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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阿赫玛托娃《没有英雄人物的叙事诗》

俄罗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全诗为“三联诗”,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选取了1913年,那不仅是诗的主人公因为悲剧性的爱而自杀的年头,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俄国处在深重危机和革命的前夕,因而对诗中的人物和整个国家的历史都具有了“分水岭”的意义。第一部的副题为“一个彼得堡传奇”,阿赫玛托娃意在用普希金《青铜骑士》的这个副题重新书写她这一代人的故事。故事是悲剧的,也是末世论的。参与1913年那场新年狂欢假面晚会的人们最后都无一例外死去,只有诗人和“来自未来的客人”还活着,承受着生命的“苦杯”。
第一部又分为四章和若干插曲。第一章的女主人为全诗的叙述者(诗人自己),怀着期待和绝望,在“喷泉屋”召集着新年前夕的狂欢假面晚会。长诗的主要人物都出场了。他们代表着20世纪初期“艺术的彼得堡”,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先锋派及其“对于魔鬼的信仰”。“白色大厅”里是一个即将降临厄运的彼得堡的缩影。
第二章专写诗的女主人公奥尔嘉·戈列波娃-苏杰伊金娜,著名女演员、“困惑的普绪克”、“山羊腿仙女”、“彼得堡的洋娃娃”。奥尔嘉为诗人早年的闺蜜,也是诗人的“另一个”。她典雅而又任性,美丽而又无情,纯真而又虚荣。她是这场悲剧的中心,又让诗人永远难以释怀。当诗人后来得知她在巴黎的死讯后,她写下了一首动情的献辞,“那传到他那里的苦杯,/醒来,我会交给你。”
第三章写1913年的彼得堡,末日般的彼得堡(“一种不可理解的咚咚声潜伏着……”)和诗人自己在皇村的最后回忆。当一个可怕的“二十世纪”到来,她只能期待着缪斯能为她说出“力挫死亡的词语”。
第四章:诗的主人公、诗人、骠骑军少尉科里雅泽夫因为对奥尔嘉的爱而自杀——他最终倒在两个世界的“门槛”上。在一九四十年代的诗的叙述者看来,他是一个“傻孩子”,但也代表了一整代命定受难、死去的诗人——勃洛克、古米廖夫、叶赛林、马雅可夫斯基以及后来的曼德尔施塔姆。
总的来看,第一部是献给一代人的哀歌,虽然也带着诗人无情的历史审视。如果说在《安魂曲》中诗人是作为一个无辜的俄罗斯悲痛母亲的形象出现,在《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里,她就是作为负罪的一代人的代表出现,正是那一代人,“允许用艺术的璀璨去掩盖道德上的失败”。也许,正是为了“解脱记忆和道德的负担”,尝试理解那个时代怎么了和为什么,诗人一而再地被拉回到这首诗里。(参见Nancy K. Anderson“重新发现失去的一代:《没有英雄的叙事诗》”)
第二部(“硬币另一面”)由二十四首六行诗构成,它们全为诗人的自白:她对这首叙事诗及整个创作生涯的告白(“我用隐性墨水写作”,等等),她如何“被耻辱加冕”,她所经历的历史、所听到的命运的低语,等等。从诗人一生的创作来看,这二十四首短诗也达到了一种结晶般的纯粹,它们既有对历史的无情审判,如第十一首“去问问任何一位我同代的女人,/任何一位囚徒,流放者,苦役犯——/她都会尽力让你明白——/是怎样的恐惧让我们变得痴呆,/我们又是怎样为集中营,为监狱,/为断头台而抚养孩子……”尤显现了诗人自己对命运的洞观以及去存在的勇气:“来吧,我们一起共赴盛宴,/我将以最尊贵的亲吻,/来报赏你怨恨的子夜。”
第三部是告别,“献给我的城市”列宁格勒。该部內容与诗人从炮火中的列宁格勒被疏散、与最后一任男友告别的经历有关,但又穿插了儿子被审讯和流放、诗人自己如何“行走在枪口下”的经历。
这让人马上联想到诗人早年的名诗“在深色的面纱下她绞着双手……”但是,这个早期诗中在爱情纠葛中高度神经质的女性形象,在这里已变成了俄罗斯悲痛母亲、复仇女神、苦役犯和流亡天使的复合形象。她同样“绞着双手”,但其意味、力度已很不一样了。她“垂下一双干燥的眼睛”,因为泪水几乎已经流完。她是诗人自己的一个投射,但又与诗人擦肩而过,并走在了诗人前面,走向茫然不可知的、神启的未来——至此,诗人自己和这首长诗都在一个更高的程度上完成了自己。
以上是对这首艰深、复杂的长诗的简要介绍。在翻译过程中我深受折磨,但又充满感激。“但是,我脚下的大地在嗡嗡作响,/啊,是怎样的一颗火星在俯瞰/我们这座尚未遗弃的房子”,这是“叙事诗”第三部中的几句(对此,诗人自己还加了一个注:“1941年夏天的火星”)。翻译到这里时我颇为激动:火星,自古以来一直与战神联系在一起,人们相信在它最接近地球时会发生种种灾难。1940—1941年恰为火星大冲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诗人的故乡、在地球上惨烈进行。我不仅为阿赫玛托娃捕捉到这个宇宙性意象而惊异,我自己对一个灾难世纪、对神秘命运的感受也一下子调动起来了!



