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志鸿,湖南邵阳人,1978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7月毕业,曾在中学、中专执教17年,在某央企湖南公司工作多年,定居长沙。
梭罗河畔的青春往事
——回忆在华师京山分院那一年
在很多人心中,除了家乡,还有一两个特别怀念的地方。一路走来,位于江汉平原北端的一座校园常常让我回望。1978年10月至1979年7月,我们中文、历史、政治三系大约四百名同学在那里度过了大学生活的第一年。在位于武汉的总院报到后,又坐了整整一天汽车,来到京山。初到分院,有些发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没有围墙,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栋房子,而且多是平房。
中文系男生住简易平房,每个班一间,每间都住二十七八人。直到次年四月,才搬到三层楼的宿舍。
想改善伙食,得去两公里外的孙桥镇。孙桥很小,印象里只有包子、卤菜之类小吃,一个卤鸡蛋6分钱。
想购物,得走路去县城。这段路约8公里,可能是因为走得辛苦,有几位师兄的回忆文章说有20-30公里。
后来才知道,分院住过好几届工农兵大学生。在我们前面,77级的文、史、哲三系也住了一个学期。
同学来源五花八门,有带工资入学的,有已经娶妻生子的,还有穿军装的现役军人。和其他年级(包括77级)相比,78级最大的特点是年龄放得宽,既有年逾三十的,也有我们几个十五岁的。
对城市来的同学而言,分院的条件简陋、艰苦;对于来自农村的一些同学来说,这里的生活条件、学习条件堪比天堂。国家对师范生也有照顾,每月补贴13.5元的生活费(后来提高到17.5元)。
征订1979年高校教材时,有些同学订了50多元,我囊中羞涩,只订了20元,有些家庭困难的同学订得更少。当时,我父亲的月工资也只有50元左右。
有次食堂卖皮蛋,几个同学(包括我)从未见过,老丁同学就吓唬:这玩艺碱性重,最多只能吃半个,你竟然全吃了?快,快到门外吐出来……
刚刚走出文革,老师们扬眉吐气;面对求知若渴、藏龙卧虎的新学生,他们也抖擞精神,各显本事。
郑远志老师教现代汉语是从拼音教起的,讲得很细,让我暗暗惊奇:想不到看似简单的汉语拼音中,竟也有这样深邃、有趣的学问。
教现代文学的黄曼君老师喜欢在讲台上走来走去,风度翩翩,妙语连珠,一副才子派头。后来,他果然成了名教授。有次上现代文学课,教室里本来有些嘈杂,忽然变得非常安静——原来,马光裕老师朗诵长诗《哭亡女苏菲》太过投入,悲从中来,竟然哽咽哭泣,吓得200号学生大气都不敢出,当然也是对老师流露真情的尊重。有趣的是,坐在第二排的两位女生感觉后排有动静,回头一看,却见本班老朱同学也在暗自抽泣,原来他受感染,联想到自己和妻子都在外地求学,小女儿无法照看,竟也情不自禁。有一次,某老师布置作文,要求当晚交卷。到了晚上九点半,竟然亲自来到宿舍,让没有写完的同学手忙脚乱。老师登门收作文,可能有分院太小、老师无法回家的因素,但那时的老师认真负责,也是真的。岁末,各班“争抢”无法回家的老师参加元旦晚会,我班请来了谢韵梅老师。女生献花(用纸花和树叶扎的),谢老师一愣,瞬间泪流:“十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学生献花!”从10月28日开始,上海《文汇报》连续三天刊登话剧《于无声处》的剧本。该剧歌颂了参加1976年“四五运动”的青年,而“四五运动”当时还没有平反,可以想象这部话剧引起的轰动。传读剧本时,我们也很激动,感觉人心所向已经势不可挡。果然,到了11月中旬,“四五运动”平反了;12月,《天安门诗抄》出版。那时候,几乎每个同学的笔记本中,都有几首传抄的“天安门诗歌”。那个岁末年初,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三中全会”召开、中美建交、对越自卫反击战开战,每一件都是天雷滚滚的大事。
