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性生活 | 像带鱼那么长的一周

Original 云也退云也退 202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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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性

生

活

像带鱼那么长的一周

这种曾经白菜价的鱼

现在金贵了好多，

与此同时

我才终于见到了它完整的样子。

带鱼有没有头？

老早以前我就跟人讨论了这个问题。“老早以前”，说的是天天拿网袋装着搪瓷碗上学的时候。搪瓷碗上一般都写着什么“XX工厂第二车间”或者“XX市第六印刷厂”，有的碗底印着一对红色的“喜”，估计是男方聘礼的一部分。每天午饭时，我们的碗里都会分到带鱼，通常每人两块。

老师说那是带鱼。我现在想，其实她要说金枪鱼、鲱鱼、比目鱼，哪怕她说这是鹿茸，我也都信。反正没吃过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据说带鱼是很长的，我们吃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可是，那一小部分却可以代表整体，它的名字依然是“带鱼”。类似的情况很多。比如，上海不只是上海，它代表着“华东六省一市”，而华东六省一市呢，又可以代表中国，所以广义上来讲，上海就是中国。又比如，我不只是我，我是中国人，而中国人又怎么能跟中国分开两说呢？所以有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光明，我的中国就不黑暗。

我们从小就被培养出这么一种见微知著的能力，在一点一滴的细节里，感受个人存在的意义。我特别爱惜粮食，每顿饭都吃得一干二净，吃虾嘬虾头（管他什么重金属超标），连鸡翅骨关节里的韧带都要啃几下。之所以如此，起因就是我了解到国徽上的两个麦穗代表着我国的整个农业，浪费粮食就是破坏农业生产。我也特别理解，为什么有些父辈人拼了命都要去天安门广场合个影：谁希望一辈子活得像个外宾呢？

两块带鱼有时候是很肥的，有时候则瘦得像一片豆干，全看运气。上初中，伙食最差的时候，我们中午唯一的荤菜是一只半冷不冷的鸡翅，而且大小都差不多，想要吃到比别人的鸡翅更大的鸡翅，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个小碗。

这一周天天吃鸡翅，下一周天天吃带鱼。鸡都进化到连翅膀都一样大了。带鱼呢？进化到不长脑袋。谁也没吃到过带鱼的头。吃鸡吃鸭，吃鳊鱼和鲳鱼，都能看见它们的头，鳝鱼和鳗鱼身体也很长，但都能看到头，带鱼却没有。

第一次演示吃带鱼，老师捏着一片鱼站在众人面前，说，两边都有刺，需要先把刺剔掉。

然后她就把鱼的刺给撕下来，撕得很不错，刺都连着。等两边都处理完，她把鱼拆成两半，露出中间的脊椎骨。这应该是一个顿悟时刻：带鱼原来长得这么整齐，就像一件拼插玩具。

街坊里有一位大叔，是我最早认识的一位工艺制作家，真正的“匠人”。他曾上过电视，那期节目我还看了，大约一刻钟长，画面中的他臂戴套袖，手拿镊子，一丝不苟地工作。他的作品都放在玻璃柜里：是一些用鱼骨粘接起来的雕塑。

节目很正能量，因为这门工艺不需要很大的投入，简直就是“艰苦奋斗、勤俭建国”思想在工艺美术上的直接体现。节目中说，大叔为了聚集尽可能五花八门的原材料，带着塑料袋挨家挨户去收鱼刺。这是真的。为了满足他的需要，也是出于对一位奇人的敬仰（被官方电视台正面做专题报道的人，当然了不起了），有一阵子，我专门留意一些造型独特的鱼刺，羽状的，冠状的，牙龈状的，吃完后，就把刺洗干净存起来。

要上大叔家，得经过一道很窄的、堆满了杂七杂八纸箱子的楼梯。开门后，迎面就能看到他的得意之作：一具用鱼骨做的恐龙骨架，那造型和气势，真可谓精神矍铄。小型的雕塑，像什么太师椅，鸟窝，人造卫星，就不一而足了。有一个作品，是一圈篱笆墙里站着几个躬耕的农民，当然，他们都很瘦。

蜈蚣、马陆什么的，他也做了好几件，但恐龙他做得最多。我看到一条身体很长的恐龙，连头带尾绕了好几个弯。我说，这就是鱼龙吧？

不。大叔说，这是我做的一条带鱼。

我感到很迷茫。你直接买一条带鱼来挖掉肉不行吗？非要用无数段的带鱼脊椎粘成一条带鱼？大叔就告诉我，当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很多地方的人把农具收集起来，化成钢水，再重新铸成农具——重要的在于过程，新生的农具里加入了人们的劳动。

确实，我得承认这条新生的带鱼非常非常的精神。关键是：它有脑袋！

于是真相大白，带鱼是有头的，只不过这个头太不受重视了。那时江里还有无数野生的带鱼，属于鱼类里的白菜，便宜得可怕，剁下来的鱼头根本没人要，乃至被彻底忽略了。且不说头，我带给大叔的带鱼骨，每次都被他婉拒了。不需要，谢谢，他说——带鱼我有的是。

带鱼骨有的是，以至于匠人无聊到拿着一堆乏味的脊椎去拼出一条新的带鱼来。那时我可想不到，今天的带鱼竟然这么贵，都是养殖的，还有头有脸。

虽然很廉价，但是我依然把带鱼吃得干干净净。因为没别的荤食可吃了，也因为我总在想，带鱼从一个卵成长为裤腰带那么长的一条，终究是很不容易的。总有人比我的处境更差。我也始终记得，大熊猫只是国家的对外形象，我们民族精神的化身始终是那些最朴实、最具有生存能力的动物：带鱼、青蛙、狗……

就是那几年读初中的日子，学校里还开了冷饮店，每支雪糕比市面上都便宜——便宜一分钱。我有一位邻班同学，很仔细地把店门附近的分币捡了回来，久而久之，攒成了一大把。后来他的事迹也上了区里的学生报。记者采访他，问他为何如此有心，他非常豪迈地说：“因为那上面有我们的国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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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作者: 云也退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