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 | 叔本华:你若安好,那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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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安好,那还得了?
叔本华230周年华诞记
■云也退
早在云计算问世的两个世纪之前,
叔本华的哲学工作就被称作“云思考”了
春节过去,叔本华的生日到了。2月21日,230年前,这个后来被伯特兰·罗素盖棺定论为“悲观主义”的哲人落生到这个悲苦无度的世界上。罗素并没有误解他,叔本华的一些名言实在担得起“悲观”二字,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里,他毫不费力地说,生命“就像一个往返于痛苦和无聊之间的钟摆,实际上,痛苦和无聊就是生命根本的组成部分。”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是年轻时在旅途中养成的。他的父亲训导他要多出去走,要四海为家,于是他10岁就去过了法国和中欧的一些地方;15岁,他随全家去了荷兰、英国,并在法国作了深度游。那时的法国正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在波尔多和土伦,叔本华看到的都是世界的阴暗面。《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作为哲学著作,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其中深度糅入的个人经验色彩,他屡屡记录下那些让他深受震动的现象。对马赛、巴黎、波尔多、阿维尼翁的世象,他的笔触集中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式的反差上;即使他也到过风景秀丽的日内瓦,他也从没觉得,自然风光可以补偿人间的苦难。
叔本华的许多文章是在法兰克福写成的
他是商人的儿子,被寄予了子承父业的希望,可是最终他把经商和学业都放弃了。《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厚达千页,在他年满30岁时便告完成,而之前之后,迁居和游历完全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魏玛,德累斯顿,法兰克福,他哪里都住过,但在哪里都是一个人。有家族财产支持,他的生计倒是始终无忧,但一直到1845年,照他的出版商的说法,《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依旧没有卖出去过哪怕一本。
一本书难卖,当然是因为它所讨论的问题让人不感兴趣。18世纪是启蒙的世纪,启蒙带来的一种普遍思潮则是乐观,相信人类可以进步,只要挣脱了像教会这样的羁绊,则开明的明天可期。在德国,终生困守书斋的康德被称为启蒙运动的集大成者,而黑格尔则更是一个以一己之脑力编织出完整的一套历史哲学的人。叔本华很敬仰康德,但很排斥黑格尔,后者的着眼点落到了国家、民族、人类之上,热衷于展望未来,叔本华如果很懂中国话,必定会给黑格尔学说贴上“陈义过高”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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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黑格尔好去死了
他尤其心仪的前辈人物是卢梭,而卢梭恰恰是最具反启蒙精神的一位启蒙哲学家,比其他人都更在乎人“从哪里来”,而不仅仅关注他们“到哪里去”。黑格尔、费希特、谢林等人阐述的“历史”,对叔本华来说根本不值得关心,以历史来取代对人性的讨论,是一种逃避。叔本华对人的描述往往不留情面,很难指望从他嘴里撬出什么好话来。例如,他是这样写意大利人的:
“这个民族声名狼藉,他们面孔美丽,灵魂却如此粗俗,他们的五官写着无穷的快活……他们如此坦率地背信弃义、冒失冲动,人们欣赏他们而不想和他们闹翻。”
虽然都是贬义词,可你却很难说他在“侮辱”意大利人,因为他的描述尽管不乏那个时代流行的“泛论”,如黑格尔也常常对某个民族发出只字片言的总评那样,但却是基于他对人的行为方式的实地观察。而且,就像卢梭那样,他也特别乐于并善于陶醉在自然风光中,从而更对人间的营营不息持有鲜明的个人态度。
