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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情丨张乃千:早该结伴去旅行,爱情或许少走一些弯路

张乃千 新三届 2021-05-06

作者简历
作者中学时代
张宽,又名张乃千,复旦大学外语系77级、先后在德国马堡大学、柏林自由大学、图宾根大学留学,于1999年获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曾经海归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后返美担任乔治·梅森大学现代与古典语文系中文部主任。现居美东

原题 
早该结伴去旅行




作者:张乃千



 以下两首题为“旅行”,与她唱和的十四行体诗,写于1995年的北京方庄。那时我们已结缡十载,结伴游学欧美八年后带着三岁半的儿子海归,分别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与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Günther 与Marianna 是大学本科时复旦外教给起的洋名,班上同学至今如此称呼我俩。2021年春于美东。


旅行

一   (Günther)

我想再次和你去旅行
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
把熟悉的环境暂时遗忘
坦然地敞开彼此的心
脱掉平时必须的面具
就像是面临冬天
让叶子在秋风中飘散
利利落落的两棵树
不必是蓝得诱人的火山湖泊
不必是夕阳下耀眼的大海
也不管会有风吹,会有雨淋
旅行岂止是欣赏风景
它是荡涤我们心上尘埃
来自远古的一首灵妙的歌

二 (Marianna)
                                            
我们旅行过许多的地方
路途上遗失了无数的脚印
日子久了,连心也长出了老茧
冷漠像风湿病锁住了双腿
再难迈开昔日欢快的步伐
出游的梦,凝固成彩色照片
夹在影集里,像过期的银行
存折,只供无聊时翻捡
我们走过的城市和山川
失去了生命,充满夸张与虚幻
我们游历过的地方很多
我们把握住的景物很少
假使有机会再一次启程
何不走向你我尘封的内心

八岁的她与父亲在山西阳泉教育干部学校

 01

记忆中四十年前的她小巧玲珑,身高大约只有一米五八,圆脸,脸色白里透红,眼睛黑亮,短头发浓密乌黑,梳两条小辫儿,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对谁都和和气气,仪态端庄,服装整洁,常穿着蓝底白花或者豹子纹的上衣,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与我的邋遢散漫落拓不羁正好相反。

与我的家庭背景相仿,她父母都是教师,但常不在家,小时她跟着不识字的姥姥在山西曲沃县城关外的农家大院长大。她只上过七年学,正式参加工作之前做过书店店员,十五岁虚报了岁数去省电建公司学大钳工,出师后被调去管理广播站,兼任写文案的团委副书记。

十八岁她在山西雁北神头电厂建筑工地当大钳工学徒

1977年底她参加“文革”后的首次高考,第一志愿填的是厦门大学中文系,因为受够了雁北荒漠的苦寒,向往温郁的南国,听说南方大学伙食好,有肉吃,三个志愿都报向南方。那年按教育部的计划,复旦在山西招收三名外文系德语专业学生,招生老师把她这个省里的文科尖子考生半道上给截过来了。

已经工作过七年的她带薪上大学,为我们十八人的小班收入最高者,有四十八块五,比另一位最年长的男同学工资还高,因为以前工作单位的流动性质她有额外的津贴。

她没有学过外语,刚开学时与其他五位“白丁”一起分入补课小组,老师每天给他们补半小时课,复习当天的教学内容。她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能够随遇而安,因为年龄在女生中排位第二,稍高于中线,也因为入学前的经历,她被任命为团支部委员,扮演班级大姐角色,关心照顾女孩子们。

22岁考上复旦后,她与家人在窑洞风格的北方大院

02

她悟性好学得很快,一个半月以后即不再需要参加补习小组,大半年后居然被任命为班里的学习委员,负责记考勤,协助老师收发作业。我年轻时记性好反应快,学习能力得到钱晶、彭道升两位主要任课老师的青睐和赏识,自视甚高,常常目中无人牛皮哄哄,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二年级上学期,我初步具备了阅读德语文学原作的能力,终于可以甩开语言教材。有个周末在班级专用小教室读到亨利希·曼的一个关于旅行的短篇小说,开篇描述旅客从候车室到站台熙熙攘攘的场景时,有个非常典型的德语文法段落:一连串链接的各类从句沛然延伸却环环相扣,把我绕糊涂了。正好见她也在那里用功,便顺便问问她,并没有期待会有答案。哪知她只是扫了十来秒钟,很快理顺头绪给我解释清楚,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开始敬她三分。

她与闺蜜在复旦“南京路”看各系的黑板报

随后的那么两个月,晚上教学楼熄灯前,班级同学配对练习口语半小时。我与她在学校的主干道“南京路”灯影下练过几次德语基本句型。那时学校规定不许谈恋爱,绝大多数学生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同学多是兄弟姐妹般关系。