12月23日晚上,在宿舍集体收听“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用心感受新时代的来临。第二年2月17日下午,学院在食堂(兼礼堂)召开大会,传达中央11号文件,宣告对越自卫反击战已于当天凌晨打响。虽然此前早有舆论宣传,不算意外,仍然激起热血沸腾,少不了天天关注、议论。那时候,几乎每天都有拨乱反正、平反昭雪的新闻,教党史、现代文学史的老师只能边教边改。记得第一个学期期末,满头白发的董树礼老师难为情地说:同学们啊,前面讲的党史可能又要改一下了:中央就要给彭德怀同志平反了,“十一次路线斗争”也不要再提了。当年有句时髦的话:“把被林彪、‘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人人都明白,读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没有道理不珍惜。那时候,大家都感觉时间不够用,要记、要写、要背的太多,需要阅读的更多。认真听课自不待言。至今,我还保存了在京山分院的几本听课笔记,算得上工整、详尽。
到了晚上,宿舍里安安静静,每个人都在床前的小桌上看书写字,生怕打扰了别人。
最受欢迎的地方,自然是图书馆和报刊阅览室。可惜藏书太少,一些名著周转不过来;阅览室可以看到最新最火的文学作品,也看不赢。很多同学当过知青、老师或机关干部,见多识广,有比较成熟的学习方法。对我们这些小字辈来说,学习的压力更大,不仅知识结构存在缺陷,如很少读过外国文学名著,分析、归纳的能力也明显不及年龄大的同学。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例如我的英语发音不准,提不起学习兴趣,搭帮记性好,每次考前把课文背熟,成绩也多在90分以上。第一个学期,我的“中共党史”只考了63分,感觉很丢脸。一对答案,发现问题出在答题方式过于简单,分析议论不足。晚上,我找到董老师家中要求补考。老师感动了,安慰我说,60多分和70多分其实没什么区别。那是我大学期间仅有的一个60多分。没想到,“中共党史”后来成为我业余时间最感兴趣的一个领域。根据我的日记,单是1979年5-6月,就有两个下午插秧,一个下午薅秧,一个下午给花生锄草。此外,6月11日那天是周一,上午薅秧,下午锄草。李同学来自江陵农村,擅抓泥鳅鳝鱼,刚喊“有洞”,一声水响,手里就多了一条,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如果那时有抖音,他完全可以当网红。
除了劳动,还有深夜巡逻值班的任务。例如4月5日凌晨4点,我和徐同学、李同学被叫醒,手持值勤用的木棒,在校园走来走去,走到天亮。那年头劳动、巡逻不稀奇。回到总院后,我们到南湖边的校办农场搞过几次劳动,也参加过几次深夜巡逻。几乎每周都有一两次露天电影,印象最深的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美国电影《未来世界》。通过黑白电视,看过日本电影《望乡》和《追捕》、香港电影《生死搏斗》。这些外来文化让我们大开眼界,屡受震撼。
各班都有黑板报定期更新,还关起门来教唱歌曲,学交谊舞,难为了那些内向的同学。最有趣的集体活动是采蘑菇。周边有一些树林,盛产松菇。过了“五一”,我们常往树林跑,概不走空,然后清炖成汤,香甜醇美,大快朵颐。当时的体育课要考游泳,恰好分院有几个小湖,水质清澈。到了夏天,有些同学天天下水,羡煞我等旱鸭子。老丁、老张等师兄教我游泳,方式简单粗暴:教了几个动作后,就往水深处推,让你扑腾着回来。一来二去,我竟然学会了,喜不自胜。至今,在户外游泳仍是我最爱的运动项目。
一个晚上,发现柳同学、徐同学同去游泳没回来,该不会出事了吧?大家一听,立马倾巢出动,打着手电,四处搜寻,呼喊声声。找了好久,仍无音讯,正当心急火燎时,两位“失踪者”悠然归来。原来,他们游泳之后去散步,聊得投机,忘了跟同学打个招呼,惹来一场虚惊。西侧有一片梨树林,梨花绽放时,洁白如雪,印证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东边有一条小河,名字很美:“梭罗河”。后来我上网查证,梭罗河似乎不是正规的地理名词,但分院的前身叫梭罗河林场,分院的北边有个梭罗河村。我猜梭罗河这个雅名,可能来自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印尼民歌《美丽的梭罗河》。