托马斯·曼:我二十三四岁读的叔本华,够早了,
但叔本华在我这个年龄已经差不多把全书都酝酿完成了……
当然,他是走向了禁欲主义的,因为性欲让他深感焦虑。他因性欲的折磨而深觉痛苦,更不愿意回避它。所以他喜欢谈论印度教,他若知道后世有一位名叫甘地的人物,当会十分欣慰。他赞颂一种“自愿和有意的贫困”,这跟意大利人的浮夸、享乐是截然相反的;他用贫困来折磨自己的意志,防止意志在欲望的刺激下不受控制,他故意藐视欲望,故意不去做那些简单的满足自己的事情。他似乎对他人的幸福有着强烈的报复冲动,因而他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惊恐,看到他们没有能力摆脱他眼中的苦闷,而只能委身于那些循环往复的爱的游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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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思想,在今天也许具有更加深刻的意义。因为今天的人实在有太多的机会满足自己了,故而也有更多的可能去看到自我满足行为的虚无之处。在《不合时宜的思想》中,尼采对叔本华有细致的讨论,他说这个人的忧虑太多,苦闷太多,所以极难引起同时代人的共鸣,那些人还是很容易被英雄崇拜之类的东西所吸引,对于像战争这类大事拥有美好的想象。在20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表现主义,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兴起的存在主义,把焦虑、恐惧、苦闷的种子遍处播撒,从这个意义上看,叔本华超前于他的时代整整一个世纪。时代以轻视对他,因为时代无力面对他的诚实,他关注、书写人的真实体验,可是长期以来,这些东西不被认为是值得书写或者可以书写的。
阿尔贝托·莫拉维亚
苦闷是一个纯然20世纪的主题。在被叔本华所苛评意大利人里,有一位著名作家,阿尔贝托·莫拉维亚,他对于人生有着意大利式的敏感认识,他对“苦闷”的一番论述,同法国的存在主义大师萨特对“荒谬”所下的定义(“人的呼喊撞上了世界的冷漠”)相映成趣:
“世界历史的发展基于一个简单的理念,即历史的动力不是‘进步’,不是生物的进化,也不是经济活动以及其他一切学派的历史学家所提出的说法,历史的动力就是苦闷。为这个非凡的发现感到震惊之余,我回溯到事物的根本。最初,苦闷被笼统地称为混沌,上帝处于苦闷,创造了大地、天空、江海、动物和植物,还有亚当和夏娃。天堂里的亚当和夏娃出于苦闷吃下禁果,因此惹恼了上帝,被赶出伊甸园。该隐因为讨厌亚伯而将他杀死……”
这是把从黑格尔到马克思都给否定了。后面,莫拉维亚还把上帝发起大洪水,埃及、巴比伦、波斯、希腊、罗马等帝国的崛起,文艺复兴,新教诞生,地理大发现,法国大革命,俄国革命,等等诸如此类,统统视为苦闷的产物。
莫拉维亚:大海就是上帝出于苦闷而制造出来的
看似浅显,可要反驳却很难。苦闷是对任何一种停下来的现状的不满,不管是结婚,是做爱,是吃喝,是制作一件艺术作品,还是干一桩事业,其结果都是“停下来”,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人的动机得没得到实现,他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追求了。甚至可以说,任何事物——因其已完成而可称为“事物”——都是令人憎恶的,而它的改变也只是达到一个新的静止状态。
这种体验每个人都有,然而只是在20世纪后才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述。加缪所说的西绪福斯推石头上山也可以象征人的命运,但加缪强行将人们的认知扭转为认可它是一种“幸福”,相对而言,苦闷则没有半点豪壮的地方可以引申。表现主义的呼号是它的最强音,蒙克的“呐喊”是它的写照。
蒙克:说我呢?
另一个北欧人,195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尔·拉格奎斯特,在他的名诗《苦闷》中,开门见山地说:
苦闷,苦闷是我的遗产,
我的喉咙的伤口,
我的心在世界上的叫喊。
如今那布满泡沫的天空凝结
在夜的粗糙的手里;
如今那森林
和坚硬的高地
荒凉地升起,倚着
那低矮的苍穹。 一切是多么艰难,
多么僵化、阴郁和沉寂!
完完全全就是叔本华哲学的化身。后边,拉格奎斯特描写了一个被苦闷锁绕的人的反应:“我扯掉手指上的指甲/我划破极度疼痛的双手/在高地和遮暗了的森林上/在天空的黑铁上/在寒冷的土地上!”