记得大二班里组织春游,先划船,再爬山,大家到山顶后发现少了一个她,我赶紧折回半山腰,替她背包把她接上来。

1980年春上海长风公园,她坐船尾,穿蓝花花上衣,在我身后, 着白背心者为王班长

那个春光明媚的季节,去食堂晚餐以前,我和她在 “南京路”法国梧桐林荫道上愉快地打过几次羽毛球。学校的春季田径运动会,在我的动员下她参加了最为艰难的四百米项目,在我的“加油声”中获得全校第四,我们班也获得“体育达标”集体奖。

我是校田径队员,每周有训练任务。我去训练时,班上另一个男孩T跟她打羽毛球,慢慢地我的羽毛球陪练资格被取代,曾感觉莫名的失落。

03

五月中旬她找我,说班上几个同学想结伴游黄山,希望我参加,过了两天又告诉我,考虑到山上住宿可能紧张,想提前动身。我一算时间,她们那个计划还差几天才正式放暑假,属于提前离校。

我是1979至1980年度校三好学生,那时兼任系学生会和班级“干部”, 把学校纪律看得很重,加上在南京学医的表妹希望放假后来上海游玩两天再与我一起返回四川老家,以此为由,我决定从她们的黄山游计划中退出。她们一行五人,四女一男,七月四号离沪,在杭州住了两个晚上,然后从那里赴黄山。

七月八号周二那天夜里,已经熄灯了,系里主管学生工作的党总支副书记张老师急匆匆地来我住的九号楼 宿舍敲门,问班上是否有同学去黄山了,都有谁,哪天走的?我回答说四号就走了,先一个一个地报了女生的名字,最后报出男生T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书记终于忍不住,大声憋出一句:“回不来了,出事 了!”然后告诉我 T当天下午在后山翡翠池游泳遇难, 他刚接到黄山派出所打来了的电话,所以这么晚来男生宿舍核实。书记说已经从校车队订了车,明天一早要出发赶过去。

我还在惊骇悲伤之余,立即想到她在山里的处境,这时候一定急需心理支持,需要帮助,于是向书记请求第二天早上搭他的车一起去,帮助照顾滞留在山里的女同学,也协助他在那边做善后工作,我是班里的文体文员,可以代表班级给此时精神极度惊恐情绪崩溃的几个女同学一些安慰。张书记觉得有道理,让我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到校门口与他汇合一道走。

待我翌日清晨带好简单行李赶到校门口,等来一辆小车,先下来的却是张书记的上级,系总支女书记,教我们西方文学史的袁老师。袁老师把我拦下来,说她考虑过了,我不要去了,就张书记和司机去。我还想恳求,袁书记一锤定音地说:“人已经离世了,留个好印象吧,别去了!”

目送小车离开,袁书记也回了自己马路对面的教工宿舍,我还踱步到校门外的公共汽车站发呆好半天,直到将近九点,四号那天结伴去了黄山,因身体不适,提前一天返回的许同学从九路线公车下来,问我为何一大早独自呆立在校门口,我告诉她这一噩耗,二人遂一起泪奔。

本来还想自己也可以坐公共交通赶过去,许同学提醒我,你不是这两天还要接待南京的表妹吗?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如果我跟张书记去了黄山,表妹来上海找我会扑一个空,不过她应该能料理自己。

表妹在上海停留了两天,住已经离校的同班女生床位。我很快接到家父来信,说小妹高考分数下来了,让我尽快回家帮助拿主意填志愿。

我感觉内疚,心想自己如果没有临时退出,相跟着去了黄山,凭我从小在岷江支流练出的水性,应该有机会对遇险的 T 同学施予援救,恼恨自己在他们出事后未能赶过去,懊悔未能至少留在学校等她回校,然后陪她返乡,在如此重要的人生关头给她些精神和感情上的支持——她家住晋南,从陇海线的孟塬站转车北渡黄河一个小时即到,与我返乡走的陇海——宝成线基本同路。

我心情不好,返川的火车上没来由地对表妹冷淡乖张,让从小习惯了在我面前撒娇的她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04

假期里几次提起笔来想给她写封信,千头万绪,却不 知该怎么落墨,倒是她在八月初先给我寄了一封信到我四川的家中,信中感谢我曾经试图赶到黄山去帮助她(一定是张书记告诉她了)记得信末尾那句话是 “我还有这么多好兄弟!” 我给她的回信是八月十六号,第一段是德文:

16.8.1980                                                                                MeineLiebe Marianna,

Mein Herz hat sich mit Gwissenbissengefüllt. Das ist doch nur ein Antwortbrief! Viele Male habe ich den Mutgefasst, die Feder in die Hand zu nehmen, doch nicht den Mut genug, den Briefzu beenden and ihn dann in den Karten zu werfen. Bitte verzeihe DeinenJungerbruder!


