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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40年回眸丨杜贵平:这次政审,终于没有碾碎我的大学梦

新三届 2022-06-26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丁东小群 Author 丁邢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杜贵平,1958年出生,山西省左云县东红崖村人。1982年初毕业于山西大学历史系,在山西雁北地区党史征集委员会办公室工作至1986年,后调入雁北地委政策研究室写材料。业余曾在《山西党史文汇》《山西日报》《全国政协报》等报纸杂志上发文20多篇,后调入学校做行政工作,2018年退休。

原题

醒来方知梦是真




作者:杜贵平


 
时空背景拉回到1978年3月17日晚上九时许,初春的大同火车站,乍暖还寒。我与好友尚建国相约,登上了南下的列车,他的目的地是太谷山西农学院,我为太原山西大学。

背靠已经启动的列车,憧憬着迎来明晨新的一轮朝阳,我将毫无疑问地踏入山西大学的校门!此时此刻,忆及刚刚过去的冬春之交,几个月来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的报名、备考、应考、预选、政审、体检,直至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全过程,好似大梦一场!

如今,怀揣着和亲人们反复翻阅过的录取通知书,抚摸着只有学生们才有资格购买的半价火车票,端详着北同蒲沿线陆续上车、同样上学报到的其他同学们,眼见为实,当下这真真切切的现实景况,方才使我确信:“我的大学”不是梦!尽管如此,半醒半睡在深夜叮咣行进的列车里,杳渺然,还是晃若梦境。对上学的事,又回复到了“人生果如梦乎?抑或蒙叟之寓言乎,吾不能知”的状态了。

眼见天亮就要踏入校门了,为什么我还是对上大学的事忐忑疑惑?问题还是出在不敢相信,政审关就这样闯过了。

如此状况,并非我天生不自信,而是由家世遭际给我思维惯性中烙下的记痕在作祟。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在当时看来都是人生起跑线重要关节点,参加红小兵、评选三好生、入团、入伍、当代课老师,一道道门坎面前,我都因政审,屡遭挫败,饱受歧视,使我的性格中积累了太多的不自信。

一、家世

我的家乡左云县,处山西红薯型地貌南北纵向躺卧的正北端,与内蒙凉城县毗邻,以五路山主峰为界。

祖谱记载,前人居于走西口古通道之一马道头的杜家沟村。后因山区地势狭窄,家族人口繁衍,发展空间受限,其中的一支、也就是我的祖先,不知那一辈那一年迁了出来,在距左云县城南约五里相对展阔的丘陵地带,开拓了新的居留地——杜村。

民国军阀混战,除有一次傅作义守天镇声名大噪,阎督军基本上不守雁北。上世纪30年代前后,晋绥军、冯玉祥国民军和东北奉军,为争夺以口泉为中心的大同煤矿,曾相互展开过数轮攻守。左云县城因其扼守东进大同的要冲,屡遭战火。杜村就在城墙脚下,各路兵马常来骚扰。我们家的粮仓、牲畜和其他生产、生活物资屡遭抢掠。为避兵灾,我爷爷变卖了杜村的田产,举家搬迁到了距县城东约15里的东红崖村,在我奶奶娘家人的介绍下,打包购置了该村破产财主的田地和院落。依托这几十亩旱涝保收的下湿湾地,基本上保证全家人衣食无忧,一家老小就此安顿了下来,但同时也由此种下了日后需要两、三代人才能消弭的成见和隔阂。

这五六十亩良田是那一家的核心资产,世居该村的他们认为,爷爷竟敢在他们世居的地盘上侵门踏户,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他们认定,在交易过程中,爷爷有乘人之危压价的嫌疑。实际上,事情的本质仍是农村宗族观念的本能反映。那一家对失去田宅,一直耿耿于怀,有怨气、心不甘。局面演进到日据时期,伪政权为了充实税源,鼓励县城设赌场,乡村种鸦片。我们家购置的这几十亩河湾地,水肥条件好,适宜鸦片种植。那几年,全家人辛苦下来,确实积攒下光景,更加剧了那一家族的嫉恨。

更为糟糕的是,1945年日本投降后,国、共两方在我们村展开了拉锯。白天国民党乡公所执政,夜里共产党从北面的五路山,或南面的杏沟煤窑,摸黑进村。村民们诚惶诚恐,昼夜不安。当时的情况,小时候爷爷、父辈常与我谈起,近年来,我又与几位曾经历过的老人们拉呱。他们讲,那时,据守在北山或煤窑上的队伍,常常夜里进村,闯入几户被怀疑有资敌行为的人家,装扮成国军的模样考问他们: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我爷爷一概回答:“您们好”,绝不提及任何一方的名称。

其时,双方不仅争夺地盘,更有一项硬任务,征兵充实各自队伍。村里揭不开锅的适龄男孩,几乎都被双方拉去当兵了。

我爹弟兄三人,都属征兵的适龄对象,有遭兵灾的记忆。爷爷无论哪一方,坚决不许儿子们当兵。每当察觉到哪方即将抓壮丁时,爷爷就提前把三个儿子,秘密送去张祥村徐姓地主家打短工,只求吃住,不挣钱。如此这般,三个儿子常年避兵役,就惹得两方都很恼火,各方人员经常闯入家中,骂骂咧咧,有时还难免拉扯动手。无论如何挨打受辱,爷爷决计由他一人扛着。

躲了和尚躲不了庙,爷爷考虑到这么拗下去终非久计,就在“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僵持中,设法疏通、缓解与乡公所的关系,试图让人家放过他的三个儿子。办法是吩咐我爹私下给乡公所的人送鸡、鸡蛋、羊。时间长了,我爹与乡公所的人熟悉了,撑过了征兵期,当兵的事也淡化了。就这样,爷爷软磨硬泡,最终三个儿子都没当兵!他似乎很得意。记得小时候我常质疑他:为什么您不让我爹当兵?您看人家当兵回来成干部了?他固执地回我:“好人不当兵,好铁不碾钉是古训,没错!”

