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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西海还非常遥远。我一人站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草原上,喃喃自语。大草原上一棵树也没有。草全贴着地长。西海还非常遥远。是的。非常遥远。
远方的那些雪山也深得像海一样。


1

流浪的人有预感吗?
两个俘虏都有一双斜视的大而漆黑的眼睛。黑得像夜晚。
大俘虏和小俘虏,他们有预感吗?
为什么?
也那,五鸟,这两个我曾与他们共在大草原上漂泊的流浪艺人,和我亲得像兄弟一样。还有札多,提着一米长的大刀,月光在刀刃上闪闪发光,走在这草深的地方,五鸟背着一面大鼓,和他的体重差不多。也那披散着他的长发,上面编织着红色的穗子,始终像僧侣一样缄默。他的服装被笔直斩为三段:绝无任何杂色。白色俯伏在红色的上方,映衬着他那黑得像铁犁一样的头颅,像一只饥饿的大鸟,飞过了腰带宽宽的红色,一直扑向身体上那大部分的黑色。那黑色除了黑色还是黑色。黑色,就像一个贫穷的铁匠在打铁。一个贫穷的铁匠,除了打铁,还是打铁。他写出的谣曲也时而是生铁,时而是熟铁。而他的嗓子则像火中的金子,那样流淌,那样灿烂,闪着夺人的光芒。一到这时,牛皮鼓咚咚作响,而札多连大刀都握不住了,那大刀像被解放的奴隶躺在地上铺好的干草上,也许那大刀会娶妻生子吧。十把小刀有男有女。我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所震慑,而这时,无边的草原正在我背后,以四季特有的时而温暖时而寒冷的气流吹在我的背上。透过我,风神呼吸着我,像无穷的泪水滚动的故乡。脚下的这些野花,很碎很小,碎小得令人不能置信。每一朵和每一朵小得就像夜间的星星,比星星更密。密切的,关怀的,秘密的,无名的小花。不应该叫一朵一朵,应该叫一滴一滴。因为她们的确像这一滴或那一滴露珠或泪水。在这稍微有些暖红的土地上。小得仿佛已经进入了秘密深处。小得就是秘密自己。另外有些野花,是紫红色的,黄色的,长得比较高,一丛一丛的,凭借它们你可以预感到这附近一定有一个大湖。可以预感到就隐藏在这周围的秘密的泉水,她们就是一片大水在草原上走向自己故乡时留下的隐秘的足迹。她们既想隐去,又不想隐去。我采下一抱,放在膝头上。有一股子味,是一种不太好的味,酷似酸性的土地本身,是那种混合着粪香的艾味。艾,是一种奇怪的草,总是使我联想到那个汉族的母亲,在过月子时,所用来沐浴和蒸熏的大木桶的滚沸的水中的艾。在家乡的荒坡上总有这些高高的草。有时又叫黄金。我给这些较大的花取了个名字,一概称之为“足迹”。无非是因为颜色的不同,我就分别称之为“紫红色的足迹”或“黄色的足迹”。由此,我想,风神和大水之神是在遥远的草原尽头微笑了。心安了。宁静地笑了。像远方本身的笑容,而这些花,我取个名字,都是为了说给那个又黑又小的俘虏听的。那个雪山的女儿。有一次,在干草栅中,靠近微微隆起的山坡。山坡上散着些牛羊。那是在一条干涸的河的底部用干草搭起的干草栅。在那里,她说她是雪山女神的最小的女儿。我对这小小的俘虏说,这些花我全都抱来了。我把这些足迹全都抱来了。我管这些花叫“大水的足迹”。另外的,草原上铺满的,小得像泪滴一样的花,白色的,我就管她们叫“泪”或“妹妹”。一个有着名字的无名的野花。一个又聋又哑的妹妹。全部的妹妹,在雪山之下的草原上开放着。而我则没有名字,在一个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上漂泊。我多想有一个名字。叫也那,也雨,五鸟或札多这样的名字。哪怕人们叫我铁匠也好。甚至只叫我歌手也使我心安。可是不。熟悉的人们管我叫“大俘虏”或干脆就叫俘虏。不熟悉的只能叫我,召唤我用“喂”或“你好”。难道我真叫“你好”吗?
看见也那,五鸟,札多这些兄弟坐在下面的缓缓的山坡上,没有大刀之舞,没有鼓声,没有歌声,连那些编织着红穗的头发也没有飘动,也被两边无穷的草原染成一个颜色。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我头枕着烈日下的大草原,没有遮蔽,没有树。
青色的烟从草原那一头升起。
为何总是火的呼吸先到达我们?在这无风的正午,火,平稳地呼吸着。
青色的烟,美妙地,平稳地升向天空。
一定有人。
牧人或者是流浪的弟兄。
一想到有人喊我,呼唤我,哪怕是没有名字的一声召唤,哪怕仅仅是这袅袅升起的青色的曼妙的烟……
她不也曾用那鼻音呼唤过我吗?
那个小小的黑色的俘虏。
我有一个名字。他是秘密的。流动的。有时像火。有时开花。总有一天,我要抓住他,把他砌在圣殿的岩石中,陪那些安静的大神过一辈子。等到神庙倒塌。我又变成一道火山口。然后就是涌出泉水,遍是森林和开花的山坡。

2

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多。大雨使流浪的艺人们吃尽了苦头。那辆又旧又破的马车总是陷在泥泞里,微微泛着红色的沾有苦草根和揉入泥浆的分辨不清的花瓣,打了马一身。这是匹母马。而血儿骑在那匹母马生下的小马脊背上,小小的身躯像远处的山梁一样挺得笔直。她是在内心感到骄傲。也许是在为这大雨滂沱而骄傲。童年的痛苦和少女的烦恼在这大雨中一扫而光。大雨焕发了她潜在的青春和灵性。这种时候,血儿尤其美丽,使人不能逼视。我们几个男人吃力地从泥中推着马车,身上已完全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我又累又饿,真想把身子往这雨地里一放,再也别起来了。但我仍然把自己绷得像弓弦一样紧。这时候,有家有屋顶的人该是多么幸福。
大雨点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全身和脸儿都开放着雨水的花朵,那是血儿,骑在小马上,黄色的头发在雨中披散着,像是正在沐浴的小神,小小胸脯在雨水中微微隆起,雨水使她的脸更显得光洁。这个草原上雨神的女儿,似乎全部雨水降落西部大草原都是因为她的召唤。她拧干了自己黄色头发上的雨水,用谁也不懂的言语轻声唱着一支歌子。我知道那内容。血儿告诉过我。猎人在高山上追捕一只母鹿,不幸跌下了山涧。就在他跌下去的一刹那,大风刮去了他那红色的有猎物气息的猎人帽。他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我们干脆在这雨地里停了下来。把我们像一些沾满了红泥浆和青草的又脏又湿又笨重的行李一样一下子散落在这雨中的大草原上。那个“红之舟”的下面,被整座寺庙整个宫殿全部的城堡压在他头顶上的,那个地牢中的建筑师呢?那个年轻的发疯的小僧侣呢?还有那位秘密的陪伴者呢?在这场大雨中,我是不是该向你们,向你们和也那、五鸟、札多和血儿讲一个故事,讲一讲这个秘密的陪伴者,这个传教者的故事了?我是不是该讲一个崭新的,只属于曙光和朝霞,只属于明天早晨,只属于下一个世纪的发疯者的故事呢?
但在雨中大草原,鼓声咚咚地响起来了,似乎天地间一团大火在跳舞,他已临近这雨中空旷的大草原,他已降临大草原,还有谁能怀疑呢?虽然我正考虑是否重新开始一个曙光的故事,虽然也那披散着长发,愤怒地吼叫,但鼓声在大雨中响起来了。再也不用犹豫,再也不用怀疑,是的,就这样,就应该这样,保持整个流浪者那火红的青春的鼓,那流浪精神,那流浪道路上染遍冬日黄昏和黎明的血。保持这呼喊之血,大笑之血,未受污染之血,保持我和狮子一同享有旷野的夜和血。流浪吧流浪高举我们破烂的彩色的衣裤就像举起了战争和瘟疫的旗帜,骑着我们的老马和小马,我怎能放弃我这流浪的天性,我怎能抑制我这夺喉而出的歌声?
这不是你又是谁?!这不是那大雨赠给人间的女儿又是谁?这不由自主地舞蹈的闪电不是你又是谁?快跳下马来吧,快跳下来!你看五鸟把鼓都擂破了,而也那披散着长发,和札多正把一种吼叫变化成了一种图腾。他们像一些奇怪的栅栏在火中跳着舞,又似那些驱散鬼神的黎明之前的金刚勇士,他们的自身已和大雨和鼓撕扯成一团。啊,谢谢你,五鸟!你为我们破译了这雨的心脏,雨不正是在呼喊你吗?!跳吧,快跳下马来吧,开始你那闪电的舞蹈。血儿!对!对!这不正是你吗?!高高举起你的双臂向群山举起了闪电,跳到你的胸脯上的雨水像一千只小鹿在歌唱!那悲惨的童年已经死亡,那痛苦的暧昧的少女也已死亡,只有闪电之女,大雨之女,在旷野上!在大草原上疯狂地挥舞着身体,对,血儿,就这样,昂起你那宝贵的只有天堂才享有的头颅,把你那鲜花般的嘴唇张开,唱些我们不懂的歌,即使那是逃亡之歌,野蛮之歌,即使那是杀人之歌抢掠之歌,即使歌声使你想起了悲惨的人世和过去的生活,还是唱吧!对!更激烈些!把闪电召唤并安顿在其中,你应该在这支强盗的旧歌中加入你的内容,结尾和结局都应该是你的,对!高声唱起来吧!跳起来吧,你的腰肢上有一千条闪电在颤抖着照亮雨中的草原。泪水夺眶而出,我应该做一副铁的眼睛才是啊,我应该到我兄弟那铁匠铺里打一副铁的眼睛才是啊,或者在村里与老石匠雕出的那两只换一下。看着你,我的血儿,石头也会长出自己的眼睛,也会看到你,也会认出你,我的血儿,今天不是又开始了吗?不是又用一对铁眼在流泪吗?我的弓箭呢?我该疯了才是啊?怎样才对得起你的舞蹈?
大雨稍歇,我们继续赶路,终于来到我们向往已久的一个伟大古代城市的废墟。在大草原上,城市本来就极少,留下的废墟就更少。在西部大草原的边缘,靠近东方的民族,只有这样一个石头垒起的废墟。五百年前也曾是王城,这从那高高的好战的城墙可以看出。我们把马车停在一家客店里,留下札多来照料马和车子,并安排一切,我们其他几个人马上就要去登攀五百年前这万里大草原上最伟大的都城。
这天夜里,我和血儿参加了神秘的兄弟会的仪式。在这广大无边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尽头,始终有一个神秘的兄弟会。