拉格奎斯特就这一张照片是笑的,
那是在他领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
叔本华和后来被他深深影响的尼采,其哲学都对文学思潮的影响甚巨。当然,作家都不如叔本华自己的阐述那么全面透彻,他把人类的所有行为都以苦闷的视角去分析,从规模浩大的战争,到通过饮料、药物、食品、玩好、游戏获得的消遣,再到“彼此并无多少感情的人不顾一切地寻求对方”。苦闷是一种个人的基本体验,是决定性的情感,它所激发的行为永远不能让人一劳永逸地满足,可是人又不得不继续追求下一次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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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周边产品,怎能少得了杯具?
《岳阳楼记》里说:“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焉?”在范仲淹这里,“乐”还是可以考虑的事情,而忧虽然无可逃避,毕竟是一个向外的感情动作,是儒家士大夫基于责任感给自己找来的事情。可是,叔本华却连不闻不问的乐趣都要剥夺。似李白这等以率性放纵著称的中国文人,若以叔本华的学说来检看,其所作所为也就是发自驱遣苦闷的动机而已:饮酒至醉,留下诗篇,但醒后被更大的失落和惶恐所抓住。于是,一次次灌醉自己便成了强迫性的行为。
范仲淹:听说有个姓叔的,本来是华人
叔本华在1843年着手重印《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在其中增补了一卷。经过一番周折,书勉强出来,这次,他的时代终于露出了曙光。他开始拥有崇拜者,拥有门徒,到1851年出版《附录与补遗》后,刚刚经历了革命的欧洲对他的作品报以热烈的回应。用现在的话说,他戳中了人们的“痛点”,随即影响了19世纪后五十年的文学创作——浪漫主义文学和象征主义文学,从波德莱尔、福楼拜到马拉美,在在可见叔本华留下的烙印。痛苦得到重视,像理查德·瓦格纳这种对荣耀、血与毁灭之间的关系十分有心得的艺术家,则感到叔本华是与自己同气相求的知己,他把《尼伯龙根指环》题献给他,但哲学家十分清高地拒绝了瓦格纳的登门拜访。
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把存在的本质归纳为时间,而叔本华则早已指出,苦闷就是一种时间病。不过,海德格尔侧重时间流逝引起的“畏”,叔本华更强调时间的不再流动:因为行为和后果永远在持续和反复,永远处在循环里面。他的世界没有未来。从他这里,我们这些刚刚过完春节的成年人,可以反思我们对于“新”的执念的来由:遍尝人间百味,我们很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里的新意会越来越少。
瓦格纳:叔本华不理我
我们对于时间的意识,简直是强烈到不能再强烈了。对中年、对变老的恐惧,就因为时间在我们心目中过于清晰,没有第二种涵义和计算的方法。我们所说的成年人的“责任感”,引出的一桩桩目标,一份份时间表,我们把生命精缩为一个个已完成和未完成的计划,一旦完成一项计划,就要设立下一项,美其名曰“生命的新方向”。很多人以周游世界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觉得它够高,够远,值得为此而奋斗于当下,可是,称得起是大旅行家的叔本华,正是在周游的过程中看透了人生的本质。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的诗中有一句:当我写下“未来”的时候,一转念,它就成了过去。这肯定不是希氏最好的诗句,不过它完全吻合叔本华的基本认识:人跟他的目标之间,就是这么一种关系,人钟情于它的目标,渴求成功,但达到目标后,“成就立刻归于过去”——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套话。未来转瞬变成过去,或改换一下范文正公的词:败亦苦闷,成亦苦闷。
你在追寻一个目标的过程中,就已耗尽了乐趣——好比你交一个朋友,就为了跟他说声“别了”;好比你半夜把别人叫醒,就为了道一句“明儿见!”
如果说叔本华悲观得很彻底,那么他好歹还是被他写的书所拯救的,在生命最后的十年里享受到了很高的荣耀。他的文笔自有迷人之处,他指出苦闷的同时,也提出了躲开宿命的办法,那就是放下,漠视它,寻求彻底的平静。今天那些真正有志于修行的人,早晚可以在叔本华那里找到共鸣。修行本身并无甚高论,修行有所收益者,气质仪态自会显露于外,而不需要言辞和宣讲。也许叔本华让人读了悲伤,感到泄气,但认清他所说的状况,却是抵达平静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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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云也退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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