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缔造了全民偷菜盛况的人，在开心网触底反弹后选择离开

公司赚钱了，创业却失败了。一个不成熟商人的成败启示录。

文｜杨璐

编辑｜陈璇

实习生｜王丹

身穿衣领竖起的polo衫和棕色短裤，程炳皓出现在北京西四环一间高档咖啡馆里。急促的脚步蹬得木地板一阵响，打破原有的安静。
一个多月前，将偷菜变成全民游戏的开心网创始人程炳皓，发布公开信宣布辞职。不少人重回开心网，回忆曾经的美好时光。
本有机会成为一家超级互联网公司的开心网，最终被上市公司收购，与“最好的可能”相去甚远。不少人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程炳皓失败了。甚至有人评价当时的他不是一个成熟企业家，还将他列为最差CEO名单榜首。
商业作家吴晓波在《大败局》一书中总结道，部分商业失败跟“中国式企业家性格”有关，而不少失败失陷于两个因素——违背商业的基本逻辑和企业家内心欲望的膨胀。这些错误，程炳皓都曾犯过。
故事似乎并没有以程炳皓的“完败”而结束。
2011年底，开心网用户活跃度下滑，从顶峰跌至谷底，程炳皓举全公司之力押宝自己不喜欢的手机游戏，死撑至2015年，开心网不仅没死，还赚钱了。
“承受巨大挫败后，还能继续带领团队转战他个人无感的游戏领域，活下来并让公司赢利，诚非常人所能。”连续创业者张向东评价说。
辞职后，程炳皓接受每日人物（ID：meirirenwu）采访，坦陈八年开心网的成败得失。
故事讲到这里，一个有关程炳皓和开心网的完整叙事版本应该是，他犯下怎样的错误，造成如何的败局，而后如何自我修正，完成一个企业家的涅槃和蜕变。

寻找方向感

话题绕不开当初的战略选择，开心网是如何迷失？又如何找回方向感的？
面对这个问题，程炳皓忽然把头一歪，躲开记者的视线，盯着天花板，眨眼的速度也开始加快，眉毛挤向鼻梁，足足沉默了半分钟。
起初，他避而不谈开心网。说创业都是探索的过程。绕了一圈，他才坦言，开心网早期就是想做一个好玩的社交网络。
早在2009年，开心网最为辉煌的时刻，程炳皓意识到它不是人们的必需品，“胃一天不吃饭会受不了，但是一天不上开心网，并不会怎么样”。
程炳皓曾向媒体夸赞Facebook战略的伟大，但谈起开心网的战略，则变成空洞的“追随用户的指引”。
开心网潜藏着巨大危机。移动互联网时代已经开启，微博抢占着用户，留给它的时间并不多。
程炳皓深知企业领袖最重要的素质是方向感，但开心网“往哪里去，应该怎么走，目标比较模糊，还在摸索”。
开心网失去定盘星了。哪个领域火，就往哪儿扑，甚至做起团购。“像打井一样，这里挖一下，那里挖一下，都不深挖，始终打不出水。”创始员工洪林对每日人物（ID：meirirenwu）说。
工程师特有的完美主义束缚着他。一旦面对不熟悉的领域和不确定的事情，他偏于保守。
“因为他们面对的都是确定的对象，只要透彻地理解规则，有清楚的逻辑思维，就可以建造一个模型。”他的语速渐渐慢下来，还有些结巴，不断问记者：“我说清楚了吗？”
商业恰恰充满不确定性。“现实世界哪给你找那么多条件？”原开心网副总裁郭巍对程炳皓的保守和犹疑不满。
互联网唯快不破，慢，会衰，再慢，会卒。一个互联网时代的商人，缺乏适当的冒险精神，显然是致命的。
那时，每天早上4点，程炳皓就会从焦虑中醒来。他喜欢看1980年代港片《监狱风云》，看着正直而仗义的大陆帮首领“大圈龙”，心情就会好一点。但焦虑挥之不去，持续了两三年。
他的心态跌到谷底，“无产者失去的已经只是锁链了”。
失去锁链的程炳皓痛定思痛，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谈及战略，他赞同公司应该随时保持对市场的分析和对战略的重新定位。
他决定把力量对准“手机游戏”，“赌了”！
事实上，这个决定做得并不容易。当时，市场上有很多声音认为，“手游不赚钱”、“现在做太晚了”。
不少员工也不想做游戏，提出辞职。但这次，程炳皓不再犹疑，而是坚持自己的商业判断。
遵循商业逻辑而非个人兴趣，是企业家成熟的标志之一。程炳皓选择个人无感的手游将开心网拉出泥潭。因为患有干眼症，一旦长时间面对闪个不停的游戏页面，他的病情就会加剧。
新浪微博CEO王高飞曾与程炳皓有过一番谈话，“一个项目经理要为项目的成功，做所有他不喜欢的事情”。
过去，“直觉上不喜欢的事情”，程炳皓统统都会推掉。而现在的他，什么都愿意试一下。