没有英雄人物的叙事诗

三部曲

(1940-1965)


上帝保佑一切。 

——喷泉楼楼徽箴言



代前言


另一些人已不在世了,其他人离得更远。

——普希金


1940年12月27日入夜时,她  第一次来到喷泉楼造访我。那年秋天,她事先跟我打过一次招呼,寄来一个不长的诗段(《你从空无中来到俄罗斯》)。

我没有邀她。当时,是我在列宁格勒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在那寒冷而阴暗的日子里,我甚至不曾期待过她的来临。

在她出现之前,发生过几起不值得一提的琐事,我甚至不便称它为事件。

那天夜里,我写完了第一部(《1913年》)中的两段和《献词》。1月初,我自己甚至觉得像是意外地写成了《硬币的背面》,而在塔什干(前后两次)写成了《尾声》,它成了叙事诗的第三部,同时我把头两部做了几处重要的增补。

我以这部叙事诗纪念她的第一批听众——围困时期死于列宁格勒的我的朋友和同胞们。

每当我朗诵这部叙事诗时,我就会听见他们的声音,我就不能不怀念他们,这种内心的合唱成为我永远肯定这部作品的原因。

1943年4月8日 塔什干

有关《没有英雄人物的叙事诗》的种种曲解和谬误常常传到我的耳际,有人甚至劝我把这部叙事诗写得通俗易懂些。

我不能那么做。

这部叙事诗根本没有第三种,或第七种,或第二十九种含意。

我既不想改写它,也不会解释它。

“要写的,我已经写了。” 



献词一


献给弗·克 

…………

……我的稿纸不够用了,

因此便在你的草稿上书写。

纸上渗透出别人的话,

如同当年落在手心上的雪,

它没有怨言,轻信地融化。

安提诺  突然挑起

黝黑黝黑的睫毛——

露出一片绿色的炊烟和家乡的清风习习……

莫非是海洋?

  不,那仅仅是坟头上的一些松枝,

   还有一层层泡沫泛起

   越漂越近……




献词二


献给奥·苏 

是你吗,糊涂婆娘普希莎  ,

   摇着黑白羽毛扇,

   俯在我身前,

你想偷偷地告诉我,

   你已经渡过了忘川  ,

   如今享受着另外一种春天。

我自己听得见,用不着你指点:

  温暖的大雨倾注在屋顶上,

   常春藤中细雨缠绵。

    有一根嫩弱的小枝想生长,

长出青叶儿,开了绒花,

  明天想穿上

    新披风,炫耀一番。

我在沉睡——

   只有她一人与我相处。

  人们称她为新春,

   可是我把她叫作孤独。

我在沉睡——

   梦见了我们的青年时代,

  命运不曾使它受苦;

   如果你愿意,

我真心地把它赠给你作为纪念物,

  如同泥盆中纯洁的火焰,

   如同墓穴里的雪莲一株。




献词三,也是最后一篇


(耶稣洗礼节前夜  )

有一次在洗礼的傍晚……

——茹科夫斯基 

我何苦吓得浑身冰凉,

  还不如奏响巴赫的恰空舞,

   有人会随着声音走进屋……

他不会成为我称心的丈夫,

  可是我们二人的所作所为

    会让20世纪惊怵。

我错把他当成

  具有特异功能的人来接待,

   注定一生要共同尝尽辛酸。

那天夜里,雾色悠悠,

  他到我的喷泉宫来迟,

   共饮新年最苦最苦的酒。

他会铭记洗礼之夜,

  窗前的枫树,新婚的蜡烛,

   还有叙事诗临终的飞翔……

但,他带给我的不是戒指,不是甜蜜的恳求,

  也不是第一枝丁香,

   而是——死亡。




开场白


我从1940年

 仿佛从塔上观察一切。

   仿佛又和早已告别的事物

   再次告别,

    仿佛我画过了祈祷的十字

     便迈向拱门昏暗的境界。







第一部 1913年

彼得堡故事


你会在曙光升起之前停止欢笑。

——唐璜 



第一章


新年过得热热闹闹,

元旦的玫瑰花茎湿润。

1914年

我们无法和塔季扬娜一起算命……

——普希金

新年之夜。喷泉楼。等候的人没有来找作者,来的却是1913年化了装的几个影子。白色大厅镶满镜子。抒情插曲——《来自未来的客人》。化装舞会。一位诗人。一位幻影。

我点亮了珍藏的蜡烛,

 让今天的夜晚耀人眼目,

  你没有来找我,可是我还是跟你同度——

   迎接1941年。

    但是……

上主的力量与你我相伴!

