛?又有谁会把耕牛当家人而怜惜呢?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国政府取消了早在建国初期颁布的禁杀耕牛的法令,牛的使命随之发生了重大改变,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几十年中,耕牛从农民的助手悄悄变成了供人食用的餐桌牛,牛在四千年中国农耕文明中的地位被彻底颠覆。
我们知青和“牛”张明昌合影

三年前我回延安看望乡亲们,见到了张明昌,就是我们村那位叫“牛”的老乡,七十多岁了,已经搬到他女儿家颐养天年了。闲聊中,我问他现在是不是还坚持不吃牛肉,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还是个哈怂(陕北话,坏蛋),受苦人(陕北话,农民)咋能吃牛呢?牛是额兄额弟(陕北话,我的兄弟)。”

我被“牛”的话感动了。纵然,没有了耕牛的乡村,似乎多了一种缺憾,打下的粮食好像也少了几分泥土的味道,但是,田野里、山坡上曾经遍布过的耕牛的脚印,让牛在陕北庄稼人的心中有足够丰富的收藏,对耕牛的那份情感,被他们深深地留在了心底。
 

后记:文中提到的李队长已于1997年去世,埋在史家岔村西面的山梁上。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改革的序幕还没有拉开,他顶着被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风险,在村里创办造纸厂发展集体经济,带领乡亲们走致富之路。改革开放后造纸厂的发展让全村乡亲收益,1982年李队长被富县党委评选为优秀共产党员。


小学校的梁老师在改革开放后转为公办教师,在公办教师岗位上教了几年书后,被调到富县直罗镇主管教育工作,后来从直罗镇镇长的位置调到县教育局担任书记一职, 2001年因肝硬化医治无效去世。


那位给我们知青介绍与牛有关知识的右派杨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得到彻底平反,右派身份得到改正,回原籍被安排在一所中学的教务处工作,今年八十多岁,退休二十多年了,现住在一家养老院。

 
当年给我们知青介绍耕牛知识的右派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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