分院附近少有村民,植被丰茂,生态完好。根据日记所记,我曾遇见过野鸡、斑鸠、甲鱼等野物。当时我写了一首《野游》,有“西去月牙逐彩霞,北来孤鸠落云头;花红柏翠壮我志,鱼戏蛙鸣解人愁”等句,很矫情,但景色大体写实。教体育的李孝祺老师是湖南老乡,对我关爱有加,空闲时带我出去打猎,主要是打野鸡野兔。我们漫野转悠,“像风一般自由”。有一个镜头至今依然清晰:四月的黄昏里,有清风、晚霞,有各种野花盛开,从湖边小树林里传来几个女生的歌声,唱得从容自在,歌声清亮悠扬;她们唱的,是一部新电影中的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5月18日,体育老师透露:76级(工农兵学员)推迟毕业,79级不再来京山,武汉总院宿舍不够,你们78级要在京山再呆一年!立刻群情激愤:我们考上的是华中师院,不是京山分院,为什么言而无信?凭什么77级只住半年,79级不用来,却让我们再呆一年?
5月26日早上,食堂的墙上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要求校方兑现承诺。
当天傍晚,大字报已有七八张,火药味更浓。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字报如火燎原,我们班也贡献了两张。
那几天无心看书,有的主张罢课,有的建议组成“请愿团”。
京山交通不便,条件简陋,多数老师也不愿呆,暗地里支持我们。
终于,6月9日召开大会,分院院长传达:总院已决定,让你们如期回武汉。他还笑言,你们背后叫我张胖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台下欢声雷动,会后喜气洋洋。
这一风波,比北京人民大学学生上街要求归还校舍还早五个月,应该是新时期最早的大学生依法维权事件,虽然规模和影响不算大。
7月20日凌晨4点,送走部分同学去县城搭车,然后把行李装车。10点,我们的“大篷车”(带帆布顶棚的卡车)队浩浩荡荡开返武汉。
也许是为了证明宿舍紧缺,下半年,学校安排79级新生住宿舍,安排我们中文系78级男生住在大礼堂。十几排高低床整齐排列,如同十几节卧铺车厢,蔚为壮观。有一天睡觉前停电,忘了关吊扇;半夜来电,多个吊扇旋转起来,把蚊帐吹得飞扬,引来一片笑骂。
在享受了总院的图书馆、名家讲座等等之后,大家都感到庆幸,都感谢那些带头维权的同学。
后来有人透露:事情的起因是少数领导思想保守,仍迷信“共大”那一套,觉得让78级这些“骄子”在分院再锻炼一年,也未尝不可。
华中师院校园一角
京山情缘
我看过许多“新三届人”的回忆,当时很多大学都有分校,或为专科,或为扩招。像母校这样把正招的本科生放在分院的,目前还没有发现第二家。
如今,同窗们如何看待京山分院?
少数同学没有好感,对学校把我们放在偏远的分院仍有怨言,认为第一年的宝贵时光被浪费了很多。
多数同学认为京山分院是我们人生的新起点,是大学生活、青春岁月的重要组件,值得怀念。
特别是对部分同学而言,进大学意味着新生,京山分院是自己脱胎换骨的精神家园。
显然,这些看法都有道理。
毕业之后,我已经三次回到京山分院。
第一次是2002年5月2日,我独自去了京山。后来成诗一首,其中写道:
那一次我拍了不少照片,做成一本相册。其中一张取名《回望》,后来参加聚会时,给本班同学都送了一张。
第二次是2008年10月3日,我和本班15位同学回到京山,重游有些荒凉的校园。
第三次是2013年10月1日,我自驾去游武当山,路过京山,带妻子、儿子参观了当年的校园。近闻京山市拟在分院旧址挂牌,并设立“京山分院陈列室”,可喜可贺,希望它能成为反映中国高校教育曲折历史的一个标本。
2022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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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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