  火焰沉入水晶的酒杯,

  “甜酒苦得像毒药一般。”  

谈话生硬,语言四溅,

 呓语使万象恢复了生命,

  可是时钟仍然没有奏鸣……

我无比惊恐,

 自己像门槛上的黑影,

  守护着最后的安宁。

我听到铃声悠长,

 我感到全身寒冷透凉,

  我在发烧,我要冻僵……

我大概有所思念,

 侧身转了半面,

  我悄悄地开了腔:

“您走错了:督治  的威尼斯——

 就在附近……不过,今天您必须

  把一切统统留在前厅:

花冠,权杖,假面,披风。

 今天我想让你们这一群在新年

  捣蛋的人们,天下扬名!”

这个化装成浮士德,那个——唐璜。

  还有人扮成达别尔图托  和约翰  ,

   最腼腆的也化装成了北方的格朗  ,

     或者是道林  那个杀人犯,

     他们把事前背得烂熟的话

      低声地倾诉在自己的狄安娜  面前。

墙壁为他们让开了路,

 突然灯亮了,汽笛嘶鸣,

  天花板隆起,如同圆顶。

我并非害怕公开张扬……

 哈姆雷特的吊带  对我算得了什么,

  莎乐美的狂舞对我有何意义,

   铁面具的步伐对我有何作用,

    我比他们更有铁性……

现在轮到何人该害怕,

 何人该躲闪,何人该认输,

  何人该掩饰昔日的恶行?

一切都清清楚楚:

 他们不找我,又能找何人?  

  此地准备的晚餐并非为了他们,

   他们跟我也不顺路。

他把尾巴藏在大礼服的后襟下……

 他既跛腿又优雅……

  然而

 我相信你们没敢把

  黑暗之王带到此处?

这个假面具,是骷髅,还是脸谱——

 表情都充满仇恨的痛苦,

  描绘它只有戈雅  才能胜任。

大众的宠儿,讲笑话的能手,

 最令人生厌的罪人,在他面前——

  也成了美满的化身……

要欢乐——尽管欢乐,

 可是怎么能发生这种事——

  生者当中,只剩下我一个?

明天天一亮,有人把我唤醒,

 没人把我谴责,

  只有窗外的蓝天

   当着我的面嘲笑我。

让我一个人进去,我害怕,

 不脱掉钩织的肩纱,

  对众人我淡淡一笑,再也不说话。

当年那位胸佩

 黑玛瑙项链的女人,

  我就是到了约萨法特河谷  

   再也不想见到她……

是否末日已经临头?……

 冒牌的预言家,爱胡说的里手,

  你们的教导我已忘在脑后,

   可是你们把我还记在心间。

这是叶子枯萎的可怕的盛典——

   未来——在过去中成熟,

    过去——在未来中腐烂。



白色大厅


闪光的拼木地板上响起

那些不在世的人们的脚步,

还飘起了雪茄的一缕青烟。

所有明镜中映出

那个人的身影,

可是他没有出现,

他没能进入这个大厅。

他不比别人强,也不比别人坏,

他身上没有忘川的严寒,

他手上散发着融融的温暖。

来自未来的客人!——莫非说,

他走下了大桥,向左拐了弯,

真的会来找我?

我从小就怕各种怪模怪样的打扮,

 我总觉得

  有个多余的影子

“没有面孔没有姓名”……

 混在他们中间,

  让我们在迎新的隆重时刻

   宣布开始聚会的盛典!

我不会到处去宣扬,

 那一天霍夫曼  式的子夜景象

  同时,我也要求别人……

    且慢。

你似乎没有被列入名单,

 没有在卡里奥斯特罗  、妖术家、利齐斯卡  中间,

  你涂抹得粗糙斑斓,

你化装成为条纹的里程柱,

 你……

  和幔利橡树  同龄,

   你和月亮进行百年的长谈。

你不为佯装的哀叫所蒙蔽,

 你写下铁一般的法律,

  汉谟拉比、李库尔赫、梭伦  这类人物

   都应当向你学习。

他生来脾气古怪。

 他不期待痛风病和光荣

   匆匆地把他安置在

   专事祝贺的豪华软椅上,

    他希望把他的喜庆带到杜鹃花盛开的原野,

     带到杳无人烟的地方。

无论是这件事还是那件事,

 或者是其他的事,都没有过失……

       一般说来,诗人

    与罪孽并不相适。

或在约柜  面前跳舞

 或是消逝!……

  管它呢!

   关于这些嘛,

  讲得比他们更为清楚的是诗。

我们只能在梦中听见公鸡啼鸣,

 小小的窗外涅瓦河水蒸汽升腾,

  无尽的黑夜,漫长漫长——

   这是彼得堡可咒的情景……

黑沉沉的天空里见不到星星,

 显然,此处某地有人丧失了性命,

  但,化装舞会无忧无虑,无羞无耻,

   胡言乱语好不欢腾……

有人喊了一声:

     “请英雄人物出场!”

 您不必担心:会有人

  代替大个子走上舞台,

     并把神圣的复仇之歌演唱……

你们怎么一起往外奔跑,

 仿佛人人找到了自己的新娘,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

   面对着黑色的镜框,

难道说那是他吗,

 从镜框里往外观望,

  难道说是他演出了一场最痛心的悲剧,

   直到现在还没有为他吊丧?

这些事并非一下子全部浮现。

我听到有人悄悄细语,

好像一句音乐语言:

“时候到了!再见!

