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婉茹•纽约疫情日记 | 杨安泽和提利昂，谁该为自己的出生羞耻？ | 4.9

编者按

每个城市都需要有它的日记。只有史家记录那些挥舞旌旗的王者是不够的。城市里，那些属于个人的，渺小然而动人的瞬间，要有温婉私人的笔调记下。

《纽约时间》很幸运地找到这样一位写日记的作者。纵然疫情阴影笼罩，我们还期待更多的幸运，期待更多的人加入到记忆这座城市的行动中来。

你也写日记吗？邀请你。

邮箱：[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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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纽约疫情日记（总第28篇）

4月9日  阴 时有小雨

杨安泽和提利昂，

谁该为自己的出生羞耻？

窦婉茹 I 文

一

每天写日记都例行记录天气, 记录时我常木然机械，没走心，让记录天气变成一种肌肉记忆。但有些事就是这样，在不断重复中，突然就产生了意义，就像今天，我突然觉得纽约的天气有意思：前天非常晴朗，昨天不定地阴晴，今天阴，早上有小雨，上午突然起大风，接着又出来一阵耀眼的太阳，再过一会儿，据天气预报说，要有雷暴。纽约受大西洋洋流影响，五大湖的气团也略有波及，一年四季风云诡谲，天气变化总是很抓马（drama），抓马到我想纽约就算什么事都不发生，纽约人光坐门口搬个板凳天天看天气，生活都过于闹腾了。

写到这里，雨已经来了，载着雷暴的云团感觉在慢慢逼近。我突然想起最近受到了雷暴般批评的杨安泽。他是否感到不安？我能感觉他有善意。哪怕不同意他说的话，并不希望他受伤。

4月7号，杨安泽接受了NEXTSHARK.COM独家专访，回应了他本人4月1号在《华盛顿邮报》上发表的引起争议的专栏。

回应文章的点击量已达1100万。文章的标题叫做《Andrew Yang Responds  to Backlash on Washington Post Op-Ed [EXCLUSIVE]》（杨安泽就华盛顿邮报专栏文章回应反击（独家）），副标题是一行杨安泽自己的话：“I realize that the Op-Ed fell short.”(“我意识到那篇专栏有不足/ 没说到位”)。采访者是 Benny Luo 。

我认真读了译文和原文，感觉杨安泽温和谦逊，他虽对自己的“不当”言辞有找补之意，但我并不觉得这篇文章是一种“洗白”。文章的作者是杨的前雇员，作者一开头就交待了这一点，很坦率。

杨安泽在“backlash（回击，回应）”文章里，最重要的是申明了对目前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的个人态度，他说，“racism needs to be called out and combated in any way possible. （种族主义需要被大声喊出来，需要用各种可能的方式反击。）"

这是针对他在早前文章里的观点，就是：亚裔在目前种族歧视恶化的形势下，光是大声说你不要歧视我没有用，要多为美国做贡献，显示出自己的American-ness(美国人的特质)，比如现在，去积极救灾，这样才能得到承认，才是对抗种族歧视的方法。

而现在杨安泽说了，要大声说，遇到歧视，还是要大声说出来，得反击。

杨安泽对自己举二战中日裔美国人积极参加打仗的例子感到后悔，他说“ I was wrong to not represent that better given the complicated natureof the topic.（我没把这个例子举好，我错了，因为这个话题本质上很复杂。）”

看来，杨安泽沉迷于日裔美国人在二战中的442军团的故事。这个故事本质上复杂，我认可，但是，杨安泽以此为例，还是没意识到他的所谓“客观”，对当年和现在的受害者，伤害有多大。

我的朋友中有人赞扬杨安泽诚实。杨安泽本人在回应里也说了：我站出来说这些话，说的是我真实的感受，那些社会地位不如我的亚裔美国人，糟糕的感受只会更强烈。（大意）

杨安泽的确是实诚的，我认可他说的新冠病毒下亚裔恶劣的种族状况，但我不能认可的是：一个无端端歧视他的白人看着他，他就产生了“ashamed”感觉——他又没偷没抢，有什么好“ashamed”的？我认为杨安泽起码应该在心里，对那个用那种眼光看他的男人说一句“shame on you（我以你为耻）”，才政治正确。

杨安泽借回应的机会，终于补充表达了对川普三次说“Corona Virus”的态度：“ The term Chinese virus is toxic and dangerous and should never havebeen used.（“Chinese virus”这个措辞是有毒害和危险的，这个词从来都不该被使用。）”

