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住芳三郎，纵横七海（下）
本文主角：丰住芳三郎（Toyozumi Yoshisaburo）
前期连接：丰住芳三郎，纵横七海（上）
再度归来
1974年1月，丰住再次回到日本，不过这一次是因为家庭原因。起初他并没有把心思放到演出上，想尽快处理完事务，第三次前往海外。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丰住已经回来。
不过在8月下旬与New Jazz Syndicate在法政大学的演出，以及在9月作为嘉宾出席吉泽元治在新宿安田生命会堂的音乐会，激起了丰住作为音乐家想要演出的本能欲望。当时，他已经离开日本舞台太久，很多同台的年轻乐手都不认识这张脸了。
很快，丰住就组织了一次东北·北海道巡演。在挑选乐手时，丰住首先选择了比较了解的钢琴家原尞，因为他之前曾和丰住与高木同台过。有意思的是，原尞后来转行做了一名推理小说作家，并且非常成功，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另外被选中加入三重奏的，是萨克斯手宇梶晶ニ。虽然之前没有合作过，但在合练了一次后，丰住认可了他。
当时刚好丰住家里有一台钢琴，于是三人就在丰住家进行了一个月的磨合。巡演的曲目由丰住精心挑选，其中一半曲目是ACCM成员创作的。由于在芝加哥时，丰住就与他们合作过，这些曲子对他来说轻车熟路。
1974年秋冬交汇之际的这次巡演，取得了巨大成功，收到了当地歌迷非常热情的反馈。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让更多人听到，如果不出版唱片就太可惜了。不过，由于唱片时长所限，以及现场录音质量的考量，最终在郡山演出中选择了三曲，以《Message To Chicago》为名，进行出版，这也是丰住领衔的第一张唱片。
这三首曲目，均为AACM成员作品，除了丰住最爱的“People In Sorrow”外，其他两首均创作于丰住在芝加哥之时，这些歌在首演时他就参与其中，与创作者详细讨论过如何演奏。
这场演出还有一个特别之处，萨克斯手藤川义明作为嘉宾，参与了当天的现场。那天，刚好藤川有私事要路过郡山，提前得到消息的丰住给其打了电话，邀请他出演。
丰住与藤川算是老相识，在七十年代初New Jazz Hall时期，就有过合作，作为新晋乐手，藤川对丰住非常尊重。当他收到邀请后，便一口答应。在演出当天，他提前六个小时就从东京出发，兴奋之情难以按耐。藤川可能也没想到，在“People In Sorrow”的中演奏，后来会进行出版。
这仅仅是藤川和丰住合作的开始，几年后，他们还会再次相遇。
如今回头来看，这次演出只是丰住两次旅行之间的一个小小插曲。在巡演结束一个月后，丰住又再次启程前往南美洲。这时，恰巧丰住的亲密战友高木元辉也结束旅法生涯，回到国内，两人又一次擦身而过。不过与前几次不同，仅仅几个月后，在1975年4月，丰住就结束旅行，再次回到日本。
由于几年都没有一起合演，此时的高木特别想与丰住一起演出。而几年来，除了74年的东北·北海道巡演外，丰住也没有在日本其他地方进行正式出演。于是一拍即合，于1975年7月2日在御茶水的日法会馆举办了一次正式演出。
这场演出的阵容空前强大，除了上次巡演的宇梶晶二、原寮、藤川义明外，还加入了高木元輝、庄田次郎、徳弘崇，加上丰住自己，一共七名乐手，丰住把这次演出亲自命名为“七海”（七つの海）。
这场演出后不久，Trio出版了名为《藻》的现场实况唱片，选取了“流星雨”与“藻”两首原创曲目。略显遗憾的是，参与这两曲的只有丰住、高木以及贝斯手徳弘崇，并没有其他编制的录音。不过，从这两首中也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变化。