我的宝贝,我的姐妹,我的太阳,

我把你留下来,让你活下去,

但你会成为我的遗孀!”

平台上有两个身影汇合在一起……

再远些——是楼梯的平平的台阶,

一声惨叫:“别说了!”——而远方

传来一个纯洁的声音:

     “我已经准备死亡。”

火炬一把把地熄灭,天花板缓缓下降。白色(镶满镜子的)大厅  重又变成作者的房间。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人人知道——死亡并不存在,

 此话再重提已显得腻味,

  至于什么存在——请他们讲给我听。

谁在敲门?

 所有人不是都被让了进来。

  难道是镜子背面的客人?或者是

   在窗户里突然闪现的那个人影……

莫非说那是新月在戏闹,

 或者那里真有一个人

  又站在炉子与柜子中间?

额头煞白,眼睛睁开……

 那么说,墓石太脆,

  那么说,花岗岩比蜡还松软……

胡说,胡说,胡说!——这种胡说

  会使我的头发很快变白,

   或者让我变成完全另外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向我招手?!

为了片刻的安宁,

我愿放弃死后的长眠。



幕间戏

(经过平台)


围绕着这个地方(“……但,化装舞会无忧无虑,无羞无耻,胡言乱语好不欢腾……”)还有类似一些句子在徘徊,不过我没有让它们进入主要的正文:

“我敢说,这玩艺儿并不新颖……

 卡扎诺瓦  先生,您还过于年轻……”

  “伊萨基辅广场见,六点整……”

“咱们先在黑暗中溜达溜达,

 然后离开这儿再去‘丧家犬’酒吧  ……”

  “您从这儿去哪里?”——

     “上帝知道!”

桑丘·庞沙们和堂吉诃德  们,

 啊,还有所多玛城的罗得  们,

  他们都在品尝致命的饮料,

阿弗洛狄忒  们从泡沫里涌出,

 海伦  们在玻璃杯里轻轻一动,

  疯狂的时刻即将来到。

喷泉洞里

 爱情发出厌倦的呻吟,

  如今从那里穿过虚幻的大门,

   一个头发又红又乱的家伙

    拖来一个山羊腿女人  。

郎巴尔夫人  的头呀,

虽然看不见,听不见,

 不恳求,不呼吸,不诅咒,

  但比所有人都花哨,都高傲,

可是你呀,跳山羊舞的女人,

 又听话又漂亮的小妞,

  娇滴滴软绵绵地叨叨不休:

“狂欢舞会的王子,你对我可有什么要求?” 

与此同时,是她(也许是她的影子)又出现在大厅的、舞台的、地狱的深处,也许是出现在歌德的布罗肯山巅  上:

小皮靴跺地,响声噔噔像马蹄,

 银铃般的耳环,响声清晰,

  两只凶狠的犄角从浅色卷毛中翘起,

   她陶醉于十恶不赦的舞蹈里——

她活像从陶瓶上走下来的黑色美女,

 庄重地裸露着整个身体,

  向碧绿的波涛奔去。

你,紧跟在她身后,顶着头盔,穿着军大衣,

 脸上没有戴假面具,

  你呀,古老童话中可爱的伊万,

   什么事让你今天如此焦虑?

字字句句中多少辛酸,

 恩恩爱爱中多少阴郁,

  你的脸蛋像两片花瓣,

   为什么竟遭一股鲜血侵袭?



第二章


也许你看见了他跪在你膝前,

可他已献身白色的死亡,摆脱了你的羁绊? 

1913年

女主人公的寝室。蜡烛亮着。床头的墙上挂着此房女主人的三幅戏装肖像。右边一幅——饰演的山羊腿女人,中间一幅——饰演的糊涂婆娘,左边一幅——肖像隐在暗处。有人觉得这是科洛姆比娜,有人觉得是安娜太太(《骑士团长的脚步》  中的人物)。顶楼的窗外有几个黑人小孩在玩打雪仗。暴风雪。新年午夜。糊涂婆娘显灵了,从肖像上走下来,她仿佛听到有人在朗诵:

敞开了柔软的短身皮大衣!

 我触摸了这个高脚酒杯,

  宝贝儿,别生我的气:

   我想折磨自己而不是你。

清算的时刻已经临头——

 你瞧,那边,雪花飞扬,狂风怒吼,

  梅耶荷德剧院的黑人孩子们

   在风雪中打闹淘气。

周围是古城彼得,

 (正如当时的常言所说)

  百姓挤来挤去——

到处是马鬃,挽具,运面粉的大车,

 到处涂抹的是芳香月季花,

  头顶上的乌鸦成群,翅膀如同云朵。

马林剧院的舞台上空

 芭蕾舞的女主角正在飞翔、佯笑——

  冒充绅士的家伙来迟了,还讲俏皮话:

   你呀,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天鹅。

乐队演奏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有个影子在某处掠过),

  寒颤传遍了一排又一排的观众,

   莫非这是预感黎明将临的时刻?