3

他跑到山上。这是第二次。头一次的时候还没有走火入魔。头一次时也未遇见疯子头人。但那时疯僧与三位猩红装束的刽子手的恐怖形象已深入他的心中。解脱了一套数学,又陷入另一套。这是一系列完整的数学建筑体系。本来是他自己创造与构筑的。他的数学体系是有关与天空对应的高原之地的。有关最高极顶的宗教宫殿。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是关于地牢的。这些地牢是建构在阴暗潮湿的果园之下。那些果树像一些幽魂在深夜里吐放着香气。在八月初的日子里。经常有一位疯僧来这里打坐。达数月之久。在八月初的日子里。每当高原云彩的影子滑过山坡或刀刃一样的山峰。羊儿咩咩悲哀叫唤的时候。牧羊人昏昏沉沉无以打发时光的时刻。那果园里苹果树上挂满了饱含处女酸汁的刚刚长成的青青苹果。那可是八月的好日子啊。牧人们的帐篷已有些沉浸在黄昏中。袅袅牛粪烟上升。果园。果子的香气。和宗教的香气混杂一片。翻滚过河面。这是大地上一条最高的河流。有几句诗:
我愿你不再流向海底
你应回首倒流
流回那最高的山顶
充满悲痛与平静
他跑到山上。这是第二次。他根据牧草和河水的颜色判断这是雨季。这是八月最初的日子。疯僧依然在那些头顶果树下打坐。也许他打坐的头顶是一棵槐树。榆树在那个果园里倒没见过。只是按照我的数学体系,那果园一定坐落在地牢的头顶。在被囚的日子里,我常常梦见苹果打我。把我砸醒的是狱卒不是苹果。深深的噩梦。满身冷汗。两手空空握成一个拳头。这时疯僧肯定又逃离寺院长老的眼目。独自来到这空寂无人的园子。打坐。并偷偷地食着禁果。每年只吃一只。那是八月的好日子啊。我想起了处女般的苹果。我梦见一个叫血儿的小女孩。我犯下的罪不是数学也不是天空所能解脱的。只有在八月的荒芜的寸草不生的山梁和无人的风雪之夜灭绝人畜的风雪之夜才能得到解决。谷物和家乡的仓门不知是否也已遭受同样的风雪。还有那些豆子地。种青稞和油菜和小麦的边疆地带。我第一次从地牢逃跑到山上也是在八月。也许还要在稍微早些时候。我第一次来到这荒芜之地。我遍体鳞伤。上面有刀疤。枪眼。还有一些疯狗、饿狼的牙齿印迹。我几乎可以说是衣不遮体。只披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布条。就这样。他一下一下用打断了的腿骨爬到了山上。那歌手唱着这个故事。在一个喑哑之夜的歌中这样唱到黎明。可我当时是怎样用自己的山上的泥土搓揉好了自己的腿骨和肋骨,虽然在以后的冰山雪水和风雪之夜,闪电瞬间明灭的轨道划过长天之时,仍有些隐隐作痛。但毕竟是有些像健康人了。在八月的山上。我为了嚼下泥土和山脚一点点苔藓和别的小虫子,为了治好断裂的骨头,我爬遍了这几条荒芜的山梁。几乎走火入魔。三位猩红装束的刽子手重重地用膝盖顶断我两根肋骨的时候。我眼前有无数火把舞动。我在呓语中发誓一定要练功,哪怕走火入魔。我于是在山腰头脚倒立,一次次使疼痛和最后的疯狂抽搐传遍全身。我感到疯狂和晕眩的天空之火已传遍我的每一骨每一穴。我感到我已变成了那疯狂的猩红的天空上的刽子手。我在山上多少日子缺少食物盐 (2) 。我只能靠用一条麻木的舌头不停地舔着那唯一的生锈的铁钉子来维持我的生命。那是我在这座荒芜之山发现的唯一的生命。唯一的与我一样孤独的生命。先是舌头恢复了知觉。然后是身体感到了极度的痛楚和疲倦。我感到了呕吐对我上半身内脏的猛烈袭击。呕吐像一只饿狼。而胃则像一盏微弱的孤灯照着一群疯狗。我的手肮脏和歪曲得就像鸟的爪子。她们用来攫泥和细树枝用以营巢繁殖。我在没有盐的疯狂状态下甚至想抠下自己的眼珠子以饱尝盐味。因为有一次在沙漠中我曾从一对猛兽的眼珠中尝到这天地间最珍贵的味道。当这一只铁钉使我意识到被折断的腿骨和肋骨时,我感到火从我身上一点一点流走。耳鸣如鼓。血液变得像雪水一样冰凉。我闻到了自己内部那股腐败的叶子花枝的气味。我也闻到并听到了我嘴里死人的气味和死人的叫喊。鬼魂彻夜不眠的叫喊。我的浑浊的眼珠已映着死亡的村庄排着队打着火把。在营地欢迎我。这种盐味使我又恢复了对牢和地的意识。那地牢,那牢像一块钢铁,又像一股牲畜的臭味——裹住了我的骨骼,这种臭味腐烂味和生命个体的排泄味一起在我的骨骼外围,形成了我的肉体。我的肉体充满了家乡肮脏臭猪圈的臭味。哪怕是一只豹子雄狮和大熊也只能在囚笼里发出牲畜的臭味。伟大的兽王在地牢里也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只臭猪。因为他闻见自己是一团臭味在肉中间。他第二次爬到山上。爬到八月荒芜的山上。日子,远远把那肉体的臭味抛弃在身后。他这时舔着唯一的生锈的铁钉。感到了身体折断后巨大的痛楚和无休止的对于天空降下盐的渴望。但这些比起肉体的臭味来,已是生命最大的幸福。这却是一座八月的幸福之山。呼啸,高大,赤裸,彻底,荒芜,暴力,灭绝,占有一切。但今日我预感到我又会被抓回那阴暗的散发着臭味的地牢。一些刑具和刽子手在等着我。更大的痛楚。更大的肮脏。更大的肉体臭味。我的更大疯狂在等着我。我的静静地挂在肉体上的腐烂在等着我。我从此再无八月。再无天空。再无风。也无空荡荡的大山。因此,像青稞一样,我要在我的腐烂和臭味中抱紧我自己的岩石。地牢就在果园下面。这地牢是一间一间隔开的。到底关押了多少人,我心底大概有个数。因为我毕竟是他的数学设计人。但关的是些什么人,我却很少知道。从我的躺下睡觉的石板到放食具再到牢门刚好成一个等腰三角形。这种设计也应归功于我当时的才分与疯狂,完全归功于我年轻时代的天才构思。我囚在我自己的天才数学中。此外,疯魔意识也主宰了我当时的整个构思。极为完整。又富于强大的创造活力与激情。我提着灯。彻夜不眠。确认我伟大的牢。牢中大概……我是这样回忆的,大概还有一位疯狂的头人。我数次遇见他。叫他是“疯狂头颅”。这位疯狂的头人胡须雪白一副疯疯癫癫的目中无人的架势。他真实的名字叫亚·顿。他就是高原上无人不知的领袖、首领、酋长、总头目“疯子头人”。此外我还知道在这地牢中还关押着几个弱小的强盗头子。我怒火万丈。我怒火万丈。今夜疯子头人又在牢底喃喃自语。他总是说。他总是说个不休,有时还手舞足蹈地唱上一阵。他总是这样说——我原谅天空给我带来的一切。包括飞行和暴雨。我原谅天空给我带来的一切失重。包括飞鸟和雨雪。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天空。包括闪电雷霆。我忍受了天空也原谅了天空。他总是这样说。今夜又在牢底喃喃自语。我怒火万丈。