人算不如天算,当兵的事情虽然逃脱了,却没曾料到,父亲常跑乡公所,为我家以后的日子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当时国、共都在各村发展基层组织,因为我父亲常去乡公所送东西,混了个脸熟,乡公所为向上交差,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在组织机构登记表的“勤务员”一栏中填了我父亲的名字。

1947年底国民党退守大同时,把这些档案藏在了县城鼓楼的墙壁中。好像是1967年,左云拆鼓楼,拆出了这些东西。从此,我们家便暗无天日。应了方方的一句话:“风暴大潮中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本来,我家是个本分的庄户人家,多少辈老老实实种地、植树、养牲畜,从没有“当差”“吃公家饭”的非分之想。尤其是动荡年份,单门独户居于别人的地盘上,压力之下求生存,更是夹着尾巴做人。在祖辈们的传导下,父辈专心农事,不当兵,不当公差,不生事,不惹事,行为谨小慎微。在当时国共两方日夜拉锯的“两面世界”,哪敢为任何一方去当勤务员?何况日本人退了后,国民党在左云农村就没有维持影响多少日子,我爹又终年忙于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哪有时间为他们搞勤务?但在那个年代里,你的名字居然在国民党的档案中赫然纸上,且年龄、住址一一对应,白纸黑字,岂容狡辩?实在是百口莫辩!

恰在此时,爷爷买地置院埋下的隐患,也恶性发作。那个吃喝嫖赌抽、败光了祖宗家业的主儿,破产后一下子变成了贫农,入党当了村支书。村支书耿耿于怀我们家种了他家的地,住了他家的房,后来发生的几件琐事,又在他的怒火中添了几把柴。

左云冬天冷,我二舅把在大西北兰州部队所发的御寒大皮袄、皮靴送给了父亲,支书看到后,张口要买,我爹是老实人,回了个实在话:“我正穿着哩,不卖!”被社员们宠惯了的支书自然不高兴,再加上村里面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叠加累积,他就要给我们家穿“小鞋”。灾年国家发放救济,我家一概没份;集体分自留地时,总要给我家一块即将水淹的地;最欺负人的是,某年我爹请示小队长,种下点小块地黍子,起早搭黑,辛苦劳作,临收割时,支书就以不经大队决定、擅自种地为由,划归集体收割,实际上他暗中指使亲戚收取了;因个人房前院后种的小块地、植的树,发生归属纠纷时,他一概单面砍我家。等到鼓楼的国民党旧档案中发现了我爹的名字时,他的做法就由暗转明、变本加厉了。

那些年,我爹白天在生产队里干最累的活儿,夜里开大会挨批交待问题,早晨与几个被踩在脚下的人一起扫街,全家人跟着受煎熬。

我小时候就怕大队晚上开会,那时村里没电,每当晚饭后社队房子里点汽灯时,我就意识到又要开会了,就心慌。苦难深重的父母亲为了5个孩子的生存,只能默默承受。

最使父母难过的是孩子们受歧视。那些年,因政审阻碍,上学、入伍、找工作,凡是好事,我们姐弟都不敢奢望。强大的压力限制了我们姐妹兄弟青春期的好多理想。那时,我若要敢提出想上大学的话,在周围人看来,不啻是痴人说梦,若付之于行动,无异于干打梯子摘月亮。

二、求学

如今,自己已是个年过花甲、闻言耳顺的老人。回首往事,也能够从容、客观地认识自己了。我本平庸,在环境严酷、风吹雨打的小村子里,能不失时机地完成从小学到高中的学历,已属不易。能在1977年底那场空前的高考竞争中榜上有名,更是万幸中的万幸啊!之所以能成,归因三条:一靠母亲对我强烈的念书期望;二靠各方恩人们的倾力助推;三靠关键时刻自己的运气。

从我儿时记事起,生活无论如何艰难困苦,母亲给我灌输要念书的道理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我要读书的种籽最初是由母亲播下的。

这要从她苦难的经历说起。母亲的娘家姓郭,是左云城里传统的读书世家。上世纪20年代末,在相对保守的小县域里,我姥姥郭佩英冲破旧礼教束缚,与其弟郭剑笔,乘坐开通不久的平绥铁路列车,双双赴北平求学,曾在小县城内轰动一时,传为佳话。

姥姥毕业回来,成为左云史上第一代女教师。由家庭包办,嫁给了“万荣店”的纨绔子弟谢新,也就是我的姥爷。母亲一生命运多舛,姥姥1936年生她不久,不到30岁就因病去世了。姥姥生前,母亲就被雇奶在了北六里村的魏家。姥爷再婚后,沉溺于日本人的俱乐部里赌博,除了为母亲支付奶妈费外,对姥姥所生的3个孩子基本上不管。幼时的母亲全靠娘舅郭家关照。从孩提起母亲就身处浓厚的读书氛围。

但命运不济,母亲还在幼年,关怀她的姥姥也去世了。紧接着“7·7事变”,她的舅舅郭剑笔也南下太原、临汾。再后来,母亲的大哥、二哥因家庭变故,在刚过十来岁就各自跟队伍远走了。孤苦伶仃的母亲滞留在奶妈家,失去了亲人的看护,战乱中尝尽了人间苦难。不满13岁,奶妈以姥爷欠她奶费为由,擅自作主,以若干大洋和30只羊,把母亲卖到我们家,为父亲作了童养媳。50年代初,局势基本稳定后,母亲的舅舅郭剑笔、二哥谢子龙相继探亲回来,方才寻到了没有名字、不知生日、误称自己姓魏的母亲。

此后,我的舅姥爷郭剑笔回家乡做了左云新政府的第一任文教局长,曾积极为外甥女办理上学事宜。在兰州部队文工团的二哥也做好了领妹妹去兰州的准备,但都因母亲丢不下大姐、二姐而作罢。就这样,身为教师女儿的母亲,就此彻底断了念书的路,这是她一生念兹在兹的最大遗憾!

