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志鸿,湖南邵阳人,1978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7月毕业,曾在中学、中专执教17年,在某央企湖南公司工作多年,定居长沙。
身为公安部原领导、顾准的妹夫
他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首先,从1966年12月到1977年5月,他是公安部政治部主任;其间,一度被周总理指定担任公安部党的核心小组负责人。顾准随母姓,兄弟姐妹共10人。作为思想先驱、中国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第一人,顾准早已名满天下。1965年9月,顾准第二次被划为“右派”(全国唯一),原本恩爱的夫人汪璧不堪社会压力,与顾准离了婚;文革开始后,汪璧再受冲击,1968年4月8日含恨自尽。顾准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均在文革初期与他断绝了往来。1967年12月,家中寄来了四个孩子和他断绝父子、父女关系的文据。顾准是个感性的人,很爱妻子孩子,爱得牵肠挂肚,对儿女们的悖逆也一直谅解、宽容。1974年冬天,顾准的肺癌进入晚期。他写信给在北京工作的大女儿、大儿子,希望儿女们去看他,尤其希望小儿子去看他。12月3日零点刚过,顾准在肉体、精神的双重痛苦中告别了人世。当时,身边只有值班的弟子吴敬琏。最后一个月陪伴顾准、事后为他处理骨灰的亲人,是与他最亲近的六弟陈敏之。为此,很多人指责顾准的子女们没有良心,特别是在文革之后,舆论滔滔。真实情况是顾准的子女打算去看父亲,被姑父施义之制止了。他对他们建议:不要在父亲政治问题解决之前去看他,等一等,再等一等。在漫长的等待中,顾准的长女、长子心如刀绞。施义之对他们说:“你们坚持了很长时间了。再坚持一下。”据顾准的子女自述:11月30日,顾准所在的单位(中科院经济研究所)领导宣布给他“摘帽”。12月1日,顾准的长女、长子从中关村动身去看望父亲,在楼下打电话联系姑父施义之时,才知道大错已经铸成,父亲已经永逝。这一段表述存在疑点:没有其他资料佐证“摘帽”一事,而顾准辞世的时间应该是12月3日零时。12月4日,顾准的长女、长子到医院参加了小型的遗体告别活动。这一起人伦悲剧的成因很复杂,恕不详述。我想说的是,顾准去世前没能见到儿女们,施义之的劝阻是一个重要原因。战争年代的彭雪枫(插图误植,深表歉意)
顾准1957年划为“右派”之后,每月只有50元生活费,全家依靠汪璧一人的工资。施义之就以赡养岳母(顾准的母亲)为名,按月接济顾家,直到1965年顾家大女儿参加工作为止。作为高级政工干部,施义之深知与顾准一家交往的危险性。所以,刚到公安部工作,他就向部领导说明了和顾准夫妇的关系。1967年,施义之全家从太原搬到北京后,立即邀请汪璧去做客;次年春天,施还到顾家看望了汪璧,是最后见过汪璧的唯一亲戚。自尽之前,汪璧多次对子女说:假如有什么事情发生,去找姑姑和姑父。汪璧自尽后,施义之果然不避嫌疑,主动邀请顾准的子女见面,给了他们莫大的安慰。当时,顾准的长女已结婚,长子还在大学待分配(1970年去了大连),两个儿子去内蒙古插队,小女儿去了黑龙江兵团,北京的“家”已被另一家占用。此后,施家就成为顾家5个子女相聚相见、休假养病的可靠后方。经施义之夫妇和顾准的七弟陈吉士商量,安排了山东的一个亲戚燕子来北京专门照看顾准。顾准的六弟、七弟都住在施家。他们和陈枫频繁往来于公安部大院和医院之间。不赞成顾准的子女去看望父亲,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他们。所以顾准去世后,他的子女们很自责,但从来没有抱怨过姑父。“有意见批评我,在那样历史条件下,要青年人怎么办?他们没有沮丧,不断进取,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工作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当他去世后,人们才知道,在那十年里,很多战友、晚辈都得到了他的保护和帮助。在人人自危的动乱年代里,施义之依然保持了重义轻利、扶困救急的传统美德。他只是对顾准的子女去看望父亲的时机做出了误判,他以为顾准还能撑一段时间。“也许,这就是姑父毕生对父亲做过的唯一事后才能看清的错事,……”
