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刚:《方方日记》的写作伦理
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主任
曹刚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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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与日记体:关于真诚
写日记就是记自己当日所见所闻所感,鸡零狗碎或世界大事,皆可落笔。卡夫卡在1914年4月2日的日记中就只有两句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是自我的对话,是一种最纯粹、最隐秘的私人著述,因此,日记常常是秘而不宣。
若想着写下的日记,可能会被别人看到,作者便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他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写作,毫无顾忌的自我袒露就变成了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自我的隐秘世界有可能成为表演的舞台。列夫·托尔斯泰就特别担心这一点。娶妻后,他在日记里写道:自从我娶了我所喜爱的女人以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簿子里写的几乎全是谎言——虚伪。一想到她此刻就在我身后看我写的东西,或者她可能趁我不在时看我的东西,就减少了、破坏了我的真实性。
显然,《方方日记》不是写给自己的,而是放在网络上给别人看的。2020年03月11日方方接受红星新闻采访称:有几天,人太多,我是有点不太想写的。感觉自己被一种什么东西给绑架了。他们就是在等,晚上有一拨等的,看完了再睡,早上有一拨人,起来就看。如此以来,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方方日记》能感觉到的那种期期艾艾和欲语还休了。当然,我们不能认为,因为要写给人看,就必然充满了谎言,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日记”不只是为自己而写,也为读者而写,真诚才是日记体随笔的首要德性。
李卓吾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他大骂那种“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的人,朱光潜把这样两种人叫做俗人和伪君子。他认为,俗人迷于名利,伪君子则有着“沐猴而冠”的伎俩,身上透出虚伪和丑陋。我读完《方方日记》的感受是,方方既不是俗人,也不是伪君子。她既没想着通过《方方日记》发财,也没想着把《方方日记》当做进阶的垫脚石,相反,她是一个认真而严肃的作家,真诚和克制是贯彻日记始终的主基调。有人说,她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说这话的人,心理是阴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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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与不在场:关于真实
方方家住武汉,和其他人一样,是疫情事件的当事人,我们称其为在场者,她的日记记录了疫情生活的日常点滴,且为世人所周知,这使得她的日记又成了事件的一部分。换言之,写者是在场的,她和疫区百姓有着同样的担忧、恐惧和达观;作品也是在场的,《方方日记》天天更新,且平铺直叙,不尚修饰,没有居高临下的思想灌输。而这种在场性带来的真实性和真情实感,更令人信服,也更打动人心。
但方方的这种自觉并没完全体现在她的写作上。她通过视频或图片貌似给我们看到了真相,譬如,正月十九(2月12日)日记中就用了好几个朋友圈的图片和视频来说事。她写道:好几个城市都派人前来支持武汉的各个殡葬馆。支援者们全都亮开旗帜照相留念,然后贴到网上。政府要求公务员下沉到基层,有朋友传给我一个视频:一群下沉的人们高举着红旗去了。他们在红旗前照相留念。感觉像是到了一个旅游点,而不是在一个苦难沉重的疫区做事。照完相,他们便把身上穿的防护服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还没写完上一段,同学群又冒出一个视频。它让人看了更加不适。某个方舱医院里,推测有领导视察吧?一群人站立着,几十个,其中有官员,有医护人员,大概也有病人。他们都戴着口罩,对着一个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们放声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歌虽然人人会唱,但有必要非在病房里这么高歌吗?想过躺在床上病人的感受没有?这不是传染病么?不是肺部出不了气吗?紧接着,正月二十(2月13日)日记中写道:我的医生朋友传来一张图片。这让前些天的悲怆感,再度狠狠袭来。照片上,是殡葬馆扔得满地的无主手机,而他们的主人全已化为灰烬。不说了。