之后,大姐、二姐因当时农村生活条件所累,重男轻女观念作祟,在本村断断续续上了个小学,便辍学了,这就更使她不堪!母亲面对此景,环顾四周,她的姐妹兄长及堂、表姐妹兄弟中就她一人是文盲,姐姐和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是教师,这就使她懊恼不已,认定没文化、“睁眼瞎”是自己受苦受难的根儿,加重了她的念书心结。

我出生后,她就把沉重的念书心结加倍地传导给我,在艰难困苦中竭尽所能,创造一切条件让我念书。这份精神鼓励,成了支撑我念书的最大动力源。

我们村不足100户人家,不到400口人。村小学校就在我家房背后,一出大门便进了校园。全校一名老师,教一至五年级,不足五六十名学生。我最早见到的老师是安志和先生。印象中他是个乡村旧式文化人,注重书法教育,每天一仿,是他对学生的基本要求。我家因离学校近,素来与老师们交往多。早年,母亲与她二哥、两个姐妹等亲戚通信,总是求老师代写、代读,此事一直持续到我和大姐也能勉强读写信为止。老师们自己起伙,难免饮具、粮油、调料不齐备,常到我家借,放假时在我家寄存行李杂物。我妈虽然是文盲,一贯认老师为圣人,常说的一句话是:“长圣人,短艺人”,全家理所当然地尊敬老师们。偶做稀罕饭,时常给先生们送些,故而全家与学校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我在学龄前就能跟着大姐、二姐进课堂活动,这在全村绝无仅有。只要在课堂上不喊叫捣乱,安静坐着听课、或不弄出响动,走走窜窜也可以。因为是复式班,全校一起上课,老师轮流给各年级讲课,我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听写,孩提时竟也识得几个字。

再后,母亲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大姐、二姐被迫半辍学替母亲打理家务,常常误课。老师上课点到她俩的名字时,我就自觉不自觉地应一声“到”,后逐渐顶替了二姐的学籍。

小学毕业后,1971、1972两年,须到外村杨千堡公社七年制学校上学,算是初中吧。期间,遇到了两位特别好的好老师。

一位是魏子鑫老师,太原人,其父是旧军人,他高中毕业后,被剥夺了考大学的权利,全家下放到了左云农村。他啥课也能代,课本上的那些东西滚瓜烂熟,讲课非常投入,学生听了脉络清晰,道理透彻。他还多才多艺,音体美、领学生做理化实验、培养微生物菌肥、烧砖,样样能行。

另一位是李斌老师,文革前大同师范毕业,据说他有实力考大学,只是因为怀仁农村家庭困难,为了尽早参加工作,才选择了师范。

与李老师同时的,还有王悦老师等,都是好老师。

我初中阶段的学习,全靠他们诲人不倦。

1973年初,“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我考进了左云中学,三生有幸,又遇到了一众好老师,她们有的是文革前大学毕业,有的是文革中下放左云的大学生:教语文的先后有北师大毕业的蔡蔚、北大毕业的张一力、山西大学毕业的温北,教数学的段广日、刘慈,教英语的阎立俊,教政治的季道友,教物理的魏世杰、张巨生,教化学的刘春安、金尚志,教生物的贾宽,教体育的赵永生,都是山西大学毕业。如此教师阵容,放到任何地方都是顶呱呱的,不输现在的拔尖中学。文革期间,我们那屇学生的教学秩序和各科学业完成情况,算是相对好的一届。

总而言之,从小学到高中九年的那十几名好老师,给了我成体系的各课知识,才使我具备了高考的基础条件,师恩永远难忘。

我虽出生于农村,成长于吃穿用极度短缺的年代,但我们姐弟妹五人,从小没有挨过饿、受过冻,我外出念书时除外。父母亲以她们坚韧不拔的辛勤劳作,弥补粮食匮乏的缺陷。

父母亲以超长的劳动时间换食品。自打记事起,我就没看到过父母亲从早五、六点到晚上十点前休息过,除非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但凡能站起来,就没明没夜地干。

大姐、二姐辍学后,也加入了以劳作时间换食材的行动。

其次是广开食品源。父母利用一切条件,扩大种植面积。那时我家的房前院后,种满了葫芦、萝卜、豆类和土豆,补充了口粮的短缺。
   
当时,猪、羊、鸡是国家统购农产品,出栏时必须卖给国营食品公司,鸡蛋一定要卖给供销社。粮食局、国营食品公司、供销社是三个为贯彻计划经济、统购统销而设计出来的“剪刀”机构,收购农产品时给出的是大刀阔斧砍杀后的极低价,加上农民售卖农产品时,上述单位单方面对质量的苛刻要求,其结果是近乎“白给”、“白拿”。这样的价格三十年不变,事实上形成了长时间、大规模掠夺农民的局面。因此,社员们除了被迫完成定额统销任务外,一般不再多养牲畜。父母为了增加些微收入,还是竭尽全力多养,还养了母猪,一年卖两次猪娃,增加收入。