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日本自由爵士刚刚发轫之际，作为传统的对立面，音乐家有时更多追求的是对既有体系的打破，那时的自由爵士往往表现出极端、疯狂、愤怒的一面，有时更像是为了反抗而反抗。而几年后，这些第一代乐手们开始追求自己个性的建立。从《藻》的现场中很明显地感到，乐手们的表现不再非常急躁，整个基调开始平缓下来，从容不迫的建立整个音乐空间。
而横向来看，1975年，日本的自由爵士从走出去转向请进来。在间章运作下，Steve Lacy进行了第一次日本巡演，富樫雅彦、佐藤允彦、吉泽元治、翠川敬基、池田芳夫、丰住、高木，乃至高桥悠治、小杉武久都参与其中，与其切磋，短短半个月的巡演留下了五张精彩的现场唱片；这一年，富樫自己推出了最能代表他艺术成就的杰作《Spirutial Nature》与《Story Of Wind Behind Left》，丰住也有幸参与其中；而第二代乐手这时也开始崭露头角，梅津和时与原田依幸以生活向上委员会纽约支部的名义在纽约录制了同名专辑。
1975年，可以看作是日本自由爵士真正成熟的一年。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1976年，加古隆暂时回到国内，这让在时空中不停错位的三人，终于有了聚首的机会。加古、丰住、高木三人于1月24日在大阪帝人会馆以及名古屋的Jazz Inn Lovely举行了两场演出。本该在法国发生的事情，在日本终以成行。不过除了现在的观众外，其他人想听到这两场演出，还要等上几十年。反倒是这之前几天，加古与丰住的合作，在同年被Trio厂牌推出，命名为《Passage》。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上述三人的两场演出，在2012年，由丰住个人厂牌Kaitai推出，承接1972年的“深海”，两张唱片分别命名为《沧海》与《新海》。继续着海的故事。
《沧海》与《新海》
与阿部薰的交汇
早夭的天才，总是被人怀念，如果这个天才有点混蛋，那更是让人无法忘怀。阿部薰，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他逝世几十年后，各种出版物层出不穷，反而觉得他离我们越来越近。今日，阿部薰已经成为了一种混乱的、偏执的、扭曲的、疯狂的、迷人的情愫混搭在一起的特殊指代，成为了如同格瓦拉一般的文化符号。
而很多人知道丰住芳三郎，就是源于他是阿部薰生前最后的合作者。事实上，早在七十年代初的New Jazz Hall时期，他们就一起合作过。而重逢，是在1977年，美国鼓手Milford Graves的讲习班上。
这次讲习班上，阿部薰大出风头，在演出中对主角Milford Graves不停挑衅（原因是阿部认为Milford在背后踢了他一脚，实际上只是手肘碰了他一下）。阿部站在他的鼓前面，眼睛瞪着，大声吹奏，让Milford不厌其烦。演出结束后，阿布说，Milford先怂了，所以他输了。不过当晚Milford就做出接下来有我没他的决定。
而就在这次活动中，丰住被安排与阿部住在一起。由于丰住婚后发福，加之很久没有见面，起初阿部并没有认出他。而在认出后，便发出了“我们一起玩玩吧”的邀请。
Milford Graves《Meditation Among Us》
在阿部生命最后一年里，两人组成了二重奏组合，频繁进行演出，从演出的数量可以看出，两人对彼此都非常满意。可惜的是，阿部生前没有看到他们的唱片出版，事实上，阿部在世时，只在间章的帮助下，出版了一张名为《催命》的独奏唱片（如果不算1972年那张著名的盗版）。
在阿部死后不久，那张著名的《Overhang Party》才以追悼盘的名头进行出版，记录了阿部逝世前一个月的状态。在这场演出中，除了萨克斯外，阿部还演奏了黑管、钢琴、口琴、吉他、马林巴等各种乐器。有些想象力丰富的朋友可能会说，在这张唱片里，阿部薰的演奏充满了死亡气息，而事实上，这其中甚至有些异常优美的片段。
2004年，意大利厂牌Qbico（这个厂牌几乎所有日本相关出版，都与丰住有关）出版了名为《蝉·蜕》的唱片，他们这一时期的录音还在不停挖掘，最新的是2018年，在立陶宛厂牌No Business出版的《挽歌》与《万叶歌》。