我们要问的是,这些视频或图片是真实的吗?即便是真实的视频或图片,它的意义也需要在事件发生的具体情境和说话人的具体语境中得以揭示,但这些在日记中却没有或难以完整表达。另外,事件的完整性也需要在选择材料和选择叙述对象上做到平衡,彼此对照,相互补充,以期对事件有个全面的了解。譬如,有关患者的事件,就要有医护人员的出场。因为只有不同视域的交叉汇合,才能描绘出事件的全貌。在这个意义上,《方方日记》是不严谨的,对《方方日记》真实性的质疑恐怕也来自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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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记录与网络写作:关于责任
2020年03月11日红星新闻记者问:有没有想过,希望人们如何定位“武汉日记”?方方回答:定位成“一个作家在疫情中的个人记录”,就可以了。毕竟,它就是一个很个人化的东西。
但这里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问题。因为《方方日记》是网络写作。这里涉及到了网络世界的一种特殊责任,我把它叫做前瞻性责任。这是由网络世界的开放性、多元性、即时性、扩散性等特点所决定的。譬如,正月二十(2月13日)方方日记中说,我的医生朋友传来一张图片。照片上,是殡葬馆扔得满地的无主手机,而他们的主人全已化为灰烬。我相信方方没有传谣的故意,但紧接着就有人贴上了照片,而更多的人在传播,甚至有居心叵测的人拿此说事,我们甚至还可以设想以此为导火索而导致的动乱。整个过程的每个环节都有人参与,但没有人能控制事件的走向,没有人能预测和避免损害结果的发生,也没有人为此承担责任。这就是网络传播不同于传统传播的地方,这也是网络责任不同于传统责任的地方。
但方方这方面的意识是欠缺的。她在2月22日在武汉接受中新社记者独家采访时坦言,“武汉日记”里面就是些零碎事,加上一点自己的感想,也没有像写散文那样去考究用词用句。而微博本来就是个闲扯的地方,想到哪写到哪,随意自由。我要说的是,网络是个闲扯的地方,但方方不能想到哪写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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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调与复调:关于对话
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白俄罗斯女作家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并赞其复调写作为我们这个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碑。复调写作是指作者叙述作品中的主人公或人物都是以独立参与者的声音发话,从而使作品在叙事时形成由多个独立叙述组成的复调式结构。
遗憾的是,因为缺乏了多元的声音,方方日记的叙述就只限于她自己所知道的、所经历的和所推断的,难免陷入自拉自唱的窘境。这还只是作品内部复调的缺失。
但另一方面,方方往往给批评者贴标签的做法,又难以让人苟同。她常把批评者或举报者名之曰“极左”。极左当然遭人嫌,爱打小报告的人也招人恨。但批评者不都是极左的,检举也是公民的权利。况且,贴标签是极左者最擅长的伎俩。3月20日《方方日记》写道,北京大学张颐武教授亲自出山了。大牌哦。是围攻我的那帮家伙们的撑腰人物?或是带头大哥?我不能不重视。还有“用编造来欺骗天真相信她的读者”这样断然的语言,张教授是不是也编造得太生猛了一点?不过,张教授编造一向很猛。
我想说的是,作品外的 “复调”也是重要的,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宽容不同的声音,对待批评,还是要像荀子说的: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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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与弱者:关于希望
《方方日记》其实也是一种灾难写作,而灾难写作总是和关注弱者联系在一起的。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方方在日记中点赞了财新记者,话题是有关武汉养老院老人出现新冠病毒连续感染的报道。她写到,检验一个国家的文明尺度,从来不是看你楼有多高、车有多快,不是看你武器多强大、军队多威武,不是看你科技多发达、艺术多高明,更不是看你开会多豪华、焰火多绚烂,甚至也不看你有多少游客豪放出门买空全世界。检验你的只有一条:就是你对弱势人群的态度。
对此,我深以为然。应该说,方方日记里流淌着对弱者的同情和悲悯。《方方日记》聚焦于宏大叙事下的个体命运,将那些大数据下鲜活的细节,模糊影像下生动的脸庞,喧嚣背后的哭泣,让人看到、听到,感受到,并且为之呐喊,这是日记的价值所在。但在灾难写作中,我以为还是要避免某些极端的叙事。因为当情绪左右了我们的叙述时,我们传达的很可能是简单片面的认知、粗暴草率的判断和无可奈何的宿命感。这是很多人批评《方方日记》带给人晦暗感觉的原因。
我希望,灾难写作要给予弱者更多的生活的希望,作家要做精神领航员,要帮助弱者抚去痛苦的浮尘,给人以飞升的力量。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悲剧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展示人生的不幸,而是要展示人的精神对悲剧的超越,这是对人的内在生命力量的自觉认识, 也是人存在的意义所在。
图片来源:人民网
责任编辑:张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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