这个补充很及时，但又让人伤感：说这种话的人，川普总统本人，才应该觉得“ashamed”。可是人家说了三遍，没有道歉。相反，我们的男人，（我当然是自作多情了），我们亚裔的总统候选人，他啥事也没干，就因为人家歧视地看了他一眼，就公开地觉得自己“ashamed”。

在回应文章的最后，杨安泽终于提到了“ashamed”这个无法跨越的问题，他后悔地说：“Some were upset by my use of the word ‘ashamed.’ I suppose a better word could have been ‘powerless’ or ‘marginalized’.（有人为我使用’羞耻的’这个词感到难过，我觉得比这个词更好的词可能是’无力感’和’边缘感’。）”

杨安泽说得对，“powerless（无力感）”和“marginalized（边缘感）”这两个词，远远胜过“ashamed”。

二

窗外刮起雷暴前的大风。刚才，孩子们学校的老师又打电话过来，说我家孩子不好好交作业，我拿着电话在家里边听别踱步，边做出毕恭毕敬的姿势，对老师连连说“是，是，您辛苦了。” 心里对孩子们气恼，觉得自己“ashamed”。

（每次把孩子们交给爸爸管，都是这么糟心的结果。）

孩子个个不听话的老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什么叫“ashamed”的人！可是，当这个词从杨安泽的嘴里说出来，老母亲我还是非常震惊。我不敢相信自己生活在2020年代。

《Born A Crime》(《天生有罪》)，是美国最火爆脱口秀主持人崔娃（Trevor Noah）的自传，从2016年到现在，这本书已经卖出上百万册，讲的是一个心态端正的有色人种男青年笑傲江湖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崔娃，黑白混血，生在南非，绝对不比亚裔容易，但是人家还能鼓励大家“你为任何事ashamed，也不要为你生下来的肤色种族ashamed”。可我们亚裔男人，在超市门口，没干任何错事，当一个男人用“指控的”眼光看着他时，他居然感到自己“ashamed”——为自己天生的种族特征。

《Born A Shame》（《天生羞耻》），难道杨安泽的传记要用上这个名字？

杨安泽在回应文章里申明他并不是讨好白人，说自己既不是“pro-White(支持白人)”，也不是“pro-Asian(支持亚裔)”，他说自己是“pro-people(支持人类)”。这个立场，在他参加总统竞选的时候就传递给了选民，亚裔美国人当时只觉得他有些回避和模糊，有人认为可以理解，但让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杨安泽如今不仅是不会“pro-Asian(支持亚裔)”，他是对自己的亚裔身份“ashamed”。

有人说，你们新移民，在母国已经有了自我身份认知，你们不能理解二代、三代移民的痛苦，你们知道人家的成长有多难吗？

也许在本质上，人与人无法互相理解，甚至无法交流，但既然目前做不到谁都不跟谁说话，我想说，理解，是有底线的。杨安泽这个“ashamed”，碰到了很多人的底线了。

在《权力的游戏》里，Tyrion Lanniste（提利昂-兰尼斯特），编剧最爱的人物之一，是豪杰中的豪杰。提利昂虽生于王者之家，智慧又勇敢，哥哥姐姐都惊人地高大漂亮，他却是个侏儒，从小被人说成“妖怪”。

但是，提利昂-兰尼斯特，在第一季第一集里，就教育了私生子Jon Snow，让他不要因为没跟其他兄弟姐妹一起被邀请，参加一个什么破宴会就闷闷不乐，要学会接受自己，欣赏自己，武装自己，把受到的伤害反击回去。提利昂说了一句最著名的台词：“Never forget what you are, the rest of the world will not. Wear it like armor and it can never be used to hurt you.（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因为这个世界不会忘记。记住你自己是谁，把这个身份像盔甲一样穿在自己的身上，这样，这个世界就不会再利用这个来伤害你了。）”

我并非在此把“亚裔身份”比作提利昂, 不是因为侏儒的外貌丑，我们亚裔又是个太漂亮的种族，而是提利昂实在是太过智慧勇敢博学集多种美德于一身，把亚裔比作人家，太过高调。

各个种族的观众都认同和喜爱提利昂，原因之一，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坦然接受了自己。他从未因他“born a crime”、“born a shame”这些不值得的理由感到ashamed。

相反，在那场著名的、惊心动魄的“审判侏儒”里，提利昂发表了一场非常powerful的演讲，让所有羞辱侏儒的人，都感到了ashamed：

TYWIN（泰温，提利昂的父亲）: You wish to confess?（你要认罪吗？）

Tyrion gazes out at the crowd, who are taking such pleasure in his destruction.（提利昂扫了一圈周围，那些看着他毁灭而感到高兴的旁观群众。）