亲爱的玛丽亚娜,

(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内疚,这个暑假居然是你先给我来信!其实曾好几次鼓起勇气,提起笔,想给你写信,然而千头万绪,终于没有足够的勇气把信写完付邮。请原谅你这个懦弱的兄弟吧!)


希望你多多保重,今后的事,不必去多想。在生死 祸福面前,还是放达一些为好。生者不能总在追思和悲哀中讨生活,总得从中解脱出来,振作起来,去迎接未来,去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


肮脏的世界,不乏美好的东西,利己的生物群中, 同样能找到纯真的 Freundschaft(友谊)。对此怀疑,我将失去最后的精神支柱。


假期中读了几本中国思想史。我最终乐于汲取的,还是早期儒家那种匡时济世,力求进取的精神。对老庄的静观无为,墨子的功利主义,杨朱的利己说,告子的人性论等,我都持批判态度。


家中小妹今年高考,为县里的探花,计划待她的正式录取通知下来后方返校,故不能提早些了。


祝安康!

Dein Günther

1980年8月16日


在信的背面,我抄了一首海涅的短诗一并寄给她:

Herz, mein Herz, sei nicht beklommen, Undertrage dein Geschick,NeuerFrühling gibt zurück,Wasder Winter dir genommen.Undwie viel ist dir geblieben! Undwie schön ist noch die Welt!  Und,mein Herz, was dir gefällt,  Alles, alles darfst du lieben!


还附上了自己十分幼稚的中文翻译:

我的心啊,请不要悲哀,你要接受命运的安排,冬天掠走的一切,春天会把它还回来。世界仍然美好!人间充满了关怀!我的心啊,只要你愿意,你仍旧可以尽情地去爱!


小妹高考录取在苏州医学院,与我返校同路,她还是少年,六月底才刚满十五岁,本应带上她,却因观念冲突更因心绪不宁与父亲争吵,终于找了个“需参加三好生夏令营“的藉口,把陪妹妹出川上学的重要任务,委托给因实习刚回乡的我的“青梅竹马”,自己则提前了近一个星期返校等她,筹划 T 同学的追思会。

05

年逾“不惑”,身体已稍稍发福的张书记七月九号赶到黄山脚下,第二天中午艰难地爬到山顶,与当地管理部门协调处理后事,等 T的家人到达后,按家人的意愿,将T的遗体入棺在后山就地土葬,墓前立了碑,碑上刻了字,纪念一位复旦优等生年轻的生命骤然消逝在风景如画的黄山后山。

开学那个周末,追思会在我们班专用小教室举行, 擅长书法的王班长写了挽联,长沙籍的谢同学和我骑自行车去五角场买回了花圈。在T时常喜欢吟哼的哀乐声中,张书记、彭老师、王班长、从 S 省赶来的T的大哥致辞。她面容极度悲伤,眼圈红红的,没有上台讲话,没有失态,非常隐忍。

当天晚上王班长与我一起用两辆自行车把 T 的被褥遗物搬到登辉堂背后的一个角落,浇上一小瓶煤油点燃,T 同学遗留在校园的物质存在,随之化为了屡屡青烟。

送走 T大哥的第二天,袁书记让我去她的办公室,问有无可能是T追求她,旅游途中表白被拒绝后自我了断。我说应该不是。同学们都不知道 T 在追求她,连我都不知道啊!

06

出事后她告诉一起经历了噩梦的闺蜜 ,T的确提出要与她交朋友,她还没有答应,因此更加自责和内疚,后悔不应该答应提前离校,不应该赞同去后山,应该提醒 T 冰凉的山水中游泳可能引起腿部痉挛……她仍然对人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学习更加投入,但感觉得出她内心底深处的忧伤。

看到追思会上她如此伤心,我在当天的日记本上曾抄下《诗经·秦风·黄鸟》的句子:“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甚至希望出事的是我,只要能使她幸福,只要能使她脱离德语浪漫派诗人说的“世间苦” (Weltschmerz)。

07

班上男生里面,我与她关系最亲近。那时我负责发放周末登辉堂的电影票,通常会给她和她的闺蜜最好的座位,算是一点私心,鼓励她参加仍然应有的娱乐和社交,逐步走出自我封闭的感情和心理状态。因票子不够分我通常放弃看电影,自己却在校园里popular起来,在田径队,诗社,四川、山东、贵州同乡会, 学生会,军训,甚至竞选小区人大代表的活动中都很活跃。

1981年初春我闹恋爱,千里南奔长沙去追我的青梅竹马,她慷概地把自己的存折和私章交给我,让我去校园储蓄所把她存折上的四十多元钱全数取空以备旅途之需,在我的请求下,还替我写了一封说我好话的“推荐信”,让我带上交给点燃我青春火炬的女同乡,为帮助我挽救那一段将尽的美好情缘做最后的努力。