阿部薰的逝世毫无预兆，在那之前，丰住还在计划他们明年的演出，他们甚至已经预定了1980年1月13日的日法会馆，计划进行演出，然而阿部薰的生命永远停到了1979年9月9日。
阿部薰的死后，由于担架无法进入他公寓狭窄的楼梯，最后由丰住把他的尸体抱了下来。
两代乐手的碰撞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随着中央线爵士的崛起，日本第二代自由爵士乐手的日渐成熟。两代乐手可以简单以出生于战前或战后进行划分，虽是两代，年龄一般只差五年前后，但气质大为不同。就像前文所述，第一代乐手更像是一群革命者，对既有爵士音乐体系是一种挑战与破坏，常以严肃面孔示人；而第二代乐手则更多选择以戏谑的态度，来解构自由爵士的拒人千里之外，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这一时期，丰住开始第二代自由爵士乐手合作，出版了几张出色的唱片。
首先，就是丰住与藤川义明、翠川敬基组成的F.M.T（Free Music Trio），这个组合名字玩了一点巧思，除了本来字面的意思外，还是他们三个人姓氏的首字母。其实在F.M.T成立前，丰住就经常和翠川敬基一起合作，藤川义明加入后，三人在1978年录制了一张唱片《You Got A Freedom》。十个月后，他们前往西德的Moers音乐节进行演出。
在音乐节正式登台前一晚，F.M.T来到了城里唯一一家爵士俱乐部进行演出，很多音乐节的参演乐手与评论家都在台下。而F.M.T在征服观众之前就征服了同行，很多乐手在他们演出后主动与他们交流，表达自己的欣赏。
而第二天在Moers音乐节上的演出更是大获成功。时值六月，地处高纬度的Moers，晚上九点时，才刚刚露出夜色。面对台下五千名对日本爵士乐毫无概念的乐迷，F.M.T用七十分钟的出色表演完全令他们折服。
演出结束时，观众的呐喊和掌声证明，他们已经认可台上的三位是“自己人”，很快这些声音变成了整齐的“安可”拍手，而F.M.T的一次返场并没能使热情的观众满足，于是又再次返场。在Moers音乐节中，观众要求两次返场非常少见，足以证明F.M.T的受欢迎程度。
Moer演出结束后，之前录制的唱片才正式出版。不过非常可惜的是，F.M.T只出版这一张唱片便偃旗息鼓，直到1998年他们才出版了第二张唱片《Tango》。
早在1976年2月，丰住就组成了一个有点社群性质的组合：丰住Unit。它并不是传统的Leader与Sideman那种组合，更像是一个松散的合作关系，丰住会邀请他欣赏的音乐人加入其中。
这个组合在1979年录制过一张名为《The Masterpiece》的唱片，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生活向上委员会的一个分支，只是去年写就拙文《“生活向上委员会”考》时，遗漏了这张。
《The Masterpiece》
在七十年代中后期，丰住时常混迹于位于八王子的Alone，所以与一众生向委体系的乐手都很熟络，这张唱片的参与者，除了丰住外，其他三人（梅津和时、片山広明、佐藤春树）都是生向委成员。而生向委的原田依幸，也曾是丰住Unit的一员。
1978年，F.M.T在了Moers音乐节结束后，进行了长时间的旅行，足迹遍布非洲、今中东、印度、尼泊尔以及东南亚。丰住Unit的这张唱片，大部分曲目都源于这次旅行，尤其是在南亚次大陆的所见。所以唱片封面，以印度人喜爱的象头神作为主题也就不足为奇了。
唱片AB两面主题泾渭分明，A面曲目分别致敬了阿部薰、还有他的精神之父Eric Dophy，以及印度的萨罗德琴手Ustab Amjad Ali Khan，而B面全部是以水为主题。最后一曲稍微特殊一点，非常接近生向委的戏谑特质。
这张唱片在录制两年后，于1981年进行出版。而这时，短命的生活向上委员会大管弦乐团已经解散了。