梦醒时分

谈话间，程炳皓拆开随身携带的腰果袋。他一边大口嚼着腰果，一边开始反思当年的“成功者心态”。
那时，整个公司陷入疯狂，所有人都想开发新产品，追求爆款。创始员工伍星记得，早期一两周出一个新东西，所有人一起推广。但公司大了之后，分小组做产品，力量被拆散了，很少举全公司之力推广一个产品，也缺乏对既有产品的粘性运营。
面对最为外界诟病的真假开心网之争，程炳皓错失从盗卖公司手里买回kaixin.com域名的先机，还放言：“花钱买服务器没什么可说的，我凭什么把这么多钱给一个卖域名的人？”
他有些理想主义，很像他喜欢的电影《监狱风云》里的阿耀，一股书生气。他自感比阿耀稍显成熟，却以为开心网是一个SNS（社交网络服务）网站，不需要市场推广和宣传，只靠朋友去发展朋友，域名不太重要。
同样做SNS的陈一舟眼光毒辣，花几百万现金买下域名，推出山寨开心网。程炳皓不为所动，坚持着上帝之选的成功者心态，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友商一定会失败。
直到陈一舟完全复制开心网模式半年多后，真开心网用户损失近4000万，程炳皓才打算正式起诉。起诉前，他还主动登门找到陈一舟：只要停止侵权，大家依然可以做朋友。
“他是技术出身，可能有些理想主义，商业底线比别人高一点。在商业竞争的时候，做技术产品的人比较吃亏，手段不会那么狠。总之，他不够坏，是个好人。”曾任山寨开心网负责人的许朝军评价程炳皓。
上市，原本是开心网更大的可能。但程炳皓觉得，“大牛叉公司都不急于上市，整天说上市多Low啊，能上市而不上市多么酷啊，所以我们一定也不着急上市”。
直到2010年7月份，人人网筹备上市的消息传出，开心网才试图抓住鼎盛期的尾巴计划赴美上市，以获取更多资源拓展公司。但在准备上市的进程中，用户活跃度下滑，券商建议暂停从此一直搁置。
人人网于2011年5月抢先赴美上市，陈一舟在美国宣讲人人网是中国的“facebook加Linkedin”和“Zynga加groupon”，抢走开心网的风头和资源。
程炳皓彻底醒了，放下成功者心态，尝试将开心网从一个社交网络公司转型成为手机游戏公司。
2013年，他带团队登上ChinaJoy(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览会)的舞台。他的言辞里满是谦卑：“这么多行业巨头汇聚一堂，而我是一个年届40的宅男，这么一把年纪，终于迎来和ChinaJoy的第一次。”

