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杨勇:新疆文科状元,79小时硬座火车上北大
原题
一波三折: 我的求学之路
作者:杨勇
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求学之路都不平坦,能与北大结缘,更是不易。我就说说我那“一波三折”的求学路吧。
我生于新疆乌鲁木齐市(简称乌市),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生前在新疆畜牧兽医科研所从事兽医诊疗研究工作。解放初,父母在西安生物药品厂工作,1951年12月,双双调往新疆迪化(乌市旧称)生物药品厂。 1955年父母从参与初建新疆兽医诊断实验室,到后来建成新疆畜牧兽医科研所,见证了新疆畜牧兽医科研事业的发展历程。
记忆中,父母工作忙,加班多,常去牧区出差。我小时曾在产羔季随母亲去过南山种羊场;五岁多,随父亲到距乌市70公里外的呼图壁奶牛场住过约半年。童年无忧且快乐,并不知父亲当时是被划为“右派”,贬到奶牛场劳动改造的,更不知父亲是被《新疆日报》以半版篇幅通栏标题点名批判的大“右派”。
我们在奶牛场住在兽医室,一幢绿皮斜屋顶的独立房子,外间有拴病畜的柱栏,里间便是办公室兼卧室,周围是大片草场。或许父亲是兽医,在奶牛场可继续做兽医工作;或许父亲劳动态度好,隔段时间可回趟家,还能带回牛奶;也或许我太小,不知苦与甜!
我小学就读于乌市第26小,生活稳定,学习正常,直到1966年“文革”开始。当时我正读小学五年级,学期没结束就放假了,曰“停课闹革命”。从此学业荒废,三年没上学!
“文革”狂波,对我家是一场噩梦。科研所生活区与办公区同在一个大院,我亲眼看到父母被贴了大字报,说他们是反动技术权威,母亲是漏网大“右派”,父亲是死不悔改的大“右派”(父亲已于1962年摘掉右派帽子,回原单位工作)。父母每天除按要求参加学习、劳动外,也照常去实验室。后来母亲说,那时去实验室主要是写“交待材料”,有疫情也会出差去现场,采样、实验、诊疗。
1968年的一天,亲见父亲被推上一辆大卡车带走了,当晚未归,回来时情绪很糟,后听母亲说,父亲被打了。父亲自尊心极强,这显然让他无法忍受,最终于1968年11月29日走上了绝路!父亲当天就被一张草席裹身,埋进城东荒郊零号公墓,不准家人去。那时母亲被关在一间小屋强迫写材料,干各种诸如扫厕所、种菜、喂养实验用小动物、洗试验器皿等杂活,受了很多苦。我们也因成为“黑五类”子女,升学遭遇挫折。当时母亲心里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压力,但为了我们,她挺了过来!
“文革”开始后,中学停招,小学不管,父母无力问,几乎放野马。那时我以玩耍、家务为主业,学会不少生活技能。有时拿姐姐(高我一级)课本自学六年级算术,偷翻进科研所图书馆看小说。
1969年秋,中学招生了,第一批发榜,我和姐姐及不少同学却榜上无名——皆与家庭问题有关。家长哗然,纷纷上书,终于我们被允许入学了。9月18日,三年来第一次坐在课堂上,真高兴啊!但那时的中学,学工、学农占据了大量时间,学习更像副业。当年中苏关系紧张,身在与苏联交界的边疆,备战气氛极浓,军训、野营拉练常有,修挖防空洞的劳动几乎占去整个夏天。如此一年多,便被分配去当知青了。1971年2月26日,我和姐姐一起离开了家,那天母亲带着妹妹、弟弟站在寒风中目送我们离去的心酸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我们插队的地点在吐鲁番县红旗公社爱国大队,我在五小队,姐姐在二小队,相隔3-4公里。吐鲁番并非原来想象的那么好,燥热干旱世界闻名,我们常经历夏季48度高温和春季大风刮起时的天昏地暗。路面有近二十公分深的浮土,穿鞋走会灌满土,赤脚走则烫伤脚。每逢车过,尘沙飞扬,我们戏称“土乱翻”(与吐鲁番谐音)。
吐鲁番也不是处处瓜果飘香,我们小队的水质盐碱太重,瓜果蔬菜长不成,只能种小麦、高粱、棉花。因无副食,口粮常告罄。全小队老少180多口,绝大多数是维吾尔族,耕种3000多亩地,劳力不多,劳动很辛苦。知青生活有苦有乐,苦多于乐。
刚去时没什么想法,一年多后,有同学被招工回城,感到前途渺茫,很想继续读书。1972年,母亲恢复了工作,被允许回老家探亲了,并来信鼓励我们还是要多读书。我开始自学初中课程,主要自学数学,没老师,不容易。
1973年,乌市第一师范来招生。经小队推荐,我参加了入学考,考语文和初级代数、几何,平时有备,轻松完考。5月考试,9、10月无消息,原来是张铁生“白卷事件”导致了招生延误。我于11月进入乌市第一师范,数理化从初中开讲,政治讲时事,语文以报刊文章为主。我各科成绩不错,一年后被分到了政治班,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服从。
在政治班偶然得知我入学其实不易,当时公社为送一位两科仅考了十几分的当地干部子女入学,以我有家庭问题为由,强行将我顶掉了。招生老师认定我成绩好,坚持要我,又争取到名额才将我招入。幸遇主持公道的好老师,很是感激!
