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7) 【油灯时代】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对今天的人来说,太阳是否下山,太阳何时下山,都不需要关心。由于电力的普及,电灯把现代城市的夜晚妆点得明亮如昼。只要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让黑夜亮起来。
我们生活在可任意调控的光明之中,一切习以为常,忘记了电力时代之前悠久的人类演化史上,我们无数的祖先如何度过漆黑的长夜。
今天,只有突然的停电,才令人感觉到黑夜的坚硬存在,以及群体失明带来的不便。只是,现在几乎碰不到突发大面积停电这样的事情了。
在我的小时候,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虽然两者没有清晰而决然的界限,但光明和黑暗都是判然有别的。没有月光的黑夜是真的很黑暗,而丽日当空的白昼真的很光明。两者带给人的感受都非常的强烈,就像盛夏和严冬的对比一样。我相信,古人之所以那样深情地讴歌明月,或许与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给人带来的无奈有关。
今天,我想写一写前电灯时代的夜晚。我把那个时代叫做油灯时代。


我出生后的头十一年,夜里都是油灯相伴。父亲是大队会计,每天都在油灯下记账,母亲和姐姐在油灯下做家务,我在油灯下看小人书或者做父亲布置的作业。
油灯伴随我渡过了十一岁之前的每一个夜晚。
油灯点的,一般是煤油。煤油在大队的代销店就有卖,不过要凭票。当时鸡蛋七八分钱一个,卖掉几个鸡蛋,搭上煤油票,就可以买上一斤。
由于煤油是必须的日用品,家境不错的社员家庭会一次买上一箱。我记得很清楚,装煤油的箱是铁皮做的,长方形,大小与当时通用的大饼干箱仿佛,五公斤装。如果省着点用,这一铁箱煤油大概可以用年把时间。
没钱买煤油的人家,只好用大豆油、菜籽油、茶子油和桐子油等植物油脂来代替了,只是,这些东西做灯油效果不好,杂质多、又太稠,灯芯吸油吃力,亮光比煤油微弱多了,而且因燃烧不充分,冒出的烟很浓还带有刺鼻的气味。
我记得家里最困难的那一段时间,连买煤油的钱也没有。菜油豆油之类的食用油也短缺,吃都不够,哪舍得拿出来做灯油。夜里照明只好用松明子点燃了做光源。
松明子就是富含油脂的那一部分松木。
天然状态下,活的松树在遭狂风暴雨或雷劈时,枝丫折断,树身出现创口,很自然的反应就是迅速分泌大量的油脂,集结在伤口予以保护。这些快速聚集在一起的油脂会堆积在创面附近,使得局部木纤维饱含油脂。伐下松树将此部分取出,就是松脂木。它比其他部分要重得多,耐燃,且火光也较为闪亮。顺便说一句,松脂也是利用这一原理获取的,无非是人类有意识地刮去树皮,以专用工具收集松树的分泌物并加以提纯而得到。
松枝切面窗口分泌的松脂
松脂木
松脂木作为燃料是绝佳的,但是作为光源实在不理想。首先是火光不好控制,点着后,会随着周围空气的流动而忽闪,亮光就不稳定了。在它边上聊个天倒是没太妨碍,拿它照着大家吃饭,也马马虎虎过得去,反正那时候饭菜也简单,不会因为看不清而弄错,再说,弄错也无所谓。可是,要用它来读书,可就太不靠谱了。
松脂燃烧发出的亮光,摇曳不定,书上的字也隐隐约约、颤颤巍巍的,看着很吃力;更要命的是,它燃烧的全过程,都会发出浓密的黑烟。这黑烟,是名副其实的黑。如拿一张白纸或者一块玻璃,平罩在火苗的正上方,不一会,这表面就熏出来一个黑黑的大圆圈,可刮下厚厚一层黑粉,难怪古代人用它来制作墨碇,还美其名曰“松烟”。
因为松脂木的火光不太明亮,要看书就必须凑近了,结果就是,不到半个小时,人人两鼻漆黑,像是刚从深井上来的煤矿工,相对而视,不笑出声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点燃松脂木的亮光,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松脂燃烧发出来的香味是宜人的,我很喜欢闻。