我父亲把两间闲房改造成兔窝,大力养兔。养兔成本低,捎来带去喂把草,繁殖快,母兔一月一窝,一窝6到10只。更关键的是兔子不在统购之列,可以自由处置,即便卖给国营外贸公司,也是随行就市。因而,兔肉就成了我们小时候的可靠肉食源,父亲隔三差五,给我们吃兔肉,再配上点返还猪肉一块炖着吃,至今令我垂涎不已!那时规定,卖国家一头猪,食品公司平价返还四五斤肉,父亲卖猪多,我家返还肉也多。

当时,与舅舅、姨姨等城市居民比,我们家消费肉蛋并不少。

另外,我们家的羊皮、兔皮多多,儿时的兔皮衣帽、羊皮褥子、羊毛毡子格外耐寒,是我离家住校越冬的优良装备。

父母的辛勤付出,为我能够安心学习,提供了足够的物资保障。

记得,从上七年制学校始,须到外村住校,必须自己背着粮、油去学校,当时各家都缺粮,很多父母不支持,孩子们只能辍学。初中时,全村只剩了五个同学;到高中时,就只我一人了。

还得感恩我二舅、舅姥爷等亲戚。二舅早年因母亲早逝、家庭变故,1947年不足14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在左云搞土改的工作队。引路人是郑林先生。二舅尊崇他的人品学识,并与他老伴孙平在“雁门剧社”一起工作,一生保持了诚挚亲密的战友情。革命胜利后,二舅到了兰州部队文工团。工作稍一稳定,就急着回来寻找失散多年的大哥和妹妹,他大哥至今杳无音信,好不容易在我们村找到了苦命的妹妹,悲喜交加,开启了一生对我们家的关怀爱护。

我们小时候,每过两节,他总要给我家邮寄二三十元,一直到我们成人,雷打不动;春季换衣服时,他几乎年年给我们邮寄夏衣。他转业太原时,母亲风湿性关节炎趋于严重。每年秋冬,二舅就让我妈摆脱左云的寒冬和劳作,来相对暖和的太原养病,并格外关注我的念书事宜。我随母亲来太原时,他担心我误课,两次协调我去新建路小学短暂随课,使我开阔了眼界,增加了信心。

我的舅姥爷郭剑笔先生,从小就在我心目中树立了一名高尚文化人的形象。在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他是个悲剧性的人物。“7·7事变”后,日本占领左云前,他南下太原、临汾,沾了点阎锡山的“光”,回老家后短暂担任过一段左云文教局长后,就被判刑了。从临汾跟随他的妻子被迫出走。刑满释放后没了收入,无儿无女一人鰥居,但对外甥女的境遇格外倾心,同在艰难挣扎的舅甥二人,频繁交往,相互关怀。

记得儿时常随我妈进城到食品公司卖猪、羊或购买日用品时,总要在舅姥爷家停留一中午,分给他一份“返还肉”,一起吃顿中午饭。舅姥爷与我妈拉呱的中心话题,总是关于我应怎样好好学习,每次都给我带一包书回来,而且是越带越多越好,及至到他身体越来越差时,提出全部书籍都让外甥女带走,可惜当时我们家没有一人懂其重要性,靠步行只能带走一小部分。在给我们打包书籍的同时,他对我妈说:“舅舅不行了,肚里的这点文化能给你就好了。”

舅姥爷的很多书在他故去后,没有得到保存,大多失散了。那时我少不更事,零星搬到我们家的部分,在闲置多年后,也被父亲用来打纸浆做纸缸了,现在只剩下了一套民国时期的中小学教材,和当时舅姥爷家的几张全家福老照片,我还很好地保存着。尽管书籍没有保存下来,但舅姥爷家的书香氛围,他讲给我的读书道理,影响了我的一生。

我二姨家的老大、我的姨哥顼秉清、姨嫂赵玉珍夫妇,在我整个念书过程中,也经常给予很大的帮助和鼓励。姨哥长我二十多岁,1964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他爷爷1947年逃往呼市,他爹逃大同,因成分高,夫妇俩一直在山西柴油机厂中学教书。

在我青少年求学路上,遇到了好父母、好老师和好亲戚,这只是我好运气的一个小侧面,更大的好运,是来自国运的转换。

自打从初中升高中以后,我是好运连连,国内政治氛围所有的微妙或重大的变化,所带来的好运我都赶上了。

第一个机遇,村“政权”更迭,“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两相叠加发酵,助推我上了高中。

1972年底,我七年制学校毕业,面对推荐升高中的人为程序和高高悬挂着的政审关卡,自己心里发怵。正在一筹莫展间,我们村里的支书与本家会计闹起了内讧,支书是文盲,是个不会算账的主儿,村里传说他被会计耍笑了。总之是贪了点大队的收入款,也被批斗了,复员军人古禄接替他当了村支书。这次村里“政变”,对我初中升高中,可算难得的机遇。

古禄老汉早年老伴去逝,给他留下一个独生儿子,从小他就担心儿子一人孤单,长期观察我父辈弟兄三人,正派规矩,没啥赖毛病,就主动将他的独生子与我父辈弟兄三人结拜成了异姓四弟兄,我自然也就称他为干爷爷了。他小时候以换工的形式上过几天私塾,当兵前就有些文化,复员回来后就更有见识了,不像一般庄户人那样狭隘。1972年底、1973年初,正是“修正主义路线回潮”时,初升高不搞推荐了,完全按考试成绩录取,政审时古支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我一马。刘门人向他质疑我爹的问题时,他回怼对方:没查到他爹给敌人搞过勤务。再说,还不知他儿子能不能考上,一村一院的,阻拦人家孩子念书不好!就这样,天助人愿,幸甚至哉!那年我们村就我一个人上了高中。