长沙奔袭无功而返后不久,“母仪天下”的钱老师带上她和我去拜访计划招收研究生的董问樵教授,把她心目中的“好学生”引荐给教授。

钱老师拉着自己任命的学习委员

从董教授家回校路上, 她提醒我如果我决定考研,得管控情绪,尽快静下心来准备,没几个月时间了,她说自己还未下决心是否考研。

1981年的二月至五月我着迷并开始翻译德国浪漫派诗歌,同时通读复旦文科阅览室所有中译的外文诗歌, 包括普希金、拜伦、勃朗宁夫人、歌德、海涅、裴多 菲、聂鲁达、马雅科夫斯基,也通读《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和所有中国现代诗人诗集,重读了何其芳 的诗集《画梦录》,其中题目为“爱情”的那首诗中的名句:

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 

而且有轻轻的残忍的脚步。

……

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得睡着的,

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

……


使我感慨万千,因为我这南方人的爱情,由于与生俱来潜意识中的自卑懦弱,此时还是在心底“沉沉得睡着的”。乡人何其芳年轻时写的这首诗,我初二时在山东临沂一中表叔家读到就特别喜欢,其感觉如此细致,意象如此凄美,大三时重读,有了更深刻的感受,我试着把它译成了英文和德文,抄在了笔记本上.(我后来去中国科院院何其芳先生组建的文学研究所工作时,何已经去世,无缘与他探讨海涅诗歌翻译。)

08

六月至八月三个月,我“失恋”后情绪并未完全稳定,暑假没有返乡,她也在钱老师建议鼓励下留在学校复习备考。

九月中旬研究生考试在本校举行,考试科目有政治、英文、德语文学、德语语言学、中国文学外加中文写作。考试两周以后消息灵通人士通报说有位四川考生十分了得,最后那门考卷得了满分,系里几位老教授十分欣赏此人。

我有充分自信,传说中的那个人应该是我,至于“四川考生”之说,猜想是自己在考卷最后那道“童年杂忆”作文里,写少小时在家乡抓鱼捉鸟乐趣,提到四川乐山土话中的“李桂阳”,就是《离骚》中的“鹈鴂”即传说中的望帝春心化作的”杜鹃“;家乡话的“马伯良”,即《诗经》中的“鵙鸟”和“伯劳”,趁便掉了掉书袋,正如夫子所言:熟读《诗经》, “兴观群怨”之外,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恰巧外文系那时有两位川籍资深教授阅卷, 算是“挠到了痒处”。

系里的学术秘书小陈老师把我找去,私下告诉我总分第一,录取笃定,别的专业教授还想把我“调剂”过去;她总分列第二,录取也确定了,系领导难以决断的是谁留在复旦,谁占用教育部委托代招的留德名额。(后来系领导决定扩招一名并送该生出国,跟我解释“好的留下自己培养”。)

我从系秘书那里离开,兴奋地跑到全系同学正要上课的文科楼阶梯大教室,冲进门即对她高声宣布:“祝贺你考上了,我第一,你第二!”全然不顾其他几位在场,也参加了考研同学的感受和可能的尴尬不良反应。我的情商如此之低,大学快毕业了还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真让她哭笑不得,心想“这人真是个小孩子……” 

我后来问过她,假如当时我就被送出国了,或者她被送出国了,然后我写信追求她结果将会如何?她说很可能不会答应,我在她心目中太幼稚了,而且大三大四硏一时她不乏追求者的。

09

1982年初研究生学习开始,四年前入学时的十八个同学如今就留下我们俩,同一导师,同进同出,学业共同进步,关系融洽自然。一学期后的暑假,我和她都分别回到各自老家。这次我以同学或曰”蓝颜知己“兄弟身份先给她写长信,倒回头却也可看出些苗头:

Marianna,

给你写信,用不着客套,本来早该动笔,可是你了解我这个人,我属于情绪型,被情绪左右时便无以自控, 有时候写家信或给朋友写信,洋洋洒洒却不知所云, 直到把信发出才一连串“verdammt”(该死)地咒骂自己。我把握不住自己跟你相处该是什么样的尺度,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德廉美修道院”的院规:“做你高兴的事!” 同样是我的宗旨。