近两年时光倏忽而过,交织着学工、学农、批林批孔、评《水浒》等各种活动,各科水平不到初二就到了毕业季。1975年8月,我被分配到我的母校乌市三中任教。初任政治课教师,半年后争取改教了初中数学,为能胜任,自学完成了初中数学和部分高一数学。
1977年10-11月,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此时,姐姐在本市一所中学任教,妹妹当知青,弟弟正读高中,母亲鼓励我们都去试试,四人全报了理科。12月考试,匆匆应考,结果可想而知。妹妹虽然理化满分,招生结束也没接到录取通知——政审还存“文革”遗风。后来根据中央补招一部分表现好成绩优秀的走读生的精神,找人说明情况,妹妹才进入新疆医学院走读,成为恢复高考后的77级大学生。
1978年弟弟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被新疆大学录取。而令我不解的是,同校考生,成绩仅比弟弟高0.5分,却被清华录取了,难道又是政审?!弟弟、妹妹的入学经历,在我心中留下了阴影。
1978年令人振奋:母亲先后赴京参加了全国政协大会(母亲1978年当选全国政协委员,直至去世)和全国科学大会(母亲在极困难的文革年代分离出重要病毒,为新疆马病防治做出了贡献)。根据当时中组部部长胡耀邦讲话精神,父亲平反有了希望。1978年9月29日,我们在知情人带领下到零号公墓找到了父亲遗骨,送到陵园火化安放了。1979年3月29日,单位为父亲召开了平反昭雪追悼大会。
我很想再上学,便向学校教导主任提出考电大要求,主任说:“没出息,考什么电大!”问:“学校能同意我高考吗?”答:“只要你有本事考上,我就放你走!”非常感谢这位令人敬重的好师长和好领导。回想上中学时,主任给我们讲过一堂《沁园春·长沙》,在黑板上边讲边用彩色粉笔描绘的那幅桔子洲头景象,至今印象深刻。在母校任教,是主任同意我从政治转数学,又激励我高考,还亲临参加了父亲追悼会,这都让我终身难忘!
从决定报考到考试,只剩三个多月。衡量自身学业情况,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师范,断续在校纪录仅八年,还穿插各种活动,实际读书时间打了不少折扣。理化难补,我报了文科。备考难度不小,数学程度不到高一,语文、政治靠日常积累,历史、地理几乎空白,英语只能放弃。每周六天工作,每天两节数学课,备课上课,批改120多本作业,加班主任工作等,件件不轻松。何况这已是我这个年龄可报考的最后一年,必须一搏!
母亲的鼓励,姐妹兄弟的理解、支持,给了我很大力量。非常感谢朋友、同学为我搞来复习资料,也非常感谢教导主任批准我临考前两周请假并由同事帮我代课。
作者1979年高考准考证——汉维(新文字)双语
新疆人参加全国统考,因两小时时差,与内地同步很吃亏,八点开考相当于当地清晨六点,下午开考时间则相当于当地正午时分,生物钟全乱了。
考试结束,感觉良好,成绩发布,371.2分。因不知排名,又有传言教师只能报师范院校,报志愿犯了难。一天,姐姐意外得知我是全疆文科第一,全家大喜!上学已无悬念,咨询教导主任,答:这成绩,你就随便报吧!于是我第一志愿报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
《新疆日报》1979年9月8日第三版,作者文科总分第一的报道
等待中,我到延安宾馆见到了北大招生的马老师(记不清怎么被通知去的)。马老师说:北大录取你没问题,想征询你意见,看看是否可换专业,如哲学。我说:就图书馆学吧,想多读些书(其实没有说出的另一理由是不想进政治色彩太浓的专业)。就这样,我被录取到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
马老师和蔼友善,招生结束后,还到我家做了家访,并安排我与当年一起录取的两位小同学(东语系印地语专业黄慎、数学系王建)同路赴京。入学后的逢年过节,马老师还会邀我们几个新疆考生去家中包饺子,与我们谈论学习和人生。
1979年9月6日午后,我们登上了乌市直达北京的特快列车,坐79小时硬座,于9月9日晚抵达北京站。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出站时北大接待站已无人,便在路人指点下乘103路公交到动物园转332路,来到古色古香的北大西校门。终于到了,好激动!兴冲冲进得大门,才知走错了门,公交多坐了一站!
正发愁,门口值班大爷得知我们来自遥远的新疆,主动提出送我们。真是太好了!大爷将我们的随身行李载在自行车上,和我们一路聊着,将我们送到了35楼。值班老师给我们分别安排了临时住所,告诉我们第二天到大饭厅正式报到后就可去自己宿舍了。
北大,好温暖的第一印象!我真的来了!
1981年春,圆明园,就读于北大的77、78、79、80级部分新疆同学,前排左二是本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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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