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 | 像这样知耻的名人，恐怕已经绝种了
像这样知耻的名人，
恐怕已经绝种了
一个不会读书的人是很麻烦的，因为，他多半连一本循循善诱教人读书的书也读不下去。如果硬要推荐一本，那么，1940年初版的《如何阅读一本书》总是难以让人无视。这本书的原作者是莫蒂默·J·阿德勒，一位教育家和通俗人文作家，但到1972年，这本书进入修订重版时，一个新的作者——查尔斯·范·多伦，加入了进来。
范·多伦可不是闲闲之辈。他门第高贵，父母亲一个是著名诗人，一个是小说家，舅舅则是1939年普利策传记奖得主，他二十多岁就被哥伦比亚大学英语系聘为教师，随后，凭借电视传媒，他又成为名动全美的风云人物。1950年代，全美兴起了电视智力竞赛热，到1958年，各个电视台在每天的黄金档推出的智力竞赛直播总计达到了24个，得胜奖金一个比一个丰厚，而范·多伦就是其中收视率最高的一档节目《21》的年度优胜者。那时他才30岁出头，成名以后，他跟NBC签约当特约评论员，年薪15万美元，他还雄心勃勃，要利用自己在电视上的知名度，打造一个以教育为主题的节目，为芸芸大众打开人文修养的大门。
不料丑闻随之而来。一位参赛者爆出节目导演涉嫌暗箱操作的消息：导演要求他“配合”一下，把冠军让给范·多伦。传言越来越多，终于引来了司法机关和国会的介入。国会在举行公开听证会的时候，范·多伦当众承认，自己和导演私下有过接触，导演将考题事先透露给他，并安排他做出一些能引起现场“笑果”的表演性回答，从而拉高节目的收视率。范·多伦说，他在思想斗争了很久之后应允下来，如今自己披露真相，之前的名声一落千丈，良心上却轻松了。
竞赛赢家的奖金
范·多伦对此事来龙去脉的证词详细而诚恳，他和其他涉案的参赛选手都被判缓刑，事实上没有服刑，可以说，这件丑闻是“圆满”结束了。我们所熟知的那几位美国名记者，当代史纪实作品大家，如大卫·哈伯斯坦和威廉·曼彻斯特，都对范·多伦坦白一事做了记述。哈伯斯坦在《五十年代》一书中说，国会调查组关于该如何评价范·多伦形成了分歧意见，多数人都不愿意宽恕这位天才罕见的年轻人，但曼彻斯特在《光荣与梦想》里讲，听证会上，人们都为范·多伦的诚实鼓掌，而对一名冷冷地批评他的国会议员表示了轻蔑。
不管民心怎样，此事之后，范·多伦不得不从哥伦比亚大学辞职，他的人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他找了一个合适的岗位：到《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拿着比之前参加电视秀的收入低得多的工资，当上了一名孜孜矻矻的编书匠。正是在这个编辑部里，他认识了前辈知识人阿德勒，两人合作，在1960年代末编辑出版了20卷的《美国年鉴》及3卷本《美国黑人史》。
也是上过《时代周刊》的人
走下神坛的范·多伦，容貌比之前憔悴得多，他似乎下意识地去追求做一个悲剧英雄，一个可以为世人做表率的赎罪者。他住在纽约西区的格林威治村，每天在工作之余，就来到咖啡馆静静地坐着，读书写作，那是他给自己找的流放地。别人依然能认出他，毕竟他在1956—1957年间曾那么的炙手可热，他的身边甚至不乏女人，这个落魄天才或许刚好满足了她们心中某种抚慰名人的欲望，可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种罪人的表情。
竞赛现场
那是上世纪纽约文化最为繁荣的时代，格林威治村的大学教授、知识名流如过江之鲫，T.S.艾略特，玛丽安·摩尔，阿尔弗雷德·卡赞，莱昂内尔·特里林……无数人赶到此地，只为一睹他们的风采，而在认出范·多伦的时候，又会换上一种口吻和脸色：“看，那就是范·多伦。”他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个被偷窥、被偷偷谈论的名声扫地的名人，恨不能突然换上一副新颜，让人重新认识自己。人们很想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作，转身朝周围的人瞪一眼：“你瞅啥？”
莫蒂默心里一直有个推进全民阅读的情结，因此，他邀请范·多伦一起修订了旧作《如何阅读一本书》。书畅销至今，然而，再多的成绩都无法让范·多伦从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遗憾中走出来。他就像尼克松总统一样，命定要在上讣闻的时候，与一件不名誉的事情牵扯在一起——讣闻作者绝不会加上类似“但他的诚实获得了全民的敬佩”这样的词句。1990年代初，他出版了个人最重要的专著《人类知识史》，但同期，奥斯卡奖导演雷福德请他参拍了一部以当年的丑闻为题材的影片，许诺给他10万美金。他敢不敢接受这一自戳伤疤的邀约？经过一番激烈的家庭辩论，他拒绝了雷福德，保罗·斯科菲尔德饰演了他，这部影片《机智问答》，在1994年这个影史上的奇迹年份获得了两项奥斯卡提名。
保罗·斯科菲尔德饰演的范·多伦，
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
知耻而后勇，但对于范·多伦这样的人来说，耻是一个太大的坑，不论多少哀矜、多少懿行都填不满它。在2008年7月28日的《纽约客》上，八旬老人范·多伦撰写长文，再度回顾半个世纪前那件让他悔恨终身的事。没有自辩，更没有不甘寂寞、想唤起关注度的意图，仅仅是陈述而已。他详细地复述了那些对话，当事人基本都不在了，就连扮演他的斯科菲尔德都在该年春天逝世，但范·多伦的复述复活了那些人，复活了他们在一个乐观的消费时代养成的玩世不恭。
查尔斯·范·多伦于2019年4月9日逝世，享年93岁。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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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财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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