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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丨张家康:五七干校的末期学员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0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近影

张家康,文史作者。福建《党史月刊》特约作者。著有《新青年——时代巨变中的人与事》。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诸多文章,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


原题

五七干校的末期学员




作者:张家康



今年夏天的高温实为历史罕见,连续四十多天的温度总是在37度徘徊,有好几天甚至高达40度。酷热难耐,什么事也做不了。闲来无聊,翻检相册,翻检到《芜湖地区五七干校第二期在职干部轮训班二连全体学员》的合影照片。弹指一挥间,整整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夏天,那个紧张劳累的“双抢”,又在脑海中翻转。岁月悠悠,记忆已成碎片。碎片化的记忆最易流逝,我倒腾着这些碎片,把它们的点点滴滴记在纸上。秋凉后的这几天,静下心来,又把这些碎片缀连成如此纪念的文章。

干校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在看了解放军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要求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这便是著名的“五七指示”。1968年5月,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在广安县柳河办了全国第一所五七干校。10月5日,《人民日报》作了报道和推广,并在“编者按”中公开发表了毛泽东的“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指示,于是,全国纷纷办起了五七干校,大批干部和知识分子进五七干校学习和劳动。

1968年9月5日,文革经过二十个月的动乱,我国大陆的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实现了所谓“全国山河一片红”。《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专此发表社论,社论中发表了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建立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整党,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下放科室人员,工厂里的斗、批、改,大体经历这么几个阶段。”试图通过这些方式,以达到“天下大治”的设想。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地、市、县也陆陆续续的建立起革命委员会,以代替文革风暴中被打倒的党政领导机构,而对干部实行轮训,以逐渐地恢复秩序,也就自然的提上了议程。1972年3月,县革委会政工组来了通知,让我去宣城参加芜湖地区五七干校第二期在职干部轮训。当时的革命委员会由四大组组成,即政工组、宣传组、办事组和生产组。政工组是管组织和干部。我此时恰新婚燕尔,政工组只给了三天的假。接到通知后,我便开始准备洗漱用品、被褥和换洗衣服。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芜湖市和芜湖地区互无隶属关系,且是同属省管辖的行政区域。当时芜湖地区的辖区面积很大,有泾县、南陵、繁昌、青阳、宣城、郎溪、广德县等。芜湖地区五七干校也是创办于1968年10月,地址在现宣城敬亭山脚下的双塔寺。现在双塔寺早已修葺一新,并被辟成风景秀丽的公园。它原为广教寺的双塔,建成于宋代,距今已有一千一百多年。历经岁月沧桑的风雨侵蚀,广教寺早已湮灭无存,仅有残破的双塔在地上立着,后人也就以双塔寺名而代之。

修葺一新的双塔寺

五十年前,双塔寺可没有如今这么风光,远僻于城区七、八里,很少有人知晓。没有寺庙,没有其他与之相关的附属建筑物。这里原先似是宣城园艺场,在双塔后面的坡地上,建有好几排平房。地区五七干校接收后,这些平房便成为学员的宿舍,以县为班,一个班住一间平房,睡上下铺,也还算宽敞。

那年代的交通远远不能与今天相比,没有公交,私家车更是天方夜谭,堂堂的县革委会只有一辆旧的北京吉普车。全县只有一个汽车站,去宣城只有一班长途汽车。我知道车票难买,接到通知的当天就预先买了车票。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终于到了宣城汽车站,可离双塔寺还有七、八里路,没有公交车,只有徒步了。好在行程前,我已早有准备,用背包绳把被褥等打成了一个大背包。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放在网兜里,这种网兜早已绝迹了。我就这么背着背包,手提网兜,迈开双腿上了路。走到五七干校时,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学员