不以成败论英雄

聊起管理，程炳皓来了兴致。声调上扬，原本弓着的背也一下子挺直起来。
过去，他只是一个盯着电脑屏幕写代码的程序员，从未想过进入管理层。用他的话说，写程序的人其实都是特别简单的人。管人，在这个程序员看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初当领导，程炳皓不无焦虑。作为主管，程炳皓觉得对员工最大的奖励是不断给他新挑战，但有人并不适应。这让他困惑。
他从未全面统管过一条业务线，对销售、市场、投融资、公司战略和治理以及财务、法律，没有实际经验。有媒体评论他“不够商务”。
用程炳皓的话说，早期的开心网团队，更像一个产品工作室。2009年，媒体采访程炳皓，是否开始考虑赚钱。他回答：“我没做过销售，不懂销售，赚钱是销售的事。如果销售做得不好，那我换一个吧。”
“可你是公司的CEO啊，你又不是壹基金。”记者反问他。
程炳皓承认自己情商很低，也不喜欢合作。哪怕是他最佩服的架构师熊家贵，搭了他6年的顺风车，每天一起上班，也完全不知道他的内心。
原来的程炳皓是一个极度内向的人，一度认为自己有轻度的“社交恐惧症”。在新浪时，他害怕当众讲话，紧张起来心脏跳动过快，不得不服用药物来降低压力。他也怕见生人，一个星期见了3拨人，就不舒服了。
一次会议上，一位女员工把诸多对程炳皓的不满说了出来，从战略历数到管理。程炳皓发起火，嘟嘟嚷嚷了一大通，直接把女员工骂哭了，还训斥大家不要抱怨，埋头做事。
参会的员工感到寒心，加上后期公司转作手游，不少人纷纷离职。开心网原联合创始人俞驰带一帮人离职创业，做了一个他们心目中的开心网。
四面楚歌的程炳皓开始修补管理漏洞，渐渐意识到开放的重要性。他鼓励员工在不同部门之间轮岗，也主动与外部团队碰撞交流。
游戏圈是一个名利场，以成败论英雄，但程炳皓不这么认为。在ChinaJoy上，他坦言，开心网的第一款移动游戏并不成功，但他保留了这个团队。
在他看来，一个作品是否成功，取决于很多因素，而一个团队是否成功，有很多必然条件。“只要他们不断进步，我们愿意等到他们做出让自己满意、让市场认同的作品。这也是我们对产品的态度。”

掰回一局

有人评价开心网，公司赚钱了，创业失败了。对此，程炳皓嘴上说着“无所谓”，手却不自觉地甩了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定义成功和失败，如果大家用最冰冷的数字来说，开心网从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到一个盈利的手游公司，这个是一头一尾的衡量。在这个中间，我们经历了很多奋斗、挫折，它就是这样的。”他说。
因为团队缺乏游戏背景，程炳皓过去也不玩网游，转型过程惨烈。他死撑着至2013年下半年，开心网在手游海外市场占住一席之地，看到钱的曙光。2015年，游戏业务获得几千万的利润。
他向每日人物（ID：meirirenwu）吐露真实心境：“如果我输了，以后就没可能了，我得把它掰回来。”
今年7月20日，上市公司赛为智能发布公告称，收购北京开心人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开心网）100%股权。
借着开心网扭亏为盈、公司重组的机会，程炳皓觉得时机到了，提出辞职。酝酿了一周，他撰文自述曾经踩过的坑、犯过的错。
为何敢如此坦诚？他说“真是一种力量”。这句话出自他的偶像崔健。
早在2009年，他在接受采访时谈到《天朝的崩溃》，说历史给了他一种多维度的思考方式，“从历史的角度看，开心网被更创新的事物取代，也是必然的”。
如今，再谈起这本书时，程炳皓认为没有公司能够基业常青，哪怕是研究百年公司的《基业常青》一书里的正面案例，如今也纷纷易主。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感叹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果再次创业，他将放下开心网，“不会再想它了，这事就到这儿了”。他甚至不再登陆开心网。
“人生半在别离中”，他用力地在跟过去告别。

来源：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End-

点击关键词可查看历史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