七日在上海站与你分别后,十一日我乘同一车次离沪, 妹妹在苏州上车,表妹在南京上车。我们在洛阳下车去了龙门和白马寺。记得在哪儿读到过白居易的墓就在龙门附近,且墓顶建成了琵琶形状,可惜匆忙中漏掉了这个项目。龙门石窟的佛像,除了“逢仙寺”的几尊以外,大都缺乏维护,罗汉们缺胳膊少腿,偈文 经风蚀水浸模糊不清。不错,好几个佛洞顶刻有许多造型极功、极精巧的小飞天,这些那么富有神奇色彩的小仙人,却未能激起我更多的想象。石洞断断续续地藏在两里路长的山岩上,气势不能算小,洞内最早的佛像凿于南北朝,历史不能说不悠久,但与古希腊罗马造像建筑艺术相比,与巴洛克、洛可可艺术相比,恐怕还有些距离。我从来不是一个民族文化虚无主义者,恐怕还有点“狭隘的民族主义”之嫌,待今后到了敦煌再来做东西艺术比较吧。你是到过龙门的,印象淡薄没有?你以为如何?


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

白马寺极幽静,绝了尘世的喧嚣,文革中未遭劫难,保护很好,整个寺院给人的印象是古朴庄重,典型北方风格,与苏杭峨眉我熟悉的 庙宇有所不同。可是就在我满怀虔诚自我净化的时候, meine Uhr abnehmend, um mir die Hände zu waschen, und nun meine Uhris mir geklaut worden!(脱下手表在寺门口的泉边洗手,手表转眼被窃!)罪过呀罪过!在洛阳火车站候车室, 我送给妹妹的那把彩色晴雨伞,也在主人半夜打盹时刻不翼而飞。一般认为北方人民更为诚实,这该怎么解释呢?请教你这位北方的女性?


如果说南京的钟山显现出帝王霸气,骊山记载的却是帝王的享乐和豪华奢华。“骊山高处入青云”,海拔比钟山高;钟山令人敬畏,骊山却驰骋人们的想象, 穿过华清池,登上骊山,人们自然会忆起杜牧、白居易等人的诗句。不来华清池、骊山体验一次,便不能真正读懂“长恨歌”。华清池内有“贵妃浴池”、 “贵妃醉酒图”、“贵妃出浴图”、贵妃替胡儿安禄 山施“洗儿礼”的彩陶大浴缸等。华清池温泉水滑,汩汩流淌,在这里洗温泉的意境,是其他地方如重庆峨嵋南京汤山等地的温泉没法比拟的,因为这里才有丰富的历史。临潼离你转车北去的孟塬站只有几十里,你应该及早走一趟,我很乐意充当向导呢!


西安古城市容整洁,市民彬彬有礼,城市绿化佳,到碑林才感觉到充实,体会到做中国文化人的自豪:七 个陈列室展出自唐以降从各地搜集来的上千块碑碣, 碑上的铭文多是儒释道典籍,多出自名家,这里可以见到王羲之、柳公权、颜真卿、怀素、褚绪良、苏东坡等人的真迹,还看到了《兰亭集序》《圣教序》《寒食帖》等碑文。在馆内逗留了不足两个小时,真愿意下次来多呆些时间,一天甚至两天,那样可以多呼吸些书法气息,改进自己的书法,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在信纸上涂鸦献丑。大雁塔高四十多米,高度逊于苏州 城内的北寺塔,那座“江南第一塔”高达七十多米, 给人的印象是轻巧典雅,飘然欲飞。大雁塔底部宽, 气势大,一副伟岸落地生根岿然不动的仪态,同样是典型北方式建筑。为何北方建筑都是这个风格,是防风沙需要吗?一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我国北方便如同今日遭受到风沙侵害么?杜子美与友人游慈恩寺的唱和诗中没有提到这一点啊!


西安碑林苏东坡真迹“归去来辞”拓片

带着满足愉悦的心情离开西安,进入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在陕西与四川交界的一个小站上饱尝了入蜀旅途的艰辛:阳平关以东略阳以西秦岭南坡一段铁路因暴雨塌方,我们乘坐的特快列车在小站停留了一整天以后接指令返回北京,四列火车承载的几千名旅客,难民般给抛了下来,充斥在略阳县城的大街小巷。是夜霖雨不止,无处躲避, 饥寒交迫,甚为凄凉,而县里的官老爷们无动于衷, 睡得安稳,未采取任何安置措施。如此奇事,只可能发生在据说是具有政治体制优越性的中国。我并非 Schwarzdenker(冷黑眼看世界之人)刚下车时乐观, 随后失望,不仅对为官者,也对旅客失望,特殊的环境遭遇中,人性流露的更多是恶而不是善,损人利己者多,助人为乐者少,让人想起Kleist的Erdbeben in Chili(克莱斯特的《智利地震》)那篇小说。第二天早上滞留旅客争抢从略阳到阳平关的汽车票,秩序混乱,若保持复旦学来的礼仪断然不可能买得到票,我从半空横着身子攀爬接近售票窗口,无异于一场战斗。