吃罢午饭,在宿舍里见到了参加这期轮训的我们这个县的全体学员,他们是汪亨祥、李志松、谈心瑞、张爱峰、滕德传、陆仁泉、翟笃旺、沈茂祥,还有一位803勘探队的老董。五七干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陆军6408部队给五七干校派来了军代表。全校分为两个连队,我们与南陵、泾县、广德、青阳为二连,以县为班,我们的班长是汪亨祥,副班长是李志松。 

文革已进入“斗、批、改”阶段,各个单位也都陆陆续续的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参加本期轮训的人,大都是已经或就要进入革命委员会的“三结合”人员,只有我和沈茂祥例外,而且我俩最年轻,沈茂祥还比我长三四岁。我是这期轮训中最年轻的,当年只有二十二岁。

我们连学员的年龄多在五十岁以上,他们中有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也有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参加建国初期工作的,只有我的资历最嫩,属于娃娃辈了。南陵县学员中还有一位老红军,这位老红军甚是可爱,整天乐呵呵。毕竟过去了半个世纪,老人的姓名忘记了,但有件事情使我对老人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是在一次例行的全体学员的会议上,五七干校军代表陈×宝在做报告时,对来轮训的老同志不大尊重,总以文革的思维看待来五七干校轮训的干部。他在报告中批评老同志倚老卖老,说别看你的资格有多老,到我这里就是接受教育,接受改造。这位军代表的年龄并不大,不过四十多岁,但官架子不小,我们很少看到他深入到班级与学员交流,但凡开会总是居高临下地教训人。他说着说着,竟然激动了起来,用手指着台下说:“别说你们当年如何如何,你们现在可是高山上倒马桶——臭气冲天。”

这时台下一阵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我看见老人的身子欠了一下,眼神中露出鄙夷的目光。这位军代表在和人通电话时,有一句惯用语:“我是军代表,我是陈×宝。”好像别人要赖掉他的军代表似的,老人常以这句话指代这位目中无人的军代表,我们听了都会意的一笑。

在这期在职干部轮训中,所有学员不论年龄,不论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统统面临这样的考验,那就是在骄阳之下面朝黄土背朝天,插秧、收割、耘田、晒谷,让你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农民。经过这番磨炼,人瘦了黑了,食量也大增,非一顿不吃七、八两不饱。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农民种田的劳累和不易,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是人们口中常常吟诵的诗句,而对我们来说却是一次脱皮掉肉的真实体验。

抢收

我们来时早稻尚在育种期间,稻田已经放水耕作,这些技术含量高的农活,五七干校已请经验丰富的老农做了。我们的任务是插秧,这看起来是一件很简单的劳动,可要把秧插得合乎尺寸和行距,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插秧时要掌握秧苗之间的密度,行与行,株与株之间要有均匀的密度。一趟秧插下来,要横看是一条线,直看也是一条线。这密度直接影响秧苗的发育、抽穗和稻谷的产量。这做起来确实很难。

到了7月中下旬,只见沉甸甸的稻谷,在微风的吹拂下,翻舞着金黄的波浪。稻田中传来一阵阵“呱呱”声的聒噪,真可谓“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到了收获的时候了,也到了抢种晚稻的时候了,一年之中最紧张最劳累的“双抢”就要开始了。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

太阳还没出山,我们就已经出工了。稻田里的水已经放干,以班为单位每人一把镰刀,开始收割稻子。一个个弯腰勾背撅臀,右手握着镰刀,左手握住稻杆的一半,镰刀贴近地面拉割。镰刀是锯齿的,稍不留意,便会割破了手。一趟稻子割下来,你都很难直起腰。别看这些老同志年龄大,可多是农民出身,干这样的农活并不生疏。我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点也不敢偷懒,手中的镰刀不停的“唰唰”往前拉割,紧赶慢赶,割稻的进度都很难超过他们。

一天,我们刚刚收割完,田里的稻子也大多挑到晒场。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风雨来了。不大的工夫,半干半湿的稻田已经水汪汪,还有小部分的稻子浸泡在水中,如不及时的从水中捞出,挑到仓库风干,稻谷就会发芽。雨停了,班长说:“大家都回去休息会吧,下午还要接着收割。只是稻田里的浸湿的稻子需要两个人去……”说着,他把眼光瞟向我和沈茂祥。