又是那熟悉的歌声,

 好像山间雷鸣的回响——

  恐怖、宽恕、爱恋、死亡……

他不像大地上的任何东西,

 如同神的信使飞翔

  一次又一次把我们追上。

树枝披上了白里透蓝的雪……

 彼得学院的走廊  笔直,

  看不到尽头,只听隆隆在响。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不过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

  闯入现在走过那里的人的梦乡。)

收场快得令人发笑;

 屏风后边露出了彼得鲁什卡的假面具  ,

  马车夫们围着篝火不停地跺脚,

   黑黄两色的旗帜在宫殿上空飘摇……

大家都已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从夏花园里传来了第五幕的音乐……

  同时出现了对马岛地狱般的幻影  

   ——一个醉醺醺的水兵在歌在嚎……

雪橇的滑板沙沙响得好不威风,

 羊皮毯子随雪橇滑行……

  过去了,影子们!——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那刚强的侧影挂在墙上。

 美人儿,你的骑士是加百列  

  还是梅菲斯托菲尔  ?

恶魔带着塔玛拉的笑容,

 他那可怕的阴沉的脸上

  隐藏着一股神奇的魔力:

肉体,几乎已经升华为灵魂,

 古典的鬈发蓄在他的耳际——

  来者处处显得十分神秘。

大厅里人山人海,是他把

 插在酒杯里的黑色玫瑰送来,

  或许那是一场梦?

是他怀着一颗死人的心,带着

 死人的目光,窜进那该诅咒的楼房

  和骑士团长相逢?

从他的话中大家得知,

 你们如何在新的空间生活,

  如何在时间外度过——

在那里,在忘川的河口——涅瓦河畔,

 到过极地的何种水晶世界,

  见过何种的琥珀光泽。

你从肖像中溜掉,来到此地,

 空空的镜框挂在墙上

  等你回去,直到天亮还等着,

你只好独自跳舞——没有舞伴!

 而我同意扮演

  宿命合唱团的角色。

 你脸颊上有红色的斑点;

 你最好是回到画布上去;

 难得今天如此一个夜晚,

 必须按账单付款……

 让我克制困倦的昏沉

 比克制死亡还难。

你从空无中来到俄罗斯,

 1910年代的科洛姆比娜,

  啊,我的淡发奇女!

彼得堡的玩具娃娃,女伶  ,

 你是我的双影人之一,

  你望着我,目光蒙眬又犀利。

除了其他头衔之外,还得加上这一个。

 众多诗人的女友,

  我是你荣誉的继承者。

在这里,在神奇大师指挥下的音乐声中,

 列宁格勒的狂风呼啸,

  在禁伐区的雪松的树荫下,

   我看见了宫廷白骨在舞蹈……

婚礼的蜡烛在淌油,

 头纱下露出“让人亲吻的肩头”  ,

  教堂里唱起了:“童贞女,往前走!”  

四月的群山开满帕尔马的紫罗兰——

 马里塔小教堂  里的约会

  如同诅咒噎在你的胸际,

往昔森严的混沌呈现出来的

 是黄金时代的幻觉,

  还是黑色的罪恶行迹?

哪怕是你现在回答我:

     莫非

你当年确实存在过?

 还用你那双光彩夺目的小脚

  踏过广场上的木桩地?……

这栋楼房好花哨,胜似演滑稽戏的大篷车,

 一些爱之神随着墙皮有所剥落,

  他们照样把维纳斯祭坛保护。

你不曾把唱歌的鸟儿关在笼中,

 你把寝室收拾得如同花亭,

  愉快的斯科巴尔  认不出

   邻家这位村姑。

墙壁之间隐藏着盘旋暗梯,

 各类圣像挂满天蓝色墙壁——

  这些都是靠半盗窃弄来的财富……

你像波提切利  的《春》,满身花束,

 你接待客人,在自己的被窝,

  可是龙骑士皮埃罗  受尽痛苦——

他面带夕阳的微笑献身,

 他比所有爱你的人更迷信,

  而你对于他如同磁铁对一块钢。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他透过泪水,望着别人给你献玫瑰,

  他知道情敌  有更高的名望。

我是贴在玻璃窗上的寒气,

 我没有见到你的夫婿……

  听,城堡的钟声敲起……

这是他,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在房上做标记——

 勇敢地走出来吧,迎接我——

  你的命运图中早已是定局……



第三章


那是在加列尔跨街的桥楼下……

——安娜·阿赫玛托娃

我们还会在彼得堡相聚,

在那里我们仿佛埋葬了太阳。

——奥·曼德尔施塔姆

那是最后一年……

——米·洛津斯基 

1913年的彼得堡。抒情插曲:最后一次回忆皇村。风,嗡嗡地絮叨着,不知是在怀念往事,还是在预言未来:

圣诞节期间到处是篝火,

 马车一辆辆从桥上滑坡,

  整座服丧的城市在漂浮,

漂浮在涅瓦河上,是顺水还是逆流——

 一点目的也没有,

  只要求远离自己的坟墓。

加列尔街上跨街桥楼漆黑,

 夏花园的信风旗歌声细碎,

  月亮洒下银白的光辉,

   在白银世纪的上空凝住。

是因为黑影缓缓地游荡,

 是因为它出现在条条大道上,

  又靠近了家家户户的门旁,

烈风撕下墙上的海报,

 浓烟在房盖上乱跳,

  墓园散发着丁香的味道。

那座遭到叶芙多季娅皇后  诅咒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恶魔乱舞的城,

  渐渐遁入昏暗,

在彼得堡混过一阵的、放荡一时的人

 从黑暗中一次次探出头来,

  如同执行死刑前那样敲起鼓点……

在战前那种放荡的、可怕的、

 严寒的窒息中,

  总有未来在轰鸣……

不过当时它声音低沉,

 几乎没有惊动人心,

  而且它在涅瓦积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一个人在可怕的深夜

 对着明镜发疯生气,

  又不肯看清自己,

可是,沿着传奇的河堤,

 走来了非日历上的,而是

  名副其实的20世纪。

现在快快回家吧,

回到冰冷的神秘的花园里去。

回到卡梅伦回廊  ,

那里瀑布都默默不语,

那里九女  都为我的归来欣喜,

欣喜得如同当年的你。

我这位无法忘怀的可爱朋友,

你高耸于迷茫的青春之上,

我只在梦中见过一次,

你的阳刚活力闪耀,

你的坟墓永被遗忘,

仿佛你根本就没有存在于世上。

那里,在岛屿的远方,花园的后边,

莫非我们当年那明亮的目光

就不会再次碰到一起?

莫非你不会再次向我吐露

那战胜死亡的话,

破解我生命的谜底? 



第四章,也是最后一章


爱情消逝了,死亡的轮廓

明显了,贴近了。

——弗·克 

马尔斯校场  一角。一栋19世纪初由阿达米尼兄弟建筑的楼房。后来,1942年,空袭时炸弹直落在这栋楼房上。大火冲天。从喋血大教堂  传来了钟声。校场上,透过风雪显现出宫殿舞会的幻影。在这些声音的间隙里,可以听到寂静本身在说话:

是什么人默默地伫立在熄灯的窗前,

 是什么人把“麦色的鬈发”  牢记在心间,

  是什么人的眼前漆黑一片?——

“帮我一把,现在还为时不晚!

 夜呀,你从来不曾

   如此陌生,如此严寒!”

风,饱含着波罗的海的咸味,

 暴风雪在马尔斯校场上举行舞会,

  可以听到看不见的马蹄声碎……

什么人的余生所剩不长,

 什么人只向上帝乞求死亡,

  什么人将会永远被遗忘,

   他心里就会装满无限的惆怅。

午夜已过,他还在窗下踱步,

 街头的路灯模模糊糊,

  光线冷酷地缠着他的身——

他终于等来了。戴着面具的苗条女人,

 从《大马士革的归途上》  归来,

  回家来了……但,不是一个人!

一个“没有面孔没有姓名”的人跟她一道……

 而他,透过歪歪斜斜升起的火苗

  窥见了一场明白无误的告别。

楼房坍塌……

 哭诉代替了回答:

  “宝贝儿,太阳,姐妹——你呀!

我把你留在人间,我该走了,

 你将会是我的遗孀,

  现在……我该跟你诀别!”

楼台上散发着香水的芳香,

 龙骑兵少尉带着诗章,

  胸中怀着毫无意义的死亡,

如果他还有足够的勇气,就会把门铃按响……

 他用最后的一瞬间

  把你颂扬。

   瞧:

他不是在那该死的马祖里沼泽  ,

 不是在蓝色的喀尔巴阡山高地  ……

  而是在你的门槛前!

   横尸一具。

啊,宽恕你吧,上帝!

(多少种死亡迎着诗人走去,

傻孩子,偏偏选择了这一起。

刚刚碰上一点委屈他就经受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门槛前,

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景色

展现在他的前途……)

这是我呀——你的良心,已经年迈——

 我把焚烧了的故事,寻找出来,

  来到死者的家中

   把它放在窗台——

  然后

   踮着脚尖走开……



结束语


万事安排妥当:叙事诗放在这里,

和它本性一样,不言不语。

喏,一旦主题脱颖而出,

它就会用拳头猛击窗户——

到那时会有一种可怕的声音,

像沸腾,像呻吟,像鹰叫,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呼应,

是否还能见到双手交叉的幻影?……



第二部 硬币的背面


……我饮忘川的水,

医生不让我烦恼。

——普希金


我的开端中包含着我的结束。 

——T.S.艾略特


故事发生的地点——喷泉楼。时间——1941年1月5日。窗户上映出白雪覆盖的枫树的幻影。1913年地狱般的丑角戏刚刚收场,它唤醒了时代的伟大沉默者的默默无语,并留下适合于每次节日喜庆的或悲戚送葬队伍所造成的特有混乱——火焰的烟雾、地上的花朵、永远丧失的神圣的礼品……风在烟囱里呼啸,在这片呼啸中可以猜到隐藏得很深又很巧妙的《安魂曲》的片段。至于镜子里隐隐闪现的东西,最好不去想它。

……茉莉花丛,

但丁从那里走过,气流空荡。

——尼·克 




我的编辑十分不满意,

他对我发誓,说工作忙,身患病,

还把自己的电话保了密,

嘴里嘟嘟囔囔:“那里一下子出现三个主题!