十七日终于抵家。父母望眼欲穿,自然是阖家欢喜(父亲已抄完了高长虹那首有名的“哭女”长诗贴在门内!)我家住的省农村高级重点中学,自有御花园不一样的好处:今年因为闰四月,气候与往年不同,校门外百亩稻田正秧苗青青,白天看秧鸡飞落,夜间听蛙鸣阵阵;校园内绿茵覆盖,花木繁盛,十数株比我年长的垂杨柳环绕着一汪水池,水池约三个标准游泳池大小,里面养有食用鱼,资深教师如我父亲被允许垂钓;岷江上游的支流茫溪河从校园门外两百米处流过,校园背后有一座“犀牛山”,曾经是我的 “百草园”,大半年前研究生入学考试杨烈教授出的中文试卷最后那道“童年杂忆”作文,我写的就是这条河和这座山。我每天坐在池塘边上的石凳旁晨读四十分钟,一道风景成了校园家长们鼓励他们孩子“上进”的榜样,但其他归省的大学生们对我不满,说我“太假了, 摆货设,讨厌”,让他们在父母的唠叨教训中睡不成懒觉。这里人与人关系对我而言相对简单,初到家一切皆有新 意,真愿歌一曲“归去来”。


稻田中的土路通到省农村重点“马踏中学“正门,校园背后的浅丘叫“犀牛山”

 “总角之宴,言笑宴宴” 的邻家女孩从长沙那所高校毕业了,八月下旬方归,那时我已经返校,正好免得人家唱桃夭,享燕尔时独自向隅。我未尝不愿像车尔尼笔下的“新人”一样,在个人感情上高尚超脱一点。薇拉的榜样让人道德完美,克里斯多夫的形象使人奋起,但两性之间,实在难以沟通,哪怕是老夫妻,比如我父母。这次暑期返乡之旅,妹妹和表妹拖后腿抱怨的时候多,让人败兴,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思 维方式,跟你一起旅行想必不一样的。实际上,由于自己大大咧咧,对于共同生活学习了四年之久班上的任何女性,我恐怕一个也不了解。


假期带回家的书有罗素的《西方哲学史》,黑格尔的《美学》,亨利希.曼的短篇小说集和里尔克的短篇集。这后两种通读后可能选两篇做翻译,当然但闻耕耘不问收获,无为而治。


也许女性在语言上真的更有天赋。你刚完成的亨利希. 曼的那个短篇翻译,选材译笔都好,至少目前我做不出。我以为你这次翻译得比上次的“康泰希娜”那篇更成熟。你准备将稿件如何处理?建议尽快誊抄寄给 《译林》,那边已经了解你,录用可能性大。如你怕麻烦我可以代劳。我对照了原文,以下两处与你商榷:


 1.P.331. 原文:Wiederfüllte meinen ganzen Horizont dann das trostlose Bild von Wesen, diedurcheinandergleiten, Worte tauschen, Worte—und ohne das etwas geschah,verschwinden und wechseln. 译文:“我满眼又重是那冷漠的人群,他们摩肩接踵,变幻无常,交谈几句,只是交谈几句而不发生任 何事情,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榷:die durcheinnandergleiten 原来的意思是 “互相从对方身边滑过”,不是指人多,可否用“交 臂而过”来代替“摩肩接踵”?


2. P. 344 原文:Wird ersich in die äusserste Wildnis flüchten? Wird er in die grossen Städten und beiFrauen sich zerstruen wollen? 译文:“他会不会发疯呢?他会回到大城市或者在妇女中去散心吗?”


商榷:Wildnis 杜登词典释义为“wilde Gegend” , “Land im Naturzustand”,没有“疯狂” 的意思,而且这里的 Wildnis 与下句的 grossen Städten 形成对比张力,建议译成“遁之于荒野”, 你看如何?另外还有几处小地方,可以略去不计,比如你将“diesen unseren grünen Berg umkränzen bläuliche”译成“我们这绿色的山岗周围都是蓝色”,这里应译成“淡蓝色”。色彩形容词变元音再加后缀 lich,色彩变淡,比如 rot 红色--rötlich淡红色;grün 绿色--grünlich 淡绿色,这条规则你一定懂得,因为后面 bläulicher Himmel 你终究译成了 “淡蓝色的天空。” 另外还有几处语气上程度上的疑点,就不吹毛求疵了。


我这个人做学问致命的弱点是毛躁不踏实,但你的 Achilles' Ferse(阿基里斯之踵)是缺乏冲劲和闯劲。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这会给你的事业成功造成障 碍。生活中应该朝前看,学会摆脱。我自以为能够理解你,就像兄弟理解姐姐。我会给董先生写信,也会与施小炜、王东明联系。祝你假期愉快,问候你家人!


Dein Günther

1982年7月21日


家乡岷江支流茫溪河上的“倒石桥”

以下是她的回信:

Günther 你好!