十分可惜，丰住Unit在这张唱片后，也没了下文。不过今年（2021年），专门代理丰住版权的Kaitai Records又挖掘出版了丰住Unit 1976年的现场录音，命名为《Cosmos Has Spirit》。这是丰住Unit更早期的模样，参与者除了丰住，以及上文提及的梅津、原田、片山外，还有不是那么有名气的中川昌三以及吉田盛男。
由于这张CD只在现场发售，所以还没机会入手，非常期待听到丰住Unit最早期的样子。
八十年代以降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丰住渐渐放弃固定组合的形式，作为独立艺术家，并把视野扩展到全球范围，与各路乐手进行合作。
一方面他邀请很多朋友来到日本进行巡演，并参与其中，即让日本乐迷能够近距离接触欧美即兴音乐的大师，另一方面给其他日本乐手交流切磋的机会。这些人包括Derek Bailey、John Zorn、Misha Mengelberg、Wadada Leo Smith、Paul Rutherford、Han Bennink等一大长串耀眼的名字。
另一方面丰住也继续积极的走出日本，在世界各地，与当地的艺术家进行合作，互相激发。他与伦敦的Mopomoso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几次被邀请，与数十位欧陆即兴音乐家进行合作。
另外，他也没有停止旅行的步伐，在世界各个角落进行游荡，除了上文提到的地方外，他还访问过蒙古、古巴、菲律宾、巴布亚新几内亚、土耳其、韩国、中国等地。
1987年，他遇到了尺八大师海童道祖。
事实上，在七十年代，丰住从巴黎回来时，就看过一本海童道祖写的书《日本的音乐》，他觉得很有意思。当时就想取得，不过那时乐器就要三十万日元，还要缴纳学费，囊中羞涩的丰住只好放弃。
1987年，ACCM成员Douglas Ewart获得了富布赖特奖学金，前来日本学习尺八。Douglas很像想见见海童道祖，便请丰住进行联系。于是丰住作为翻译，与海童道祖取得了联系。海童道祖觉得他很有意思，便主动留他。连续好几个星期，他过去只是聊聊天，吃吃饭。那时，乐器已经变成了要一百万日元，丰住依然买不起。其他弟子觉得不可思议，主动问他想不想拜师。就这样，丰住成了海童道祖的弟子，还有了一个名字“海童丹沧”。
不过近些年除了鼓以外，丰住常演的并不是尺八，而是二胡。对于操弄节奏乐器的鼓手来说，很多人都想尝试旋律乐器，来丰富自己的音乐体验。只是，很多人被重新学习一门乐器所需要的精力与时间所难倒。不过，小杉武久给了丰住一些勇气，因为小杉会在唱片里面笨拙地展示他的小提琴，尽管他经过了很好的训练，可以拉得非常流畅。
丰住第一次上台演奏二胡是在2005年的伦敦，他作为客座乐手参加一个弦乐四重奏的表演。对外国人来说，二胡的音色非常新奇，他们十分喜欢。后来丰住又带着二胡到中国进行过演出，因为这里是二胡的发源地，他上台前非常忐忑。不过对于丰住来说，他是以另一种方式理解的二胡，所以最终的呈现完全是全新的，属于丰住自己独有的语境。
除了欧美乐手外，丰住这些年也开始越来越多的与来自东亚的乐手进行交流。最早是来自韩国的姜泰焕和崔善培等人，随着即兴音乐在中国逐渐的发展，丰住也开始与台湾与大陆的乐手进行合作，包括台湾的谢明谚和李世扬，以及大陆的邓博宇和老丹。尤其是老丹，与丰住多次合作。
丰住非常欣赏老丹，他认为老丹虽然经过了很好的音乐训练，但是并没有被所学的音乐理论框住。在老丹的日本巡演中，丰住还担任客座乐手。
直到今日，年近八十的丰住依然活跃在舞台之上。
“。。。我不喜欢稳定的节奏，我认为应该有更多的节奏。。。宇宙中有很多节奏，而那些大部分是两拍、四拍、三拍或六八拍，时而有延音线的音乐，太狭隘了。音乐应该有无限可能。”
“就像横纲级选手也不能赢得所有比赛一样，在即兴表演中，有时你也会怀疑，今天是不是赢了？不过好在音乐并不像体育那样，必须分出胜负。大师们的实力是很恐怖。但是，一定要和他们一起表演。”
这可能就是丰住芳三郎穷尽一生纵横七海的最好注脚。
斗量日爵系列（月度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