TYRION (to the crowd)（提利昂）: I saved you. I saved this city and all your worthless lives. I should have let Stannis kill you all—（我救过你们的性命。我救过这座城，以及这座城里所有人一钱不值的性命。既有今日，我真该早让史丹尼斯把你们都杀了。）

TYWIN（泰温）: Tyrion. Do you wish to confess?（提利昂，你不是想认罪吗？）

Tyrion turns to face Tywin.（提利昂把脸转向了父亲泰温。）

TYRION（提利昂）: Yes, father. I'm guilty. Guilty. Is that what you want to hear?（是的，父亲，我有罪。我有罪。这就是你想听到的吗？）

提利昂指的是因自己的出生造成母亲难产而死，让父亲痛苦，而自己生下来又是侏儒。

TYWIN（泰温）: You admit you poisoned the King?（你是在承认是你毒死了国王、你的外甥乔弗里吗？）

TYRION（提利昂）: No, of that I'm innocent. I am guilty of a far more monstrous crime. I am guilty of being a dwarf.（不是，这一点我是无辜的。我想认的罪远比这大得多。我为我天生侏儒而感到罪过。）

TYWIN（泰温）: You are not on trial for being a dwarf.（你并不是因为是侏儒而在此受审。）

TYRION（提利昂）: Oh, yes I am. I've been on trial for that my entire life.（不，我就是为这个才站在此地。我已经为我自己天生侏儒，被世人审判了一辈子。）

TYWIN（泰温）: Have you nothing to say in your defense?（你没有任何为自己辩护的了吗？）

TYRION（提利昂）: Nothing but this: I did not do it.（没有了。你要是指控告我给乔弗里下毒这个事，我无罪。）

He turns from his father to Cersei.（他把脸转向他父亲和姐姐瑟曦。）

TYRION（提利昂）: I did not kill Joffrey but I wish that I had. Watching your vicious bastard die gave me more relief than a thousand lying whores.（我没杀乔弗里，但我真希望是我杀了他。看着你们这些恶毒的杂种死去，比看着一千个撒谎的娼妓死掉，还要让我感到解脱。）

Tyrion turns from her and looks out at the crowd of nobles.（提利昂转身面向现场的群众和贵族）

TYRION（提利昂）: I wish I was the monster you think I am. I wish I had enough poison for the whole pack of you. I would gladly give my life to watch you all swallow it.（我希望我就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个妖怪恶魔。我希望我有足够的毒药把你们每个人都毒死。如果能眼看着你们一个个都吞了我的毒药，那我死了也高兴。）

Uproar from the crowd Killer!Kingslayer! Monster!

（吃瓜群众大喊：杀人凶手！弑君者！妖怪！）

TYWIN（泰温） (shouting over the crowd, to Meryn Trant): Ser Meryn, escort the prisoner back to his cell—（把犯人压下去。）

TYRION（提利昂）: I will not give my life for Joffrey's murder. And I know I'll get no justice here, so I will let the gods decide my fate. (beat) I demand a trial by combat!（我不想背着杀害乔弗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死去，我也知道我得不到公平的审判了，所以我想让神来决定我的命运。我想要通过比武。）

The roar of the crowd is deafening.

（欢呼的群众喊声震耳欲聋。）

三

我抄录了《权力的游戏》里最难忘的一个场景。大家可能觉得小恶魔提利昂说话太不友好，台词有些血腥，但是看过电视剧的人，都知道小恶魔一句话都没说过分，他审判了不公的人心，审判了这个丑恶的世界，他让电视机和电脑前所有的观众，所有曾经因任何原因歧视过他人的人，都感到asha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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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介绍窦婉茹，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早期从事证券交易、投资银行工作，后历任《南方都市报》娱乐新闻部主任、新浪网娱乐新闻中心总监，多家媒体专栏作家，现居纽约长岛。

窦婉茹纽约疫情日记往期回顾：3.12 I 3.13 I 3.14 I 3.15 I 3.16 I 3.18 I 3.19 | 3.20 | 3.21 | 3.22 | 3.23 | 3.24 | 3.25 | 3.26 |  3.27 | 3.28 | 3.29 | 3.30 | 3.31 | 4.1 | 美国的统计数字憨头憨脑 4.2 | 病毒除了怕医生，还怕笑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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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疫情晚报】参见今日推送第6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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