你的信隔了好久才收到,我很高兴,有人谈心是一种享受,无拘无束地谈心简直是难求难遇的奢侈品了。我译的那篇东西,本来是消磨时间的,开了头,就只好做完,做完了便想扔开算了,难为你看得那样仔细!你来改,愿意寄出去也行,得了稿费咱们出去玩的时候会餐好不好? 你说对了,我这个人岂止是没有冲劲,恐怕还是“退劲十足”呢!倒不是怕什么东西,觉得没意思罢了。人说“哀莫大于心死” ,所幸我的心不曾全死,只能算“有点悲哀”或者“有点凄凉”而已。那是一种无时不在的感觉,却又抓不住,也无从摆脱——我努力去摆脱吧。我一向赞成刘同学的说法,女同胞惯会就事论事,我也不反对。当然大多数的时候我是无事可论。生活自有它的路,由它去吧。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谈到不了解女生的问题,我想说几句,不知你能否在家收到这封信?


一般男生女生在学校,除上课外极少接触,生活上壁垒森严,见面大家客客气气,自然难以了解。可你们男生之间相互就真的了解么?不见得吧?女孩子的依赖性强,因为她们是弱者,又总是受照顾。其实,要按比例计算,还是女性更能吃苦呢!又因为男女结交,脑子里“对方是异性”的概念太强,就更难以相互了解了!你这个人,情绪变化起伏很大,搞文学沾便宜,与女孩子打交道就容易吃亏。我这个老大姐不计较许多,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小弟弟,什么都可以原谅。别的女孩子把你当男子汉,是依赖的对象,自然要求你让三分啰!


强制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我很欣赏你的宗旨,可惜我办不到。“德廉美修道院”与我无缘份,我做个道姑也许更合适。


在一起读书快五年了,说起来我们还是比较了解的。你不必担心什么“尺度”,坦率和真诚总是可以得到理解的嘛!你还劝我“往前看”,你自己为什么总摆不脱呢?说 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似乎是套话,我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这两年心灰意懒,什么都记不住了。无论如何,我相信我的贤弟一定会找到更好的人。塞翁失马,祸福谁知?没准儿哪天吉星高照呢!


先生那里,我不曾写信。你知道我不善应酬,不会掉文,只好自己降旨“免礼了!”连下了几天大雨,铁路交通中断,许多地方遭水灾,不知我的信几天才能入蜀哩!啰啰嗦嗦只管写将去,但愿天照应!


祝你好运气!问全家好!


Marianna,

8月4日


10

她的信十号寄达。受她信中语气鼓舞,我当晚给她回 信,十一号付邮,约她二十六日在孟塬车站转车时,一 起乘坐西安至上海的137 次直达快车同行返校, 信中建议如果她愿意,我们中途可考虑停留嵩山和扬州,找我们共同的研究生朋友做地陪导游,结伴去旅行。

时间上已 经来不及收到她的回信确认,我二十六日一早乘成都至上海的直快列车抵达孟塬站下车,在那荒凉的站台上等她,感觉如无意外有九分以上把握她会出现。“望尽千帆皆不是”是古代多情女子痴痴地等她的郎君,我从上午十点半等到下午六点,所有从山西南来在此停留的火车,均不见小姐姐伊人倩影。

向晚时分,再没有南来的车次了,心境落寞的我临时决定独自夜登华山。彼时还没有旅行“攻略”这个词汇,我也没有任何事先的准备。从孟塬到华山只有一站路,约二十余里地。我把行李寄存在孟塬站候车处,在站外喝了一碗油茶,买了一个锅盔带上,背着书包沿着铁轨一路向西。

约莫半小时后,随着落日西坠,天色骤然暗下来,左侧的华山数刃峰顶剑也似地刺向夜空,座座山岭看上去像排排黝黑的巨兽。我心下嘀咕发怵,思忖此时即使倒转回去也不会吃人耻笑,却小声吹起口哨,喊着断断续续的口令,坚持壮着胆子继续西行;先听见两声鸣笛,然后就看见身后一注划破黑暗由东往西列车的灯光,我躲下路基避让,那辆满载货运车开始慢腾腾减速进入弯道,慢得让我可以抓住车门跳上去(我少年时代在家乡公路的坡上曾多次飞身攀爬过行驶中的解放牌汽车!)