4

从这边望去,对面的山上只剩下些折断的石头柱子,像一些惨遭天空刑罚的断肢残体。石头已经停止生长,永远地就这样残缺下去了。
但是大石门仍在修建。
这里的建筑分成三部分。
石门。偶像堂。废墟。
真不敢相信这个猎人和这位老石匠都是盲人。第一次遇见这个老石匠时,他就已经盲目。但他像任何明眼人一样正常地干活,不论刮风下雪,打雷闪电,也不问冬夏春秋。他始终很坚定。
他始终在修建一扇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石门。用他自己的意思,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就是这样:如果世界上少了这一扇石门,世界就不完整。而且世界简直就没有了支撑。
这一扇石门高约十丈多。
石门中有无数辨认不清的小石门。
从这个盲石匠的爷爷的爷爷就已经开始修建这座石门。远远看去,这扇扛着高原上全部蓝天的石门简直像盲人的一只眼睛。边缘粗糙割断而又笨又直,像一把割开日月的石刀。这只眼睛里垒满了石头,用耳朵贴在这石门上仍能听得见海浪的澎湃声。呼啸。这些石头无一例外都是从西海那一个死亡的海域由这位老石匠的十代以前的祖宗,也是一位老国王,用十多万人命换来的。有多少船死在海上。那些船里有人、石头、火和粮食。那些船里还有海图和酒。这些船又是从遥远的北方大森林里伐倒之后顺着老国王境内唯一的大河漂流而下的。
简直不能谈论这扇石门的历史和血腥。有多少头颅在森林里,在采石场,在海底,在旷野,在未被驯服的大河内部呼喊着,滚动着,要向他报仇。这双复仇的手如今就长在这位盲目的老石匠的手上和手的内部。那双手有一种天生适合复仇的素质。他分割。他垒砌。最后他衰老,疲倦,被葬在周围是开花的山坡的山洞里。里面也许有几大桶腐烂了的粮食。如今他年轻,活着,吃着石头,喝着石头,与石头睡觉,生下石头的孩子。
石门竖立在那里。看见我的这些流浪的兄弟坐在下面更深的凿入岩石的阶梯上。连那些编织着红穗的头发也没有飘动。他们沉默地坐在阶梯上。我心有些慌。两边的岩石压过来。巨大岩石看见我自己惊慌失措的脸。岩石压过来,我的心脏马上就要胀破了。我感到没有呼吸了。岩石窒息着我,似乎一点就着。
偶像堂布置在一间广大的容器般的石窟里。似乎听得见远处神秘的滴水声。石头的偶像,粘土的偶像,木头的偶像,这一切偶像在你神志错乱时会为你带路。在飞行时她们不会留下蹄印和鸣叫。但你醒来觉得自己像一个散着香气的稻草人。后来他把自己的地牢布置成一个偶像堂。鸟儿从她的喙上吐出了她自己新月形的潮湿的血污的内脏。喂养我。在地牢里。我几次梦见我在那高高的荒芜的不能感知不可触摸的荒凉之地砸碎了自己的锁链。在远方的草原领着一个叫做血儿的小女孩和一群流浪艺人在流浪。在夜里,这些不安全不安分的偶像,时时在夜里飞来飞去。像巨大的卵形在舞蹈。已改变了她的模样。我只好重新回忆。揉捏,打上金子封条。地牢里经常在夜里吐出金子。我就用那只阴暗霉烂的地牢吐出的金子,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金偶像,还把剩下的金粉涂抹在其他泥土青铜石头偶像的脸上。那金偶像是巨大的,占了地牢的四分之三。所以每当她舞蹈时,整个地牢仿佛只是她的腹部。偶像堂只是对地牢的一次模仿。偶像堂有一股牲口棚的气味。牲口棚有一股近乎无限的气味。偶像们在夜里缩小了,飞出了石头栅栏。石窟又恢复了平静。石窟又恢复了天空的本质。一万页羊皮在干净岩石上叠码得整整齐齐。石窟里曾经飞来的几位神已把我的石窟里所有的火与火种吃光。石窟又恢复了平静。
在偶像堂建造之前,必须冶炼金子。先必须建一座小高炉。这炉子的耐火砖还必须先烧出来。好在小坩埚还在。那还是从平原上带来的。在这靠近平原的肮脏的小村庄,小村庄很拥挤,彼此用牛粪饼拍成,像一个小小的暴露在草原边缘的,干牛粪色的小小内脏。为什么没有被群鸟当成食物吃光和叼走,我在小高炉建成的时候也还是没弄明白。这个小村庄叫“草原之浪”。是一个混杂着草原、渔猎和农业耕作的地方。你可以认为她是一个渔村,靠近这高原上最伟大的圣湖,也有一两户经常上雪山狩猎的猎户。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一个农村,有许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种植着油菜、青稞。这是一个危险的所在危险的季节。农业,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人们翻山越岭而来,在危险期制订法典,建设了这个新农村。当然,在大草原危险的年龄期,最主要的人们都在从事放牧。奶牛和牦牛。奶牛漫步在草原尽头圣湖之水浸润的草地上,那景色美丽极了。无人能逃脱她。我日夜神思恍惚,因为那达到金子熔点的小高炉还是没有建成。那一日,我去铁匠铺里用烧红的钢针开始纹身。草原把那近乎黑夜深处野兽的图案由铁匠印到我身上。一只铁匠的手,把草原印在我背上。这是全部草原的黑暗。那时我是如此怀念家乡丰收时期的打谷场。金黄的稻草黄中有青。稻谷不断流泄到今天重新整修的打谷场上。人们感到了成年时期收获的愉快。而这是草原全部的黑暗,由铁匠的烧红的钢针也把收获的图案印到我的背上。这是与草原危险的主题不相适合的。铁匠询问我无言以对。草原的年龄比野兽更危险。
还必须进一步描绘一下地理。
铁匠铺和棺材店紧挨着。就像恐龙和猛犸紧挨着。这种两极在建筑上的拥抱有一种原始的大庆典的味道。凶狠,霸道,轮轴状的铁匠铺。彻底丧失了任何水源。棺材店提供营养。她是一种氛围,渗透,类似于关节病一样的东西。棺材店的一半是石头洞窟。反正一半是石头一半是黏土茅草与木材。它的气势深深潜藏于地下,可埋千军万马,外面看去,好像只埋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气十足的地方,正对着一个平坦的长满乌草的小山坡。没有牛羊。没有青稞。你在晴朗宽阔的北方大平原不会感到这股地气,仿佛是阴沉沉的火的一种变体。传说中退向山坡的走火入魔的陷入无限平方陷入相互混淆的根须陷入纠纷使人摸不着头脑不着边际的缺水的雷同的沉闷的黏土堵塞了我的耳朵。我涂抹了这两孔窑洞,相交于三角形的脊背和底边上。
白花花的石头。
巨大石门越来越不接近完成。
巨大石门有一种近乎愚蠢的表情。
他迟钝,粗暴,又是那样的。
固定不易破碎。巨大石门像一道障碍竖立在这天边。石门仍然愚蠢地屹立着。石门的第三阶梯,有一些裸体的猎人、怒汉、金刚、匪徒、马帮头子、武士和铁汉状的人形裸体雕像,肩扛着这上面的石门部分。那些雕像比真人大而硬,线条时时出现错误,没有明确的现实主义基础,有些简直是草草而成的。巨大石门的这一部分,据说是老石匠的爷爷,那个建造圣地的巨大神殿“红之舟”的建筑师,又发疯被囚禁,但在他的晚年,他把他的一生总结在这个第三阶梯上。那个盲目猎人在雨季就在这儿实践瑜珈。他的幻觉中经常出现自己是一些生锈的铁条组成和弯曲的大铁轮子。有时是一个实心的大铁磙子。有时又会梦见自己是火把。而那废墟的主要部分是一个唐朝的洞窟。


5

老族长独自把酒搬到船上。
一刀捅下去。
马倒在地上。
血喷出来。
喷到老族长的手上、脸上和身上。
染红了老族长雪白的胡子。
那血在大雪和冰河上,异常地稠密,粘粘的,还冒着热气。冰河时代降临了,没有预兆,没有歌声。漫长的冰河时代。漫长的船舱中的时代。漫长的黑夜来临了。那时母亲还是一个小女孩,蓬乱着头发,这个像哑子一样的女孩,跟在众人的后面,手里打着一只众人为她扎好的小小的火把,进了船舱。她看见那匹驮着老族长走过大草原的老马惨死在老族长的刀下。她那幼小、稚嫩的心猛烈地抖动。好一阵也没平息。猛地一哆嗦。冰河时代来临了。世界上到处都在下雪。所有的道路都被冰雪覆盖。冰河时代提前到来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老族长的话应验了,在这短暂的日子,人们只来得及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在黑暗中扎一个火把在圣地,许多人和许多牲畜冻死在雪地里。世界恢复了史前的寂静。修石门的老石匠扔下了手中的凿子、钻子和大锤,加入了逃难的行列。
老石匠连夜用石头和仅剩的笨重的金属制作了几只破冰斧。他提着一只锅就来了。紧跟在老族长的后面。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提着锅。许多窝棚,草栅和石屋里那下面积满草灰的灶上只剩下一个大坑。只剩下烟熏火燎的痕迹。锅已被揭走了。许多人提着锅走在一家的前面。都没有来得及背上那用兽皮缝成的装粮食的袋子。在这张还有着你的少女香气和温暖的床铺上,在这张还有着野兽通过食物,抢劫掠夺和你的漫游而获得的血和肉外围温暖的皮毛上,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但是,血儿,我可不敢完全对你讲清楚这些史前的梦。我先是梦见史前那喧嚣而又寂静的景色。混沌初开,天空和大地一片血红。像一个凄惨的没有形状的自我。这个自我手持火把在向我走来。火把是悲惨的,劈开的,向内燃烧的。总之,就是火把。我梦见我是一只恐龙,和其他的恐龙一直在天上飞。我甚至感到了我嘴中的火焰和气泡。我感到了我的内脏和消耗食物和器官在我的内部也紧跟着我在空中飞。我感到了我身上鳞甲的噗噗作响。我从这一条冰河纵横的大陆飞向另一块大陆。那里只有海浪和森林。在这恐龙时代,只是吃,吃,吃,吃,吃。还有冰河,冰河,冰河。我感到天空先是在天空上变得寒冷。后来天空又在我的内部变得寒冷。在这之前,我还必须再一次结束史前的寂静。我必须使我自己的混沌获得一种虚假的秩序,比如说,历史,真理,丰收等等,我必须首先声明,我放弃了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一年村子里获得了巨大的丰收。这次丰收对于少数人,比如我,来说,就是意外的。是致命的。丰收是最后一次打击。丰收像一把镰刀割断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了喉咙上那种近乎鸟鸣的断气。我感到空气从我头颅被割下的脖子流进了我的食道、我的内脏。我看到丰收。我看到滚动在沼泽上的那一颗头颅,那是我的头颅,我看到它的滚动,我看到我的头颅的滚动,是通过我自己的,也就是恐龙的眼睛。是通过丰收。我看到了,就那么一次,对于诗歌和真理来说,这就足够了。在巨大的面对丰收的近似于天空的平台上,坐着村里的长老,那是一些年迈的老瞎子。身体还非常健康。他们唱着歌。在下面。在村子里。获得了丰收。我必须,必须这样。只能应该这样。可有谁能用斧子劈开我那混沌的梦?!我抱着我的血儿,裸露着我们的身体。我把精液射进她的刚刚成熟的子宫里。那里是黑暗的。我觉得我就要断气了。血儿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我不应该这样写我的血儿。但那混沌就是这样的。谁是我手头嘹亮的斧子?血儿和我躺在丰收的大地上。那里是七月更深的丰收。是青青的就要变黄的茂盛的深深的青稞。就像我的血儿。是茂盛的。深深的。我该怎样为我自己写下这些庄稼。这些眼看就要丰收的庄稼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庄稼是这些庄稼?这些庄稼难道不应该在天堂?这些青稞,这些从史前的混沌和恐龙的遗骨中生长的一粒粒的小小的头颅,这些用茎,秆,用竖起来的,随风吹拂——那风起自天堂,在原野上承受雨雪的,用闪电照亮的,听见雷神嘶吼的,我的青稞,我的青稞我的青稞,能够酿成节日和懒散之酒的青稞,啊,青稞,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抱着血儿睡在这青稞地中。人类的紧张已从我俩的身上逃离。那些紧张的,人类的,纪律的东西,已随风吹走,过了山冈,到村子里,获得了丰收和酗酒了。那个逃亡者,那个死刑囚,那个石匠,还有那些恐龙和族长,那些浪流艺人,所有存在人类紧张中的东西。已在青稞地里消失。但是在梦和一片混沌中,我还抱着血儿睡在这青稞地中。混沌中,我用镰刀割下了血儿的头颅,然后又割下自己的头颅,把这两颗头颅献给丰收和丰收之神。两条天堂的大狗飞过来。用嘴咬住了这两颗头颅。又飞回去了。飞回了天空的深处。难道这些秩序,这些车辆,这些散乱的书页真能说明我的混沌,真能咬住我俩的头颅,飞回天空吗?难道在我的语言的深处真的包含着意义?难道我已经把诗歌写进了散文?难道这就是我带来的?难道这竟然是一部关于灵魂的大草原和哲学的小说?难道你竟然真的存在,在人间走着,活着,呼吸着,叫喊着,我的血儿,我的女儿,我的肋骨,我的姐妹,我的妻子,我的神秘的母亲,我的肉中之肉,梦中之梦,所有的你不都是从我的肋间苏醒长成女儿经过姐妹爱人最后到达神秘的母亲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你。那片无限的即将获得丰收使村里人摆脱春天的贫困和饥饿的青稞地,像时间的河水流过我和血儿。我该怎样写这些青稞地。我在我的深处再一次遇见了但丁的天堂篇。我在我的深处再次遇见了人类的诞生和世纪的更替。我把她镌刻在神秘的巨大石门上,我将她放在中国西部直至广大的中亚细亚草原上。甚至还有整个蒙古和西伯利亚。尤其是我,这些年甚至可以说是生活在荒野里。我的伙伴是季节、诗歌、火与遥远的声音。我终生不渝的朋友是西藏和大海。我的爱情是印度。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不生活在雪山,为什么我不生活在僧侣和石头之间?为什么我不生活在沙漠上?我们像是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在一个海浪震荡的狭窄的船舱中相逢。我从你身上看到我们之间在母亲那个大家族中的遗传。我的一切叙述上的错误和混乱都来自世界和自我的合一。在这里,在这个故事中,因为一切都是梦中之梦,一片混沌,所以我不可能把一切都介绍给你,也不能把一切都说清楚,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草原也就不再是大草原。我告诉你阅读的方法,我告诉你有几条线索,和一场大雪,自然界的景色,以及不确定的,没有年代和时间的晃来晃去的黑暗中的几个人形,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梦境。我要贯彻到底。我必须这样说,世界和我,在这本书里,是一个人。
因此,就这样,就这样干。
尼采说,现在是时候了。
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因此,诗歌来源于他的头一句。