第二个机遇,文革中,从全国各大学下放到左云一大批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大学生,真可谓人才荟萃啊!局势稍微稳定、特别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期间,她们基本上进入了全县各个文教单位,左云中学进来的人应该最多。我正好在这中间打了个时间差,考进了左云中学,有幸得到优质师资教育,搁到现在得花多少钱才能办得到呢?前面我已晒出了高中阶段老师们的状况,现在再具体说几位:

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张一立老师,是傅作义夫人的亲侄女,一般情况下,怎么会到左云中学任教呢?蔡蔚老师是陕西三原人,于右任的亲戚,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满腔热忱,徒步从北京走到了左云。他的语文课,听得我如醉如痴,当时住校虽饿肚子,但盼着听这两位老师的课,是很大的精神享受。段广日老师,怀仁人,原朔县师范数学老师,为解决两地分居来左云,后当了雁北教育学院院长。阎立俊老师,太原人,阎锡山先生堂侄女,英语流利娴熟,人非常标致,后来回太原五中了。刘春安老师,北京人,上大学念了化学、体育两个专业,著名竞走健将,曾夺全国冠军,后回了名校北京四中。我毕业后没几年,这些好老师们就陆续调走了,是命运眷顾,这个稍纵即逝的好机会,居然被我赶上了。

更为蹊跷的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不到两年,就相继发生了“张铁生事件”“马振扶事件”“黄帅事件”,我正好在这回潮的近两年中念了高中。当年真是好运来啊!

三,上班

1975新年后、旧年前,我高中毕业,回村了。

一下子离开熟悉的老师和校园,离开朝夕相处的同学们,我很不适应。一时间很感悲伤,脑子空空的,失望、徬徨,手脚无措,六神无主,对明天应该干些什么是一无所知。

这时,生产队长早盯上了我,召开小队会议,叫我也参加,照例念了一段报纸后,就研究安排生产队开春后每个劳力的活计。讲到我,队长说,咱们队今年又添了个好劳力,问我:你是抓粪呀,还是拉钝辊轳呀?父亲抢先替我回应,他腰板子还不硬,还是拉钝辊轳吧。这样,开春农忙后,我算是有做项了。

此时,大地还在封冻,也干不了些啥农活。父母亲理解我的心情,家里的事也不怎么支配我干。我也改不了读书的习惯,但家里书籍有限,轮番地过了几遍后,我知道干爷爷古禄家里有些书,就开始往他家里跑。发现他家除了有些杂书外,还有天天更新的报纸,和各类杂志,还有一大捆《志愿军英雄传》。于是,我有事没事、自觉不自觉地往他家里跑,回村后,成他家的常客。

有书报杂志作陪,精神状态好多了。阅读之余,也和老爷子拉呱些他参军赴朝的往事。偶有生活琐事,作为孙辈,理所当然地帮一下。这样,拉钝辊轳、锄田再怎么疲劳,每天收工后一般都要到他家串个门,起码把当天的报纸杂志翻阅了。这样日复一日,我回村后的生活也算安定下来了,自己心里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1975年初秋的一天,干爷对我说:我看你这孩子,也不像是个庄户人,还是想办法出去闯闯吧。

我回他,那有可能吗?

他对我说:店湾粮站主任过去与我一块儿当兵,他那里冬天三个月征收公粮特别忙,急需一名助征员,要求有点文化,不喝酒,不胡闹,老实听话,我看你合适!

我当然高兴,立马火急火燎地跑到了15里外的店湾,见到了刘凤龙主任。干爷已与他说起过我,他当下就决定要我了,嘱我10月份就来上班。同时向我说明,县粮食局从10月份才给助征员拨工资,要不你现在就可以上班。

当时刚进九月,我怕夜长梦多,这二十天内,难说还有变化,于是,就趁热打铁,向主任提出:少领一个月工资无所谓,现在能不能来?

刘主任回答:你如果愿意,那可以!

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了母亲,准备了一下,第二天就拖着行李,急匆匆来到了店湾粮站。

粮站正式职工4人,主任、成品粮保管、粗粮保管和会计各一名。我的本职工作是协助粗粮保管,征收公粮,时间集中在深秋和冬三月。具体工作是,晾晒各村拉来的粮食,去水分,风车除杂,然后称重入库。月工资33元。

后来,随着时间的延展,我的事情越来越多,就不局限于单纯助征员的工作了。

全天基本的程序是:早晨六点生炉子,然后烧开水,灌暖壶,喂三条狗,打扫四个办公室。早饭后,一整天在晒粮场上干本职工作,粗粮保管杜芳财直接指挥我干活。工作熟悉了,老杜也越来越放手。再后来,其他三个人的一般性工作也要我代替。四个人把我指挥的一阵儿也不消停。原粮、成品粮出库,发粮票,单位出墙报,写批判稿等等,一白天,我忙的不可开交。在他们四个人看来,我是太忙了,常嘱咐我注意休息,多喝水,但在我看来,这比拉钝辊轳、锄田的活,轻松多了!

白天虽不得闲,晚上下班,他们四个人回家,我关了大门,放开狗,整个大院就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了。

冬天夜长,一片寂静中是我的阅读时间。各类书报、杂志足够丰富,《参考消息》是我身处小地方,“胸怀全世界”的瞭望孔,“雷打不动天天读”。11月份订杂志时,我又鼓动刘主任,砍掉了《华北民兵》,集中财力订了一份《解放军画报》,图文并茂,是我的至爱。阅读间,炉炕里烧着山药蛋,甚是惬意!