待列车的汽笛和灯光都消失以后我继续前行,深山的夜空传来阵阵凄厉的枭鸟鸣叫,间或参杂几声令人惊觫的猿啼狼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但路程已经走完十之七八,哪有再回头的道理!重归黑暗寂静的路轨上, 约莫五十米开外惨淡的月色下,突然看见隐隐约约有个黑影在挪动,我顿时两腿发软,吓出一身冷汗,紧急中就地卧倒,趴在路基旁边仔细观察:可以确定非是看走眼,那移动的黑影越来越清晰,是熊罴还是豺狼?抑或是其他鬼怪,比如屈原笔下的 “山鬼”? 黑影似乎也发现我了,先趴在路轨上静止不动,与我僵持了几分钟,然后缓缓倒退,终于离开铁轨,爬下路基右侧,消失在夜幕笼罩的原野之上。

我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纂在手中,尽可能避开黑影出没过的地方,随时准备搏斗,心悬到嗓子口,沿路基左侧,胆颤心惊地飘移过最危险的地段后突然加速,一阵猛跑冲到月光底下,感觉脱离危险后放缓脚步,才发觉手上纂着的那两块石头,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过了许多年,有了些阅历,方意识到那黑影多半不是野物,极可能是偷窃国家货物的蟊贼:火车上监运的“内鬼”在列车转弯减速时把货物抛扔到铁轨旁,同伙如约埋伏在那一带接应捡拾。我独自冒险沿铁轨夜行,不经然间惊扰了歹人的苟且勾当。

从那时的华山站,即现在的华山北站以东两里铁道旁的入山口,徒步到玉泉院,再登上华山东峰观日台,以我当年国家三级运动员的体能六个小时足矣。是夜清凉的月光照在古老的青石板台阶,没有林木掩映光秃秃的山道,无需手电也看得清脚下的路径,半山以下,听得见山涧哗哗的水响,偶尔还遇到夜登的山友。

我汲取铁轨惊魂的教训,不紧不慢保持一二十米距离,跟定一对西安过来的工人新婚夫妇,以防遇到紧急情况有个照应。那个时代没有瓶装水,我也没有事先准备水壶,过了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登苍龙岭之前,趁山友休憩之时,饥渴难忍的我去路边的小石坑旁坐下,从书包里摸出锅盔匆匆吞下,再捧起石坑里的积水一阵猛喝。

如今的夜登华山照,那时登山道路没有照明设施, 夜行依赖手电或月色


华山苍龙岭


四点半到达东峰顶,离日出还有一段时辰,山顶空气 寒冷,蜜月夫妻躲进了一个石洞避寒,丈夫用西安话招呼我:“学生,你进来避一避!” 我十分羡慕恩爱的他俩,但不愿妨害蜜月期夫妇的私密空间,只半推半就地躲在石窟入口处,与他们保持了六七米距离。

观完日出与小夫妻告别疾步小跑下山,路过前晚停留喝水的石坑,但见明晃晃的霞光中浅浅的水坑里,千百只橘红色的孑孓,正欢快地游戏舞蹈热情地向我致以清晨的问候,也不知昨晚糊里糊涂地喝下去多少只它们的伙伴,顿时感觉一阵恶心反胃。

华山东峰观日出

回到学校告诉她我曾去孟塬站等她,向他诉说我那晚的经历。她不免为我后怕担心,却说没有收到过我约她同路返校那封信,也许邮包又遭遇秦岭暴雨,宝成铁路塌方给耽搁了,(可那封旧信现在我们的“宝物箱”里呀!)弄不清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算是好事多磨吧......

一个半月后的中秋节,终于与她结伴外出旅行,同行者还有其他五位复旦年轻朋友。此行由我策划组织,我们一起去了海宁观潮,还去了杭州、绍兴等地。旅行回来后我向她表白,她当时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考虑了两个星期以后, 十月底决定接受我那份超出兄弟的感情(见 “小姐姐和我,上海街角那碗定情的阳春面”一文),让我那份游荡的情思和一颗不羁的灵魂,终于找到可以永久泊靠的港湾, 二人一路牵手至今。
 
1981年中秋绍兴兰亭

正所谓:

同窗共读近五载, 

鱼雁传书诉衷怀。

秋水望断孟塬站, 

山伯痴等祝英台。


山月石径浅水坑,

夜半铁轨实惊魂。

西窗剪烛话旧事, 

孑孓狂舞重现身。


影院内外互思谅, 

秋雨绵绵灯影长。

上海街角阳春面, 

前世月老已入账。


浮生何处得安宁?

与侬结伴去旅行。

但得愿景心安处,

山水平常亦含情。


2016年夏,美国爱荷华州麦迪逊县“廊桥”

张宽卫文珂专列

张乃千:千里奔她而去,

只留下未完成的亲吻

张乃千:感伤的旅行,

四十年前的情奔杂记

张宽:私淑女弟子和

她彩绣枕套上的鸳鸯鸟儿

 张宽:小姐姐和我,

上海街角那碗定情的阳春面

张宽:北大对不起,

那年我谢绝了您的录取

卫文珂:“气功大师”

在斯坦福大学演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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