6

流浪的人,你不是对草原尽头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吗?
说出来你就心安了。
那就是大海。
你有所预料的,但又是突然的海。
西海,西方的海,在我的梦中,美得像一匹被天神点燃的马,燃烧着。
燃烧着。
那海上的霞光没有感到焚烧的痛苦。
西方的海,像是草原尽头远方的笑容。
此刻仍然是干渴的烈日下的大草原。
转眼即是寂静的星星满天的夜晚。
草原之夜。在草原的边缘。
秋矮子用几条柔韧的青藤枝条编成一个花环,戴在他那粗笨的头上。他身高不到二尺。又很粗壮。他嘴里满是锯屑(木匠拉锯锯木段,木条,锯下的木屑,比尘土还细),喷吐着火,又似乎是手忙脚乱地从嘴里拉出了红色的又长又粗的带子。在笨拙的外表下掩盖不了他的敏捷。村民们终于没能看出那红色带子是从他的什么地方弄出来的。草原边缘村庄里的许多树被砍成桩子,立在四周。有一圈白色的已被雨泥弄脏的大帐篷。木条头举着火,或挂着用碗做成的灯。碗里烧着野兽的油脂。秋矮子得意非凡地绕着人群中间的空场,用他那笨拙,滑稽的动作,走了好几圈。有几次是头顶着碗。一次是一只,慢慢添加。前面的师哥师姐用美丽而忧伤的流浪艺人的步伐和天赋走了过去。是秋矮子冲淡了人们观看这些色彩鲜艳而又陈旧褴褛的艺人带来的忧伤和旅愁。这些黝黑的细瘦的四肢灵巧的人儿来自何方?据说那走在前面的最美丽的人儿就是秋矮子的老婆。秋矮子是这些浪子和艺人的首领。他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唯一的幸福就是那路途上的泉水。周围有鲜花和蜂鸟的山谷里的泉水。或者是在一片草原上突然自己涌出的泉水。他们没有任何道具。除了一身旧衣服。红色的。带有过去的节日和过去的爱情的痕迹。带有雨水泥水。有些痕迹也已没有了。还有汗水从他们黝黑而细巧的四肢渗出来,是如此漫长的路途,洗净他们那瘦小食肉兽的身体。他们有的人只有一把破伞。不知是哪个朝代遗传下来的破纸伞。有的人有一只瞎了双眼的鸟。这只鸟还只有一只翅膀。有的人会耍枪弄棒,一身好功夫。有的人不停用刀雕刻着木头,或无目的地把一根木头削尽。那只瞎鸟的另外一只翅膀已进入某个村庄某只黑猫的肚子。他们迎来朝霞,送走晚霞。是享受黄昏最多的亲人和陌生人。在冬天寒冷明亮灿烂的月亮的夜里,在寒星下,在野火的身边,度过了多少夜晚。他们没有家乡,没有村庄,没有大理石,没有铁匠铺。也没有杂货店。他们的脸原来是被朝霞和月亮染黑。他们在看不见人的雨里,雾里,雪地上走过。给村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他们翻筋斗。有时多达几千个。看的人头都看大了。他们打爻子。他们是最早用人类身体向人类自我说话的人。有时向村民们借来那些蓝边边瓷瓦碗。然后在离开村庄时又一个不少地还给他们。美丽的秋矮子的妻子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总是在做出最危险的姿势时,接住了那些眼看就要摔碎的碗。因为那么多路被他们走过,唯一的预示幸福的泉水肯定被他们所饮。只不过他们饮下的痛苦之泉更多。他们比我们还仍然是痛苦多于幸福。秋矮子的弟弟秋妹,是一个娘娘腔的男人,但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他从来都是醉醺醺的,没有过一天清醒的日子。甚至有人说他和秋矮子是双胞胎呢。我不敢肯定。一个奶油的高大瘦削的水做成的男人和这个身高不到两尺的又黑又粗的小矮子怎么会在同一只子宫里睡过。是不是他把他的哥哥挤成了这个样子,谁也说不好。在清晨,在山梁上寂静无人夜雨已停,而鸟鸣正此起彼伏的时候,他俩一前一后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界。费了不少劲。他们的母亲使出了最后一把力,终于歪着脖子,嘶地吐了一口长气死去了。在大槐树下,他们被送到两户人家抚养,直到前年,这个酒鬼弟弟才找到这个流浪集团,一块和他们流浪,砸烂了多少酒坛子,多少酒店的女老板都喜欢这个混蛋,留下了他的种子,日后将要做酒店主,或者酒店的店小二,给人切牛肉,提烈酒,打扫呕吐过的地面,再把酷似他生身之父豪饮烂醉的另外的酒徒轰出或拖出酒店。而他自己滴酒不沾,以一本翻得稀烂的画有兽头、僧侣和王冠的羊皮古本自娱。这个小小的秋妹的儿子,也许现在还拖着鼻涕,两只肮脏的从出生下来就没有洗过的小手紧捏着什么。
“离开他们,离开这里”,戴着你们的麦草编成的旧帽子离开这里,离开他们。也那,五鸟和札多,离开他们,离开这里。大俘虏说:“无论血儿怎样,无论她是跌下了雪山,还是被骆驼商队拐走了劫持了,都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离开秋矮子,离开秋妹,离开大熊,离开抱窝的母鸡,离开跳蚤,离开蛙,离开火孩儿,离开他们。只有马羊,你回来,马羊,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把我周围最后的青色树枝对着月亮烧完。你是我家乡的姑娘,你始终像妹妹,像妻子,像未婚妻,像你自己的泪水一样爱着我。小马羊,只有你和我懂得田野和树,只有你始终留在流浪和朝圣的路上,只有你始终没有背叛我。你要去朝圣,你要跟我走,你要去流浪,你或者和我守在这个肮脏的村庄。为我在地窖中生取温暖的火,为我点起这蓝色的火。你要用你劈柴的声音打断那些遥远的像在天边的不真实的女人对我的折磨。你要用北方的大风剥夺我,侵略我,使我的秋天只有落叶,没有回忆,没有遗失。一些领导秋冬的光光的树干轰散他的鸟兽,让山上孤零零的,没有和尚没有庙。光光的树干孤独地伸向天空。马羊,可是,你不能赶走我心中的血儿。她没有给我带来回忆,她活在我的血液深处。一切的秋天和冬天生起的火对她没有用。她就像那乡间小路上村民担麦用的扁担上的铁尖包头扎在我的眼睛里。那时满天空只有红色的僧侣,那时在我眼里母亲也成了陌生的妇女。
又宽又长的血红色的带子,是雪山那头的一个少女用全部青春织成的。她说着我们不懂的话。她一生都在纺织。在合适的季节,她则登上悬崖,去采摘奇花异草,用来医治人们的疾病。是的,这带子,就是她织成的。如今扎在也那的腰上,划分开那眼泪和生铁的颜色。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故事讲给你们听。也那在那一天把弓箭,把犁在岩石上摔得粉碎,他在心里骂道,去你妈的!那时也那自由的日子就来到了。那时也那自由了。也那,你对身边的一切怒吼一声,滚开吧。然后你就摇摇晃晃地上路了。然后你就一点预感也没有地上路了。你就在风中像风一样,也那。你觉得自己像一片大沙漠。也那,你向内心深处一看,确实,一滴水也没有了。把弓箭、猎枪和犁在岩石,在那蓝得像水一样的岩石上摔碎。等着吧,也那,不会有人给你送葬的。等着吧,也那,不会有人理解你的。从三尺深的大沙漠下挖出了你的尸骸。一具完整的尸骸躲在摔得稀烂的弓箭中间,也那,你就像是某一次从大树顶端摔到地面的鸟巢中的鸟蛋,而且已经被太阳晒干,也许还被野地的动物舔过。我的自由!我的弓箭!也那这样在心底呐喊着,咒骂着,嚼着满嘴的烟叶,就这样上路了。也那就这样把故乡远远推开。也那就这样上路了。我的弓箭。箭壶里还有十三只箭。十二只赠给了欧亚大陆的十二个大帝国的国王的心脏。还有一只和箭壶和弯弓一起和我的尸骸一起稀烂地躺在这灿烂的自由里。也那这样在心底诅咒着。应该说,也那并没有听见什么召唤。也那就这样茫然而愤怒地上路了。也那上路了。
也那说“这里有人”
也那说“从远方来看我”
也那说“从不同的地方走来”
也那说“在山谷碰头又散开”
也那说“互相告诉一些秘密”
也那说“轰走岩石上的群鸟”
也那说“用力捆紧麦捆”
也那说“这是一束麦子”
也那说“在扛到谷仓前千万不要让她散开”
也那说“赶羊去吃草”
也那说“然后再回来”
也那说“在风吹起时我将指给你方向”
也那说“无风时有满天星斗”
也那说“给世界一个名字”
也那说“从远方来看我”
这就是也那的语录。这就是也那说的。这的确是也那说的。我还曾将这些语录谱成歌谣,那是一些多么美丽的歌,让我们起誓,我们誓守秘密。让我们对火起誓,誓守火的秘密,誓守歌曲的秘密,誓守语录的秘密。往昔的日子里我的肩膀所扛起的一切如今都在岩石中哭泣。
哭泣,哭泣着为我保密。
大风。月亮。月光。仓央嘉措的四行诗。迦丹波利。大雪小雪,回忆着一个陌生的南方少女踏着积雪和月光向我走来。
红色的山峦起伏,伸向远方。
伸展她的两翼。
寂寞无边而来。
血儿,你看,那山坡的颜色,远远看去,和北方冬天晚霞的颜色一样。血儿是无辜的,就像枝条上不经意碰落的花瓣。“血儿,你在哪儿,你在寻找七叶一枝花,还是十字花,那紫红色十字花?”额头很高,头发剪得短短的你,血儿,你在哪儿?你回到自己的故乡了吗?那个带你漫游的北方人是谁?在空寂的山谷,你是独自哭泣,还是在流浪的火堆旁,谁抹去你的泪水?那把用刀子割下的蓬乱的头发,还埋在雪山以下,能看得见雪山,听得见大风和寂静的地方。据说头发是很难腐烂的。这些还编织着红色和绿色花绳的头发,就这样像一只寂寞的鸟的受伤的翅膀埋在地下。那颈上挂着铃儿的血儿呢,那像鸟儿一样的血儿呢?
血儿不注意别人,也不注意自己。她就像一朵云或一缕烟一样漫不经心,充满遗忘,就是这样的。她总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她也就坦然了。她高兴的是那些消逝在空中的鸟。她不喜欢大象和骆驼。她爱的是那些没有内容马上就要消失的东西。她喜欢风,云和烟。一缕青色的烟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在遥远的秋天尽头生起的那些青色的烟。有烟的地方才充满了生气。她甚至没有看到烟下面的火。她喜欢的是那些变幻不定的,不可捉摸,不可辨认的类似风吹过来的那种呼吸。她只在这种呼吸拂动的时候存在。她就像一个精灵,而且是这个精灵在大雪封山的火堆旁躲躲闪闪的影子,在遥远的山上,她就像任何远方,遥远得没有内容。但没有人不爱她。就像没有人不热爱远方,尤其是这些流浪艺人。人们可以不热爱父母,不热爱自己,不关心哲学,算术和天文,也可以不管风向,水土和地理。一个人不管是热爱还是鄙视风景,就算是一个被处斩头的人押上了断头台,或者在草原上沙漠上突然发现自己的水全漏光,或者一个人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诗歌把脖子伸进了绳索,但没法不让他想起远方。“远方”这个词会使他一哆嗦。人可以背叛父母,祖宗和自己,可以背叛子孙和爱情,但你不能让他对“远方”有哪怕一丁点像样的反抗,这种事难道还少吗?
流浪艺人的生活是艰苦的。经常没有水喝。我常常流鼻血。收集的每一首歌都有我的痛苦掺杂其中。有一次我已走到了疯狂的边缘。骑着那匹马的马头撞碎在悬崖上。我遇见了小俘虏。这是也那和五鸟那位朋友给她取的名字。后来她照顾着我。往一口生铁的大锅内扔进各种野菜。有时用草和花来喂养着我的胃。小俘虏,就在这漫长的草原漂泊的路上我为你写了多少歌啊。直到黎明来临。头顶的星星只剩下几颗在天光里,像是被打尽果实的远远的树,还有最后几个。透明的,发光的。小俘虏。
哭泣。哭泣着为我保密。
血儿那些日子,属于她的头巾的她那微微有些卷曲和发黄的小辫子,那多么好!有多少好日子!那一小根一小根小辫是在春天和秋天的道路上一朝一夕长成的。那明亮的眼睛,只看守过青烟,云朵和我。小狗和鼓属于她的手。道路和雨雪属于她的脚。辫子属于她的头巾。井水和泉水属于她的嘴唇。嘴唇属于她的歌声。云朵和我属于她的眼睛,除了过眼烟云,还有谁能守在她心中。小小的血儿,披着那从南方雪山深处带来的唯一的头巾和鼓,一路把花戴在头上,从故乡(也可能不是故乡)一直向北方走来,向我走来,颈脖上铃儿丁当作响,那不是风儿吹响的。那不是风儿吹响的。我亲眼看见过,小马羊也看见过。如果你们在路上见到了小马羊,就说血儿和我在一起,说我们在等她,就缺她一个。如果你们在湖边淹过的浅草上见到了血儿,就说小马羊已经离开了我,已经住在我的附近,像过去一样,我又孤独一个。有谁,又有谁,在路上会见到这个把头巾披得低低,遮住了眉毛的小姑娘,如果她没有了十七根小辫子,一定又剪短了头发,穿上了男装。这时,我一定是无可挽回了。我一定在什么地方组织了一个秘密的兄弟会。我们在山洞里储存了不少诗篇和粮食。我们没有后代。我说过我会这样的。
我会这样的。坐在地牢里梦想着你,血儿。