可以说,在电灯时代到来之前,农村最好的油灯,是煤油灯。
煤油灯其实是一个家族,它有各种各样的制式,也分出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以我有限的经历来评价,最好的那一种就是汽灯,其次是马灯,再次是美孚灯,最差的就是简易灯。围绕油灯的使用权,简直可以说形成了一个阶级体系,集体控制着汽灯,干部使用马灯,社员家庭以美孚灯为主,而简易灯就随便谁用都无所谓了。

汽  灯

在油灯时代,汽灯是夜里亮度最高的灯了。
在它被点亮的那一刻,雪白的光线把方圆几十米照得亮如白昼。
汽灯,堪称油灯中的战斗机,是油灯家族里的豪华一哥。大概是身价不菲,整个生产大队也就配备了一两盏。它的外形是长长的圆筒状,有点像马灯,但不靠灯芯吸油点亮。而是往下部装有煤油的铁壶里打气,点亮一个像漏网一样的白色罩子而发光。当时我并不知道它的工作原理,只是好奇,同样用的是煤油,还没有灯芯,它为何能够发出如此强大的亮光。后来才渐渐知道其中的奥秘,之所以向底座的油壶里打气,是为了产生一定的压力,使煤油能从油壶上方的灯嘴处喷出并雾化,点燃这些已经雾化的煤油发出高温,把汽灯上部的一个草帽檐一样的纱罩加热,可以使其发光。
煤油汽灯纱罩
这个纱罩非同一般,是经过某种化学药水浸泡工艺制成的,所以当它遇到高温后会发出耀眼的白光,一盏汽灯可以把周围几十米的范围都照得通明。不过,有时汽灯点的时间太长了,还需要在中途再打点气。
这纱罩是一次性用品,用完就废了,估计不便宜,所以,生产队平时舍不得用汽灯,只有遇到一些大场面或隆重的场合才会使用。通常是夜里大队召开全村群众大会、或者生产队在操场上打平伙的时候,会场上高高悬挂着明亮无比的汽灯;另外,在过年的时候,村里搭台子唱戏,舞台上的灯光就是用的汽灯。
我对汽灯怀有无比美好的记忆,因为它总是和集会和聚餐联系在一起,而这两样活动,都是小孩子最喜欢的。


标准的汽灯,上部为灯顶,下部为灯座,内装煤油;中间是纱罩,一般为石棉网。灯座上有打气管子,打进空气,把煤油从一组小孔中压出,喷成雾状小滴,化为蒸汽,跟空气均匀混合后燃烧,使纱罩发出炽热光亮。
点亮后的煤油汽灯

马  灯

马灯,顾名思义,大概是骑马也能打着的灯,它用的也是煤油,也用灯芯蘸油点亮照明。虽然看上去有点像汽灯,但不是。马灯最大的特点是不怕摇动颠簸,可以防风。马灯携带方便,手可提,棍子可挑。可以悬挂在任何带钩状物的上面,树干枝丫,墙壁挂钩等,也可以放在任何台面上。
在油灯时代,马灯属于村干部家才用得起的好东西。是用煤油时代的新式灯笼。提着它,夜里外出行走,完全不用担心等会被气流挂灭,或者灯倒卧会导致煤油溢出。
不仅如此,提着马灯走路也显出一种身份,一种气质。我记得,村子里只有支书和少数几个干部家里备有马灯,不知道是公社发给他们用的办公用品还是他们自己买的,反正看到他们提着马灯走家串户,就觉得特别神气,见到了令人肃然起敬。

点亮后的煤油马灯

美孚灯

这是油灯时代,家家户户都会有的灯具。不过一般的家庭,大概也只有一两盏,不会很多,毕竟它也是专用的油灯,要花钱去买。
美孚灯的标准制式是,玻璃材料,上部凸出呈椭圆形,收口处装着专用的金属灯盏,棉质的扁灯芯穿过灯盏中间的管子,上头微露,下端就浸在煤油中。底座有高脚和矮脚两种。高脚的那种,可以用手掌握着拿在手上,矮的,就只能用手托着移动。用的时候用火柴点燃棉灯芯,合上防风玻璃罩,室内就亮起来了。这灯头上还装上了一个小转柄,在上部灯芯燃化后将下端的部分调动上来。
后来知道,它之所以叫“美孚灯”,是因为这种灯是美孚石油公司推行的家用灯具。
美孚灯,不仅光线明亮均匀,而且不怕风吹,亮度稳定,最重要的是它还省油。
点亮而没有上灯罩的美孚灯
点亮后插上灯罩的美孚灯
我家仅有的一盏美孚灯,毫无疑问是主灯,只用于最重要的场合。因为它比简易煤油灯要高许多,更亮,照的范围也更大。冬天的夜晚吃饭时,它就被置于八仙桌的中间。光线可以居高临下照到桌面的任何地方。
吃完饭,它几乎就成了父亲和我的专用品。父亲霸着它是为了让它照我做功课。那时候,学校不太重视文化课,不怎么布置作业,但父亲会自己设计作业逼着我做。他会陪着我到深夜。当其他人家都已经灭灯睡觉的时候,全村大概只有我家的二楼,美孚灯还亮着,我还在做作业。我们家穷,但是煤油耗得比任何人家都要厉害,母亲也没有怨言,毕竟,这是为了我的功课。