也是的,就我们俩年轻嘛。我们二话没说,承担了这项任务。班长弄来两副稻箩,也就是箩筐。稻田里的水已漫过脚踝,我俩站在水中轻轻的把稻子捞起,一捆一捆的码放在稻箩里,唯恐熟透的稻谷散落在水里。

一副稻箩所盛也不过百斤左右吧,挑在肩上并不十分吃力。可是,湿漉漉的稻梱码满了稻箩,那就绝对不是百来斤了。从水田到晒场足有一千米,水田里的水恰好漫过稻茬,泥淖之中赤着脚挑着一副沉重的稻箩,深一脚浅一脚的趟着,稍不留意,隐在水里的稻茬就会扎破你的脚。

由水田小心翼翼的趟到了田埂,南方的田埂非常窄,只容单人过往,雨后的田埂又湿又滑,担着重担前行真有如履薄冰之感。上了大路感觉就轻松多了,肩上的担子似乎也轻了,合着扁担上下荡悠的节奏,我的步伐也加快了。

沈茂祥体型肥胖,且又缺乏体育锻炼,挑了几趟就气喘吁吁。我看他勉为其难的样子,就叫他少挑几趟。我在家时就喜晨炼,每天二公里的慢跑,然后回到繁中操场撑双杆,做单杆的双臂引体向上。这些都为我储备了体能,从而可以应付如此繁重的劳动。

五七干校时的作者

抢种

水田里注满了水,地也耙了耘了,田埂上摆满了一筐筐绿油油的秧苗,双抢最紧张最劳累的抢种开始了。此时正是酷暑伏天,为抢进度只能凌晨起床,草草的洗漱和早餐后,学员们都悄无声息的下了水田。田埂上已有人将一把一把的秧苗,远远地抛向水田里,抛到水田里的秧苗要不多不少,且要均匀地分布在秧田里,纵然是多或少,那差额也不过是一两把秧苗。你说这不是种田的老把式,谁有能耐做得了呢?

几趟秧插下来,太阳已成四十五度角斜射着,火辣辣的,煞是灼热。和割稻时一样,依然是弯腰勾背撅臀。割稻时可以穿鞋,因为稻田里的水已基本排干,可插秧就不同了,稻田里灌满了水。我们一个个脱了鞋袜,卷起裤脚,光着脚板站在水田里作业。

割稻是前行劳作,插秧则是后退劳作。古代有位高僧有诗道:“手把青秧插满天,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稻),退步原来是向前。”此诗的妙处,恐怕只有亲手插过秧的人方能悟透。

临近中午,阳光开始直射,后背犹如火烤,脑袋也被晒得晕乎乎。脚在水中泡的刹白刹白,水温也越来越高,有人说这是汤煮,绝非虚言。上烤下煮,喉头干燥的要冒火,多想喝一口水润润嗓子。可我此时恰在秧田的中央,秧也只插了一半。大茶壶就放在田埂上,如果喝水就得从秧田中趟过,那样就会把秧田踩出一个一个的脚印,势必影响到插秧作业。想想还是忍着吧,也只能忍着了。

饥渴固然难熬,可除此之外,还有更恐怖的事情,那就是水田里的水蛇和蚂蟥,它们隐在水中,令你防不胜防。水蛇倒不是十分可怕,你不惹它,它不会主动出击。如果你觉得它已对你构成威胁,不妨急速的拎起它的尾巴,用力的抖动着,然后把它扔出水田就是了。蚂蟥就不好对付了,它会主动的“袭击”,而往往是隐蔽性的。蚂蟥是软体动物,它只要吸附在你的身上,会不声不响,悄悄的吸着你的血。