7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山峰。近处延亘到山麓的是一些时而旺盛时而贫瘠的青稞田。那个肮脏的破烂小镇子此刻还未望见。那南坡北坡依稀有一些牛羊。像画书上的东方之国的蚕在一片青叶上食。我饿极了。但嚼铁钉的锈滋味再也不能使我免于饥饿。世界上的粮食都存放,霉烂并生长在什么地方?在我饿得五脏六腑都搅动的时候,那一瞬间,我感到天空上写满了文字,写满了饥饿的文字,像只剩下骨头的鸟群在天上飞。我恨不得把石头用手揉软,放在嘴里,舌头上,并放在仿佛长了几百排森森死气逼人的白色獠牙的我的空荡荡的胃中咀嚼。我的肠子像水磨坊主的水磨一样不停地扭转不息。我的肚子像一个空荡荡又破又烂的山间乡村教室发出小学生背书或僧侣念经一样不绝于耳的“咕咕”。我踉跄着走下山。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靠在岩石上。我告别了神秘老人。在这之前有几天我从昏迷中醒来。我醒来,躺在一个神秘老人的帐篷里。老人说,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他还有一幢石头房子。那是冬天的住所。我佛在出家前也是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房子。雨季有雨季的房子。还有露台和美女。这个王子,然后就剃一个光头,穿上漫游行乞的衣服,出家,正式加入漫游者的队伍了。他没有音乐,只有思想。我在逃亡的过程中,陪伴我的是景色。他的那幢石头房子,是石门建筑的一个附加部分。那个盲目的老猎人在雨季祈祷,裸体睡在石门的第三个阶梯上。而在整个雪季他则狩猎。再凶猛的野兽也要毙命在这双手上。雪季是为了胃。这老人那简陋的帐篷外有一条凶猛的牧羊狗。屋里挂着弓箭。而整个天空就像是帐篷,挂满了闪电这些箭支。还有太阳的光线。在太阳和风雪都隐去的日子里,在大草原上,我简直被钉在这里,钉在这个不说一句话的神秘老人的帐篷里,一动不动,任群鸟在天上飞,任朝圣的人们含辛茹苦,背着沉重的大锅,盐和酥油,晒干的生肉,把他们的牙齿擦得洁白如雪。锋利的刀子插在怀里,或兽皮靴筒里。这些踏在积雪亘古不化的雪山上的朝圣者,脚上缠着兽皮,磨亮了用鲜肉和骨肉滋养的刀子。从靴筒里一经拔出,立即刺入你的心脏,不差半分,你都没看见那白光一闪。后来我就在祖辈营建的石门边上住下来了。住在一间黑暗低矮的石头房子里。我和祖宗一样,开始了对巨大石门一个重要部分的营建和雕刻。举起了我的锤。但现在我还是满身创伤。逃亡在八月以后的荒芜的山上。我踉跄着走下山,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的伤口有所好转,但仍是紫红,嫩红,黑红相间。我用一把马骨做了些日用的器皿,就踉跄着走下山。黄昏的火烧云的形状兆始 (3) 着我今夜一定会有酒和粮食。果然,在靠近黄昏落日的地方,一面旗子迎风招展,抖抖索索不停。这是一个十分荒凉的所在。一切都被染成黑夜的色彩。今夜必定黑暗。我把头颅放在那山脚的石头间摩擦了一下。我让全身的骨架松动一下,舒服一下。让骨骼在这种自由中不至于错位。我用那山腰的雪水抹了抹腰部、生殖器和额头。我感到我的肚脐一阵抽搐,一阵一阵抽缩。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在竹林间生产我的呻吟。那时漆黑一片,隐隐有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母亲咀嚼着什么食物和花果,我已记不清。我的脑子里纠缠一团,团团地打转。肚子里一阵凉气,直压向小腿肚和脚后跟。那时酒店的灯笼已经亮了。我感到全身的真气流向那盏灯火。我再也走不动了。噗地就倒在离酒店不远的一堆石头上。可能又流出血了。毕竟,酒店里的男人对血腥气味是那样敏感。我多少次在昏迷中这样推理。终于我醒过来,已在酒店角落一张十分肮脏的羊毛垫子上。那与其说是垫子,不如说是一堆被扯乱的十分鲜明的温暖的野兽。我感到羊毛的温暖渐渐变成了羊肉味,十分刺激,像柔软的刀尖又压向胃部。胃部就像着了火的幻象中的天鹅。口吐白沫的我又幻成了疯子头人,口中滔滔不绝。我接过一位有刀子一样眼光的人递过来的液体一饮而尽。酒,啊那是酒。是酒。因为是多么多么空的一只胃,我马上就呕出来了。来一碗玉米糊,账算在我身上。我看见那个刀子眼的家伙不仅是刀子眼,而且脸上横七竖八地刻上了刀疤。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嚅动。那混浊低沉如寺院佛号的声音一定是从这张脸和这只嘴里吐出。脸和脚不一样。脚是人的真正主人,而脸只是人的傀儡,是脚丫子的影子。我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脸,脸这东西,就像丧家犬一样,是长给别人看的。除了自己,谁都是他的主人。笑也是笑给别人看的,哭也是哭给别人看的。除了那些先知和疯子,早就有部落头人打着火把准备好了这家肮脏的小镇。我又踉跄着爬起,像一个真正的光棍,连呕吐的残迹都来不及抹去,就一屁股坐到正中央酒桌的唯一主席的位置上。这本是那位刀子眼的坐位。他是这里的酒王、司令和主席。可我就根本不管这些。我必须用一坛子一坛子酒把我这条在地牢在荒芜的山上丢失的命捡回来。我知道。这是我的命定之星,酒,每当我大醉或十分饥饿后,呕吐了一地,我又能在这呕吐的滋味中十分地痛饮一次,大醉一次。我的呕吐,恢复和再生功能之胃十分完善,哪怕我全身已十分瘫了。我仍是酒神,大风和火速运行的雨阵雷鸣之神,我更是酗神。我的火红的心又“啪”地断成两截。我连人带椅子飞到地上。我的脑袋中又有火把又有美女。原来是一个满脸卷毛和肉团的家伙将我摔倒在地上。这可是那人的兄弟。我不顾伤口的破裂一下子就火了,好好抄住那家伙的一双铁铸的小脚一把拖将起来。可能我模模糊糊的脑子想着另外一个家伙的脑子该飞出他的颅腔之骨了。我的心里乐开了花。他倒在地上,也出了血。有人慢慢地扶他起来。可能是老板也可能是刀子眼。我十分舒服十分愉快,伤口于是就更加十分痛起来。我从酒店的地下抠了一些带酒味的泥涂抹并狠狠地按在那儿,止住了伤口的叫唤。伤口就像一群善良的羊一样,在这一皮鞭的抽打下,再也不发出“咩咩”的叫唤了。我借力扶起椅子,又端坐在上面,像一位发须全白的长老,僧官,像一位我曾在沙漠梦游的马背上一教之主,在部落称王称霸的另一头颅。我环顾四周,似乎都是我的族人或山洞中的金刚手。心中心更在。铁中铁亦在。我抱起地上的大坛子,咕噜了多少口。
我唱起了山洞中我自己的歌:
紫杀王
铁金王
铃铛响
杀人忙!
杀人忙!杀人忙!一举锁链吭呛呛!锁鬼忙!杀人忙!我大笑三声,连饮三口。这只中等坛子在我手中十分技巧地转了数圈。又大笑三声,连饮三口。这样转来转去,喉咙咕噜了数次。终于我的酒精的数学完成了。我一甩手,那坛子像我刚才一样飞起来落地,一直洞穿窗户,在墙外轰然一声,应声而碎。我又高唱拿酒来。我也不顾我身上只有伤口却无分文金银。但我是见酒如命也是见酒不要命!他在我下面坐下,对店主说:“再给我端十几坛子最好的来。”几个人又围桌子坐下了。那个仰面摔在地下头颅喷出血的汉子已被抬进隔壁。那是老二,后来刀眼人跟我说。刀眼人让人倒满了酒,并给我倒了一碗酒,溢了些,并向我端起了碗。我仰着脖一饮而尽。他也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纷纷倒酒喝酒叱喝着吃着唱着。山头也在微微抖动。众人后来便是狂饮。应该说在此之前我是否大脑出了问题,产生了错误,并丧失了对部分时间的记忆。我模糊记得有人给我端来了一种黑白相间的粮食,和水拌搓,我抓起就吃。一口气吃下了三大碗那种类似玉米糊和炒面的东西。因此肚子就像一团大火和屋底地窖粮仓有了一些垫底的。有了地窖底喝起酒来我当然是很烈的。在众人狂饮中我最狂。全身抖颤像沙漠上披头散发的呓语的神,坐在一面古老又大的鼓上。全身是火药硫磺味,羊臊马尿味,和化为青草野花的阵阵香气。在我的数学体系中,我听到天空终于参加了进来,带着他的金黄星星绿发的星星,或火焰般狂舞的宇宙边缘穗带的星星。我的建筑终于像一艘至高无上的“渡舟”建在世界最高的山头。我给它起名为“绝无仅有的红”,“红之舟”,“红色的渡”等等,还有附加的民房,马厩,囚牢,羊圈,猪圈,牛栏,厨房,军队营房,外交驻扎地等等,还有所有飞鸟的灵魂安葬之所。我似乎又回到了深深的地牢。但在地牢中我怎么又突然有了这么多酒肉朋友,把酒盏内的绿色的火向我举起,并吞到自己的肚子里。我极力在我的身上和身旁扶住我的火焰。其实这火焰就和空气一样虚弱。水和种子已流尽,已从我的头颅中飞走了,落在远方的草原上开花结果。我感到在远方的大草原上我的蹄子变成泡沫飞溅的头骨和酒杯。
铁匠!
铁匠!铁匠!
铁匠!铁匠!金刚手在空中变幻了几圈,变幻了数种人兽形象,幻成一个铁匠在我的酒桌旁站起来。先是把几个牛头颅和羊头颅(还没有啃光)和几大盘树枝带青叶都踢到地上。好像抽打了他。一种羊癫痫犯了。向我敬酒。那金刚手变成的铁匠就像一个小型铁匠铺。丁当乱响。又黝黑又结实。一座小铁塔浑身是煤烟和铁屑的味道。原来这铁匠是个聋哑人。越是聋哑就越想诉说什么。咿呀咿咿咕。说个不停。像个未成婚的快乐的异族猎人。因为呕吐浑身是兽粪味。这个金刚手又变成我,滚到了兽圈和地窖里。我设计的“红之舟”里有时充斥着一种史前异兽的臭味和香气。