单位还有一台质量尚好的收音机,一收工我就提到了自己住室,一旦打开,各种广播节目不绝于耳,深夜睡觉时才伸手关一下。那时,莫斯科广播电台和中广新闻的音质好于国内台,一人静处时,起先偶然有滑到这两个台的情况,后来就索性“听之任之”,逐渐发展到了一旦关注的节目时间到了,我就不由自主地要调到了几个有兴趣的节目上来,但“收听敌台”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是诚惶诚恐啊!

干爷爷给我找的这份工作,为我继续提高文化知识水平,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如,高考地理题中,那个从上海航海到伦敦的问题,答案就是我在粮站听收音机,从马季说中国援建坦赞铁路的相声中获得的。

干到1976年4月,我的年度助征员“使命”就告一段落。到10月新的一轮助征工作,还有半年多。四个人都不愿让我走,我也不想再回村,一旦回去了,再出去还得有麻烦。上次走时,生产队长就不愿意抽走他一个硬劳力,是古干爷以派我去,对全村交公粮方便为由,搪塞了过去。为顺利度过这个空档期,刘主任想了个办法,让我随盖粮库的河北易县包工队暂时干着,到十月再回来。

包工队在粮站的工程很快结束,我又随他们,到大同矿务局永定庄矿建水塔。在一个高山顶上掏个大坑,然后用钢筋混凝土浇注成水塔。工程中大量的建材钢筋、水泥、木材,需要人工往山上背、扛、抬,包工头给大家定了计件后,就放手让每个人发挥自己的体力。

我壮着年轻腿快,干了五个月,刨去吃饭零用,挣了400多元。喜不自禁,乐极生悲,到口泉新华书店排队买新出版的《水浒传》,被扒手偷去了120元。

怕再失窃,我留下20元零花,其余的260元寄存到了市里二姨家。这笔“巨款”给了母亲。她原计划给我娶媳妇用,我考上大学后,她一高兴,就在二舅的指导下,为我买了一块夜光瑞士手表,上学时一定让我戴上。到校后晚上很惹眼,评助学金时可能受点影响,但我能理解。

1976年10月,我又回到了店湾粮站。不久,左云粮食局崔局长率领会计股的几个人,来店湾站搞了一周核算。刘主任顺便提出,店湾粮站业务扩大,需长年留我,崔局长痛快地答应了,并安排会计股为我预做了长期工资。这样,我的工作就基本稳定了。多少年来,笼罩在头上的阴霾,消散了许多。

四,犹豫

跨入1977年,在“抓纲治国”的背景下,地处偏僻农村,政治氛围还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基本路线”“阶级斗争”“学大寨”“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基层百姓,全然没有意识到中枢的大政方针将要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大约在入秋到年底的两三个月时间里,社会上骤然喧闹起恢复高考的事情。我们学校各科的拔尖老师,已经开始为县领导的孩子们复习备考。真真假假的各种传说,在同学们中流传。

鉴于自己以前在当兵入伍、录用代课教师,屡屡在政审环节踢到铁板。所以,我对此比较冷漠,认为上大学与自己无关。好高骛远,徒增烦恼,还不如立足现实,保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重要。在同学们纷纷扬扬闹高考时,我抱着与己无关的态度,索性懒得操那份心。

加之,当时我在店湾粮站助征员的岗位上干得挺愉快,特别害怕粮站刘凤龙主任怀疑我工作不安心。最关键的是对考大学没有信心。想入非非,还不如静下心来,做好当下。粮站工作责任重大,防火、防盗、防霉变、防鼠害,落实到日常具体工作中,坚持不懈地防微杜渐,不敢稍有纰漏。若稍有差错,丢掉助征员这份季节性的工作,就是粮站主任简单的一句话、三个字:你走吧!

为此,我必须经常对各品种的粮食,反复翻晒脱水分、测水分、堵鼠洞、除鼠害,不断地清库底、防霉潮等,哪一项都要做艰辛过细的工作,要与沉重的麻袋包“对话”。

好友尚建国父亲是县教育干部,他几次告诉我“恢复高考”的情况,无奈都因征公粮太忙而搁置。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高考报名接近尾声时,公社联区校长李斌老师负责本公社的教育事宜,在审阅全公社的报考名单中,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就托同学冯日祥给我捎话,让我赶快去找他。

我满以为他还是说代课教师的事,不敢怠慢,与粮站主任请了个假,骑车直奔五里外的公社联区校长办公室。

一进门,李老师就严厉质问我:“大家都在报考,紧张复习,你不知道?”

我向他吐真言:“我怕还是白忙碌,现在秋冬季征公粮正忙着哩,如报考,让粮站刘主任知道我在这里不安心,怕连这点工作也丢了。”

李老师坚持让我先报了名,告诉我:“这次政审可能不像以前那样严,粮站刘主任也会理解你。”

李老师还答应与刘主任疏通。他前几年曾在七年制学校里教过我二年,为人很好,对我更好。他刚升了联区校长,就主张招我去当代课教员,因为政审而搁浅,事虽未成,他嘱我不要灰心,再等机会。我打心眼里感激他。