你弄不清究竟是谁爱上了谁,

一直读到最后一句。




谁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缘故相遇,

谁死了,谁幸存,

谁是作者,谁是英雄人物——

今天,咱们谈论一个什么诗人,

还有那么一群幻影,

何必?”




我回答他:“那里有三个人物——

主要人物——化装成里程柱,

另一个——打扮得像魔鬼——

为了让他们长命几百岁,

他们的诗为他们尽了力。

第三个人,只活了二十岁,

我真为他惋惜。”




音乐箱哇啦哇啦地叫,

台词一句跟着一句往外跳。

在那个破损的小瓶上,

人不知鬼不晓的毒药

冒着气势汹汹的火苗。




我在梦中总有一种感觉,

仿佛是在为阿尔图  写脚本,

所以音乐一直摆脱不开。

若知道,梦——也是作品呀,

温柔的安慰者  , 青鸟  ,

艾尔西诺皇家城堡的露台  。




每每在很远的地方听到

那地狱般的滑稽戏的嚎叫,

我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我一直期望,那针叶树枝的朦胧,

会像一团团雾霭

飘过白色大厅。




摆脱不掉杂七杂八的破烂。

这个年迈的卡里奥斯特罗觉得自己

就是最优美的撒旦——

他不跟我一起为死人哭泣,

他不知道良心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良心为什么要存在。




根本不像罗马的子夜狂欢。

弥撒歌声在关闭的

教堂的门口战栗。

没有人来叩我的门,

只有镜子梦见了镜子,

只有静寂守护着静寂。




我的《第七》  跟我在一起,

她半死不活,默然不语,

她的嘴跟悲剧角色的假面一样,

歪斜着,张开着,

不过涂了一层黑色,

干燥的土塞满了口腔。



十 


敌人在拷问:“快,说!”

可是敌人听不到

一句话,一声叫,一次呻吟。

几十年悠悠度过,

刑讯,流放,死刑何其多——

在如此恐怖的气氛中,我无法唱歌。



十一


尤其是如果我们能梦见

会发生什么事件:

到处是死亡——城市一片火焰,

塔什干身披婚礼的花束……

那里亚洲的风很快就会

向我讲述永恒与忠诚的信念。



十二


终身剥夺公民权的盛举,

我已饱览得太多。这景象

夜夜都能梦见,请相信我。

剥夺铺板,剥夺饭桌  ——

这些根本不值得一提,

至于所经历的事,无法叙说。



十三


你不妨问问我同时代的妇女,

问问服苦役的女性,问问“105”  和女囚,

到那时我们再告诉你,

在不堪回首的恐怖中,我们

怎么生存下来,怎样养育儿女——

为断头台,为刑讯室,为监狱。



十四


我们这些受尽凌辱的女人,

从丘赫洛马  来的失去理智的

海枯巴  们和卡珊德拉  们,

我们会咬紧牙关,用发青的嘴唇

异口同声发出无声的雷霆:

“我们已经到了地狱的那一边……”



十五


难道我会在官方颂歌中软下来?

请不要不要不要把死人的头饰

摘下来给我戴。

过不了多久,我就需要一把竖琴,

索福克勒斯的,而不是莎士比亚的,

命运——已经站在门外。



十六


我既不怕死,也不怕羞辱,

这是暗号书写法,是密码,

是被禁用的一种方法。

大家都晓得我像个月夜狂

走在什么地方,

也知道我准备去谁的家。



十七


那个题材对我来说,

如同抬棺材时

地板上踩烂的菊花。

朋友们,“记住”和“记起”之间

距离甚大,如同从卢加  

到绸缎巴乌特  的国家。



十八


装箱时,魔鬼把东西翻得七零八落……

喏,岂可这样做,

什么事都要归罪于我?

我——不声不响,再平凡不过,

出版过《车前草》《群飞的白鸟》……

让我表白无辜……可是,朋友们,我能说些什么?



十九


记住:别人控告说是抄袭……

莫非我的罪名就比别人大?

老实说,对于我,这已毫无意义。

我认输,

我不掩饰自己的困惑。

精致的木匣有三层底。



二十


不过,我承认,我使用的是

显影墨水,

书写的是反射的字体,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发现这个办法——是奇迹,

我不急于将这条路放弃。



二十一


请那位远古世纪的使者,

香梦中的格列柯  

不用语言而只用飞的微笑,

对我作个解说,

为何让我遭人禁忌,

超过七种罪过  。



二十二


到那时,让未来世纪的人

用陌生人的眼睛

大胆地观察,

到那时,离我而去的影子

在雷雨之后,会捧给我

一抱含露的丁香花。



二十三


到那时,百岁的迷人女人  

突然醒来,一心想玩。

这事与我无关。

钩织的披巾脱落,

字里行间慵慵散散,

并用布留洛夫  画中的肩膀诱人心欢。



二十四


我在每滴墨水中都喝她,

我为魔鬼的黑色欲念所支配,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下手——

怎样摆脱这个魔女:

我用星堂  把她恐吓,

并赶她回到可爱的阁楼  。



二十五


在曼弗雷特  的云杉下,在阴暗中,

在海边,雪莱  仰卧在那里,

双目朝天已经断了气,

天下所有的云雀  正用

歌喉撕开无际的苍穹,

还有乔治  手擎一把火炬。



二十六


可是她一口咬定:

“我并非那位英国贵妇人,

更不是克拉拉·加齐尔  ,

除了太阳系和寓言体系,

我根本没自己的世系,

是七月亲自把我带到此地。



二十七


你的名声毁誉参半,

二十年来一直在渠中浸漫,

我为它何止如此献力。

你我还得同桌宴饮,

到那时我将用帝王的亲吻

对你居心恶毒的子夜奖励。”

1914年1月3-5日 喷泉楼;塔什干及其后



第三部 尾声


让此地变成荒原……

——叶芙多季娅皇后

还有在那无声的空旷的广场上,

处决人们直到天亮。

——安年斯基

我爱你,彼得的杰作!

——普希金


献给我的城市

1942年6月24日的白夜。城市一片废墟。从加万  到斯莫尔尼宫,一切景象历历在目,了如指掌。几处久烧不熄的大火也接近燃尽。舍列梅捷夫花园里的菩提树正在开花,夜莺婉转。三层楼上有一扇窗户的玻璃被打碎了(窗外有一棵伤残的枫树),窗内一片黑暗。从喀琅施塔得方向传来重炮声。但,总的来说,还算平静。远在七千公里外的作者的声音:

在喷泉楼的家中,

到处是傍晚的倦慵,

我带着一串钥匙,提着一只马灯,

和远方的回声在呼应,

一阵不适宜的嬉笑

惊扰了什物酣睡的梦。

一棵年龄很老的枫树,

它是世上万物的明证,

无论日落日出

它都在窥视这间小屋,

它预感到我们即将离别,

向我伸出枯干的黑手,

仿佛向我要求援助。

可是大地在脚下咆哮,

还有那么一颗星星  

望着我尚未抛弃的门户,

在等待约定的响声……

它会在那儿——在图卜鲁格  打响,

也许会发生在这儿——在拐角某处。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听我白昼呓语的蠢人,

你准备怎样报复我?

你不会喝干从心底涌上来的苦酒,

你只会把它嘬一口——

这是一个信息,说明我们将要分手。

不要用手挨我的额头——

但愿光阴永远永远

在你馈赠的时钟上驻留。

我们回避不了厄运,

烧光的树林里也不会

再有布谷鸟啾啾……

★★★

我不知道,是哪一年——

在铁蒺藜墙后,

在黑黝黝原始森林的中心,

我的替身已经变成集中营的灰尘,

变成可怕的现实生活中的童话——

去接受审讯。

审讯之后回来了,

一个没有鼻子的女人派了

两个家伙把他看守。

难道这不是奇迹!——

我甚至在这里就听到

我本人说话的声音:

为了自己,我付出了

  一笔现款,

在枪口下我度过了

  整整十年,

不管是往左往右

  我从不斜眼观看,

可是不好的名声却与我

  相随相伴。

★★★

你,谋反的,失宠的,心爱的,

你没有成为我葬身之地,

你变得苍白,僵呆,沉寂。

我们的分离不会成为实际:

我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的影子印入你的墙壁,

我的倒影映入你的水渠,

我的脚步响在埃尔米塔日大厅,

那时我的朋友陪我在一起,

还有那狼原  旧址,

在那沉默不语的烈士墓前

我可以放声哭泣。

自由体的诗从翅膀上抖掉了

第一部诗中所谈论的

爱情、变节和情欲,

我的城市经过“缝补”  依然屹立……

一块块沉甸甸的墓石

映照在你那失眠的眼睛里。

我觉得你一直追随我,

虽然你留在尖顶和流水的闪光中,

虽然你留在那里受难受苦。

你没能把期望的使者盼来……

只有你的美人儿在你的上空

跳着迷人的白夜轮舞。

现在没有一个人熟悉那

让人高兴的字眼儿——到家了——

现在人人把眼睛盯住别人的窗户。

有人在塔什干,有人在纽约,

逃亡者的空气苦涩啊,

如同酒里含着毒。

你们本来都可以看见我——

为了逃脱恶命的追逐,

我当时躲在飞鱼的肚  中

越过满是敌人的森林上空,

像那个受魔鬼指使的女人

飞向夜空笼罩的布罗肯山峰  ……

★★★

卡马河就在我的面前

上了冻,结了冰,

有人问一句“你去何方?”  

不待我动一下嘴唇,

疯狂的乌拉尔就震动了

条条隧道,座座桥梁。

一条道路为我展现,

多少人沿它走去未返,

儿子  也是顺着这条大道被带走,

在西伯利亚大地上,

在威严而又水晶般的寂静中,

这条殉葬的路途遥遥。

俄罗斯为死亡的恐怖所袭击,

知道复仇的时期,

她垂下干枯的眼睛,

将双唇紧闭,她从我的面前,

向东方走去。 

高 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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