1977年5月,施义之停职反省,接受审查。他很坦然,一直相信组织上能够公正处理。“我有什么问题,我从来与'四人帮'任谁也没有私人来往,没有搞过阴谋。工作上的问题,我该讲的已经讲清楚了,中央也应该了解我的工作,我不找!(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他只给不熟悉的胡耀邦写过信,请求中央派人会同公安部一起审查。于是,中组部、中纪委来人与他面谈了三天。邓小平同志提出对“三支两军”工作要讲两句话,对他们在地方工作期间的功过是非,由部队负责审查和结论处理,地方上可以把材料送到军队政治机关。这样可以看到他们的全部工作和全部历史,既可以统一平衡,防止畸轻畸重,又可以排除派性的干扰。外间一度传说,可能给予他党内警告处分。这些传说可能增添了他的乐观。他对家人说,自己对复职工作不抱幻想,但想党籍应该保得住,兴许还能为党做点事情。1983年,对他的处理结果终于出炉。根据公安部的审查结论,开除他的党籍、军籍,只发每月150元生活费。对于视政治生命高于一切的施义之来说,这个结果无异于五雷轰顶、痛如剜心。施义之有很多优秀的品质,如为人宽厚善良,处事光明磊落,在他服役过的部队里口碑极好。他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如1938年参加新四军,1965年升任军政委。1971年底至次年初,他奉命到西海固地区检查平叛情况,发现当地群众非常贫困。通过他的积极争取,经周总理亲自协调,从海军仓库调出了大批被服救助群众,至今传为佳话。1972年2月,隆德县发生新的叛乱后,他奉命指挥平叛。3月6日,当他实地调查涉乱村庄时,一位中年妇女和面烙饼的场景引起了他的警觉;顺着蛛丝马迹,他们当场擒获了这次叛乱的两名主要头目。1974年1月15日晚上,在吴忠(北京卫戍区司令员)、施义之现场指挥下,中国军警当场抓获了5名苏联间谍(几天后驱逐出境)。此案轰动一时,还催生了电影《熊迹》。经过长期审查,没有发现他参加了林彪、“四人帮”两个集团的阴谋活动,也没有把他归入“三种人”。他在公安部犯下的错误,几乎都是“服从组织决定”的结果,也就是作为“执行者”犯下的错误。所以,施义之一直在申诉,他的家属、战友们也为他鸣冤叫屈。
我认为,对于公安部在文革期间的乱象,施义之确实应当承担一些责任。作为“执行者”而非“决策者”,要不要承担一份责任?二战之后,对于一些“执行者”,也是按照这个原则追责的。文革确实是领导人错误发动的。但是,长达十年之久、祸及亿万家庭的大动乱,只有少数几个领导人需要承担责任吗?我们再具体分析。限于篇幅,只分析其中一条“罪状”。据施义之夫人陈枫介绍,在公安部的审查结论中,认定他有五大罪状,其中一条是:“把文革中砸烂公检法、全国公安系统干部职工受到迫害的责任归咎为你(指施义之)的罪行;……”其一,1967年“七二0”事件之后,副总理兼公安部长谢富治在公安部欢迎他回来的大会上讲话,公开提出“砸烂公检法”。会后,谢要求常务副部长李震把这句话“捅下去”。当晚,李震找施义之(他俩同时从军队调入)商量,让公安部造反派的小报《红旗》登载了这句话。小报印发全国后,对已受冲击的各级公检法如火上浇油。谢、李死后,当事人只剩下施义之。其二,1967年1月,公安部各局被造反派夺权。谢富治在党组会上明确要求:公安部同各省、市公安厅割断关系,如各省、市公安厅请示工作不要答复,由各省、市党委处理。公安部撒手不管的局面,一直延续到1970年11月召开第十五次全国公安工作会议。期间,有些地方出现了所谓“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喊出了“绳索就是逮捕证”等荒唐口号。湖南道县、北京大兴等地,甚至出现了滥杀无辜的惨剧。其三,文革期间,公安部人事调整幅度很大。中央先后调7人(含4名军人)进入公安部领导班子;单是1967年底就一次性调入2名军级干部、10名师级干部、20名团级干部。与此同时,原来的七、八名副部长几乎都先后被捕、受审,部分又官复原职;大批中层干部也受到了严重迫害或冲击。1974年初,公安部奉命“关起门来整顿”,精简后的人数不能超过450人。