简 易 油 灯

简易的油灯,是自己都可以动手做的。
找来带铁盖的玻璃瓶,用铁钻在铁盖中间打出一个圆孔,装上一支空心管,将毛边纸卷紧了穿进圆管子做灯芯。点燃上端露出管子的那一端,就亮了。这类简易的油灯,没有灯罩,微风或者呼吸的气流都会干扰火苗,因此亮光不稳定。夜里拿在手上走路,必须要用另一只手掌半罩着挡风。但也只能免遭微风的侵袭,遇到大风,火苗必定被卷灭。这种简易油灯的瓶身上箍上铁丝或麻绳,可以悬挂。
这类油灯,因为不用花钱,自己可以制作,所以每家都有好几盏。
最常见的简易煤油灯
这简易油灯,几乎每家每户都是人手一盏。夜里,在家里走动,就随手带上它。

打火点灯

我小时候,还没有用上今天一两块钱就可以在任何小卖部买到的打火机。火柴,只要几分钱一盒,倒是买得到,但需要凭票。没有火柴可用或者火柴受潮打不着火的情况下,怎么把油灯点亮也是一件难事。
记得很小的时候,还见过老人们都熟练地使用火镰和打火石取火生炉子、点烟斗和点油灯。今天这样的物事已经绝迹了。
和烟枪烟袋连在一起的火镰
打火石
火镰取火
做引火纸捻子用的毛边纸
用火镰打火当然是技术活,没有技巧和耐心,常常是打不着火的。性子急的人,不讲角度,不拿捏力度,只是一味地用火镰去敲击打火石,石头上的火没打出来,自己已经火冒三丈了。我父亲大概属于这一类不擅长使用火镰打火的人。
堂爷爷心灵手巧,打猎是村里的一把好手,看他用火镰打火那是一种享受。一般不超过三下,火石上的火星子就被密集地激发出来飞溅到紧挨着的毛边纸捻子的头部,这纸捻子就被点着了。用嘴朝着已经冒烟的部位有节奏并且节制地吹上几口气,“噗、噗、噗!”,纸捻子就腾起了火焰。对着承载了火星子的纸捻子吹气也是很有讲究的,你不能朝着它一直吹着气不停,而是在短促地吹出一口气后迅速用舌头堵住嘴巴,使得吹出的气流有一定的爆破性。这样吹出的气流是最容易让火燃烧起来的。有了这明火,就可以点燃各种油灯了。
再用稍大一点的口气吹灭火焰,纸捻子就一直怀着暗火,这样的暗火所具有的温度是抽土烟最佳的。暗火在绒绒的纸捻子里隐燃,如果这纸捻子不受潮,火就不会灭。