在李老师鼓励下,名虽报了,但自己对上大学一点信心也没有,认为这是随大流、被动跟风而已,肯定就是走过场。

及至是过了预选、体检关,也一直将信将疑,认为这两关过了纯属侥幸。政审关才是关键呢!疑虑重重,总觉得几个月来的奔波,付出的心血,恐怕又是一枕黄粱。

要说我对上大学淡漠,那是假的!一旦报了名,我就全身心投入了。首先抓紧利用每天晚上三五个小时的时间,对数学、地理和历史,进行了突击式补习。数学自从高中毕业后就丢开了,要系统地复习一下;历史、地理从来就没有专门学过,要赶快找书、找资料,加紧补习;语文、政治就靠平时的积累了。

备考复习的指导思想确定后,就重在行动了。晚上的大把时间全部用来复习,自不必说,白天里,工作之外,也要争分夺秒地投入学习和思考,那时就连吃饭,我也要端着碗看地图。就是缺少与老师、同学们的交流。这没办法,自己离不开单位,只能一个人闷头复习,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后来,我请李世富老师和尚建国同学晚上分别来粮站交流。李老师以前在杨千堡七年制学校教过我数学,尚同学是高中时我们班的好学生,与他俩分别复习了一晚上,每次都持续到了深夜两三点。就这样,紧张的备考一直持续到1977年12月初。

五,一波三折

参加高考,好事多磨。我又经历了一波三折。

第一折,高考前夕,经受了冷冻磨难。我与在左云综合技校当管理员的徐儒同学约定,高考前一天,他路过店湾,与我汇合,同去左云城赶考。12月4日下午四时许,徐儒同学如约而至,把拉了二三十名考生的拖拉机停在粮站门口。此时,我还在晒粮场上紧张地垛麻袋,浑身是汗。看到徐儒等同学们在寒风中等着我,就赶紧与粮站会计岳维俊打了个招呼,提上备考的挎包,跑着跳上了拖拉机就走。没料到因走得急,没有多穿衣服,刚刚出了大汗的身体,在敞开的拖拉机厢斗上,很快就被刺骨的冷风穿透了。不到二十公里的路程怎么也盼不到个终点。还好,在起伏颠簸的车厢中有将近三十位同学,我挤在中间,紧贴其他人保温,好不容易抵达左云东街政府招待所。

我挨冻后,身子有些僵硬,动弹不得,干瞪眼,就是下不了车厢。只好等徐儒和其他同学把我搀扶下来。有经验的同学们没有让我马上进暖屋,先在外面活动了一阵子,身上发热,活软了后,才进屋里。我担心影响明天的考试,晚饭后,很快裹着被子睡觉了,第二天一早起床,发现身体与以前一样,心里才踏实。

五、六日两天的高考,比较顺当。这次考试,我没啥负担,因为进考场前,看着人山人海的考生,我现场问李老师:这么多的人,能考上几个?他回我,考上十几名就不错了。我估计自己肯定不在其中,暗自下决心,回去抓紧找书、资料,只要政策不变,以后再好好考下去!直到有结果。

两天的考试,风轻云淡,自己不抱希望,没有心理负担,临回家时见了李老师。他与我谈到,辖下有位女老师在我后面坐,考后,她对李老师说:她前面坐的那个孩子,估计能考上,因为一直低头做题,没有东张西望。李老师核实后,知道是我,就鼓劲我,说不定你这次还能走哩?

老师给了我点些许希望。以后我知道那个女老师叫高秀芳,是我母校杨千堡七年制学校新分配来的老师。谢谢她的贵人吉言,在我身上显灵了。人生的关节上,酷似梦境,我们短暂的侧身而过,我坐前面,还没来得及注目她,就永远地记住了她!

1977年12月五、六日,是我六十多年以来,印记最为深刻的两天。特别是六日那天,考毕匆匆告别了李老师,天已经暗下来了。在回粮站还是回家的纠结中,我决定,顶着一个人行夜路的恐惧,回家看看已多日不见的父母亲,顺便向他们说说近来的高考事项。

于是,赶紧小跑着向回家的路上奔去,当刚出左云城北门外时,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我捡了根木棒壮胆,一路狂奔,涉过坟滩,惊心动魄,被我惊起的野鸡、野兔不断从两边飞跃。

我不管不顾,直到跑回家。与前天赶考冻僵不同,这次是全身冒大汗。父亲责怪我应早告诉他,以便去接我。母亲则怪我不该报考,担心我丢了粮站的工作。

第二折,为体检,经受了体能极限的考验。

考毕回家,难得精神放松,一夜好觉。天蒙蒙亮时,我搭上内蒙到井儿沟拉炭的汽车,早七点多就到粮站了。

粮站的常规工作过了一段后,刘主任问大家,谁有门路能买到好酒?咱们一开春,粮库工程也得开工,很多建材要运回来,想请广州驻杏沟的运煤车队帮助拉运,为搞好关系,需买点好酒、烟,交往备用。

晚上,我与在大同宾馆工作的姨姐武莉通了电话,问她能不能买到名牌烟酒。她说,汾酒多了不行,西凤酒可多买一些,烟最多买两条。第二天早饭时,我把情况告诉了刘主任,他当即决定,要我下大同办这个事。

不日,我搭了来往口泉站的汽车,找到武莉,很快办好了这件事,两条烟、两箱酒,还有几瓶汾酒,打包后说好,让店湾煤矿采购员老梁拉物资时顺便捎回来。我想多呆一天,在闹市里转转。不意在晚上七八点时,武莉急匆匆地告诉我,你考上大学了,明天下午六点前,必须赶回左云县医院参加体检。一听这情况,我跳上自行车,立马赶到了长途汽车站。一问,明天上午通左云的车只一趟,票早卖完了。