8

巨大石门的一部分与“红之舟”有明显的继承关系。
巨大石门面对着可爱的羊群般的石头。
俯伏了,地。
那些白花花的整齐如弓如轮轴如星象,布满方向,紧紧钳紧无言天空的白花花的石头。
我用灵魂之手指引它们。不能说这些羊群在我的思想和建筑中十分听话。
它们在夜里变成不能驯服也不可驯服的石头,尖叫着,像一些尖锐的武器。
在废墟的内部,那些石器时代的猎人手中紧握,临死双目紧闭也不松开的,不知哪一种野兽的角。
石头。
石头。石头。
悬空的崖。大弓和栅栏。角,矛,斗,轮轴。血红的轮轴。白骨一样的轮轴。堆到一块的石头超过了球体的重量。
我们来到了那个唐朝的洞窟。
冰河时代之后,在东方建立了一个唐朝。在那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和血儿骑着马,其他几个人坐着马车来到那个唐朝的洞窟。那洞窟里的彩塑似乎被温暖的火光映红。刚从冰河时代逃离了洪水和冰河的中国人有了第一个像样的家。在家中,中国汉族人民生起了火。火光映红了四壁。出现了温暖的壁画和景象。冰河和战乱以前基本上是荒草和墓地。巨大石头遮住了小村。先秦是墓地和孤零零的对奴隶施加酷刑的首都。然后是战乱。在战乱和称王之前只是一些孤零零的半山坡上涉河而居的用石斧挖出的洞穴,上面盖了些刚刚伐来的松树,还流着芳香的松脂。还盖了些用石刀石斧从壕沟,从那些用来防御虎豹的大沟之外割来的长草,铺做屋顶。这种半似山洞半似房屋的内部是以粘土烧制的陶器,用来打水和盛水。不知有无牲畜。陶器上画满了大地上水和空气和几何的花纹。但这些村子里的人死得很早。终于淹没在草丛中。后来就是多年称王称霸的战争。和平没有了。陶器打碎了。扯下了屋顶上的干草,用青铜埋葬了这些半山坡上周围是红色火焰般粘土的村落。后来是战争。有一人当了全国的帝王,那就是秦始皇。他要把以前的各种思想和思想的学生投进火里和坑里。修了一条城墙,用来防御北方。后来又是战争和饥荒。汉朝建了一个简陋的村庄,有粮食,有石头,有墓地,有马,有人,有枪,还有不少分封到各地的小王。后来又是战争。那是三个人的战争。终于到了唐朝这个家里生起了火,雕刻了巨大的石门上的石像。四周画上了城郭和丰衣足食的景象。没有村庄,到处竖起了城墙和宫殿,制订了刑法。在汉朝出现的地主,大地主和小地主越来越多了。到了宋,就出现了不少商人,小贩,和倒爷,还有纸币。不少地主也兼做买卖,开了米行。然后就是一大批强盗好汉在临江的酒楼上饮酒,写反诗,抢生辰纲。这些武士,和尚,浪人,小官僚,刑事犯,这些打渔的,无业游民,云游道士,开黑店的和军官,这些精通武艺的,脾气暴躁的,性子刚烈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点就着的粗鲁汉子,以好汉自居,凭力气吃饭,在酒楼上在江湖上厮混,杀几个贪官污吏,然后抢一些银子,来到酒桌旁坐下,对店小二吩咐:先切五斤好牛肉来,酒只管上,然后踉跄着上山,拳打脚踢。弄死了老虎,把字刺在脸上,烧掉了草料场,上山入伙去了。他们聚在一起大闹了好一阵,直到明朝一些穷困的,辞去小官的不得志的读书人从老百姓中点滴搜集,写成了几部千古奇书。这时,在山顶上,在废墟内部,有谁最先想到要修建第一座钟楼呢?谁又是那第一个铸钟人呢?不断地撞击着,不断地群山四起,不断地刺杀着景色和生灵,可有谁聆听过那一阵阵高悬于平静而结冻的北方之海,那像石头一样滚动的海浪之上北方的钟。那北方的钟声在海浪中,与海浪翻滚的节奏有同一种命令。可有谁聆听北方那半夜的海面上阵阵钟声。面朝北方的钟楼,坐落在巨大废墟的内部,你的建造人是谁呢?那走过海浪踏着海水却来领取的海水。那阴郁的铸钟人。那北方巨大的钟。那不断地回响,不断地聆听自身,不断地撞开世界,不断地召唤过去,回来吧,不断地打击着你的那钟声。铸钟人仍住在石门和废墟之间的一个小石屋。扔下了手中即将熄灭的火把,投入一大堆干燥的渴望点燃的劈柴,白痴只活在这山顶的阵阵钟声里。成了白痴之后,在山顶上,他看着脚下的大雪和羊群,脑子里空空如也。像阳光一样空荡荡温暖。在意识深处自我召唤呼喊自己回答自己进行一场秘密谈话。那大雪中逐渐明亮的羊群和海。那一下子就到达中心的钟。
但是,还是必须从头开始。
我在这个故事里,必须频繁地朝圣,必须不断地起飞,但是,空气总是围绕着我。如果有一只鸟,是北方的,黑色的,天空上的,也吃粮食的,上空的,身体。就不断地起飞。故事必须不断地开始。又一次重新开始。都没有结尾。诗歌来源于它的头一句。
我有一首长诗,是写世界怎样化身为人的。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意义的真理。世界和这个内在的我都统一于这个有着外在和内在的人身上。这第一个人,他要说的时候,他总是说,总是说。是的,我要从头开始。那年,那一年我在夏尔巴人的篝火旁,我在攀登喜马拉雅珠穆朗玛的世界登山运动员之中。第二天就要正式从大本营出发了。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我和血儿的故事。她穿了件洗得变淡的红色套头衫,就像运动员们在秋天早上跑步时经常穿的那件。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我和血儿的故事。
她讲的故事发生在这广大无边的夜草原的北方。在大草原的北方的尽头。我燃起一只火把。我把这只火把交给你。你沉默地近乎残酷地接受了这只火把。你把它高高举起。血儿,你把它高高举起,用来照亮我,用来照亮这个高大的天地之间的手足无措的白痴。你把火把高高举起,照亮我的脸。整个草原像一面黑色旗帜,在风中翻滚。南方的武士翻山越岭,抬着那巨大的华盖和宝座,要接你回家去了。这一夜我连夜扎了多少火把。这天夜里,草原上神秘的兄弟会举行这些年来最大的一次仪式。他们举起火把,一个一个,孤零零地,翻到那巨大的石门上,翻上了那狭窄的天梯的那一段,是那个曾经囚在地牢的发疯的建筑巨匠后来营建和雕刻的。他们一个一个爬上了天梯。天梯上方是一个石头的牢笼。里面笼罩着一个从大草原的北方捉来的一只巨大的狮子。一只双眼已瞎的巨大的狮子。这只母狮子是在为子女捕猎时被捕的。如今囚禁在这个刚能容得下她的石头的牢笼里。她三天三夜吼叫着。今夜是结束的时候了。时候到了。披着黑色斗篷的大草原上神秘的兄弟会会员们举着火把,爬上天梯,把火把投进他头顶上方那石头牢笼。一共扔进了十几只火把。把石门和兄弟会会员的斗篷照映得通红。那巨大的像一位神秘母亲的母狮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伏在烈火中,烈火化成了跳舞的人形。草原尽头神圣母狮一声不响,任烈火笼罩,她像黑夜的女王又像黑夜自身,伏在烈火中,轻盈。天梯上大火熊熊。我在地牢里,感觉到头顶的果园、宫殿和我建造的一系列高耸入云的神秘的“红之舟”。石门带有它们的痕迹。我在地窖中,把一张张羊皮和一块块牛粪饼或一根根劈柴扔向火中。我站在血儿面前,任火把高举到我的头颅前方,热烈的泪水在脸上变得寒冷。那些草原神秘的兄弟们把火把投进石头牢笼里母狮子的身体上。我在地牢,地窖,山顶洞,海边或大气吹拂的草原睁大我的双眼看着这个黑夜中唯一的狮子被那些火把烧成灰烬。被兄弟们的火把烧成灰烬。