油灯时代,村子一到夜里几乎就是漆黑的。为了省油,天黑以后,各家各户匆忙处理完家务,就关灯睡觉。
长夜漫漫的冬季,地里已经没啥农活可干,天黑得早,吃完晚饭到睡觉,有太多的时间要打发。晚上没啥事情可做,就把自家的灯吹了,去那些舍得耗油的家里蹭灯光。后来,渐渐地,愿意被蹭的人越来越少,就只能扎堆了摸黑聊天或做事。
我有时也被父亲领着走家串户。足迹所至,十家有九家是漆黑的。乡下人彼此知根知底,各家各户的房形结构早已烂熟于心,加上眼神好,摸黑走家串户,一般不会迷路。
妇女们三五成群集中到某家的油灯下做手工,纳鞋底或者绣围兜。边做女红边家长里短地漫无边际地聊天。男人们则是扎堆了摸黑说大书。
依稀记得,跟着父亲去邻居家串门,漆黑的屋子里,有几个大人边抽烟边谈天说地。抽的是劲足的土烟,自家菜地里种的烟叶。秋天,烟叶长到不能再大的时候,就采摘晒干,交由村头的王应升师傅制作烟丝。应升是个厚道人,做烟丝的每一个环节一丝不苟,从不偷工减料,他刨出来的烟丝,劲大味足香气浓郁。
各家各户,烟叶产量不一样,做出来的烟丝多的几十斤,少的十几斤。这些烟丝都存放在陶瓮中密闭,每天按量抓取一部分装在专用的便携小布袋里,布袋就系在烟枪杆子上。平时,这烟枪就别在腰间。
黑夜中,几个男人,围坐在火塘边,边抽边聊。塘中透过热灰发的炭火,与铜烟斗里点着了的土烟丝随着吞吐而一闪一闪的亮光,在漆黑的屋子里特别醒目。大人们就这么摸黑谈天说地,时而热烈时而沉寂。吸烟时的吧唧声相当大,空气被吸入烟斗助燃烟丝发出的那种嘶嘶的声音,听上去就觉得津津有味,很舒适。
大人的话题,小孩子大多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加上满屋子缭绕的烟雾,令我昏昏欲睡。可一旦他们开始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马上就来了精神。
有的事情太诡异恐怖,会令人毛骨悚然,聊完天,回家的路上,无论走在父亲前面还是他身后,都是腿肚子发颤。到家以后,父亲如还有其他应酬,会打发我先上楼去睡。那真是我最不愿意的事情了。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人左手拿着忽闪着火苗的简易煤油灯,走长长的木楼梯到二楼,每走一步都要担心火灭的明灭。到了二楼,还要经过一个搁着两具棺材的开间,这棺材,白天走过看到都会让人后脊背发凉,更别说在黑夜里了。寒风吹来,这微弱的灯光,只要右手的遮挡稍有疏漏,就灭了。刚刚听过的鬼故事,情形在脑袋里活跃起来,感觉一片漆黑的周围,都是活跃着的妖魔鬼怪,那种恐惧的感觉实在怕人。又不敢叫出声来,只好硬着头皮摸黑找房间,找床。好在,睡觉的房间就在火塘间的正上方,楼下大人们聊天的声音可以很清楚地透过松木地板传到楼上,听着这些动静,胆子才恢复一些,也能放心入睡了。
后来,父亲从外村弄来了一只小狗,每天晚上,跟着我一起上楼梯去房间,有它做伴,就是煤油灯被风吹灭,也没那么害怕了。
油灯时代并不令人怀念,山村的黑夜,由于光明的短缺,人们行动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夜,简直就像是无形的黑墙,把人的生活圈在了昏暗的油灯亮光所及的范围。所有的人即便视力超群,一到夜里,几乎都成了瞎子。想做什么,没有光照,也做不成。
当然,油灯时代的夜晚是安静和封闭的。如果没有生活的催逼,没有创新创业的焦虑,那么,生活在这样的情境之中,人的内心即可保持十分的平静和踏实,波澜不兴。


1974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黄昏,我和母亲正在前山的旱地里播种大豆。面朝黄土,背后的山脚下就是我们的村子。
那一小块地全部播完,施上混合着人粪尿草木灰的肥料,将土掩上摊平后,收拾锄头背篓准备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当我和母亲转过身朝山下走去的那一霎那,眼前突然亮起了从未见过的强烈的光明。整个村子被这光明照得雪亮如昼。
然后耳边就传来了一阵阵欢呼的声浪。“来电了!”“通电了!”
从这一天起,油灯时代结束了!

推荐阅读
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6)【可爱的玉米君】
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5)【大牯牛】
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4)【小秋收】
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3)【露天电影】
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2)【打平伙 吃大餐】
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1)【双抢大战】
罗卫东 | 当年明月忆中秋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1)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2-卯时)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3-【辰时】【巳时】)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 4-【午时】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5-未时)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 6-【申时】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 -7-【酉时】
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 -8 -【戌时】
大雪封山 岁月静美
流 萤 记
家有火塘千岁暖
年关一梦回乡关
春归吾心入诗画
我的小黑



欢迎关注来英书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