经部核心小组(施为小组负责人)反复讨论后,名单上报华国锋副总理审批。施义之回忆:精简下来的五分之四的干部,经核心小组讨论决定,哪个省、市需要人,动员干部自愿去,也可以经组织介绍去。……到1976年,还有一些干部在“五七”干校待分配。对公安部的多数干部来说,这就意味着将他们赶出了公安部,或者长期荒废不用。以上种种,作为部领导班子中的重要一员,施义之该不该承担一份责任?施本人倒是胸怀坦荡,对一些责任不躲不推。例如,1973年10月21日,李震部长猝死,周恩来等人最初的判断为他杀,公安部按照这个方向进行清查,最终结论却是自杀。施义之后来表示:“两个多月的清查,使许多干部被牵连,被批判,被隔离,受到了伤害,对此我感到十分歉疚。”
多年的戎马生涯塑造了他的个性,主要特征就是忠诚、守纪、无条件服从组织决定。在动荡的年代里,在特殊的岗位上,在政治运动的漩涡中,往往身不由己。顾准的5位子女写过一篇《怀念姑父》,对顾准和施义之做了一个精彩的比较:他们两人不是一种类型的。父亲是思想家,姑父是军人。他们两人又同样被人认为“政治上不成熟”。父亲“政治不成熟”表现在他不由自主地全身心地追寻理性的思考,从不隐藏思想的锋芒,从不屈从权威,更不计较给个人带来的后果。……他的义无反顾和不由自主,不得不由巨大的牺牲来填补。姑父是典型的部队干部,他最合适的岗位是在部队。他本来就不愿意坐在公安部领导的位子上,在公安部10年,他多次请辞而没有获准。平心而论,姑父缺乏对政治斗争的洞悉力,他在战争年代和长期的部队工作中,养成了服从组织、相信组织的态度和处事原则,置身于“文化革命”特定时期的那个敏感的政治漩涡中心时,他始终无法适应。他也感觉到自己缺乏应付复杂的政治局面的能力,但是他无法脱身,也不知道如何脱身。1975年初冬,一个老部下到公安部看望施义之,施走到林荫道上迎接。他一边欣赏老部下带来的照片,一边说:“部队还是搞得很活跃啊,这很好。北京复杂得很,我从不串门。所以见到部队老同志,感到格外亲切。”文革中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毛主席像章,一有新的,他会交我一起整理,一个个别在雪白的新毛巾上,再一层层放在特意准备的皮箱里,偶有空闲,他会拿出细看。有人说,文革中的公安部就是一个雷区,换个人去也会犯错误的。众所周知,文革期间宣传部门受到“四人帮”干扰极多,也是动辄得咎的雷区。1970年,有一位师政委参加了对《解放军报》的军管,成为该报核心小组成员;1973年后,他就升任北京军区副政委,兼任《人民日报》社负责人、副总编辑;文革结束后,他在军队得到更大的升迁。可见,这位军人就具有高超的政治智慧,在复杂环境下也能做到原则性和灵活性的有机统一。这样的例子不多,但足以说明:人和人不一样,施义之确实不适合动乱年代的公安部工作。1995年10月,在北京怀柔、顺义工作的一批复转军人邀请多名老首长去怀柔县参加联谊聚会,到会人员近200人。施义之夫妇也愉快地参加了聚会。回家当夜,他的腹部血管瘤破裂出血,经抢救无效,于10月29日逝世,享年78岁。无奈之下,施义之的老战友、老部下在八宝山为他举办了“民办告别会”。前来参加告别的,有谭友林、孔石泉、傅崇碧等开国将领,有邓子恢的夫人、滕海清的夫人,也有当时的中央军委委员、总后勤部部长王克和北京军区司令员李来柱等高级将领。此后,老战友、老部下纷纷撰文,深情回忆了他们尊敬的施政委,并结集成书。
《血与火的历练——施义之纪念文集》封面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血与火的历练——施义之纪念文集》,陈枫主编,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出版;
《顾准传》,罗银胜著,团结出版社1999年出版;
《顾准的最后25年》,罗银胜著,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出版;
《陈敏之与顾准的子女们》,作者罗银胜,载于《上海采风》杂志2016年第5期。
张志鸿:怀念一个日渐高大的身影
张志鸿:湖南人不能忘记的一个军人
张志鸿:走访茶陵潘汉年流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