9

这压迫大草原的流浪艺人的鼓声!
从这边望去,对面的山上只剩下了些折断的石头柱子,像一些惨遭天空刑罚的断肢残体。石头已经停止生长,永远地就这样残缺下去了。雨终于停了。血儿所喜爱的烟,青色的炊烟,或者是白色的烟,从那些已经定居下来的,在大草原边缘进行收割的人们,那些原先是游荡牧人的后代们所生的烟,用火烧在干牛粪上,这些烟升起来了。这些烟毕竟生起来了。有一些牛群已从山谷涌上山脊。不用眼睛我也能感到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跨天空。不用说,血儿又让泪水挂在她的脸上了。又想起山坡上那些羊群,在哪儿躲避雨雪呢?晚上,我让老板烧了些热水,用干牛粪生火在屋子里。房子里黑乎乎的。没有点灯。只有火光,照亮了我的裸体。我,将衣服扔在地上,坐在大木桶里。我像是脱下了因为某位藏在山间魔法师的诅咒法术而变成的某种动物的躯壳。鳞甲变成了光滑的皮肤。蹄子变成了脚。爪子回到了手。我只感到一颗人类的心在人类的肉体中跳动,那么新鲜那么稚嫩。血儿在隔壁。作为隔墙的木板只有半人高,也在用水沐浴。过了一会儿,血儿穿了一身又宽又大的男装,头发上插了一把用兽骨制成的梳子,那梳子为什么用了那么久还是那么白,我不明白。她的头发还滴着水。
她默默走过来,从堆在地上的干牛粪堆中拿起两个圆圆的牛粪饼加入火中,又用铁钩子拨弄几下,火一下子旺起来。我坐在大桶中,尽量不弄出水响。我像是坐在海底,看着一个人类女儿的影子从海面上向我移来。血儿还是像天空上飘过来的云彩一样不说话。这是一朵远方的云,飘过了家乡火光的上方。我刚从海底归来,分不清家乡和远方。我没有回忆没有思想。过了一会儿,血儿又开始唱歌。那是歌唱泉水和一根用来担柴和盐和茶叶的扁担,和那被砍下的水边的桑树。我在这歌声里听到在故乡的水畔,一棵桑树和一排桑树像一位女儿苏醒了。她问,是谁把我叫醒了?血儿一定是在海中降生的,这我完全相信。血儿应该是在一只独木舟或一只木船船舱里降生的,或者是在海边柔和沙丘中降生人世的。一出母腹,就闻到了苦涩的大海的气味。海边的鸟仍然在空中飞行。但血儿降生了,像一位遥远的客人,云和闪电,钻进了海浪,这次从海浪中露出小脑袋。海浪把她推到人间。她降生时只听见海浪翻滚和鸥鸟长鸣。那里没有历史。没有渔村。一个男人和两姐妹。她是姐妹当中哪一个生下的呢?这故事又是谁讲给我听的呢?
血儿跳起种种名为“闪电”“雨”等等这些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高潮贯穿的舞蹈。不用任何乐器伴奏,只要是大风,大雨,大雪就能召唤这种舞蹈,配合这种舞蹈。五鸟的鼓能给“雨之舞”“闪电之舞”戴上一种类似高山的顶子上石头滚动的节奏。我用内心看到和听见的我完全无法复述。
这舞蹈是带来献给谁的呢?沙漠部落和草原上的强盗把她养到十年以前。难道真是那些强壮的凶狠的用力量和残忍生活的人,把这种近乎抢掠和流浪的节奏,给了她的童年?她跳起闪电和雨水之舞,但为什么又叫“闪电”?为什么她在分别时要跳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她也从未跳过的“海浪”之舞?这已是多久以前的事?在高大的废墟内部,有一间秘密的用舞蹈来祈祷的场所。必须由一对双胞胎姐妹俩来跳。一为光明之舞,一为黑暗之舞。孪生姐妹的整个舞蹈都是由这种秘密教义规定的。在这个秘密场所的周围,四面都是宽广的大厅,这就是神秘合唱队所在地。现在也已残破。但石头柱子即使折断了也仍然很神秘地立着。上面雕着陷入狂乱的声音之神,歌唱之神。这些人头或兽头一个接一个地铺在这断残的石头上。他们只是头颅铺在一起,都没有身子。而且这些人头或兽头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像一些虚假的门扇,外面雕满了门扇的形状,里面垒满了石头。其实是此路不通。神秘合唱队的外在眼睛总是视而不见,仅仅是一种符号,像一种生硬的形式。他们这些人兽的眼睛都是没有内容的。内容向上,向一种更秘密的场所汇集。从那里歌声传来。歌唱之神和声音之神秘密地俯向下方,向着胸部,喉部,嘴部,发出了类似雷霆,大风,雨雪的声音。其中还有雨雪漫天飘落,海浪推动陆地。
这些合唱队的后裔们肯定还遗留在这又破烂又肮脏的小镇上。他们在山上放牧或在山谷间收割庄稼时会发出一种神秘的和声。人们说,翻过山梁在草原上都能听到。他们家中陈旧的柜子里有一些古代的羊皮,上面抄满了神秘的文字和歌声。但是,这一切,和血儿又有什么关系!和血儿用舞蹈召唤和安慰的精灵和大风大雨又有什么关系!和血儿用她的歌声来复仇又有什么关系!血儿第一次爆发出了她自己的歌声。两山退向后方,已成为废墟的城市像一把大斧没了斧柄,锈迹斑斑,躺倒在大草原边缘这个山谷和半山上。山坡上又有闪电又有牛羊又有雨雪。我几乎已经感到了幸福的来临。我感到了幸福的来临。在这个小镇上我们几乎安顿下来。
马车辗过我的夜色和曙光。和血儿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幸福而短暂。那映过草原两旁早霞和晚霞的车辕,老马和小马。我们简陋的行李和几张兽皮,还有我继承我那死去多年的父亲,那游牧部落唯一首领,他留给我的一个十分美丽的灯台,上面镶满了宝石,像一棵乐园的树,甚至就像乐园自身。它映照过多少次血儿那美丽的脸。它比血儿自己更知道血儿的美丽。我在我的歌声中流逝的那些夜晚都同血儿一起流逝。血儿曾经骑过的那匹小马也许已葬骨在某个青翠的山谷中,那里也许有一个叫卓玛的小姑娘在放羊,挥动着她黝黑的胳膊和小小的羊鞭,不去抽羊,而抽打着小路两旁的青草和野花。她也许会在雨雪中唱歌,在大风中跳舞,而当闪电来临时,会躲到草棚里一声不响。她是多么不像我的血儿,虽然她的面容,她的姿态,舞蹈和隐约从远方传来的歌声,和血儿的依稀相似。但她太不是血儿了。这个燃烧着我心窝的血儿。还在雪山的部落间流浪,跳舞,歌唱吗?流浪的马车又上路了。我们又看见了两边飘忽的云影。我的心脏收缩。我的耳朵轰鸣。这个世界又开始漂泊。天地又被绑在马车的轮轴上。夜,像黑色的鸟,黑色深渊,填满了我的头颅。
夜已来临。
泉水周围的山坡隐藏了他和她的飞鸟。
夜来临。
天空收起了自己的舞蹈。
飞马也飞回了天堂的马厩。
我们的车轴和轮辐在夜色中显得十分孤单。
我们的马在夜色中更像它自己的影子。
夜,迅速来临。
在冬日的浪游的山上,思想,和一场大雪竟然会如此相似。在那个末日之前,在那次灾难之前,当我对你讲起大草原的时候。大草原和北方的海,冰河组成了兄弟姐妹。大草原深不见底。大草原漫无边际。以前,在山上,在那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在札多逃出了山口以后,我和你,我的血儿,我,觉得我已经得了雪盲症。我的眼瞎了。黑暗把光明和火焰囚禁在这两块岩石似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眼睛。
大雪封山。
我们又一次在那里遇见了那位猎人。
西北风刺入骨髓。
我们又一次在大本营遇见了:“德尔干达西风旺”这位猎人。
和他的猎狗“堆火上天”。
大雪封山。
大本营成了冰雪世界。
早上起来,狼的足迹一直通往更深的山里。
后来连野兽的足迹也没有了。
血儿在这石头房子里像个精灵含着指头。身披着卖艺的衣服。还在裸露的脖子上挂着少年女巫时留下的几种骨制品。这个少女精灵衣服肮脏不堪。我们简直像是生活在一个地窖里。我常常怀疑自己已经盲目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竟然视而不见一切。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在一个百年未遇的暴风雪中,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是很容易盲目的。雪盲。我会像一个卖唱的老瞎子拉着琴唱着歌翻着白眼。世界对于我来说时时在悬崖上,在悬崖上更高的悬崖和下面更深的谷底。有时,世界是一个没有深度的二维世界。甚至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条直线。只有在最后,只剩下一个点,倾听的点,在深渊和悬崖上空飘荡。
如今我终于来到这里。
雪盲像一道光明照亮了高山的顶部。