想了很多办法,我认定,只有骑自行车自己能掌控,最有把握。主意拿定后,就琢磨走哪条路线,大同回左云,有云岗或口泉两条线,口泉线虽稍长些,但路子熟、沿途熟人多。于是,就决定走这条线。第二天一早四点,我即跨上自行车赶路,到了口泉,天才蒙蒙亮。再往西行,就到永定庄矿了。新年前曾在这里往山上背水泥、扛沙子、抬木料,矿工食堂里还有熟人。拿出姨姨塞进包里的馒头,已经冻硬了,在炉子上烤了一下,就着开水,一并吞了下去,手脚身子顿时暖和了许多。

赶快开拔。无奈,路线总体上是上坡,还有积雪,越走路况越差,体力消耗越来越大。中午到了雁崖,饥寒交迫,有些蹬不动了,边走边啃了两个冻馒头,体力稍有恢复,再骑,翻过杏沟梁,难得一路下坡,经过店湾,已过了下午两点。顾不得回粮站休整,又咬牙骑行了十五公里。下午四点多抵达左云县医院,全程近七十公里,耗时十二个小时。放到现在,这点里程算不了什么。但当时的自行车质量低,灵敏度、舒适度与当代自行车比,存在巨大的差距。又值寒冬腊月、积雪逆风,由低向高,翻山越岭,道路崎岖,对我体能、意志确实是极限考验,至今忆及,仍不可思议!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后,得知其他三十多人的体检上午就结束了。现在,整个体检系统的十几名各科医生都在等我一个人。我连表抱歉。当他们听说我是骑了十二个小时自行车,从大同赶回来,几位医生一致认为:这后生的身体经受住了气候、体能的严格考验,比仪器检查更全面、准确!接着,各项体检很快就了结。

那时我年轻,稍微休整后,体力有所恢复,乘天还亮,我立马又骑了八公里,赶回村里。吃了父母的手捧饭,又在他们身边安稳地睡了十多个小时,那个舒适劲,无以言状!

谢天谢地,体检的事情总算没有耽搁。这要归众人的帮助。当时通讯不便,我的体检通知发到村里,再由村里传话到粮站。正好我去大同买酒。刘主任接到要我参加体检的通知,发现情况紧急,立即委托他雁北军分区的老乡赶到大同宾馆,要求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找到我。没曾想,买酒的事情办妥后,我早就离开了大同宾馆。军分区那位先生,只知道我在大同宾馆办事,不知道我找谁办事,情急之下,他便在大同宾馆全员职工中展开海找,直到下午临近下班时,才找到了武莉,说明了情况。这就为我及时赶回左云体检,抓到唯一的机会。

所以,刘主任和他的老乡在我上大学这件事情上,发挥了关键作用。至今思之,感慨多多。以后的日子里,我与刘主任一家情意绵厚,倏忽间,快五十年了。

第三折,为过政审关,经受了人性冷暖的磨难。

高考预选后的某天,在公社当统计员的宋云堂同学突然给我打电话:你来一下公社吧,你爹也在这里。我一听,有情况!因为父亲可能一生也没去过“公社”这类地方,现在突然去了,必有蹊跷。

放下手头的事,与刘主任说了一声,我立即赶到了公社。看到父亲正在秘书室与人争吵,进去一了解,起因还是“政审”。我知道,父亲与“公社”的人们交涉这个问题,无异于对着南墙说话,啥作用也没有。

于是,劝父亲出来就回家了。一路上父子俩闷闷不乐,相随无言。我怪他,不该去那里自找麻烦。考虑到他是心里着急,“病急乱投医”,怕我因此被卡在大学门口,情绪难免不好。我又心痛他,又无奈。

我还得尽快赶回粮站。临走不放心,就去古禄干爷那里询问情况。事情的原委是,那天一早,县里搞招生的两个人到我村,对我进行“政审”。与古支书见面后,他沿袭上高中时的办法,没填写关于我父亲的“勤务员”问题,这样,只等在会计那里盖章,再转公社扣个章,事情就算完成了。不料,到会计那里盖章时出了状况。本来,大队支书同意盖章,这个会计照办就是了。但他要求副支书也到现场同意,才能盖这个章。等把这位副支书叫来时,他一看没有“勤务员”的问题,就不干了,严令必须把这个问题写上,否则,不能盖章!古支书再三解释,副支书就给人家扣大帽子,什么“阶级阵线不清”“没有原则”等,把古支书气走了。我父亲闻讯赶来后,先是给人家说好话,后来一看这人是铁了心要管这件事了,就索性对吵开了。最终,还是按副支书的意见报到了公社。我父亲也就尾随到了公社。如此,事情的整个经过我全明白了。

从干爷家里出来,我也心里打了个咯噔,但又无奈。

赶快回粮站吧,那里还等着我哩!

走前,安慰一下父亲吧,我特别想告诉一下一生心苦身累的父亲:这个大学可上,也可不上,我现在就挺好的!

这时,父亲当着儿子的面,竟哭出声来了。

我急于摆脱这个局面,说了声:我回去了。就退出来了。

我也是哭了一路,回到了粮站。

今天,已经事隔四十五年,我含泪写完了这一段。

作者和同学在彭德怀元帅塑像前留影


在长期的生存逆境中,虽然遭遇了种种艰难困苦,但我们家始终秉持先辈们传导的勤劳、善良、淳朴、知足和忍耐的品格,任何情况下都坚守“不做损人利己事”的朴素价值观,留守庄户人家凡事求平安的门风,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做人,虽属保守,举不得大事,但也能乐得和顺。先辈们顽强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磨难,一路下来,为后辈铺就了一条正道,使我们能持久地走下去。

再下来,就回到了开头的一幕。这次政审,终于没有碾碎我的大学梦。

醒来方知梦是真。

作者昆明西山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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