或许是胖的缘故吧!沈茂祥倒是蚂蟥关照的常客,他的腿上经常爬着蚂蟥,有时甚至爬上好几条。别看他那么大的块头,特别恐惧这小小的动物。也是的,这小东西确实令人恶心,软不拉几的,粘乎乎的,长得着实丑陋。沈茂祥一当发现腿上爬了蚂蟥,会惊恐的跳起来,用手去拉扯,可越是这样,蚂蟥吸附的越紧。几个老同志告诉了他,不能拉扯,要用力拍打,这才把蚂蟥拍打了下来。只见腿上已有好几个血洞,血还在滴着呢,无奈的他咧着嘴笑道:“这是一碗红烧肉补不回来的!”疲累至极的大伙听了,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结业

“双抢”结束了,不用起早贪黑地下田劳动了,人的精神也跟着松弛了下来。虽说那年代没有电扇,更甭说空调,可此时只要倒上床就会鼾然入睡,醒来后才发现浑身已被汗透,床上已被汗印成了一个人形。“双抢”透支了体力,也透支了睡眠。如今不用再起早贪黑,所有的透支都因此而能得到补充,睡眠也就格外的香甜,暑热和蚊虫是搅扰不了的。

不下田劳动并不意味着可以闲着,接下来就是政治学习。学习的内容是关于批林整风的文件,与文革最初三年相比,形而上学少了,形式主义少了,人人过关也少了。这是因为“九一三事件”后,在中央调整干部政策的形势下,到五七干校的干部不是作为另类来接受改造,而只是作为教育干部的手段,称之为轮训。虽然说少了歧视的成分,可这种轮训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这些人当时就曾经私下质疑过。后来的事实给出了回答,我们是第二期,实际上却成了末期,而全国的五七干校也都在1979年2月后全部停办。

轮训就要结业了,大家都感到特别的轻松。老同志们也许是太累了吧,一般都喜欢躺在床上扯闲篇,说的都是笑话,甚至也会来些荤段子。和政治学习时他们的一本正经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也难怪,离家时间太久了嘛!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也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才会展现真实的自己。记得熄灯号后,他们要每个人都讲一个笑话,然后才能睡觉。当然,他们把我和沈茂祥排除在外,因为我们毕竟晚了一辈。

也不是没有例外,张爱峰就很少说笑,这是因为他的浙江方言实在难懂,兼之他的不善言词。他的最爱是劳动,宿舍里外的卫生几乎都是他主动打扫。他是个颇有资格的老革命,无需表现给任何人看,这只能解释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好像永远累不垮,从田里归来就拿把锄头,到他拾掇的“自留地”上去锄地铲草。劳动时喜欢嘴角叼着一颗香烟,可又不去深吸它,就那么让它自然的燃着。有时还会调用嘴唇,让香烟在嘴唇上任意移位。这种吸烟的方式与我的父亲极为相似,所以,我的印象极深。

我和沈茂祥因为年龄相仿,也有共同的语言和爱好。我们都喜欢饭后走一走,我们几乎天天晚饭后都要到双塔寺的后山散步。那真是个绝妙的去处,满坡的水果,最多的是水蜜桃和梨子。那水蜜桃个大皮薄,皮薄的像一张纸,轻轻的一揭,便会揭去整张的桃皮,那雪白的桃肉水灵灵,咬上一口,甘甜的水珠会顺着你的下巴流滴。

政治学习的最后一个环节便是自我小结,每个人都要做,这自然是例行公事。在这之后的不几天,连部通知全连要拍一张合影以作纪念,这很合乎大家的意愿。8月11日中午,城里的一家照相馆派人带了大座机,给我们二连拍了一张“全家福”。说是“全家福”,可却“全”不了,这五个月的轮训并非人人都坚持了下来,所以在拍合影时就少了好几个人。我们班的翟笃旺就没有参加合影,他大概轮训了一小半时间,便因病而提前回去了。隔了不几天,照相馆送来照片,我们人手一张。第二天,来自各县的学员便都各背行囊,打道回府了。

芜湖地区五七干校轮训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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