如今我终于来到这里,伴着血儿,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如今,在这地窖一样的石头建筑内部,我们点着兽油,讲着死亡与恐怖的故事,为血儿编成一段舞蹈。取名为“石头内部的夜”或“石头内部的舞神”。石门,固定,坚强,像我们的骨骼和中心。但舞蹈是不能表达这巨大的石门,用流浪也不能表达这石门的坚定,永恒,它那超出人性的废墟般的品质。
血儿,你后来为我唱歌,你从此弃绝了舞蹈。全都怪我这双瞎眼睛。我们走过山口了吗?我们走到春天的村头了吗?有人递给人们粮食和奶茶吗?灾难之后,这世界还有别的什么吗?血儿,告诉我,告诉我已经忘了的一切。我再也想不起来的一切化成歌声。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正在他的诗歌中用仇恨歌唱着你与我。血儿,在那个冬天,破冰船开来了。好几把冰斧在前面挥舞。那些人穿着野兽的皮在前面破冰开河。或许你早就已经觉得一个完全新鲜的陌生的类似女人的东西在你身上在你的内部长成了。一个稻草人在田野上跳舞,戴着农夫戴了好几代的破草帽。稻草在身上已由黑变黄。
在我的面前冰河蔓延着,像一个古老的誓言守着她自己的秘密。你的故乡在喜马拉雅的南面,在那个半岛上,靠近蓝色的海洋,印度洋上的风迎面吹来。血儿,在这个告别的时刻,我愿它给你再讲两个故事。我要给你讲一个在地窖中披斗篷的逃亡者的故事。我要给你讲一个草原母亲的故事。你初次感受到自己在内部成长为一个女人。血儿,是分手的时候了,我从那温暖的无风带漂流的没有淡水的船上,我从僧侣,武士和火刑堆上,我从印度,从那面临印度洋的盛着麦子和棉花,思想深刻而混乱复杂的热带花园和隐修树林,我从喜马拉雅山的南方把你带过了喜马拉雅。我在你身上倾注了我所爱的一切,倾注了我所有的爱情与灵感,我把你当成南方和南方大海的一声召唤,我把你当成理想的女伴,小小的女孩,如今你已长成人,要离我而去了,去吧,我的印度洋的少女,雪山的女儿,你几番在我梦中出现,变成了不同的模样。在我的这个故事,这本寂寞而痛苦的书中,你是唯一值得活下去的。你乘着这第一阵大雪,或第一阵春风,或第一片落叶,去吧,从我的呓语和文字中走出,在印度洋的和风下,长成一个真正女儿的身体。你具有一种异国他乡的容貌。你的美丽不是那种家乡的美丽而是那种远方的美丽,带着某种秘密,又隐藏了某种秘密。我流浪和歌唱中的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女郎。她带着我的愿望,我赠予的名字和我的思想,带着对北方的荒凉的回忆,回到了印度洋的大船上。
我第一次见到血儿也是在一座山上。血儿当时正要被人当成小女巫来处死。我与也那,五鸟,还有札多是在前一天深夜来到那座山间小镇的。正是听说那里要处死一个小女巫,我们便匆匆赶往那里,多少也带着些看热闹的心理。我们赶着我们的马车就出发了。是在深夜到的。这一点我在今天还历历在目。这个披着头发的小巫女第一眼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就像闪电那样明亮,那样美丽。这种美丽带着一种突然的命定的色彩。人们的心理对这美丽没有得到任何事前的提示,没有任何开始的期待,正因为如此,人们对闪电和血儿的美丽感到致命和绝望。就连饱经患难,心理上面临死亡的我也免不了有一种巨大的震撼和波澜。一群僧侣蒙着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如果距离不近,你会无法分辨那些眼睛是年老还是年轻。还有几个武士打扮的人,骑在马上,身披铠甲,头戴金属的头盔。我当时就知道。血儿必定是属于我的。她不会属于死神。她不会死亡。就像我必定活不多久一样。血儿非常平静地骑在马上,手被反绑在身后,眼睛明亮而闪烁着光辉。我一阵热血上涌。那些披着黑袍的僧侣像一群山梁上的老鸟簇拥着她。她全身雪白,头发披散着,但被两个僧侣剪短了,像一个英俊的男孩。那是两棵非常高大的树。在草原地带非常罕见。这两棵高大的枫树给游戏的儿童提供枫球。还有枫叶,红色的,映在雪地里。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风从大草原或者大草原的北方吹来。我们披着大斗篷。像四个来自神秘王国的使者。我们的名字,我,也那,五鸟和札多。我们站在路口中。看着冬天明亮的月光照亮雪地。一群僧侣簇拥着美丽的小女巫,无比沉默地,走向她的死亡。她被剪短的头发也感到北风吹拂。她轻轻地,像自语般地说:“我想喝一口水。”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端着一只盛有热水的木碗递上来,还冒着热气。但她拒绝了。她这样说:“给我泉水。”再也没有人理她。僧侣和死神仍簇拥她前进。我跨上马,飞奔向远处的树林,马飞快地踢着冰雪,我到了,在这儿,我昨夜就已知道,有一道不冻的泉水。我灌满了一羊皮袋子,又飞身上马,飞奔回来。已经有奇怪的音乐响了,死亡临近了。我看见她跌下马来,用嘴唇吮着用嘴唇吃着地上的雪,我一把冲上前去,把羊皮口袋递给她。僧侣们满怀敌意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她抬起头来,用鼻子闻着那羊皮口袋中的水,轻声说:“对,这正是那不冻泉的泉水。”泪水滴落在羊皮口袋上,一滴一滴,打湿了本来就被冰雪、泉水和汗水浸湿的羊皮袋子。你对一个没落的世界还有什么要求呢?除了救出其中应该救出的部分。我感到在我灵魂的黑夜里出现了一线曙光。这就是我和血儿的第一次见面,后来血儿就跟着我们走了。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血儿后来就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可能是海边两姊妹所生,又在强盗窝中度过了艰难的童年时代;十年以后又在女巫家中和老巫女及其他几个同样被老巫女收养的几个巫女姐妹一块练习那种舞蹈,咒语和唱歌。然后又跟着我们几个流浪艺人踏上了没有故乡没有归宿的流浪漂泊的生涯。她在痛苦,闪电和流浪中学习到的东西是那些在幸福家庭和故乡长大的女孩子们无法体会到的。她如此美丽,就像树林把自己举到山冈和自己的头顶上,把自己的树根和岩石举到树梢和云。一切少女都会被生活和生活中的民族举上自己的头顶,成为自己的生活和民族的象征。世界历史上的最后结局是一位少女。海伦和玛利亚。这就是人类生活的象征,血儿,她就像闪电那样把自己照亮,转瞬即逝,又像烟一样变幻、弥漫。那白色的从山梁上升起的烟和歌声,那遥远的路,一样属于流浪的人群和流落道路两旁暂时安顿和居住的部落和村镇。我必须说,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候,父亲这个老部落首领还在人世,有一段时间,我天天看着那些抄着各种字母的羊皮子,那个石垒的冬天才居住的屋子里就是这股子羊皮子味。我连续看了两三年,十六岁的有一天,大概是黄昏,也许是夜晚,我突然发现了一种关于“超越”的真理。那一天我获得了极大的喜悦。以后,在我人生的旅程中,有那么几次类似这次的狂喜袭击了我。我那时竟会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口中念念有词,逢人便要述说我的思想。那思想就像道路两旁红色的鲜血般的花朵。烈火就要冲出地面。我是多么珍惜那些羊皮子和字母给我带来的狂喜和高烧。如今,在部落高大教堂的后面,在高大教堂的石头废墟和书卷废墟的后面,在那些高山的山巅,在暮色中,在埋葬尸骨的山上,山顶之上,在用“光明之火”的名义垒起来的露天尸骨的上下四方左右的石头围子上,仍然保持着那些狂喜。我们把马车停了下来,观看这些栖息或飞起的雪白的鸟,这些高飞的精神,它们竟然也有自己的繁殖习惯和繁殖地,多愿这些飞起来的飞走了就一去不再回头。它们的确不是这样的。它们以这绿宝石颜色的湖水中游动的另外的肉体为食物,一个猛子扎到水里,用喙叼起它们。在这里,很快,连这马车也成了飞鸟暂时的栖息之地。血儿张开双臂,两只小胳膊微微向上升起,然后模仿飞鸟的姿势旋转起来。她怎能从地上飞起?血儿在地上跳跃,扑打着双臂,终于惊散了四周雪白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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